4 :轉折

打完電話回來,溫文察覺到氣氛有異。

自然,堂堂周氏集團的總裁,大價錢請他吃「便飯」,他倒好,當人家是件衣服,一晾半小時。溫文自己心裏都過不去這個坎。

菜還停在他走時的那一道。

溫文坐下,剛要俯首認錯,周江開口了,「沒事吧,弟妹好像挺着急?要不,今天就這麽散了吧。」他眉眼低垂,視線落在溫文的左手上,他的無名指缺少一枚戒指。不過,內地人,不戴婚戒的多。

溫文嗤之以鼻,心裏帶着火氣,慢騰騰的開口,「我把她副卡停了,她當然急。」笑起來,還帶着點勉強,「我們喝我們的,剛好手機沒電了,讓她吵。」

鬧離婚?周江立刻想到。心裏竟違反他意志的雀躍起來。理智很快提醒他不要想太美。

「這是什麽情趣?」

溫文自嘲的一笑,「這情趣叫做崩盤。」

崩盤這個毛骨悚然的詞居然能夠聽起來如此美妙。周江心裏的麻雀從理智手中掙脫了,溫文真要離婚。

他口中說着違心的話,「你既然叫我一聲哥,就聽我一句,能救市的還是救市,不要輕易割肉。」

溫文的笑容染上些許頑皮,「割肉的是她。我做財産公證了。」

周江繼續表裏不一,「對小孩不好。」

聽到小孩兩個字,溫文動作僵硬,臉上倏然被陰翳籠罩。

踩到雷了,周江想。一下覺得人家後宮起火,他在這幸災樂禍,實在不厚道。

溫文一口氣将杯中剩下的酒飲盡,「小孩掉了。」

院子裏,驚鹿突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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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文下意識的轉頭,就那樣舉着空杯子,盯着紛紛紅葉被雨打落。

「是我保護不周。她跟我的時候,我和前妻還沒斷幹淨,她可能是壓力太大了。後來事情擺平了,她身體一直不見起色,我又忙,照顧不到,就送她回娘家調養了。上個月,我們見面那天晚上,她偷偷回來查我的崗。」

溫文說到這,戛然而止,留下令人遐想的餘韻。

聽他講話,周江感覺在坐過山車。前妻?小三?出軌?年度大戲?

「你在圈裏也算名人了,我怎麽都沒聽說你情史這麽豐富。」

溫文想了一下,「我找的都是普通人,辦的也簡單,就兩邊親戚一起吃了個飯,朋友一個都沒通知。工作是工作,私生活是私生活,我不想攪在一起,處理不好那個關系。」

周江暗自嘆了口氣,他還真錯怪毛子了,溫文這人是個奇葩,日子過得像間諜一樣。

溫文說完,心裏也納悶。這香槟真邪門。他跟周江才第二次見面,竟然掏心掏肺,不外揚的家醜都統統抖了出來。他重振旗鼓,「對不起,江哥,你拳拳盛意帶我這個鄉巴佬出來感受文化氛圍的熏陶,我盡在這裏掃興。咱們不說這個了吧。」

「好。」周江知道他起疑了。

一瓶香槟很快消磨幹淨。溫文說,周江帶他感受了一番高雅的情調,作為回報,他也要帶周江體驗一下低俗趣味。

周江心裏雪亮,什麽低俗趣味,還不是想把他放倒。這些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沒醉,那就是沒喝好。

溫文低俗得與衆不同。一二三。一瓶二鍋頭,兩瓶勁酒,三瓶紅牛。合起來剛好一紮。入喉根本沒酒味,一滑就下肚了,有點勾兌芝華士的意思。

雨越下越大,夜裏越來越冷。郁子小姐搬出日式火鍋,安排了歌舞伎表演助興。劇目是《伊勢物語》,講的是日本平安時代著名的花花公子在原業平的故事。女角是年輕男演員反串的,服飾華美,豔麗虛幻。溫文喜歡新奇事物,看得目不轉睛。

