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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裏人并不多。

盡管挑了角落靠窗的位置,他們這一桌仍因為張葉兩人的緣故而存在感爆棚。風格迥異的兩人,一個風度翩翩,自信從容,舉手投足都顯示着他良好優越的出身,另一個眉目五官皆可入畫,尤其那對顏色淺淡的琥珀色眼珠,更是剔透漂亮得不可思議。他們共坐一桌,兩兩相對,讓不大的咖啡廳裏起了一陣騷動,尤其是年輕的女性顧客們,更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向他們這邊頻頻回顧。

而林奇夾在這兩人中間,仿若一個超大燈泡,除了要接受衆位女士目光的洗禮,更被迫近距離目睹了一番那位葉總令人耳紅心跳的深情注視。

虧得他看的人不是自己。林奇暗自慶幸,要不然,就算他原先筆直筆直的,也得在那叫人懷孕的目光中招架不住,徹底彎了。

“……劇本大綱大致就是這樣。”張寒時坐在左側靠窗的位置,将打印在紙上的大綱以及幾位主要角色的人物小傳推給葉初靜,又把整個故事的主要脈絡情節挑重點講述了一遍,“這是二稿,如果有哪裏不足,我可以再修改潤色。”

他盡量讓态度謙遜客觀,也将葉初靜當作一位普通投資人對待。

正式以寫作為生将近三年,而成為編劇則不到一年,林奇的這部電影,是張寒時接受的第二份相關工作。半路出家,非科班出身,他深知自己的短板所在,厚積方能薄發,他最大的問題就是積累不夠、知識體系缺失,為了彌補缺陷,他惟有比旁人更加倍的勤奮努力。

在社會這只大染缸裏摸爬滾打,讓張寒時迅速擺脫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天真,正因為吃過苦,明白讨生活的不易,他才清楚自己沒有恃才傲物拿喬的資格。

都說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富魅力,張寒時的樣子卻讓定定凝視他的男人皺起眉頭,露出了又是感慨又是心疼的表情,“時時,你都瘦了。這幾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這番肉麻兮兮的話,從葉初靜嘴裏說出來是那樣自然真誠,叫人幾乎又要相信愛情。一別經年,這人真真修煉得愈發登峰造極,簡直可以去争一争愛情片最佳男一號的寶座,如果他還愛他,想必早已感動涕泣,可惜……張寒時搖搖頭,忍不住翹起嘴角,“謝謝關心。我好得很。”

對目前的生活他非常滿意,要是姓葉的能別再來打擾,就更是好上加好。比起如鏡花水月般虛無缥缈的情愛,工作雖苦雖累,但每一步腳印,每一分收獲,每一點滴的成長,都讓心踏實無比。

這些話張寒時不會再選擇同葉初靜說。即便說了,他十有八、九也不會贊同。當年他就連想趁學校假期偷偷出去打工,葉初靜都不允許,為此兩人甚至大吵了一架。

這個名字溫柔寧靜的男人,從來都是表面沉靜無害,戾氣盡數被他收進了骨子裏。那次吵架之後,他就将他鎖在床上百般折騰,反抗越厲害,壓制便越兇狠,那些層出不窮的花樣,讓張寒時至今想起仍不寒而栗。最後是他哭着求饒認錯,他才肯放過自己。

他将自己如同金絲鳥一樣豢養,可笑過去的張寒時卻傻傻以為那是葉初靜表達愛的方式。倒也難怪他那些兄弟好友對他百般鄙薄,在旁人看來,自己就是個被葉初靜包養的禁脔玩物吧?誰會給予一只寵物像人那樣的尊重呢。

看見張寒時先是勾起嘴角一臉輕松,慢慢的,他似乎又想起什麽,垂下了纖長濃密的眼睫,露出落寞神色,對面葉初靜的心也越發揪緊,他忍不住伸手覆上張寒時放在桌面的手,柔聲說道:“時時,跟我回去好不好?讓我照顧你。”

他的話卻換來張寒時猛擡頭,那一瞬又驚又怕的眼神簡直視他為洪水猛獸一般,葉初靜心內大恸,他怕他,即便驚恐短短一剎就如煙花般稍縱即逝,但意識到他的關懷竟讓張寒時這樣害怕抵觸,哪怕已有心理準備,葉初靜還是備受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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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時,我開玩笑的。”邊逼着自己收回手,葉初靜邊趕緊出聲亡羊補牢。

