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張寒時出生在冬至那天,據他的母親張琴說,那一天的天氣非常冷,于是她幹脆将他取名為寒時。
母親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是微笑着的。在張寒時印象中總是操勞忙碌的女人,在那一刻似乎放下了她渾身尖銳緊繃的刺,變得柔順起來,她眼裏發出光,面容姣好明豔,似一朵夭夭灼灼、開得正好的花。
張寒時很少會将母親和花這一類柔軟的形容詞聯想到一起,他大部分的記憶裏,張琴一直是精明強幹的,無論說話辦事,都有不輸男人的硬朗果敢,似乎世上并沒有什麽能将她擊潰,打倒。她如同天底下所有護崽兒的母親一樣,将年紀尚幼的張寒時牢牢護在她的羽翼下。
她無疑非常愛他。
但當張寒時問起他父親是誰時,她臉上的笑迅速消失了,眼底也黯淡無光,她一言不發,只緊緊将他抱進懷裏。這個意志如鋼鐵般的女人,連哭泣都沒有發出聲音。
于是他明白了,原來他不能提這個,一提母親便要心碎。
那年張寒時六歲。
後來,張寒時再沒問過“爸爸在哪裏”、“他叫什麽”、“他是做什麽的”這類問題,“父親”這個詞,成了他們母子間的禁忌。
……
生于凜冬的張寒時,如今卻在溫暖如春的南太平洋島嶼上度過了他二十八歲的生日。
從紗簾的縫隙裏,細碎陽光灑入室內,帶着微熱的溫度打在眼皮上,更遠處,海浪聲陣陣規律起伏,同樣催促着張寒時醒來。他躺在床上,用手遮住眼,低低呻、吟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等到意識慢慢回籠,張寒時終于睜開眼,然後從床上坐起。
他舉起手臂,懶洋洋地伸了伸腰,赤、裸的上半身猶如一張柔韌的弓,舒展開了一個美妙的弧度。擡頭環顧四周,發現葉大少并不在房內,張寒時直接下床,光着腳,走進了浴室。
洗完澡出來,換好衣服,張寒時推開房門,随後又進了走廊對面兒子的房間。把小家夥叫醒,監督他洗臉刷牙穿衣,完了張寒時一手抱起他,穿過長廊,到了餐廳。
除飛機跑道外,這幢位于海邊的別墅,是島上唯一的人工建築,房子朝向大海,采用了大量通透的玻璃設計,出門穿過一片椰樹林便是沙灘,以葉大少的眼光,他選中的地方,風景自不必說。
張寒時帶着兒子到餐廳的時候,保镖邢飛已經先一步抵達,他沖張寒時恭恭敬敬地招呼道:“張先生,早。”
“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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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爺去晨泳了,他讓我轉告,如果您起來了就先吃,不必等他。”
聽邢飛這麽說,張寒時點點頭,他将兒子放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來。面前的餐桌上,已擺好了各色早點,都是張寒時習慣吃的中式口味。替小家夥盛了一碗粳米粥,自己也盛了一碗,揭開青花瓷碟的小蓋,張寒時才發現裏面裝的,都是他愛吃的醬菜,乳黃瓜,什錦菜,蘿蔔頭,被切成小塊或小段,整齊碼放在精致可愛的碟子裏,張寒時夾着嘗了一口,頓覺齒頰生香,醬瓜脆嫩清甜,醬香濃郁,滋味十分地道。
在異國他鄉的遙遠海島上,還能吃到這些本土傳統小菜,也真是難為葉大少了。
吃過飯,葉初靜仍沒回來。放小家夥自己去玩,張寒時向邢飛問了方位,便往屋子西面去了。推開玻璃移門,這裏的地面被鋪上了金棕色的地磚,低調又華貴,再往前,便是一個不規則的超大泳池,這個室外泳池依地勢而建,連通大海,周圍零星散布着椰子樹與其他綠色植物,十分幽靜隐蔽。
張寒時還未走近,就聽到了嘩啦啦的水聲。
清晨的陽光投射在水面上,呈現出一種醉人的碧色,水面不斷蕩開漣漪,在泳池中央,成熟的男性軀體正揮動手臂,在晨光裏破開水面,快速游動。白色泡沫翻滾,水花四濺,晶瑩的水珠反射出銀白光輝,不斷被抛灑向空中,又滾落回水池裏。
葉初靜游速太快,張寒時只來得及看清他線條流暢的背肌以及兩條手臂,在水流中時隐時現,劈波斬浪,一轉眼,他就到了前方更遠處。張寒時站着欣賞了一會兒,直到葉初靜再度往回游。
葉大少在水裏很快也發現了岸上的張寒時,幾乎立刻就向他這邊游來。
又是一陣嘩啦破水聲,身姿矯捷的男人,就像一條由深海躍至水面的魚,他的皮膚閃耀着水光,其下的肌肉每一次收縮伸展,野性危險,又帶着不經意的優雅,令人為之着迷。力量與美感,在他身上達到了最佳平衡。他扶着泳池扶手上了岸,又拿過搭在一旁躺椅上的毛巾,一邊擦幹水跡,一邊向張寒時走近。
“怎麽不多睡一會兒?”伸臂将張寒時摟進懷裏,落下一吻,才聽他開口問。
張寒時搖搖頭,沒出聲。他作息很規律,一般醒了就很少會再睡過去。
昨天晚上是他的生日,兒子張樂唱完慶祝歌,切了蛋糕,他們就在海邊升起篝火。躺在沙灘椅上擡頭仰望,天穹廣袤,星光如同鋪滿天空的碎寶石,無數的星子彙聚成銀河,景象美得令人窒息。這在現代化的城市中,是幾乎不可能看到的風景。
由于看得太入神,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張寒時并不記得了。
他看葉初靜像是游了一會兒了,不禁開口問:“你的手沒事了?”
