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雨後的天色露出了極清澈透亮的蔚藍色。
日光還不刺眼,穿過窗棂稀疏的鋪在深灰的地磚上,将昨夜還冒着寒氣的地磚曬得溫暖。
大殿內,慧燈大師與弟子明寂正誦經禪道,不疾不徐的誦經聲伴着木魚輕敲,明寂聽得專心。
“……明寂,何為十二因緣?”
慧燈大師閉目提問,明寂的視線卻不自覺的落在右前方窗棂旁的身影上。
八九歲的小女孩只比窗棂高一個頭,她墊着腳,不做聲,只用口型喊:
小——和——尚——
出——來——玩——
那是常山山腳下,臨霁鎮宋家的小姑娘。
每周三次,會随母親推着車來昭覺寺送新鮮的蔬菜瓜果。
明寂裝作沒看見,認真地回答慧燈大師的問題:
“……一切衆生,不能見于十二因緣,是故輪轉生死苦趣……”
小姑娘被無視,不滿地撅起嘴,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只草螞蚱,捏在手裏晃悠。
陪——我——玩——
慧燈大師的聲音又悠悠響起:
“十二因緣十觀,又作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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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寂餘光瞥見小姑娘明亮的眼神,在心裏嘆息一聲。
“……觀過去、現在、未來,觀三苦聚集……觀因緣生滅……”
木魚空鳴聲頓住。
明寂回過神來,知慧燈大師定是早就發現了窗外的小姑娘,垂眸道:
“對不起,方丈,是我縱容她來往前殿——”
“明寂。”
慧燈大師寶相莊嚴,眼神澄明,仿佛洞悉萬物。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你要切記。”
明寂覺得慧燈大師似乎話裏有話,卻又捉摸不透,正要認錯,卻聽慧燈大師又說:
“回去之後,将我教你的五蘊心法再仔細領悟一番,去吧。”
昨日一夜落雨,樹林中的潮氣未收,有微微的泥土腥味,
身着黑色僧衣的小少年從內殿緩步走出時,小姑娘正在踩地上的積水玩。
“宋施主。”
明寂停在離她一米外的距離,不染塵埃的僧袍再進一步,便要沾到那一地泥水。
神情淡漠的少年佛子聲線冷寂:
“佛門清淨之地,禁止玩耍嬉鬧,你可想過你這樣胡鬧,要是被方丈發現,以後不讓你們家供應寺裏的蔬菜,你家裏少了一個進項,入冬以後便要餓肚子——”
小姑娘做了個鬼臉:
“才不會,慧燈大師脾氣好,不會和我生氣,只有你兇。”
明寂自幼長在梵音禪宗,從未與異性打過交道,見她古靈精怪,也不知如何應對,抿着唇便要轉身走。
“小和尚小和尚!你怎麽走了?”
小姑娘踩着泥水噠噠噠繞到他身前。
“你不是和我說好要給我講佛理嗎?上次你教我認的字我都記住了,還有佛經,你不考考我嗎?”
明寂垂眸看着自己沾上一點泥水的衣擺,有點無奈。
“真記住了?”
“記住了!”
然而明寂随口考了幾句,小姑娘支支吾吾,一句也答不上,最後望着他一笑:
“哇你真聰明!這些你全都記得嗎?那你還記得上次答應我,要給我起個新名字嗎?”
明寂知她在故意轉移話題,但還是沒有多說什麽。
“名字父母所賜,我如何能給你起?”
“為什麽不可以?”
髒兮兮的小姑娘杏眼圓圓,有些驕縱地擡擡下颌。
“我不喜歡這個老土的名字,但我喜歡你,你就可以給我起。”
明寂沒料到她會這麽說,如玉白皙的面容浮現一絲薄紅。
“還是你嫌棄我?嫌我髒?嫌我不識字,所以你不願意和我做朋友,連個名字也不想給我起?”
小姑娘穿着粗布麻衣,腳下穿的是不合腳的布鞋,方才玩了水,鞋面是髒兮兮的泥點。
而少年佛子不染塵埃,如芝蘭玉樹。
兩人天差地別。
“……我沒覺得你髒。”
明寂抿着唇,望入小姑娘顧盼生輝的一雙眼中,片刻啓唇:
“皎皎。”
“什麽?”
