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縮起來,假裝活的夢裏,來抵禦現實冰冷的侵襲。

意識沉入深海,很快,他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到傍晚,柳佳瑩接小張樂回到家,就發現張寒時的情況不太對勁。

好不容易叫醒他,柳佳瑩一臉肅穆,連問幾個問題,張寒時都答非所問,一臉夢游般的表情,她就知道他又犯病了。往年這樣的嗜睡情況一般只在他生母忌辰的那段時間裏才會變得嚴重,今天這是怎麽了?

“樂樂乖,去給爸爸拿藥。”幸虧柳佳瑩就是醫生,她一邊同張寒時說話,讓他保持清醒,一邊回頭對床邊的小家夥溫言吩咐。

小不點張樂眨巴眨巴眼睛,也不哭鬧,聽見柳佳瑩的話,他點點頭,松開緊緊抓着張寒時手指的兩只小手,就啪嗒啪嗒跑去客廳,熟門熟路拿藥去了。

吃完藥,張寒時又昏睡過去。

也不知多久後,他才迷迷糊糊,在一片柔和燈光中睜開了眼。

也許是藥物的關系,他的神智倒清醒了些,感覺額頭正被一只小手軟軟地撫摸着,定睛一看,發現是兒子張樂。小家夥像只蝦米一樣團在他身體一側,烏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見他醒來,立即高興地大叫了一聲:“爸爸,你醒啦!”

聲音引來了門外的柳佳瑩。

她快步走到張寒時床邊,簡單做完必要檢查後,便點點頭,道:“暫時沒什麽問題了。不過這幾天還得吃藥,樂樂,你要負責監督爸爸,別讓他把藥偷偷扔了。”

柳佳瑩一臉醫者的嚴肅,小張樂則猛點頭,一大一小俨然如看管犯人,叫頭腦裏尚有些昏沉的張寒時哭笑不得。

見他這樣,柳佳瑩默不作聲片刻,還是開口說道:“那位葉先生如果讓你感覺不舒服,為你自己着想,最好還是別再見面了。”

柳佳瑩不清楚白天張寒時究竟遭遇了什麽變故,不過接到林奇的來電,再察言觀色,稍加推斷,事情已被她猜得七七八八。表現适度關心的同時,她點到為止,并不刨根問底,留給張寒時足夠空間。

“謝謝你,佳瑩。”這一聲謝,張寒時發自肺腑。

柳佳瑩搖搖頭,莊重的臉色換上笑容,“不用和我道謝,你該謝謝樂樂,為了照顧你,他撐到半夜,說什麽也不肯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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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佳瑩溫柔的聲音下,張寒時下意識看向懷裏,他的寶貝兒子緊緊依偎着自己,此刻哈欠連天。畢竟才三歲多點的孩子,張寒時心底一片柔軟,他一下一下輕輕拍着小家夥的背,親親他的額頭,柔聲哄道:“乖,睡吧。明天爸爸給你燒你最愛吃的菠蘿飯和排骨。”

聽到他這話,柳佳瑩心中松了口氣,她知張寒時有心病,但多虧張樂的存在,總有一天,他心中的傷口也會慢慢随時間愈合吧?

目光閃動,她悄悄帶上房門,将溫馨時光留給這對奇特的父子。

……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張寒時幾乎足不出戶,他專心致志埋頭工作,一邊與林奇在線視頻進行讨論,一邊開始着手将故事大綱轉化為分場大綱。

編劇與一般文字創作有相同也有不同,遇到瓶頸時,張寒時就一遍遍觀看大量國內外的優秀影碟,揣摩片子裏拍攝、剪輯、鏡頭場景轉換、營造戲劇沖突的各種手法。這是笨辦法,卻勝在管用,能有效彌補他看片量不足,知識體系薄弱的缺點。

有時候,盯着屏幕不知不覺一晚上就過去了,張寒時熬得兩眼通紅,加上白天還要對着電腦寫稿,弄得眼睛常幹澀不已,要麽就酸脹流淚,柳佳瑩給了他一大罐清肝明目的枸杞菊花茶,讓他天天泡着喝,情況才漸漸好轉。

倒是林奇見他這樣拼,忙要他保重,說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辛苦嗎?當然辛苦,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獲,張寒時不敢叫苦叫累,與四年前他人生最低潮時相比,這些苦更算不得什麽。

母親去世後的那段時間,不知為什麽,張寒時的每份工作都幹不長。往往不超過一星期,錄用他的地方就會以各種理由,客氣或不客氣地“請”他走人。

這麽幾次後,張寒時也算看明白——有人成心讓他不好過。那時他意志消沉,渾渾噩噩,每日醒來都是煎熬,從未深想也懶得深想,究竟是誰看他這般不順眼,會對他這麽個小人物窮追猛打?