見張寒時繃緊的肩松懈下來,葉初靜心裏發苦,面上卻不得不故作輕松,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半點怨不得人。時時發脾氣也好,指着他鼻子将他痛罵得狗血淋頭也好,或幹脆捋袖子打他一頓,都比有意無意地漠視他要強萬倍。

如今他的寶貝就像只刺猬,對他戒心重重,這時候急不得,逼不得,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

葉初靜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和他身上的高級定制西服相比,那只表顯得破舊又寒酸,表帶甚至都有些磨損了,實在不像是葉初靜這樣身份的人會佩戴的東西。

張寒時也注意到了葉初靜腕上的舊表,他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本以為早就波瀾不驚的心卻情不自禁地湧上了酸澀。那只手表是他在葉初靜二十歲生日那年送他的禮物,因為被葉家保镖盯得很緊,他不能去打工,最後只能用獎學金和母親彙的那點生活費湊齊了錢。

當葉初靜知道他想打工掙錢的真正原因,是為了給他買生日禮物時,那混蛋緊緊将他抱在懷裏,整整一夜,都在不停地親吻他,說對不起,說他會一輩子好好待他。

當時的兩人多麽甜蜜。

年少輕狂,張寒時曾把真心毫無保留捧到葉初靜面前,冰涼的現實卻最終告訴他,那人并不稀罕。葉家大少是天之驕子,生來周圍便有無數人心甘情願為他奉獻,自己那顆心又值得了什麽?也許一時新奇,讓他拿在手裏把玩了片刻,不過新鮮感總會過去,轉眼他就将它扔到地上,任由無數的人将之踐踏,踩為齑粉。

可人只有一顆心啊,碾碎了也就再沒有了。

葉初靜看完時間,見張寒時垂頭沉默不語,他小心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才低聲道:“時時,已經過中午了,我在‘蓮莊’定了包間,陪我吃頓便飯可好?”

商量讨好的語氣,簡直生怕張寒時會拒絕一樣。

“那個……”作為一只燈泡、哦不,是作為導演,已經被忽略在一邊的林奇這時不得不清清嗓子,“委婉”提醒那兩位,他們旁邊還有個大活人在。

“林導,關于劇本大綱我很滿意,我會通知我的助手盡快拟定一份合同,你放心,資金方面絕不是問題。”葉初靜好歹沒把林奇徹底丢到腦後,他一秒恢複了從容的模樣,将事情就這麽拍板決定了下來。

“好,好……”林奇連說話都不利索了,土豪不愧是土豪,想到資金短缺的問題就這麽迎刃而解了,電影總算可以不用五毛錢特效,也能請上幾個像樣的演員,先前差點跑斷腿愁白了發的林奇那叫一個激動。

看見林奇興高采烈,張寒時的眉眼舒展,也被感染了這份喜悅。不管怎樣,投資能談成總是一件好事,比起他的劇本,張寒時更相信林奇的能力,他是個才華洋溢的年輕人,看上去不修邊幅,卻目光獨到敏銳。張寒時看過他的畢業作品,出乎意料并不晦澀難懂,他很知道在商業化與張揚個性之間取得平衡。

心情一好,張寒時再面對葉初靜也沒那麽如鲠在喉了。見他定定望着自己,眉眼都極黑,尤其一雙眼睛,漆黑如墨,偏偏又脈脈含情,薄薄的內雙,細長的眼型,猶如國畫大師筆下丹青一般寫意風流,是非常完美的鳳眼。

這樣一雙幾乎能把人看融化的眼睛,如今竟有些委屈可憐地直盯着自己,再鐵石心肝的人恐怕也招架不住,何況張寒時還遠未到不近人情的那步。

只是一頓飯。張寒時這樣安慰自己。對方剛剛幫林奇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如果連這點要求都拒絕,實在說不過去。他也不是扭扭捏捏放不開的性格,心中既然有了計較,又知葉初靜在等他回答,于是張寒時幹脆地朝他點點頭。

葉初靜的臉色當即多雲轉晴,眼底似有光彩流轉,好歹還顧忌着第三人在場,他以無可挑剔的優雅儀态向身邊的林奇颔首,沉聲道:“林導,不如和我們一起去用頓便飯?”

