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前世的江臨淵從未想過沈黛會出事。
她雖是體修,但人人都說,她是純陵十三宗最鋒利的一把劍。
這把劍曾守護在他身後,以身為盾擋下無數刀鋒劍芒,也曾與他指向同一個敵人,攜手并肩而行。
他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所以他從未回頭看她一眼,他知道她會在那裏,在他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可如今——
劍折了。
青檀陵天光晦暗,寒風呼嘯。
生魂還有執念未了,怨氣久久萦繞盤桓在這青檀陵的上空,不肯散去。
前世的江臨淵趕到時,只看到活祭陣的殘局,大片的烏鴉禿鹫在焦土上駐足停留,享用着這一頓大餐。
“滾開……滾開!都滾開——!!!”
江臨淵目眦欲裂,掌中凝起的仙訣法術殺向那些烏鴉禿鹫,四周響起一片凄厲鳴叫。
他跌跌撞撞地撲向活祭陣的陣眼中央,那只用來執劍的手仿佛失去了一切力量,十指深深陷入浸滿血污的泥土之中,近乎癫狂地翻找着什麽。
“沒有……沒有……為什麽沒有……她的靈力還殘留在這裏……為什麽,為什麽——”
跟随江臨淵而來的那些弟子站在不遠處,不忍地看着他痛苦狼狽的背影。
“道君……”
“還愣着幹什麽!”他猛然回頭呵斥一聲,“這裏有她最後的一絲靈力殘留,她就在這裏!還不過來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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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敢過去。
更沒有人敢告訴江臨淵,沈黛已經死了。
活祭陣是最殘酷最惡毒的咒殺之陣,獻祭的是入陣者的肉身與靈魂,這個人的一切都會在天地之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江臨淵的一雙手能誅殺妖邪,能保護成千上萬的修士。
但哪怕他今日将一雙手挖殘挖廢,也不可能在找到沈黛的一絲蹤跡。
“……大師兄……”
身後傳來了宋月桃的聲音。
她剛一醒來,便得知沈黛被俘的消息,一路拖着病體而來,看到的卻是這一幕。
“黛黛呢?”
她怔怔地問。
江臨淵沒有回答,仍一刻不歇地循着那一縷即将消散的靈力尋找着什麽。
有弟子不忍地小聲開口:
“沈師姐她……已經死了。”
死了。
宋月桃定在當場。
她夢呓般的呢喃:“死了?為什麽?怎麽會?”
“師妹你忘了嗎?我們的行蹤不知為何被魇族知曉,他們來得突然,我們全無防備,沈師姐留下斷後,沒想到……”
“是,魇族?”宋月桃機械地重複了一次,仿佛自問自答那般,“是魇族啊。”
他們看着宋月桃一步一步,遲緩地走向江臨淵。
“師兄,別找了,黛黛她已經死了。”
江臨淵死死盯着泥土中那一截熟悉的衣角,一雙鮮血淋漓的手輕輕拾起,在掌中緊攥。
“她若死了,我便去陪她。”
修真界已成人間地獄,無人能逃過北宗魔域那位歸墟君之手。
不過早一步晚一步,他會去陪她的。
“師兄,我來其實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宋月桃的聲音很輕,像冬日落雪。
“歸墟君死了。”
天地萬物仿佛在此刻靜止。
“魇族與魔族反目成仇,為獨自瓜分十洲修真界,魇妖找到了這世上唯一能殺歸墟君之人,啓動活祭陣,咒殺歸墟君。”
宋月桃如此清晰的、冷靜的,将這些她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事情都一并說出。
她望着頭頂晦暗天色,唇邊的笑意裏帶着一點自嘲。
伽岚君的計劃已經落空,一切都結束了。
“歸墟君一死,北宗魔域成不了氣候,魇族以為他們可以獨占修真界,但其實沒了所向披靡的歸墟君,他們什麽都不是。”
“修真界很快就可以重整山河,我們還有一戰之力,師兄,你還想死嗎?”
伴随着宋月桃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江臨淵的腦海轟然炸開。
……歸墟君死了。
……沈黛是這世上,唯一能殺歸墟君之人。
他知道這個消息意味着什麽,卻又無數的疑惑随着這個消息逐一浮現,壓過他所有的痛苦絕望。
紛亂複雜的思緒之中,他在這一刻抓住的唯一一個問題卻是——
“月桃,她死了,你為何不難過?”