一頓晚餐硬生生吃成了宵夜。

兩人越喝越痛快,一人幹了一紮。十二點,酒勁開始上頭,周江終于領教到這深水炸彈的厲害。看溫文,就臉色緋紅,眼睛水亮,還是意氣風發。

海量,确實海量。

周江想今天幹脆在這裏留宿算了,「有沒有興趣泡溫泉?」

溫文眼睛一眯,「泡完溫泉你是不是又要說,幹脆在這留宿吧。」

那瞬間周江覺得被看穿了,「你想回去睡客廳?」

溫文考慮了片刻,「算了,好意我心領了,下次再吧。出來的時候跟艾森說的吃個便飯,人還等着,這一晃都十二點了,叫他自己走,不是耍猴嗎?待下不能這樣。」

周江尋思,不管他這話是不是出自真心,他都值得讓人給他賣命。

艾森在後座上睡了一覺,溫文酒氣沖天的回來了。他明天一定要寫個報告,讓溫文請個專職司機。他是秘書!秘書!

艾森打起精神開車,「便飯吃成飯局了?」通常情況就是這樣,你叫個陪客,他叫個陪客,人越吃越多,戰線越拉越長。

溫文閉目養神,「沒有,就我跟他。」

兩個人也能磨叽這麽久,當是好幾十年的交情啊。艾森沒敢說,卻聽溫文喃喃,「小艾,我有點虛他。」

艾森跟了溫文一年,在他心目中,溫文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他回憶了一下,「不是吧,溫總,我覺得周總人挺好的啊。富四代了,一點架子都沒有,真的是風光霁月,雍容大氣。」

看這形容詞用的,大學生拍馬屁就是有水平。

「他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但我總覺得,他另有所圖。自己盤裏的肥肉不要,夾給我。這要換了別人,恐怕還不敢下筷子。」

艾森經他一點,哈哈大笑,「溫總,別是人家看上你了吧?」他老板性取向有點不明朗。開始來上班的時候,他還總怕遭到辦公室騷擾。

溫文掀開眼簾,眼睛清澈得無辜,「看上我什麽?」

「你啊,」艾森強調,「就是看上你了呗。」

還以為他有什麽高見,「我的酒喝進你肚子裏了,瞎說八道。」

溫文重新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周江看自己的眼神,像是雄獅卧在草原上,靜靜的觀察覓食中的羚羊。微醺之中,心裏泛起一陣漣漪。

經過上次一役,周江基本肯定,溫文的同性傾向只是表面,他的內心是筆直的。還好,這個誤會解開得早,周江得以及時撤資,那些沉沒資本,就當是拜了他這個兄弟吧。

溫文初中畢業背井離鄉出來闖碼頭,年紀輕輕就能扯起今天的攤子,除了非凡的手腕,過人的膽識,運氣也是要因。周江喜歡和運氣好的人交朋友。他有預感,将來這顆棋子肯定會派上用場。

這麽想,周江的心随着冬天的來臨漸漸冷卻。他重新做回對自己的一切都大權在握的周氏掌門。

至少,他是這麽認為的。

年關将至,這是春節前的最後一場會議。不少外地員工已經請假回家。大廈裏洋溢着喜慶躍動的氣息。人力資源部在報告明年的招聘計劃,桌上的手機振動起來,周江一瞄,是個陌生號碼。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直覺告訴他,是溫文。上次,大概是喝多了,他又忘記留人家電話了。但是溫文是知道他的號碼的。

如果真的是他怎麽辦?周江盯着閃爍的屏幕,猶豫了兩秒鐘。察覺到自己竟然在退縮,他覺得可笑至極。溫文還能吃了他不成?