而現在,他有了張樂,生活平淡卻安穩,就更不願去再想這些糟心事。

至于葉初靜,自那天後,他就再沒出現過。

聽林奇說,投資的事已談妥,合同簽訂的時候,是由葉初靜的律師及助手出面,他本人并未到場。

這些話,張寒時聽了也就聽了,不再有太大反應。開頭幾天,腦子裏空閑下來的時候,他偶爾仍會控制不住地想起他,想起他們的過往點滴,但漸漸的,這點微弱的念想便不再冒頭,就像沉底的小石子,将湖面激起一圈餘波後,又終歸沉寂。

葉初靜的消失如他出現一樣,突然又幹脆,張寒時早有預料,十分淡定。他想他們兩個之間,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至此終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忙碌近半個月後,這天,張寒時給自己放了一日假。

他一早起床,送兒子去幼兒園,順道去了趟農貿市場,回到家時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傍晚,他做好一桌子豐盛晚餐,柳佳瑩與張樂這時也恰恰好回了家。

“哇——!”小家夥發出歡呼,立馬撒了歡一樣跑到餐桌前,人還沒桌子高,不妨礙他踮起腳尖,眼神亮晶晶的,“爸爸,好多好吃的!爸爸好厲害!”

被寶貝兒子一臉崇拜地望着,身上還圍着圍裙的張寒時彎起嘴角,一把抱起兒子親了一口,語氣溺愛,“小馬屁精!”

連一旁的柳佳瑩也忍不住笑起來,喜色染上她的眼角眉梢,讓她素淨的臉十分光彩照人,見張寒時朝她看來,柳佳瑩點點頭,道:“名單已經确定,醫院人事部通知我将護照準備好,下星期就出發。”

張寒時聽了,當即眉眼一亮,“佳瑩,恭喜你!”

早在一個多月前,柳佳瑩就開始申請參加某個學術交流項目,該項目的發起者,是位于大洋彼岸,業界鼎鼎有名的國際權威醫學機構。可想而知,機會難得,張寒時由衷為她感到高興。

“謝謝。”柳佳瑩也回以笑容,似想到什麽,她又皺眉望向張寒時,語氣有些不放心,“寒時,這次交流我要離開三個月,你一個人要不要緊?”

名義上雖是夫妻,平日兩人相處倒更像姐弟,朋友。一直以來,柳佳瑩對張寒時照顧頗多,張寒時對她更是尊重有加,在這段掩人耳目的婚姻中,除了沒有愛情,他們都堪稱外人眼中琴瑟和鳴的模範夫婦。

這時,見柳佳瑩還在為他擔心,張寒時放張樂下來,讓小家夥自己去洗手,他直起身,朝柳佳瑩笑着颔首,“別擔心,我真的已經沒事了,再說還有樂樂。”言下之意,為了兒子,他也不會再允許自己出事。

柳佳瑩終于放心,她又看向張寒時為了慶祝而特意燒的一桌子好菜,笑聲輕揚——

“吃飯吧。”

……

幾天後,張寒時帶着兒子,在機場目送載着柳佳瑩的巨大鐵鳥緩緩升空,最終沒入雲層,消失不見。

張樂這小家夥情緒低落了一陣,不過他畢竟還小,好哄得很,在張寒時向他保證,每天仍可以通過網絡見到柳佳瑩時,又很快高興起來。

從機場回到居住的小區,張寒時發現在他們那棟樓下停了輛運貨卡車,不少身着搬家公司制服的人員,正忙着将家具、電器等大件運進樓裏。

“爸爸,這些叔叔伯伯在幹什麽?”張樂是個好奇寶寶,第一次見到搬家,他興致勃勃。

張寒時揉揉他的小腦袋,回答:“有人要住進我們這棟樓裏,所以叔叔伯伯們在幫那家人搬新家。”

他說完,也沒多想,直接抱着張樂進了電梯。來到自己住的那層,才發現搬家公司的人也在,隔開一條走廊,這素未謀面的新住戶,竟然就住他們對門。

張寒時正驚訝,又看見從門內走出的英俊男人,他猝不及防,猶如被雷劈中,整個定在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8