他看見宋月桃很輕的笑了笑,她沒有眼淚,只是嘆息一聲,擡手擁住了他。
在外人看來,甚至像是一個親昵的擁抱。
“因為是我殺了她啊。”
此刻的少女宛如從地獄爬上來的畫皮鬼。
伴随着一枚斷魂釘穿透他血肉靈脈的聲音,江臨淵聽見宋月桃用溫婉的嗓音在他耳畔呢喃。
“江臨淵,她以一人之性命,救了你們修真界所有人,但你卻和我一起,害死了她啊。”
沈黛完全不知道江臨淵等人在經受怎樣的沖擊。
“……奇怪。”
沈黛見遲遲沒有人追上來,回頭看了好幾眼。
“他們不會還在和那些怨鬼糾纏吧?”
靈力總有耗盡之時,那些怨鬼流魂卻不會覺得累,他們如果要是還在原地,恐怕就有些危險了。
“管他們做什麽?”
謝無歧等人已經走到了整個常山紫陽花開得最多最繁茂的地方。
月夜山嶺之上,一眼望去,不是紫陽花點綴了山寺,而是山寺隐沒在了紫陽花花海裏。
皓胥與懷祯探查歸來,對衆人搖搖頭:
“不行,出不去,傳訊的仙符也出不去,這裏已經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秘境了,想要離開,必須從裏向外破局。”
方應許還在思考對策,謝無歧卻沒了耐心。
“既然這紫陽萬華境與紫陽花有關,不如幹脆蕩平了常山所有的紫陽花,待這常山寸草不生,我不信這萬華境還能如此牢固。”
謝無歧正欲辣手摧花,沈黛卻忽然在紫陽花叢中瞥見了一個人影。
“等等——!”
沈黛生怕謝無歧動作太快她攔不住,一時情急死死抱住他持劍的右手手臂。
謝無歧手中拿得穩穩的劍猝不及防地一抖。
“你先別急,你看!”
沈黛毫無察覺,望着紫陽花海中立着的一個人影道:
“那裏還有一個人!”
待衆人順着沈黛指的方向看去,跟在衆人身後的宋月桃渾身僵硬,臉色瞬間蒼白如雪。
不可能……
這絕不可能……
她不是早就已經……
“那個人是不是……長得有點眼熟?”
所有人都十分驚訝。
他們看了看那花叢中的身影,在看了看他們身後面無血色的宋月桃。
修士目力極佳,即便是離這麽遠,他們也能看清那個人有着與宋月桃相差無幾的容貌。
唯一不同的是,那個身影在月色下透着瑩瑩白光,花影穿透她的身體,使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是個活人。
沈黛試探着開口問:
“……你是誰?”
雖然問了出來,但沈黛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
果不其然,那與宋月桃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幽幽開口道:
“我叫宋月桃。”
在場所有人都有一瞬間的頭皮發麻。
……宋月桃?
她是宋月桃,那他們身後這個人,這個純陵十三宗的小師妹,她又是誰?
聯想到剛才佛子明寂的話,皓胥心中浮現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宋月桃,的确就是宮泠冰。”
他猛然回頭,看向身後的少女。
“但你不是,你是明寂口中的阿醜,真正的宋月桃和宮泠冰,都是這個人,對嗎?”
宋月桃沒有料到會再次與故人面對面的對峙。
她看着眼前生死相隔的故人,自知今日她所隐藏的一切都不可能再瞞下去。
這個她隐藏了多年的秘密終于被揭穿,宋月桃竟然有一種解脫了的輕松,她坦然道:
“是。”
真正的宋月桃仔仔細細地将她打量一遍,眼中有些恍惚: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你一面,阿醜,你如今的模樣,我倒有些不敢認了。”
宋月桃面露難堪之色。
這張臉,這個人,本不該再出現在這世間,應該和她的過往,和她所有的秘密一起被掩藏。
可偏偏——
她卻沒有再看宋月桃,而是轉向皓胥,問:
“這位公子,方才你說我是宮泠冰,是什麽意思?”
皓胥眼神複雜:“你不記得了嗎?”
少女眼中有疑惑。
“記得什麽?”