“明月何皎皎,你若覺得宋月桃這個名字不好聽,小名就叫皎皎吧。”
……
光影變換,陳舊的記憶映出過往的一幕幕場景。
從春夏到秋冬,四季更疊,寒暑交替,那個小姑娘總是風雨無阻的去見他。
宮泠冰在臨霁鎮的日子過得很無趣,但每一次去昭覺寺送菜,都是她最快樂的時候。
“阿醜,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
阿醜是宮泠冰在臨霁鎮唯一的一個朋友,
鎮上許多人都見識過宮泠冰提刀追着她哥哥砍的模樣,怕自家女孩被她帶壞,都禁止她們與宮泠月來往。
但阿醜不同,她是臨霁鎮的小乞丐,和宮泠冰一樣沒有父母,還有一樣的生辰,宮泠冰覺得她們生來就該做朋友。
“我喜歡一個人,我想得到他,又擔心他本是天上仙,被我拉入這俗世泥濘,從此也和我一樣平凡普通。”
春心萌動的少女捧着臉,既甜蜜,又彷徨。
阿醜只抱膝望着她,語調輕輕的,軟軟的。
“你怎麽會是泥濘呢?你是臨霁鎮最漂亮的女孩子,沒有男人會不喜歡你。”
她的右臉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觸目驚心地長在最顯眼的位置,令人無法忽視。
就算沒有胎記,她的五官也平淡無奇,泯然衆人。
阿醜看着宮泠冰的眼中,有着無法忽視的羨慕。
要是她也能這樣漂亮就好了。
“阿醜也很好。”宮泠冰捧起她的臉,親昵地碰了碰她的額頭,“阿醜有喜歡的人嗎?”
她一怔。
“我……”
宮泠冰眨眨眼:“哈!你也有喜歡的人,對不對?”
阿醜臉頰紅了起來,滾燙滾燙。
“要是我們都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那就太好了……”
但當她說出這樣的話,其實就已經是一種不妙的預示。
明寂是宗門內身負重擔的佛子,如今雖在常山昭覺寺修行,但他一身佛性,天賦過人,修行結束之後,遲早是要回到梵音禪宗的。
就算不回去,他若要與宮泠冰結成道侶,便意味着他要退出宗門,還俗為凡人。
他道途坦蕩,就此斷絕實在可惜。
“貧僧早已以身獻佛,再難許卿,皎皎,你還有大好年華,不該與這青燈古佛相伴。”
宮泠冰向他表明心意的那一日,常山昭覺寺陰雨連綿,拍打在一旁的□□花上。
花枝低垂,雨水滴滴滑落。
“宋施主,下山吧。”
身着黑色僧袍的青年佛子長身而立,滿身肅穆佛性。
他将手中竹傘放進少女手中,轉身沒入雨幕之中,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
但宮泠冰卻不是那麽容易死心的人。
少女生了一張柔美溫婉的容貌,性格卻堅韌又驕傲,她沒有被明寂的冷言冷語吓退,仍如小時候那樣在他身後追逐。
“明寂明寂!我會背金剛經了,你要不要考考我啊!”
“诶呀我腳扭到了,明寂明寂!你扶我回去好不好?”
“明寂明寂,你理理我啊,你再不理我,我真的要生氣了。”
“明寂,我連着三天都在昭覺寺外遇見了同一個男子,我聽人說那是太守府的公子。”
“明寂,那個太守公子好像挺喜歡我的,其實他生得挺好看的,脾氣也好,就是有點弱不禁風,不過他家好像很有錢很有錢,你再不理我,我就真的去理他了。”
但凡不是個傻子,都能聽出來,這只是少女希望引起心上人注意的賭氣之語罷了。
然而十天之後,太守府的媒人與聘禮,真的浩浩蕩蕩地到了宋家。
媒婆帶着宋家幾輩子都沒見過的金銀財寶,滿面喜氣,巧舌如簧,宋家夫婦當即就動了心。
宮泠冰不相信地質問媒婆,才得知——
“您和我們公子的八字是昭覺寺那位佛子明寂親自合的,絕對是天賜良緣的一對,你嫁進太守府,便是一生一世榮華富貴享受不盡……”
宮泠冰推開媒婆和宋家夫婦,一刻不停地飛奔向昭覺寺。
年少的時候,什麽事都想問個清楚,死也要死得明白,但世事并非皆如人意。
比如那一天的宮泠冰在昭覺寺的松風堂外敲了一整天的門,指骨砸得鮮血淋漓,門內的明寂也沒有挪動一步。
“……你真的要我嫁人嗎?”
她知道這扇門下了禁制,尋常修士都無法破開,更何況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
但宮泠冰依然不肯低頭,不肯不服輸。
“我不信你不喜歡我,我不信你沒有為我動過心。”
門後面久久無言,宮泠冰等了許久,才聽到裏面的人開口:
“我已考察過他的品性,雖是凡人,卻家境殷實,為人正直善良,秉性溫柔,自從昭覺寺見你一面之後,便日思夜想,他本可以用太守公子的身份納你為妾,卻不願委屈你,如果不能娶你為正室,他寧願不去提親。”
“……是你為他批命,是你說,讓他尋個命格帶火的女子成親驅邪?”