中午時分,張寒時炖了小家夥張樂愛吃的排骨湯,父子倆正吃飯,惱人的門鈴卻叮咚,叮咚,一直響個不停。

“爸爸……”啃排骨啃得歡實,小家夥本來吃得滿嘴油,見張寒時蹙起眉頭,一臉寒霜,不禁怯怯喊了一聲。

張寒時立刻意識到不妥,他收起嚴峻表情,邊笑邊放下碗筷,又低頭親親小家夥油汪汪的包子臉,安慰道:“寶貝兒,別害怕,爸爸這就去把讨厭的人趕走。”

他口中那個讨厭的家夥,此時正杵在門口,锲而不舍,一遍遍按着張寒時家的門鈴。聽見門從內打開的聲音,男人臉上立馬揚起笑容,他上前一步,張口便道:“時時,我……”

話才出口,張寒時就一把拎着他胸口衣服,将他推了出去。

“葉初靜!”張寒時壓低嗓子,聲音都因氣憤在隐隐發抖,“你他媽究竟想幹什麽?!”盡管理智告訴他要冷靜,可張寒時真的忍不住了。

琥珀色眼睛亮得驚人,裏面仿佛跳動着兩團小小火苗,這樣的鮮活,又充滿生命力,正是葉初靜最愛的模樣。所以就算被推到走廊另一側,後背直接重重撞上牆,他的眼底卻充滿溺愛縱容。

“時時,你別生氣。”他軟語溫存,好聲好氣,撒起謊來眼皮都不眨一下,“廚房沒醬油,我想你家是不是有,能不能借我一些?”

滿肚子憋氣的張寒時仿佛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無處着力,竟是發作不得。這厚顏無恥的男人,張寒時簡直不敢相信,他是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個葉初靜。

這無賴從先前開始,就以“剛搬來,廚房什麽也沒預備”為由,跑他家借了糖,鹽等調料若幹,炒鍋一只,而現在,他又來借醬油……去他的醬油!

張寒時如果真信了他這些鬼話,那才是傻透了。葉初靜搬來的時機那樣湊巧,柳佳瑩剛飛美國,他便出現,再遲鈍,張寒時也回過味來——這一切,恐怕姓葉的早有預謀。

只是他這樣大費周折,到底是為的什麽?

張寒時思來想去,想到唯一的可能,即便臉上不能表現出來,心底越發緊張焦慮。而這時,小家夥張樂見他一直沒有回來,爬下椅子,竟自行找了出來。

“……爸爸?”從張葉兩人身後的門內,小家夥探出了他小小的腦袋。

奶聲奶氣的呼喚,讓張寒時和葉初靜雙雙扭過頭,臉上表情迥然各異。

葉初靜兩眼微眯,目光深沉,張寒時卻一下松開手,眼中閃過一絲慌張,他轉身跑向兒子那邊,抱起他,生怕被人搶走一樣,“樂樂,你怎麽出來了?”

趴在張寒時胸口,小家夥鼓起本來就肥的包子臉,撒嬌道:“爸爸你都不回來。”

“好了好了,爸爸回來了,我們回家吃飯好不好?”

“嗯。”

這一大一小父子倆也不管後面還有個跟屁蟲,徑直進門,等張寒時回頭,才發覺某人竟不請自入,跟着他們一道進來了。

“葉先生,”當着小家夥的面,張寒時不便發作,他磨着後槽牙,幾乎從牙關裏頭擠出聲音,一字一頓提醒,“你是不是走錯門了?”

對他不客氣的趕人暗示,葉初靜眨眨眼,表情頗為無辜,“時時,我忙了一上午了,到現在都還沒吃飯。”

張寒時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他竟然還想蹭飯?

“對不起,葉先生,今天我并沒有招待客人的打算。”張寒時幾乎要被氣樂了,他絲毫不想給葉初靜機會,幹脆一口回絕。

“時時,”有人卻打定主意要賴上他,“那你準備何時才請我?”

“我什麽時候……”開口反駁到一半,對上葉初靜那雙含笑的黑眸,張寒時突然憶起,在醫院停車場那次重逢,為了盡快脫身,自己似乎确實說過要請他吃飯。一句敷衍的客套話,誰會當真?