“嗯。”葉大少沉沉應了一聲,便摟着他的腰往回走,“闫醫生說可以适量運動,來恢複手部功能。”
不說還好,他一說,張寒時視線便不由自主,落到葉初靜攬在他腰間的左手上。發覺他在看,兩眼深邃,容貌英俊的男人又露出笑,他快速親了他一下,嗓音低柔,“沒事的,時時。”
張寒時不說話,他扣住男人手腕,将那只手掌舉到面前,仔細看了看——由于打了一個多月的石膏,葉初靜中指和無名指的皮膚相較于手掌其他部分顯得蒼白許多,指節彎曲弧度也有些異樣,俨然不像大少爺說的那般輕巧。
“……能恢複嗎?”沉默少頃,張寒時低低問。
葉初靜漆黑的眼眸定住一會兒,随後彎起弧度,整個人神采奕奕,連回答的聲音都帶出了笑意,“能的。”他吻了吻張寒時白皙的額頭,安撫他,“別擔心。”
……
努克島,在當地土著語言裏,有夢幻、奇幻之意。
在這座夢幻之島上,張寒時與葉初靜整整待了一個星期。過完生日,幹脆又連聖誕節他們也在島上度過了。在葉大少的精心安排下,每天的行程都豐富多彩,沖浪,潛水,垂釣,駕船出海,尋找海豚或鯨群,完全不帶重樣的。
絕佳的自然風光,再加舒适宜人的氣候,真叫人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眼看新年臨近,張寒時反複提了幾次,總算說動葉大少結束假期,返回晉江市。
從飛機上下來,盡管已換上厚實的冬衣,被張寒時摟在懷裏的小家夥張樂還是打了個噴嚏。就連張寒時自己,對刮到臉上的朔朔寒風,一時也有些不适應。
好在接他們的車很快來了。
回到木蘭湖,張寒時安頓好兒子,便聯系了他的編輯程璧。從程璧口中,張寒時得知他的小說《輪回》已确定入圍尋光獎最後一輪評審,獲獎的希望很大。對此,兩人都十分高興,程璧又同張寒時約好時間,要一起吃頓飯。
而聽到他元旦當天還要出去,正興致勃勃,與家裏廚子商議新年菜單的葉大少一臉不高興。
“能不能不要去?”勉強克制着心底翻湧而上的醋意,這段時間的相處,葉初靜早已摸透張寒時的底線。他知态度強硬只會惹他反感,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走此下策,只擺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姿态,退一步,進三步,總有一天,一步步磨得張寒時沒了脾氣,長長久久,安安心心與他厮守才好。
見他這副模樣,張寒時果然耐着性子,主動解釋:“只是中午吃頓飯,晚上我會回來的。”
往年元旦或中秋這樣的節日,柳佳瑩常常要在醫院值班,程璧不忍見他拖着個孩子冷冷清清,常會邀他去自己家裏做客或出外聚餐,不知不覺間,似乎倒成了雙方的一個習慣般。
這一次,張寒時考慮過後,還是沒有拒絕程璧的一番好意。
聽完解釋,又得到保證,葉大少也見好就收,不再糾纏。
轉眼就到了元旦當天,一早起床,張寒時拒絕了葉大少要派直升機送他的提議,他眼睛恢複良好,不願勞師動衆,堅持自己開車前往。葉大少拗不過他,只得答應。
張寒時先去了位于西郊的柳家別墅,給二老送了禮物,陪柳老爺子喝會兒茶,下完兩盤棋,才告辭離開。進市區的路上有些堵,好在他是提前出門,即便有所耽擱,最後也比約定時間早了十分鐘,趕到與程璧約好的飯店。
“小張!”剛剛走進飯店大門,身後便傳來熟悉的招呼聲。
“程老師。”張寒時轉過身,也是一臉笑意,“這麽巧,你跟海哥也到了?”
說着,他就向站在程璧身邊的另一個人點點頭,态度十分自然熟稔。而那位被他稱作“海哥”的男人,體态魁梧,身着黑色大衣,一臉嚴肅凜冽。他與儒雅溫和的程璧站在一塊,一個像冬天,一個像春天。見到張寒時,他也只是微微颔首。
張寒時顯然并不介意,他拿出準備的禮物,遞到兩人面前,說道:“程老師,海哥,祝你們元旦快樂!”
程璧立即用手肘撞了撞身邊的劉天海,催促他接下禮物,嘴上已經說開了,“小張啊,一頓飯而已,你不要總這麽客氣,倒顯得生分!”
“要的。”張寒時臉上笑意不減。
程璧搖搖頭,拿他沒辦法。随即便又想起什麽,忙讓了讓,将他左手邊的另一位陌生男性介紹給張寒時,“來來來,小張,我來替你引薦一下,這位是夏俊樹夏先生。”
程璧笑眯眯的,似乎連聲音都熱情了幾分,他又看向張寒時,對他身旁的男人說道:“夏先生,這位就是我提過很多次的小張,張寒時。”
“你好,真高興又見面了。”
面對那只伸來的手掌,張寒時的目光不由投向對面,那是一張他非常陌生的臉,對方長相端正,笑容溫和,一直到聽見他開口,那清爽中又帶着些別扭的獨特口音,讓記性還不錯的張寒時恍然大悟——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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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