「休息五分鐘。」周江打斷發言人,離開下屬的矚目,走到露臺上。

今天是個美好、晴朗的日子。天空蔚藍高遠,薄雲漂浮在頂端,令人無法企及。

這間小會議室和周江的辦公室位于同層。露臺布置成空中花園,圍繞外牆間植冬青和杜鵑。冬青已經結果了。一團團小小的紅色漿果,因為無人采摘,幹枯在綠葉之間。

從這裏放眼望去,繁華的街道沉浸在燦爛的陽光之中,遠處建築的玻璃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周江接通電話。

「江哥。」

他沒猜錯,真是溫文。

周江風平浪靜的心在聽到那個聲音時仍然有片刻的悸動,他短暫的摒住呼吸。

「私事還是公事?」周江問。冬天的空氣幹燥冷冽,随着說話,他的口中呼出一團白汽,被風吹散。

「公私參半。」電話那頭傳來淺笑,「江哥,這不是快過年了嗎?本來應該親自上門拜訪。只是最近實在抽不開身。什麽表示都沒有,又怕你多心,以為我過河拆橋。想來想去,還是給你打個電話,說聲新年快樂。禮數不周我自己也知道,等忙過了一定負荊請罪。」

原來他還惦記着。

其實他們公司之間也沒有實質上的商業合作,拜年這種事,讓行政寄張賀卡來就行了。如此推測,溫文此舉,還是私大于公吧。

周江突然一陣釋然,心情也風卷雲舒,「最近的金融市場,閉着眼睛都賺錢,有什麽好忙的?」

「與大盤無關。」溫文賣了個關子,「開年你就知道了。」

周江隔着電波都能望見他神神秘秘的笑。片刻的沉默,周江注意到他那邊雜音呼嘯,「你在哪裏,這麽吵?」

「長江口,我在甲板上。」

周江明白了,他是去一線考察了。

「那裏還有信號?」

溫文大笑,「江哥,明知故問就是你的不對了。」那一段的信號塔工程是周氏集團承包的。

氣氛輕松起來,周江說,「派個經理去就得了,值得禦駕親征。」

周江是美帆游艇俱樂部的會員,對附近的水域還是比較熟悉的。今天東北風5到6級,其實不太适合出航。

「還不是想來看看我以後的戰場。」溫文語氣帶了些感嘆的意味,「你知道嗎?其實我也是長江邊長大的,但是我老家的長江,九曲回腸,一衣帶水。冬天的江水是綠盈盈的,平滑如鏡。而這裏的江面,放眼望去,浩瀚無邊。恢宏的天幕是藍的,江水也是湛藍的,波瀾壯闊,看得人躊躇滿志。」

他一席話,仿佛魚鈎,勾住周江的心跨越地平線,順着蜿蜒的母親河走了一遭,最後飛到他身邊去了。他們比肩站在甲板上,風吹亂他們的頭發,浪花在他們腳下澎湃。

沮喪的是,他的軀殼仍然定在露臺上。

周江脫口而出,「你在船上小心點,別出師未捷身先死。」剛說完,覺得不妥,太不吉利。

溫文不以為意,「安全第一,我知道。江哥,我初一過來給你拜年,你看怎麽樣?」

這是唱哪出,周江不懂了。溫文一個圍城之內的人,過年就算不去女方家裏,也該帶着媳婦回老家跟親戚團聚。大年初一,怎麽也輪不到給他拜年。

想問,可是人家的家務事,他憑什麽關心?再說他已經決定和溫文劃清界限了。

「不方便?」溫文看他許久沒說話。

周江嗯了一聲,「不好意思,我爸媽移居洛杉矶了,我過年在那邊。」

「哦……」

溫文的聲音略帶失望,周江鬼使神差的心軟了,一改口風,「這樣吧,我初五回來,咱們就約在上次那個地方,你看行嗎?」

這下輪到溫文沉默了。

一會兒,他恢複了輕快,「沒問題,老地方了嘛。」

會議繼續進行,周江手指輕叩桌面。這個新年突然變得不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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