“你出生在浮花島,是重羽族之人,你還有個姐姐叫宮泠月,你七歲與她失散,她找了你很多年,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我小時候被沖進河裏,之前的事情一件也記不得了。”
宮泠冰展顏一笑,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原來我是有家人的啊,找了我很多年,那她一定對我很好很好,真可惜——”
可惜她已經死了。
“公子,我能問問你與我姐姐的關系嗎?”
皓胥一愣,雖然覺得她重點抓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
“我叫皓胥,你姐姐宮泠月是我的師姐。”
“你喜歡她嗎?”
宮泠冰這個問題問得猝不及防,別說是皓胥,就是其他人也有些詫異。
“我……這……你……”
皓胥被問得憋紅了臉,全然不見平日冷峻嚴肅的模樣。
“她、她是我師姐,沒有什麽喜不喜歡的,她收留我入浮花島,求她的師尊授我重羽族的功法,我能有今日,全都仰仗你姐姐,我這條命是她給的,我……”
“那就是喜歡了。”
宮泠冰望着皓胥笑了笑,明明是與宋月桃相差無二的一張臉,但宮泠冰笑起來時明媚動人,如盛夏的冰棱,哪怕将要在烈日下融化,也棱角分明,絕不軟弱。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麽?”
“我沒想到我還有家人,更沒想到還有人在尋我,我很開心,也很想見她。”
她笑容坦然,眼神清澈,但正是因為坦然,才更讓人心生憐惜。
“可我已經死了,與其讓她知道我好好活到了十六歲,又死在了外面,還不如她從來就不知道我的消息,你說對嗎?”
皓胥喉間哽咽一瞬。
其實靈火熄滅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宮泠冰死了,但他卻瞞了下來,為的就是不讓宮泠月難過。
此刻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主動提起,倒讓他為自己的卑劣而羞愧。
“那個——”
在這樣的感人氛圍中,沈黛已經聽得眼淚汪汪,謝無歧毫無波瀾的冷靜聲音卻在旁邊響起。
他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雖然我知道,這個時候打斷你們有點沒眼色,但現在情況有點危機,佛子明寂和那個魇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找過來,還有那些怨鬼……宮姑娘,我覺得皓胥肯定是願意幫你這個忙的,但問題是,我們現在能不能出去都是個未知數。”
仿佛是為了印證謝無歧的話,四周疾風驟起,嗅到生人氣息的怨鬼流魂大片大片朝他們的方向而來。
遠遠看去,像一片移動的烏雲,令人毛骨悚然。
“你們會出去的。”宮泠冰篤定地說,“只要你們照着我說的做。”
宋月桃忽然冷聲開口:
“你既然能以魂魄的模樣出現在這裏,難道看不出來,那個叫明寂的佛子喜歡你,這滿山的紫陽萬華境,這些橫死的怨鬼流魂,都是因你而生的,只要你去見他,這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宮泠冰卻答得果決:
“我知道他做這一切是想要複活我,但正因如此,我不能見他。”
懷祯年紀太小,看不透情愛,仍不解問:
“為何不能見?若他真是想要複活宮姑娘,若是你去勸他,他說不定就不會——”
“那佛子明寂能做出這樣瘋狂的事情,哪怕是宮姑娘也不可能勸得了他。”
謝無歧看得很透徹,悠悠嘆道:
“人死本如燈滅,佛子明寂逆天而行,強行造出如此多的殺孽凝聚宮姑娘的魂魄,他要是親眼再見到宮姑娘,只會覺得他做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人性貪婪,今日得見魂魄便可滿足,明日便會更想觸碰到活生生的人。
既然已經做了,殺孽只會越來越深,而絕不可能半途而廢。
沈黛本也有着和懷祯一樣的困惑,此刻謝無歧一說,她才恍然大悟。
“宮姑娘,你說我們照着你說的做就能出去,那要我們如何做?”
宮泠冰擡頭看着空中漸漸逼近的怨鬼,肅然道:
“我藏身于紫陽萬華境已有一段時間,我不能見明寂,也做不了別的,但卻暗中跟着魇妖紫菀學到了一些魇術。”
“我會用我的記憶織就一個幻境,你們藏身其中的同時,也就能從我的記憶裏知道我希望你們如何做了。”
“一切,都拜托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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