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父子倆最終沒能成行。
張寒時帶着兒子剛出門,就碰上意想不到的狀況——他又一次被邢飛攔住去路。他當沒看見,想從邢飛旁邊經過,誰知對方身後又站出兩名人高馬大的黑衣保镖,他們一左一右,把走廊的路都封死了。
“讓開。”
将兒子小心抱在懷裏,張寒時也不與他們客氣。
在邢飛的示意下,那兩名保镖很快退開,接着,邢飛上前一步,兩米的身高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座山峰壓了過來。他垂下頭,模樣恭謹,又非常堅定地站于張寒時身前,叫道:“張先生。”
對此,張寒時怒極反笑,姓葉的究竟想幹什麽?專程派他的手下來騷擾恐吓他嗎?
見他的樣子,邢飛趕緊又道:“張先生,請別誤會,我們沒有惡意。”
“我相信——”張寒時笑了笑,一雙眼睛卻是冷的,“所以現在我跟我兒子可以走了嗎?”
“不……請等一下!”
張寒時剛踏出一步,眼前便橫了條手臂。心裏想着果然如此,他擡起頭,看着邢飛滿面為難。兩人目光相遇,片刻過後,邢飛似下定決心,只聽見他說:“張先生,我只是想請你去看看大少爺,他的情況很不好。”
邢飛的話,讓張寒時定定愣住了。就像一個神經緊繃,準備随時應對一場惡仗的人,突然聽到敵方不戰而退的消息,一時間無措又迷惘,他甚至有些無法理解邢飛話裏的意思,什麽叫“他情況很不好”?
呆住半晌,張寒時才像找回聲音,“他……病了?”
“是。”邢飛面色發沉,點頭答道,“大少爺回北邊的那個星期,胃病就犯了。他一直忙着處理事情,幾乎沒合過眼,也沒好好吃過一頓飯。”
葉初靜曾嚴禁任何人将他的身體情況向張寒時透露。現在,邢飛卻顧不上那麽多,目前葉初靜的狀态,已不容他再耽擱下去。邢飛又看了張寒時一眼,斟字酌句道:“回來後,情況就變得更壞了,大少爺他不願意配合醫生,更不願意治療,反倒跑去酒吧酗酒。”
他我行我素,誰都不理,因積威甚重,也無人敢勸。喝到後來神志不清,開始吐血,吓壞了酒吧一衆旁人。醉倒時,他口裏只喊着張寒時的名字,助理們最後沒辦法,只得找來殷秋離,這才勸得他回酒店套房。
聽到這裏,張寒時張口無言,這一刻似乎說什麽都不對。他突然想起全城大雨那天,他看到葉初靜與殷秋離相攜進入酒店的場面,還有林森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如今似乎都有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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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寒時并不知葉初靜有胃病,至少他們在一起的那些年,葉大少雖然挑剔,吃得少,身體卻一直很健康,極少生病。偶爾幾次,大少爺若身體不适,有個頭痛腦熱,那便是驚天動地級別的難纏。
張寒時太了解葉初靜,他想:如果事情真像邢飛所言,那麽如今他違背葉初靜的命令,找上自己,情況一定到了非常棘手的程度。
“……他怎麽樣?”遲疑了一會兒,張寒時出聲問。
邢飛搖頭,“仍不肯配合治療,吃什麽吐什麽,今天又嘔了一回血。醫生說這樣下去,是撐不了多久的。”
張寒時抱着兒子張樂,手臂不由收緊,他心中不是不矛盾的。邢飛話裏婉轉,張寒時卻不能真的裝傻充愣,葉初靜會大失常态,跑去喝酒買醉,怎麽想,都與他們那次不歡而散有關。
不知便罷,現在知道了,張寒時做不到不聞不問,冷眼旁觀,就那麽看着葉初靜把自己折騰到死,他的心還沒那麽硬。
……
原定的一場出游,到頭來變成了探望。
張寒時來不及聯系鄧女士,只得帶着兒子一起,坐上邢飛專門開來接他的車。很快,一行人就抵達酒店,乘專用電梯,直達頂層總統套房。一路上,邢飛都在用藍牙耳機聯絡部署,走廊兩邊,每隔五米就有保镖護衛。等大門打開,盡管心裏有準備,張寒時仍被眼前的陣仗吓了一跳。
本該豪華的會客廳,此刻俨然變成了一間小型醫院,各種醫療儀器堆放在一邊,身穿制服的醫護人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而他們的神色間,都隐隐洩露出某種強自壓抑的無奈及惶恐。
見邢飛來了,一位看來應該是主治醫生的中年男士擦擦汗,趕緊上前道:“就在剛剛,葉先生的情況又開始反複,護士要注射生長抑素,可他将我們都趕了出來,你看——”
邢飛擺擺手,沉聲打斷他,“辛苦了,你們先去休息吧。”
那名主治醫生原還想說些什麽,目光接觸到抱着孩子的張寒時後,馬上沒了聲音。他回頭,訓練有素地指揮其他人退去另一邊的房間。
“張先生,大少爺的房間就在二樓。”邢飛讓開一步,露出他身後半弧形的樓梯,随後他低下頭,朝張寒時鞠了一躬,“麻煩你了。”
對葉初靜這位忠心耿耿的保镖,就算之前張寒時因他的“騷擾”而心生不悅,此刻也徹底沒了脾氣。事已至此,人家步步退讓,謙敬守禮,難道他還能扭頭就走不成?