“不,不,葉總,我就不打擾你和張哥敘舊了!”林奇慌忙搖手,他又不是真的傻瓜,當了這麽久燈泡,難道還要繼續礙眼下去不成,“那什麽……我突然想起我還有事,有事,兩位請自便,自便。”

雖然借口一聽就很爛,不過顯然正中葉初靜下懷。

趁他起身往外走的時候,林奇故意稍稍落在後面,和張寒時小聲交談起來,“張哥,這位葉總看上去不太好應付,要不贊助的事我再另外想想辦法?”

“沒事。”張寒時臉上帶笑,他心知林奇這個朋友他沒交錯。“你去忙你的,回頭我再給你電話。”

“那你——”

“時時?”

走在前方的高大男人停下腳步,回頭朝兩人望來,張寒時不便再耽擱,他向林奇點點頭,然後快走幾步跟上了葉初靜。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嘗試這種類型,如果大家有什麽感想歡迎留言,雖然可能無法及時回複,不過每條留言我都有認真看。

☆、5

蓮莊位于晉江城東,地處寸土寸金的鬧市,餐館前身是一座舊時官員別業,周圍綠樹成蔭,景色幽靜宜人,頗有大隐隐于市的逍遙惬意。

但現代化都市中,這樣的返璞歸真非大代價不能達成,這裏的一餐飯,費用抵得上平頭百姓家裏大半年的收入,餐館自開業以來,出入者無一不是名流顯貴,也足可見這裏的高端定位。

張寒時搭葉初靜的車下來的時候,天空仍下着綿綿細雨,自稱姓劉的餐廳經理舉着傘,親自帶人在外迎接,那架勢讓張寒時心裏忍不住有些唏噓。幾年粗茶淡飯的生活,讓他越發看清他與葉初靜這類人之間巨大的差距,過去的張寒時就是個傻瓜,無知而無畏,他究竟憑什麽認為他能與葉初靜一輩子厮守呢?

“葉總,您好。大老板已經吩咐過了,給您留的是東南邊的雅間,您看是不是現在就過去?”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劉經理态度恭謹,進退有度,并沒有一味點頭哈腰,每個細節卻都将“賓至如歸”四個字做到了極致。

接過劉經理遞來的傘,葉初靜親自撐開,往身邊的張寒時那裏移了移,體貼溫存的模樣,似乎生怕他會被雨淋濕。張寒時卻一陣別扭,兩人共撐一傘,基本是戀人或關系親密的人才會有的行為,自己有手有腳,又不是不能拿傘,哪裏需要葉初靜這樣獻殷勤。

礙于在人前,為這點事斤斤計較只會顯得無理取鬧,張寒時只得默不作聲忍耐下來。

“劉經理,你去忙吧,讓其他人帶我們過去就行。”

見張寒時沒什麽太大反應,深黑色眼眸滿意地眯起,葉初靜轉頭吩咐那位劉經理,讓他不必跟着,随後又自然而然去扶張寒時的肩,和顏悅色地低聲問:“時時,你餓不餓?”

“……”張寒時頸後汗毛倒立,差點破功,他不停告誡自己忍耐,可姓葉的實在得寸進尺,态度旁若無人,記得他過去在人前好像并不這樣?張寒時滿心困惑,突然意識到身邊的這個男人和他記憶中的有些不同了,至于哪裏不一樣,暫時卻又說不上來。

他疑惑的樣子讓葉初靜嘴角勾起笑意,時時至少不像先前那樣對他無動于衷了。想到這個,葉初靜深吸一口氣,依依不舍放開了搭在張寒時肩上的手。他深知自己骨子裏的控制欲是多麽驚人,就像一頭危險的猛獸,随時可能破閘而出,尤其當對象是身邊的這個青年時。

他找了他那麽久,一次一次幾乎快要絕望了。感謝上蒼,如今他就站在自己身邊,像只受過傷的膽小刺猬,但至少他是真實的,并非自己夢裏虛構的幻影。

雨還在下。

蓮莊內庭院深深,青石,白牆,黛瓦,從濕漉漉的石板路經過時,鼻尖若有似無飄蕩着一股淡淡清香,在路兩旁,可以看見分別依次擺放着許多造型古樸的大缸,缸裏種植的蓮花有些含苞吐蕊,有的才露尖尖角,因雨水的沁潤而分外嬌豔。