可偏偏……

張寒時深深看了他一眼,面前的葉大少外貌氣質依然無可挑剔。他只穿着簡單襯衣,袖子随意挽到臂彎,露出結實有力的胳膊,藏青衣料卻越發襯得他肩寬腿長,低調從容,整個人擁有帝王般的氣場。

人明明還是那個人,張寒時越看,卻越覺得陌生。那些無賴的舉動,那些半真半假的話,他看不透他。

另一邊的葉初靜見他不說話,雙眼定定望向自己,他唇角笑意加深,正要開口,誰知張寒時目光一轉,竟幹脆轉身不理人走了。這下葉初靜也愣了,他站在門口一時進退兩難,心中自然一百個願意跟上去,又怕纏得過了,反倒弄巧成拙,終是沒有挪步

不一會兒,張寒時又去而複返,手裏卻多了小半鍋排骨湯和一碗雪白米飯。

“家裏沒什麽菜,今天也确實不方便。這些你要是不嫌棄,就先拿回去。”

無論什麽原因,既然确實應承過要請吃飯,張寒時做不來出爾反爾、食言而肥的事。他也實在怕了葉初靜,只想趕緊将人打發走,天知道姓葉的借完醬油還會不會再來借別的,他不願連吃頓飯都不安生。

“時時……”

葉初靜一步步退到門外,還想說些動聽情話,奈何張寒時一點不給面子,立即關了門。

門板差點拍上了他的鼻子,從未被這樣掃地出門,葉初靜臉色變化不定,到最後卻都化作一聲嘆息。他站了片刻,手中端着一鍋排骨湯和米飯,畫面顯得格格不入,意識到張寒時不可能再給他開門,才轉身回到對面屋裏。

見他進門,一屋子的助手保镖都站了起來。

他們在擡頭之後,又紛紛低頭,不敢去看葉初靜手裏那只可笑的卡通風格湯鍋。葉初靜走去餐廳,一群人亦步亦趨,不用他開口,便有人利索地将幾只琺琅漆器食盒從桌面迅速撤走。

接着,一名魁梧保镖拿着筷子,模樣畢恭畢敬,準備伸手試菜。筷子還未碰到那鍋排骨湯,就被葉初靜半途攔下。

“大少爺?”

只一個眼神,葉初靜就讓邢飛将疑問又都咽回肚裏。

葉家已今非昔比,今日真正的掌權人是誰,有眼睛的都能看見。想起不久前保镖隊長王全的下場,剛接替他位置的邢飛态度越發恭謹,他一聲不吭,退至葉初靜身後。

接下來,除輕微的碗筷聲響,所有人大氣不敢多喘,氣氛甚至稱得上壓抑。

而葉初靜臉色如常,仿佛早已适應這樣的氛圍,他不緊不慢,儀态完美,如同品嘗什麽珍馐般,把那半鍋家常排骨湯配着白米飯,吃得一幹二淨。

“小心看好他。”等到不得不離開這套公寓,去參加一場重要會議時,葉初靜停下腳步,語氣淡淡地向邢飛交代,“記住,有任何事都必須向我報告。”

“是!”邢飛心中一凜,他不會忘記王全犯了什麽錯誤,而他為此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邢飛和他的人留在公寓裏繼續盯梢,絲毫不敢懈怠。聽到手下報告有動靜,透過貓眼,邢飛發現住對門的那位漂亮爸爸,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旅行袋,看樣子是要出遠門。

邢飛一腦門冷汗涔涔落下,他立即撥通了葉初靜的號碼。

聽完他的報告,出乎意料,電話那頭的葉初靜倒十分坦然,「嗯,時時要出門散心就讓他去,有沒有派人盯着?」

“是,已經安排了一隊人馬。多了我怕被看出端倪。”邢飛答道。

另一頭沉吟片刻,馬上又道:「邢飛,你做的很好。時時沒別的親人,他能去的地方不多,小心點,別讓他和孩子在路上出什麽事。」

溫柔關切的語氣,叫人無法想象電話那頭的葉大少究竟是何種表情。邢飛也不敢多想,連聲應是。

……

如葉初靜預料的一樣,張寒時确實沒有太多選擇,他駕着車,帶兒子去了僅半小時車程的近郊。

那兒住着柳佳瑩的父母,也就是張樂的外公外婆。張寒時與柳佳瑩對他們的婚姻以及孩子的身份均早有默契,兩位老人卻是不知情的。他們想孫子想得緊,早些時候就一天三五通電話,念叨着要讓寶貝乖孫暑假來他們這裏過。

