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他知道。

不知為什麽,張寒時心中竟不意外。

葉大少手段通天,這樣大的事怎麽可能瞞過他的耳目。張寒時不認為葉初靜有必要向他知會什麽,可事情出了一個多星期,他不僅從未聽見他提過,甚至感覺這幾天的葉大少,心情似乎還特別的好,孟安和殷秋離的死,他沒受一丁點的影響。

這太奇怪了。

張寒時帶着滿肚子疑惑,讓葉初靜握着手,将他牽了回去。

像平常一樣吃過晚飯,稍事休息,張寒時便上了樓。洗完澡,他在與卧室連通的寬敞露臺上,吹了一會兒風。白天的暑熱已完全消散,夏夜清涼的晚風掠過木蘭湖廣闊的湖面,夾雜着蛙叫蟲鳴,還有空氣裏面不知名的花香與水汽。

吹送至皮膚的涼爽氣流,讓張寒時非常舒适地籲了口氣。

“時時。”他身後,虛掩的玻璃門被敲了敲,葉初靜不知何時也走到了露臺外面。

明明擺着兩張沙發椅,偏偏葉大少最愛和張寒時擠,多虧用來休閑的藤制長椅空間寬大,張寒時往旁邊讓了讓,并沒出聲。他知無論說什麽,葉大少也會纏上來,索性懶得開口。

剛洗完澡不久,張寒時頭發半幹,身上還帶着一股清新的沐浴露香氣,葉大少長臂一伸,就将他攬進懷裏,低頭大大親了一口,他打量張寒時,神色間竟十分滿足。他又揉揉他還有些潮濕的頭發,眸光如柔軟黑色絲綢,把張寒時從頭到腳,密密包裹起來。

“時時,你的眼睛還需要靜養調理,有些事……我并不想讓你煩心。”

張寒時心裏裝着事,連吃飯都比平常沒了胃口,兩人畢竟相處了這麽久,葉初靜洞若觀火,又如何不知?此刻,将張寒時擁在懷裏,他想還是有必要把話說開。

張寒時聽了,先是神色怔忡,接着,他意識到葉初靜話裏所指,心裏疑惑更甚,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孟安他……不是你朋友嗎?”

如果說殷秋離的死,在葉初靜他們這些人眼中并不值一提,可孟安好歹是他們那圈子裏的,葉初靜的反應未免過于冷淡了。張寒時記得,在大學時,葉大少和林森、孟安他們那幫世家公子哥可是稱兄道弟,時常厮混在一起的。

誰知聽見張寒時開口,問出他心底疑惑,一旁的葉大少胸膛震動,立即發出低低笑聲,“傻瓜。”

他吻了下他的頭發,心嘆時時還真是單純,他與孟安怎麽可能會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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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不得殺了他。

葉初靜很早以前就明白,如他這樣的人,自出生起,他的身份,他所處的位置,他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訴他這樣一個道理——圍繞他身邊的那些人,各自都懷抱目的,唯有利益至上。他們注定無法單純,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尤其當葉初靜知曉,孟安他們那幫人背着他做了些什麽之後,就更不可能了。母親暗中幹預,王全欺上瞞下,加上這些“好友”的推波助瀾。他的傲慢與自負,蒙蔽了他的雙眼,他把他的時時,他的寶貝,親手推進了一群對他觊觎已久的狼中間。

只要一想到此,葉初靜的心髒便劇痛不已,如活生生被人拿刀子剖開,一片片切碎,取出,放在火焰上炙烤一般。

無窮無盡的後悔,愧疚,痛苦,失落,以及憤怒折磨着他,像一座休眠火山,人人以為平靜死寂,然而,在深深的地底,滾燙炙熱的岩漿卻翻滾,奔湧着,即将爆發,失控。

比起林森,孟安為人謹慎,他與葉初靜是同一類人,陰險狡詐,又善于僞裝。兩人又有不同,孟安疑心過重,膽魄不足,從小就愛背地裏動心思,借刀殺人,自己卻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模樣。

要動他并不容易。

只是一個人若審慎過頭,就難免壓抑,一壓抑,就容易變态。孟安在床上,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态。這絕非稱贊,與他走得近的林森,葉初靜他們,很早便都知道他這一惡癖。

“時時,自從四年前……你離開以後,我與孟安他們也各奔東西,只是偶爾才有聯絡。”到了合适年齡,他們這些世家子弟的人生道路早被規劃好,一群人要麽出國深造,要麽繼承家業,要麽準備聯姻,為自己與家族帶來更為龐大的利益和籌碼。

“葉家與孟家生意上有往來,不過現在已經中止了,我将重心放到南邊後,勢必要尋找新的合夥人。”葉初靜又親昵地摸摸張寒時的腦袋,低聲呢喃,“時時,你如果讨厭林森他們,我便不讓他們再出現在你面前,好不好?”