經過一條蜿蜒游廊,葉初靜與張寒時被引至一間包廂。推開冰格紋花窗,房間正對一片荷葉田田的池塘,天上細雨如絲,鴛鴦、綠頭鴨等水禽在蓮葉間優哉游哉,美景如斯,再加美食,連張寒時都不得不承認,這裏所提供的服務确實對得起它的高價位。

一頓飯下來,基本都是葉初靜在找話攀談,偶爾張寒時主動問一句,就能讓他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交談間,張寒時得知葉初靜有意在晉江投資,這次就是來專程考察幾個影視項目,華國娛樂産業蒸蒸日上,每日創造的利潤何止千萬,繼龍家之後,看來連一直樹大根深的北方葉家,也準備下場來分一杯羹。

“時時,這道魚不錯,你嘗嘗。”

張寒時碗裏的菜已疊得老高,還沒怎麽吃又會添上新的,葉初靜似乎怕他吃不飽一樣,不停給他夾菜。桌上的菜色也幾乎都是張寒時愛吃的,而葉初靜自己,随意喝下半碗湯後便停了箸。

張寒時是知道他的,葉大少極少在外用飯,實在沒辦法的時候,他只挑最頂級的餐廳。即使這樣,無論菜色多麽昂貴精致,他也只淺嘗兩三口便止,從不破例。

與他在一起的那幾年,張寒時親眼目睹了許多之前他不會相信的事。比如葉大少每一餐吃什麽,都有私人營養師與廚師商量定下,做出來的飯菜他也不馬上動筷,而是有專門的人員試菜。為此,張寒時還曾取笑過他一陣,又不是舊日皇帝,難道還怕人下毒?這麽極端克制,人生的樂趣簡直都快少掉大半。

記得那時葉初靜只笑着揉搓他的頭,輕輕喚了他一聲“小傻瓜”。

後來張寒時自己開始學做飯,私心裏也是怕葉初靜哪天真将自己給餓死了。那時候的他總天真地以為,兩人在一起,自然要互相扶持,互相照顧。

也許他真的是個傻瓜吧。

“時時,你吃飽了嗎?”一直看着他的葉初靜見他停下筷,立即出聲詢問,“要是菜色不合胃口,我讓他們再換着做幾道上來。”

張寒時搖搖頭,他賭氣地丢開筷子,甚至開始有些厭惡自己。明明不想的,但一看到葉初靜的臉,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沉浸在過往的回憶裏。他這是怎麽了?

“時時——”毫無預兆的,葉初靜就看見張寒時雙眉皺緊,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樣抖動,整個人忍受着極大痛苦般,簡直下一秒就快要崩潰哭出來,葉初靜急得站起身,從檀木餐桌的一頭沖向了張寒時那一頭。

“時時?時時你別吓我!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葉初靜語調驚慌,一只手小心翼翼拍撫着張寒時的背脊,完全不複人前從容沉着的模樣,此時此刻,他眼裏的關切幾乎快像洪水般沖破堤岸,滿溢出來。

張寒時急促喘了兩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我……沒事。”

他努力想推開他,張寒時知道自己這是焦慮發作,而葉初靜就是他的病,他靠他越近,自己就越好不了。

正在這時,包間門敲響了一下後即被推開,由于屏風阻斷,還未見人張寒時與葉初靜便先聞其聲——

“阿靜,聽劉明亮說你帶了個标致得不得了的新人?快讓我瞧瞧——”

從畫屏後轉出的男人聲音戛然而止,從他的角度看,正用手臂往外推的張寒時,俨然投懷送抱一般半靠于葉初靜懷裏。只用一眼,他就認出了張寒時,笑容也随之斂去,換上一臉意味深長,“喲,我當是誰,原來是阿靜你的老相好,早知道我就不費這個功夫來了,忒掃興!”

體态修長,穿一襲仿古長衫的男人神色譏诮,他半倚在屏風旁,長發松松搭在一側肩頭,話雖然是對着葉初靜說的,他的眼神卻盯着張寒時不放。

瞳孔微縮,張寒時也一樣認出了對方。他甚至忘了繼續推開葉初靜,就那麽呆呆靠在他懷裏與那人對視,他怎麽可能忘記呢?當年葉初靜那圈子的人裏,如果要排個位的話,這林森絕對是對他抱有最大惡意的一個人。

他依稀還是當年的模樣,細眉長眼,皮膚病态的蒼白,整個人乍看好像一尊古典花瓶,若接觸到他眼底的陰寒,方能明白這人是條不折不扣的毒蛇。

恍惚間,時光仿佛倒流,張寒時的耳邊又響起那些惡心的調笑,許多男人的手指在他身上、臉上胡亂揉搓抓摸,就像被無數蛞蝓爬過那樣的黏膩,令人作嘔。

想到這些,張寒時忽地起身,只覺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時時?”