午飯後,張寒時就心神不寧,左思右想,還是決定趁假期帶兒子去二老那兒住一段時間。

最近要忙劇本的事,幼兒園又開始放假,還有最要命的大、麻煩——葉初靜,他突然的出現,實在叫張寒時措手不及。而一旦想到之後的每天,都可能要面對那個男人,張寒時頭都大了。惹不起,躲得起,幹脆三十六計走為上。

他一度以為經過這些年的磨砺,他已足夠堅強,現在張寒時意識到,原來自己的這點能耐,在葉家大少爺面前仍然不值一提。葉初靜輕而易舉便侵入了他得來不易的生活,對此,張寒時卻毫無辦法。

有人生來掌握世界,而他只是個普通人。

多年前曾有個天真執拗的傻瓜,選擇與世界為敵,最後落得凄慘不堪的下場。這一次,張寒時已沒有那樣的勇氣,他就像驚弓之鳥,因為明白已輸不起,所以只能落荒而逃。

作者有話要說:

☆、9

與市區的熱鬧擁擠不同,晉江城西郊依山傍水,格局開闊,由于風光秀麗,馳名華國的影視基地就設立于此。基地內不僅雲集了衆多劇組,每逢節假日,游客們也從各地紛至沓來。

影視基地再往西兩公裏,就是柳家二老居住的別墅小區。

今天知道寶貝孫子要來,二老接完電話便在家等着,好不容易盼到張寒時的車,當即滿面喜色迎了出來。

“外公,外婆!”

一被放下車,張樂這機靈鬼就邁開小短腿,嘴甜地奔了過去,把兩位老人哄得喜笑顏開,将小家夥摟在懷裏,一個勁“心肝肉”、“寶貝兒”地叫。

“爸,媽。”張寒時停好車,也上前叫人。

“小張啊,開車累了吧?來來,外面熱,快進屋裏坐!”紅光滿面,體格高大的柳爸爸連忙拉着張寒時進屋。

張寒時的老丈人經營一間古玩店,祖上頗有餘財,加上為人仗義,朋友遍天下,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望。他們住的這棟三層別墅,前後都帶庭院,平日閑暇時,老爺子喜歡侍弄花花草草,眼下正值夏季,院子裏植物蔥茏,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來,這是家裏自己種的葡萄榨的汁,快嘗嘗。”進了客廳,慈祥富态的柳媽媽端來早已準備好的飲料點心,一邊把寶貝孫子抱在膝上喂他喝果汁,一邊聊起家常,“佳瑩這孩子也真是的,不和我們打聲招呼就一個人跑去國外,小張啊,這段日子你一個人帶孩子,幸苦了。”

“沒有的事。”接過飲料喝了一口,張寒時搖頭笑答,“樂樂很乖,而且這次機會難得,對佳瑩的決定我是非常支持的。”

這不是什麽場面話,對柳佳瑩,張寒時打從心底裏感到欽佩,她頭腦清醒,熱愛着自己的事業,一心撲在上面,并不斷在為之努力。不像他,渾渾噩噩了這麽些年,直到被人當頭棒喝,才幡然醒悟。

“好,好……”柳媽媽笑得眯起眼,見張寒時這麽體貼人,她心裏越發喜歡。

“女孩子家家,都結婚了心還這麽野,不成體統,不成體統!”冷哼了一聲,為人傳統的老爺子裝模作樣地将茶杯扣到茶幾上。

“你這老古板,現在都什麽年代了?早就不興你那套女人結婚後就得在家相夫教子的‘體統’了!”柳媽媽眉毛一豎,罵道。

“是啊,女性也該有一份屬于自己的事業。”張寒時點頭附和。

其實無論男女,都不該将另一個人當作自己全部的依靠及支撐,唯有這樣,當感情的基石不在,才不至瞬間落空,被貶低到塵埃裏。人們讴歌永恒不朽的愛情,不正是因為這樣的愛太過罕有?回到現實,多的是情到濃時又轉薄,情侶變怨偶的悲劇。

正因為經歷過,張寒時才明白,傾盡所有去愛、去信賴一個人,是場多麽冒險的豪賭。當你發現真心錯付,他并不是那個對的人,眼淚也無濟于事,到頭來,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們!”柳老爺子氣呼呼的,嘴角卻是忍不住彎起。瞥向張寒時的目光,也是一百個滿意。