張寒時聽完愣愣的,有點亂,他果然無法理解葉初靜這種人的思維。任何關系,在他眼裏似乎都可以用利益計算衡量,他又想要從自己身上得到什麽?而且……為什麽?

“葉初靜,你真的打算放棄北邊葉氏的産業了?”

張寒時想起他被綁架那次,王全他們那些人讨論的話,他當時并不信,現在卻不容他再懷疑。雲水葉氏,玉京龍氏,潛龍林氏,望海雷家,這些大名鼎鼎的權貴門閥,影響掌控着整個國家的命脈,連張寒時這樣的普通人,對此也如雷貫耳。

他深知北方才是葉家主場,如果把葉家看成一棵參天大樹,那雲水城就是這棵大樹紮根的土壤。貿然終止與其他家族的生意合作,将重心大規模遷移,葉初靜這樣做,無異于自斷根基。

葉初靜露出笑容,看張寒時一臉震驚不小的模樣,這個容貌俊逸,氣度不凡的男人似乎更高興了。他親親他,又道:“時時,別擔心。”

他這麽說,幾乎等于承認了。

張寒時低下頭,聲音悶悶的,“你這麽做,究竟為什麽?”

笑意漸漸收斂,葉初靜定定看了張寒時一會兒,才伸手,捧起他的臉,不容置疑地落下一吻後,就用自己的額頭抵着張寒時的,他聲音如琴弦,奏出铿锵又纏綿的旋律,“你知道的,時時。我為了什麽,為了誰,你知道的。”

“不……”張寒時搖頭。一片黑暗中,似乎只剩下葉初靜低沉醇厚的聲音,回蕩着,回蕩着,令他整顆心都猛烈顫抖,這讓他更驚慌,“不,我不知道!你不要跟我講這些!”

張寒時下意識想逃開,葉初靜只得伸開手臂将他抱住,語氣無奈,拍拍他安撫:“好了好了,我不說,不說。”

這一刻,向來運籌帷幄的葉大少,挫敗感幾乎要從他眼裏滿溢出來。他的時時,受了太多的傷害,對待感情,如今固執,倔強,敏感,又多疑,他什麽時候才能重新敞開心扉,相信他愛他呢?

心底躁動不已,葉初靜不得不按捺下來,提醒自己不能着急,慢慢來。

等他尋回平常心,張寒時也從失态中恢複。兩個人又各自退回一步,氣氛卻還隐隐透露着微妙的尴尬。張寒時有些不自在,他坐直身體,神态間又似乎欲言又止。

“時時,”伸手摸摸他的臉頰,他們離得這樣近,葉初靜當然發現了,“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張寒時聽到他問,遲疑片刻後,他咬咬牙,最終下定決心,擡頭直接問道:“葉初靜,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身邊,剛還有些擔心的葉大少莞爾一笑,時時鄭重其事的,他還當什麽。“時時,只要我能辦到,你盡管開口。”

這還是兩人重逢以來,他第一次主動要求他幫忙。葉初靜說的含蓄委婉,心裏卻已打定主意,除了從他身邊離開這個要求,無論時時提什麽,他都要為他辦到。

張寒時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想這事如果葉大少都辦不成功,那世上大概也沒幾個能辦成了。他舔舔嘴唇,聲音裏還是有些緊張,“我、我想請你幫幫林奇,将殷秋離的遺體還給他父母!”

由于孟家暗中阻撓,屍檢結束後,殷秋離的遺體并沒有按程序,被交還給他的父母,而是以各種理由,仍封存在警方法醫辦公室的停屍櫃裏。

華國傳統,講究人死後入土為安,如今殷秋離的頭七都過了,後事不知何時才能辦成,林奇為此差點磨破嘴皮,跑斷了腿,能想到的能找的關系都試過了,但在孟家人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張寒時能感覺到林奇的焦灼憤懑,卻也無能為力,唯一想到能幫上這忙的,只有一個葉初靜。

聽到他的要求,葉初靜從意外再到釋然,不過兩三秒的時間,他重新将他抱住,深深嘆息着,“時時,時時,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還是……”

張寒時卻似乎誤會了,以為葉初靜要拒絕,忙從他懷裏擡起頭,情急之下,他脫口而出道:“我求你!林奇他是我的朋友!”

這樣輕易示弱,過去的張寒時決計不會做,可這麽多年了,他已明白骨氣不能當飯吃。如果能說動葉大少幫忙,一兩句哀求的話又算得了什麽。

見他為了根本不相幹的人求他,葉初靜眼眸深晦,臉上神色難以捉摸。幸虧這一刻,張寒時看不見他表情變化,他只能感覺到葉大少輕柔的動作,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手指一下下撥弄着他額際的碎發。

“時時,我改變主意了。”

他聽見葉初靜這樣說道。

聲音又冷,又輕,莫名讓張寒時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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