“是我。”
宮泠冰終于低下頭,眼淚砸在石磚上。
“……你這樣急着将我嫁出去,是怕我再糾纏你,對不對?”
門內安安靜靜,無人應答。
門外,宮泠冰無聲無息地哭了一會兒,終于擡手擦掉眼淚,擡頭看着眼前禁閉的門扉。
“明寂,我嫁人去了。”
“今後你入佛道,我入俗世,以後,我再也不會來糾纏你了。”
納征請期,親迎六禮。
一頂花轎從宋家擡了出去,一路順順利利抵達了平溪郡太守府。
……
“這不對。”
看着這幻境中的一切,沈黛忽然醒悟過來,轉頭看向身後的宋月桃。
“如果宮姑娘當日順順利利嫁入平溪郡,那麽為何我們會在常山遇難的迎親隊伍裏救下你?”
宋月桃閉口不言。
但謝無歧只看她一眼便能猜到:
“你還不明白嗎?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在騙你,你為她負傷,從妖物手中救下她,只不過是一個引你入局,給自己安排一個完美身份的局而已。”
沈黛想到當日眼神驚惶的宋月桃,心下一片冰涼。
從頭到尾,她都傻乎乎地被人蒙蔽。
自以為自己也算是做過些好事,卻不想從一開始就被人耍得團團轉。
謝無歧見沈黛心情低落,默了片刻,對宋月桃道:
“這些周密計劃,絕不是你一個人能想出來的,你這一張臉無聲無息地長成了宮泠冰的模樣,也不是你有的本事,你這樣處心積慮的偷龍轉鳳,是誰在背後指點?”
宋月桃冷笑一聲:“你這麽聰明,自己猜啊。”
謝無歧未被激怒,而是不疾不徐道:
“那我就猜,是幻境中那個阿醜所提起的心上人?”
謝無歧此言一出,宋月桃立刻變了臉色。
意料之中的,謝無歧又繼續說:
“我再大膽猜猜,阿醜姑娘,你的那個心上人就是伽岚君?”
這一下,宋月桃臉上的笑容瞬間蕩然無存。
謝無歧彎起一個極其惡劣的笑容,搖搖頭,悠悠道:
“若是被我猜中,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伽岚君這個人,我雖了解不多,卻也知道這是個無情無心之人,你為他潛伏多年,為他改頭換面,但你要是死了,他卻絕不會為你落一滴淚——”
“閉嘴!”
宋月桃驟然暴怒。
“你知道什麽!我不為他,不為任何人,只為我自己……”
宮泠冰的回憶仍在繼續。
她嫁入太守府,如明寂所言,太守公子是個溫潤如玉的俊俏少年,待宮泠冰如珠如寶,珍重有佳。
兩人年歲尚小,并未圓房,只住在一個院子裏,太守公子身體不好,常年住在府中,有大把的時間陪着宮泠冰。
春日踏青,夏季別院避暑,秋季垂釣,冬日踏雪賞梅。
兩人琴瑟和鳴,原本對太守公子毫無感情的宮泠冰也漸漸被這個溫柔的夫君所打動。
宮泠冰及笄的那一日,太守公子親自送她一支自己親自雕琢的玉簪,為她插在如雲的發間。
“真好看。”
他溫柔笑着,眼裏全是她的模樣。
宮泠冰摸了摸頭上的玉簪,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他的手指上。
上面大大小小,全是因為雕琢玉簪新添的傷口,他不善手工,做出這樣一只漂亮的玉簪,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思和時間。
送了簪子,他便要如往日那樣回書房睡覺。
卻不想宮泠冰擡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少女擡起頭,眼底如春花重回枝頭,徐徐綻開。
“好看的話,今夜就再多看看吧。”
……
幻境到了這裏,衆人的臉色就有些精彩了。
方應許和皓胥立刻就猜到後面會發生什麽,轉身毫不猶豫地拉着推着懷祯和沈黛兩人就要走出這個房間。
就連謝無歧這麽厚的臉皮,此刻也不再開玩笑,嚴嚴實實地将沈黛與懷祯兩人好奇的視線擋住。
“看什麽看。”謝無歧扳正沈黛想要偷偷回頭張望的腦袋,“很好看嗎?這是你一個女孩子該看的嗎?”
沈黛耳根有點熱,不好與謝無歧争辯該不該看的事情。
只不過她方才見了宮泠冰與太守公子兩人的相處,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二師兄,要是喜歡一個人,就會想要與他做這樣的事情嗎?”
謝無歧頓時哽住。
他活這麽大,還很少有這樣能将他問住的時候。
可沈黛昂着頭,就那樣坦誠直率的望着他,在等一個答案。
謝無歧的喉結滾了滾,鬼使神差地應道:
“……會的。”
沈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原來她前世,其實也并沒有那麽喜歡江臨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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