他和老伴兒年近四十,才有了柳佳瑩這麽個獨女,自然将她視作掌上明珠,愛得如珠如寶,老爺子也只是嘴上說說,見張寒時這樣維護寶貝女兒,心裏早就別提有多高興了。

“小張啊,二樓的房間我已經給你和樂樂收拾出來了,難得來一趟,就多住些日子。瞧瞧你,有段時間沒見了,怎麽好像又瘦了?”柳媽媽一手抱着孫子,一手拉着張寒時的手,心疼地說。

她這麽一講,柳老爺子也打量起張寒時,邊看邊點頭附和:“确實瘦了,該補補。老太婆,記得晚上多加幾道菜,我和小張喝兩杯。”

柳媽媽當下應了,又轉頭笑眯眯地看着張寒時,“郊區空氣好,養身體,有時間我們還可以帶樂樂一起去影視城轉轉,聽說那什麽刀劇組也在這拍電影,來了好多大明星呢!”

“是《唐刀》。”老爺子捧着茶杯補充。

對這兩位長輩實打實的關懷,張寒時心裏湧起一股暖流,點頭回道:“是,我知道了。”

……

就這樣,張寒時帶着兒子在柳家別墅小住下來。

他暫時将葉初靜帶來的困擾抛開,專心創作劇本。靈感枯竭時,張寒時便會帶着兒子一起到附近散心,有時幫柳媽媽做做家務,或陪柳老爺子修剪盆景,開闊的環境,舒适的氛圍,對思路都大有裨益。因有小說的基礎,從故事大綱到分場大綱,一步步完善,最後,比預計完成時間要提早一個禮拜,張寒時就把對白本,即完整的劇本給趕了出來。

這天晚飯後,張寒時将劇本初稿發給林奇,随後,又習慣性連線遠在美國的柳佳瑩,因時差的關系,柳佳瑩那裏恰好是早晨。

兩人彼此交代了近況,中間小張樂擠進張寒時懷裏,對着攝像頭,奶聲奶氣問媽媽什麽時候回來。向他解釋還要一段時間後,小家夥似懂非懂點點頭,沒有不依不饒,哭鬧不休,而是乖巧地對屏幕那頭的柳佳瑩道了晚安,就任由柳老爺子将他領走睡覺。

“佳瑩,你……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等到人都走了,張寒時猶豫片刻,還是問出聲。

在一起共度了四年時光,兩人就像老朋友,互相還是知根知底的。張寒時印象中的柳佳瑩并不常笑,此刻,她卻從頭到尾面帶笑意,眼神溫柔得像春風一樣。

「啊……被你看出來了?真的很明顯麽?」屏幕裏,柳佳瑩拍拍自己的臉,低頭的笑容有些羞澀,也有些甜蜜。「前不久,我認識了個人……」

柳佳瑩娓娓講述她遇見厲曼婷的經過,聽完,張寒時出了一會兒神,接着便揚起笑容,真誠地道了一聲“恭喜”。

他實在沒想到像柳佳瑩這樣睿智冷靜的女性,也會陷進猶如疾風暴雨一般的戀愛中,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每個人都會遇見那樣一個讓自己心髒顫抖,靈魂都仿佛為之狂熱燃燒的人,茫茫人海,有些能修成正果,而另一些,則注定擦身而過。

張寒時當然希望柳佳瑩屬于前者,所以由衷地送上祝福。

「寒時,爸媽那邊先別叫他們知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時機到了,我會親自向他們坦白。」

“嗯,我明白的。”張寒時也刻意壓低嗓音。

華國如今已承認同性婚姻的合法性,但老一輩人中,抱着不理解眼光的不在少數。相較于柳媽媽的開明,柳老爺子是非常典型傳統的中式大家長作風,要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只怕需要大費周折。

張寒時知道,柳佳瑩曾差點向家裏出櫃,最後關頭,她的前任女友退怯了。兩人明明相愛,卻敗給了世俗的壓力及眼光,比起感情由濃轉淡,漸漸兩看相厭,最後分道揚镳,不得不說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悲劇。