對上葉初靜意外驚詫的目光,張寒時努力擠開一個笑容,“我真的沒事,可能吃太飽有些不消化。抱歉,我去趟洗手間。”

說完,不等葉林兩人的反應,他就逃跑一樣匆匆離開了包間。

一路沖進洗手間,對着鏡子,張寒時才發現自己臉色有多麽難看。努力平複過于激動的心緒,他皺眉苦笑一聲,遇見葉初靜已超出他的預料,而林森,更是他打死都不想再見第二面的人。偏偏不想遇上的故舊一個兩個冒了出來,莫非真是天意弄人?

伸手接了點水拍到臉上,水流接觸到火熱的皮膚,帶來一絲清涼撫慰,連隐隐作痛的發脹頭腦似乎都跟着舒緩鎮定了一些。這時,洗手間的門發出咔嗒一聲,林森又像個鬼魂一樣,出現在張寒時身後。

“張寒時,我一來你就躲,你就真的這麽怕再見到我?”沒有葉初靜在場,林森的表情和口氣越發肆無忌憚,他面帶嘲諷,張口就是一通奚落。

深深吸了口氣,又輕輕将之呼出,張寒時挺直背轉過了身,他的臉上還滴着水,目光卻直直對上林森,淺褐的眼珠如同結冰的湖面,一字一句道:“我為什麽要怕?林森,在害怕的人明明是你。不然你為什麽不打開門,非得這樣鬼鬼祟祟的?”

剛才張寒時确實因毫無防備而亂了方寸,卻不代表他會任林森這樣的人肆意作踐,雖磨平了棱角,可有些東西天生長在骨子裏,并将一直存續。除非有朝一日将筋骨統統折斷打碎,再燒成灰,否則不能磨滅。

見林森一瞬間露出心虛,張寒時微微一笑,眼神明亮之至,“林森,現在該我問你在怕什麽?你也怕醜事抖落出來被人知道嗎?哦,讓我想想,到底是哪一件呢——是你開車故意想撞我那次,還是你們一群人合夥給我下藥,差點強、奸我那次?”

作者有話要說:

☆、6

洗手間門再被打開的時候,林森臉色不佳,他回頭,眼神怨毒,“張寒時,你別狂!阿靜不過是玩玩,就像四年前一樣。”看見張寒時因他的話身體晃了晃,林森臉上露出一抹得色,“你最好明白自己的身份。”

不輕不重地警告後,林森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留下張寒時在原地,臉色似雪一樣的白。他以為自己已足夠堅強,被林森将四年前的瘡疤血淋淋揭開,卻仍叫張寒時痛徹心扉,幾乎站立不穩。他不得不靠在洗手臺前,大口大口地喘氣。

其實他有什麽不明白的?真的無需旁人再一遍遍提醒。

對葉初靜而言,他張寒時什麽也不是,一旦出現更值得追逐的目标與誘惑,他就會輕易被放棄。當年葉初靜潇灑轉身,留自己在萬劫不複的深淵中沉淪。為了他,張寒時曾夜不能寐,受盡煎熬。

“時時?”

因不放心,葉初靜在林森離開後沒多久便趕來。

“哦,是你啊。”張寒時聞聲擡頭,見是他,又面露嘲諷。

他眼神裏的淡漠更讓葉初靜心驚,臉色也跟着不好看起來,時時對待他的态度,俨然又退回到先前的時候,變得客氣,疏離。這一點,最最讓葉初靜無法忍受。

“時時,”他慢慢靠近張寒時,耐着性子道,“我已警告過林森,讓他別再找你麻煩,他答應我要來向你道歉,你——”

他的話讓張寒時瞪大眼睛,接着就像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笑意卻未達他眼底,“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轉瞬間,張寒時收起笑,忽地滿臉森寒,“葉初靜,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林森做過的事,就算道歉一萬遍也于事無補,別他媽惡心我了!”

“時時!”見張寒時一臉厭惡,扭頭就要走,葉初靜也是急了,他沒有多想,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放開我!”