“爸爸?”小家夥張樂原在張寒時懷裏安安靜靜,這時忽然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
張寒時吐了口氣,盡量讓表情放松自然,親親寶貝兒子的額頭,他哄道:“樂樂乖,葉叔叔生病了,爸爸去看看他。嗯……讓這位邢叔叔陪着你玩一會兒,好不好?”
小家夥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眼神清澈,他點點頭,模樣聽話極了。
邢飛從張寒時手裏接過張樂,這個粗糙的北方漢子,捧着手裏這團柔軟溫熱的小東西,表情誠惶誠恐,平時拿槍都紋絲不動的雙掌,此刻緊張得幾乎快顫抖。
……
張寒時上了樓,房間并不難找,整個躍層式的總統套房,位于二樓的僅一間主卧。他站到門口,深呼吸,然後伸手叩了叩門。
沒有回應。
心裏早有預料,張寒時直接推門而入。
房間裏一片昏暗,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沒有照明,沒有聲音,空氣中似乎還殘留了一絲微弱的血腥氣與消毒水的味道。雙眼适應過後,張寒時才看清空曠的屋子中央,那張大床上微微隆起一個鼓包。由于光線太暗,張寒時一時無法判斷,床上的葉初靜究竟是醒着或睡着了。
他向床邊靠近,腳步聲完全被柔軟的地毯吸收,過程中,他不時踢到一些雜物,種類包括但不僅限瓶子,毛巾,衣物,水杯等。終于來到床邊,張寒時憑着微弱的光線,将倒伏在地的輸液架重新立直擺正,然後他的目光移向另一邊,床上的男人背對他側躺着,床單勾勒出暗淡起伏的輪廓,張寒時莫名知道,葉初靜醒着。
只是兩人靜靜的,誰都沒先出聲。
他們的呼吸聲低微起伏,交替可聞。
張寒時又想起久遠的過去,大少爺難得一次感冒傷風,自己必定會累去半條命。平日裏,葉初靜将本性掩藏于溫柔表象下,生病的他,則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惡魔。他會變得極端挑剔不合作,不肯吃藥,不肯吃飯還算輕的,嚴重時,他抗拒任何人接近,整夜整夜不合眼,只有張寒時能在那時不懼他的暴怒,給他喂飯喂藥。
現在回憶起來,往昔種種,真正恍如隔世。
張寒時站得太久了,也許這讓床上的葉大少感到了冒犯,他呼吸變得急促,聲音嘶啞難聞地怒吼:“滾開——!”
簡直就像只受傷的獅子。因虛弱而變得疑神疑鬼,難以親近。
張寒時笑起來,“你放心,我會滾的。只要你答應按時用藥,接受治療,我馬上滾得遠遠的,保證不再來大少爺面前礙眼。別再擺出只有你最可憐,只有你最受傷的樣子,這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或者身患絕症,病痛纏身,比你比我都慘上百倍!他們都在努力拼命地活着,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要死要活,浪費你的生命,糟蹋你的健康?”
聽到他笑聲的一瞬,原本在劇烈喘息的葉大少身體便立時僵住,他保持側躺的姿勢,一動不動,似乎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時、時時?”
“是我。”張寒時一口氣将葉初靜罵了一頓,感覺分外神清氣爽,“不然你以為我是誰?”
葉初靜不敢回答,此時此刻,這個平日裏呼風喚雨的男人,甚至不敢回過頭。他怕這一切都只是他的夢,他怕這又是邢飛他們找人來騙他的把戲,他怕到頭仍是空歡喜一場。
在他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時候,時時卻不要他了。在他打算兩人将來的時候,時時明白無誤地告訴他,他不愛他了。
沉重的一擊,讓他的心猶如被尖刀戳中,血液從胸膛中奔湧出來,身體寸寸冰冷,胸口位置卻仿佛在燃燒,将他一寸寸燒成了灰。頭腦麻木,無法思考,什麽也不願管,他只想忘掉時時冷冰冰拒他于千裏之外的眼神。
半夢半醉,葉初靜仿佛看見他又對自己笑了,還是那個又驕傲又光芒四射的張寒時,真好,真好。待到夢醒,他才發覺原來一切只是他想多了,認錯了。
立于萬人之上,手攬大權的葉家大少,那一刻的心灰,難以言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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