他與柳佳瑩能走到一起,無非是兩個都受了傷的人,互相取暖,互相舔舐傷口罷了。但人不能永遠徘徊在過去,總有一天,你得從那座灰色的回憶高塔裏将自己解放出來。

真慶幸,柳佳瑩如今已走了出來。

「寒時……」

見柳佳瑩神色中似有若無的抱歉和隐憂,張寒時心下了然,他笑着寬慰:“別擔心我,佳瑩。真的,人這一輩子能遇見合适的伴不容易,我們總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柳佳瑩曾陪伴張寒時度過了他人生裏黑暗無助的歲月,現在,他衷心希望她能幸福、快樂。

張寒時想起有一次他們都喝醉了,在黑暗的露臺上又哭又笑,活像兩個瘋子,醉醺醺的柳佳瑩對他說:張寒時,要是有一天,我們能培養出感情來,索性就真的在一起了吧。

那時他答:好。

結果四年過去了,他們之間還是沒能發展出任何可能。可見在這世上,有些事是無論如何也勉強不來的。比如人心,比如當你不經意回頭時,有個人恰巧與你四目相顧。一瞬間,那目光便打動你,你的心仿佛開出了一朵花,擋也擋不住的悸動猶如潮水般,席卷了你,包裹了你,吞沒了你。

I want you……

I need you……

I love you……

I miss you……

沙啞女聲不斷重複着叫人柔腸寸斷的旋律,張寒時突然意識到,是他的手機在響。合上筆記本,他暗罵自己真是無可救藥了,在這樣的時候,他竟又想起了葉初靜。

等拿過手機,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來電號碼,張寒時的表情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錯愕。接着,就像茫茫大海上,寂寞水手被塞壬的歌喉誘惑,他竟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聽。

沉默兩秒,電話另一頭,葉初靜大提琴一般磁性優美的嗓音傳入耳中,只聽他說:「時時,我想你了。」

「你回來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10

張寒時很想說不好。

但第二天上午,他就告別兩位老人,帶着兒子張樂一起回了市區。

葉初靜輕而易舉找到他的住址,查到他的手機號,張寒時毫不懷疑,自己的行蹤完全被他監控着。這個男人,有些地方似乎變了,可有些地方,那種不動聲色的強勢以及他可怕的控制欲,還是一如往昔。

張寒時不想給柳家二老惹來麻煩,葉初靜顯然亦明白他的軟肋所在,他拿捏他,就如拿捏一個握在手心中的玩具那樣容易。

過去的張寒時愛他,即便葉初靜做的實在過火,只消他哄一哄,他便乖乖無條件原諒。每次争吵過後,無論占理不占理,贏的那個人總是葉初靜。

愛令人盲目,張寒時那會兒甚至還會檢讨自己,是否也有不對的地方。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幾乎毫無個人隐私可言。他的私人郵件,短信,身邊的人際關系,只要葉初靜想知道,他總能知道。一旦發現他有什麽瞞着他,比如和班上的女同學多說了兩句話,或與人一起打球卻未向他提前報告,葉大少便會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要折騰張寒時。

誰能想象人前風度翩翩、叫無數男男女女迷戀不已的葉大少,褪去僞裝後,其實是個睚眦必報,占有欲超強,小心眼又善妒的男人呢。張寒時那會兒卻像個受虐體制的M一樣,逆來順受,甘之如饴。過往種種,現在回想起來,真叫張寒時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回到現實,葉初靜看來終于不耐煩繼續玩那套溫情的把戲,他特意打來電話,只為提醒自己,他縱容他,但不會永遠縱容下去。他張寒時不過和葉大少養的小貓小狗一樣,什麽時候高興了,想起了,就抱在懷裏疼愛有加,什麽時候不願意要了,就遠遠丢開,連多看一眼都嫌厭煩。

寵物是否高興,是否樂意被這樣對待,像葉初靜這樣的人,卻是不會去過問和關心的。而寵物若是決意反抗,現在張寒時已經知道了,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一舉一動都在對方眼皮底下,惹不起,他連躲的資格都沒有。

那麽不如直接面對。

……

即便心裏做好了準備,當真正面對葉初靜,面對他遞過來的那份DNA親子鑒定書的時候,張寒時握着報告的手控制不住地發抖,他臉上血色褪盡,眼底盡是恐懼。

“樂樂……樂樂是我的孩子!”緊咬嘴唇,張寒時努力想要表現得更加強硬,可他的眼神已然出賣了他。那是一種驚慌到極點,仿佛被逼到絕境的食草動物般的眼神。他的眼中充滿了失措,焦慮,害怕,甚至絕望,如同破碎了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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