哪裏知道,張寒時就像頭被激怒的獅子,一拳就朝他揮打過來。當年的張寒時打架可是一把好手,情緒失控下,他這一拳更用盡了全力,葉初靜卻不閃不避,任由拳頭落在他左邊臉頰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一拳後,兩人都愣住了。

張寒時是沒想到葉初靜竟然不躲,他見他端正的臉很快紅腫,嘴角破皮流出血絲,看起來有些怔忡,也有些狼狽。門外這時傳來腳步聲,葉初靜馬上找回反應,他關上洗手間的門,将門反鎖,以防有不長眼睛的冒失鬼闖進來。

這下子張寒時也回過神,他下意識去拉門,卻被葉初靜抓着肩将他壓到門板上,深沉的雙眼直盯着他,犀利目光再無任何僞裝。

“時時,”他靠近張寒時耳邊呢喃着,語調又柔又輕,與他手上施加的力道成反比,“告訴我,林森做過什麽讓你無法原諒的事?”

當年林森他們一群人與張寒時處得不好,偶爾手下人會向他報告,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可張寒時是什麽樣的脾氣,葉初靜自然清楚,未被觸犯底線,他不會像剛才那樣反應過激。

這一刻,張寒時也看着他,似乎想從他臉上尋找什麽。

剛剛那一拳,張寒時的手仍隐隐作痛,卻也似乎将他骨子裏頭那點積年的怨氣都宣洩了出來。再看葉初靜,他們的距離是這麽近,又那麽遠,近得彼此呼吸可聞,遠得又像隔開了千山萬水。體內深處滾燙熾熱的情緒一瞬又重歸冰冷,張寒時搖搖頭,在心底嘆息一聲: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他看着葉初靜微微腫起的臉,恐怕從未有人讓他這麽狼狽過。張寒時認識的那個葉初靜,生來高高在上,他的傲慢如同他的狠戾一樣,是被收進骨子裏的。連林森這般嚣張的人,在他面前也生生矮了半截,只敢背着他在暗中找自己不痛快。

想到這裏,張寒時心裏懊悔,他實在不該這麽魯莽的。

露出歉然的笑,張寒時只能趕緊補救道:“是我不好,林森他其實也沒得罪我,是我太激動了。沒打疼你吧?”

他實在心虛,話語間不禁流露出一絲關懷之意,哪知歪打正着,讓腫起半邊臉的葉初靜臉色立即緩和。

見氣氛輕松起來,張寒時再接再厲,道:“你看,我們飯也吃過了,人不能總困在往事回憶裏,以前覺得像天塌了一樣的事情,再過幾年想想,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大家都是成年人,那些不愉快就讓它過去吧。我現在很好,只是年紀大了,心裏總想着要安定,太刺激的游戲真的不适合我了,葉先生,您高擡貴手,放我一條生路可好?”

張寒時一口氣不停歇說了大段,讓葉初靜的臉色一變再變,時時低聲下氣求他,話裏話外每一句都在将他往外推。葉初靜額頭一跳一跳地疼,加上臉頰火辣辣的抽痛,幾乎将他一雙眼睛逼紅了。

他的樣子實在有些可怕,張寒時吃了一驚,慌忙低下頭,暗自思忖自己是否太過直白,惹葉大少不高興了?

“時時,時時。”出乎張寒時意料,下一秒,葉初靜卻笑起來。笑聲如嘆息一般,他伸出手,輕輕擡起張寒時的下巴,手指撫摩過的皮膚觸感,倒比過去還要細膩,溫潤,如上等玉石,哪裏有絲毫老态?“我不逼你,但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嗯?”

張寒時徹底怔住了。

他實在沒料到葉初靜竟會是這麽個反應,他提出這樣的要求,自己該怎麽拒絕才好?張寒時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一時卻張口結舌,越急越找不到詞。

他緊張地舔舔嘴唇,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卻叫盯着他一舉一動的葉初靜目光更加深暗。與其他五官一樣,張寒時的嘴唇也生得極漂亮,厚薄适中,紅潤飽滿,高興時嘴角翹起彎彎弧度,加上那對琥珀色大眼,微微泛着濕意,妖冶又清純,勾人而不自知。

葉初靜如受到蠱惑,他緩緩低下頭,對準張寒時那微微張開的紅色雙唇,親吻了下去。叫人想念不已的絕妙滋味,讓葉初靜一手托着張寒時的後腦勺,一手緊扣住他的腰肢,不斷加深這個吻。

當葉初靜的臉在眼前不斷放大,并親上來的那一刻,張寒時腦袋裏一片空白,他的腰在發抖,他的皮膚火熱,他的身體違背他的意志,完全臣服于男人高超的技巧之下。他們認識七年,上床也有四年,葉初靜是他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他們在一起的四年裏,共一千四百多個日日夜夜,耳鬓厮磨,肌膚相親,張寒時身體的每一寸,都經過葉初靜徹底開發。是他教會他享受情愛的歡愉,他在葉初靜面前,簡直毫無招架之力。

直到微微麻痹的口腔裏,品嘗到一股鐵鏽般的血腥氣,完全随葉初靜起舞的發燙身體才一個激靈,張寒時的頭腦猛地清醒,他推開了他。

洗手間裏只剩兩人的喘息在回蕩,張寒時竭力平複紊亂的心跳和呼吸,他的眼角染上了胭脂般的紅,眼睫濕漉,嘴唇更是如同飽滿豔紅的熟透石榴,散發着驚人豔色。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這樣瘋狂,外面走廊随時可能有人經過,只隔了一道門板,他和葉初靜兩人,就熱吻得天雷勾動地火……

“時時……”葉初靜的聲音分外暗啞,剛才他也徹底失控了,如果在那一刻有人要對他不利,那麽毫無疑問會取得成功。無論過去,現在,将來,張寒時從頭至尾都是他的弱點。

“你、你不要……別、別再過來了。”張寒時後背緊貼門板,聲音結結巴巴,他羞愧難當,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葉初靜失笑,黑色的雙眼微微眯起,“時時,你要的。”他向來是個操縱人心的高手,這一刻聲音更溫柔得幾乎滴水,“看,剛才我們多麽快活。你想念我,正如我想念你一樣。”

“不……”張寒時不斷搖頭,眼神則越來越清明,淺褐瞳孔猶如一碰即碎的琉璃珠子,盯着對面的葉初靜笑起來。但那并不是發自內心真正開懷的笑容,給人感覺反倒有些凄豔。

他忽然開口說道:“葉初靜,我媽死了。”

他想起母親在去世前一天的夜裏突然醒來,她絮絮叨叨,像不放心一樣對自己說了許多話。那時的母親瘦得已脫了形,再無一絲往日的明豔,她一直是個要強的女人,獨自一人将他養大,起早貪黑,每日要兼幾份工,即便後來生活條件有所好轉,也依然故我,身體早有不适卻一直硬撐,最終癌細胞在她全身擴散,以至回天乏術。

她告訴他,尊重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掙來的,別讓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她告訴他,吃一塹長一智,從哪裏摔倒就從哪裏爬起,但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說完這些話的第二天,本已熬得油盡燈枯的母親,情況便急轉直下。

在整理母親遺物時,他發現被她藏在病床枕頭下的文件袋,打開袋子,那一疊他與葉初靜彼此接吻,做、愛,甚至他主動騎在對方身上的高清無、碼照,讓張寒時本已搖搖欲墜的世界瞬間傾塌。

回到冰冷的現實中,張寒時的笑比哭更難看,心中更是凄惶,卻自虐一般不肯停下,“她知道了我們兩個的事情,也知道了我退學的事,她吐了滿床血,是我氣死了我媽。你告訴我,我們怎麽可能再重新來過?”

作者有話要說:

☆、7

一頓飯最後不歡而散。

葉初靜未再開口,沉默是金,而張寒時也心灰意懶,他想話既已挑明,再無一絲轉圜可能,習慣被人衆星拱月的葉大少,即便對他有那麽一點割舍不開的留戀,至此熱情也應冷卻下來,明白在他身上只是浪費時間。

畢竟他是那樣高傲的人,破天荒一次低頭,竟碰上自己這麽個不識擡舉的,結局更不甚愉快,想來以葉初靜的自尊,絕不會容許他再犯第二次同樣的錯誤。

拖着沉重步子,張寒時回到家,他仿佛耗光了氣力,倒頭便睡。當痛苦變得難以承受時,張寒時就會想睡覺,放空頭腦,什麽也不去思考,這大概算是某種自我保護機制。

葉初靜的出現,勾起了張寒時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傷心往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手腳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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