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在那位女士和她身邊的人出現之後,邢飛與幾名手下也急忙跟在後頭進入了溫室內。一直以來寡言少語,非常盡忠職守的保镖邢飛,此時黝黑方正的臉上卻有些焦急慌亂,他和他的人對闖入溫室的那批人,尤其是為首的那名女士看來頗為忌憚。

他當然要顧忌。

因為這名突然出現、臉色如霜的貴婦,正是葉家上一代家主葉道山的夫人,也就是葉初靜的母親——廖秋茹。

張寒時心中驚濤駭浪一片,臉色也微微發白。四年多過去了,廖秋茹仍然不見老,她盤着發髻,身着淺紫色錦緞旗袍,外披一襲黑色貂皮披風,氣質高雅,貴氣逼人,一張精心保養的臉白嫩姣好,猶如三旬剛出頭的少婦,幾乎看不到歲月的痕跡。

她就像第一次站在張寒時面前時一樣,神情倨傲又冷淡,仿佛高高立于天上,看人并不能拿正眼,只用眼尾餘光觑着你,偶爾被她的目光從身上掃過,卻能令人感到針紮一樣的難受。

“夫人,大少爺他出去了,眼下并不在這裏,您——”短暫沉默後,邢飛這大個子上前一步,魁梧的身體擋在張寒時與廖秋茹之間。

話才說一半,廖秋茹已微微皺眉,她擺擺手,打斷他道:“我今天并不是來找他的。”說着,她頓了頓,又擡擡下巴,以一種不容置喙、确定無疑的命令口氣,吩咐着,“你們都出去,我需要與這位張先生好好談談。”

哪知邢飛卻一步不動,只把頭更深地埋下去,沉聲道:“夫人,張先生他前段時間身體出了些問題,如今還需要靜養調理,大少爺吩咐過,不讓任何人打擾他,您請回吧。”

廖秋茹這次來的時機太過湊巧,葉初靜前腳剛走不久,後腳她就帶着人氣勢洶洶地上了門,傻瓜都看出這事有蹊跷,恐怕是早就安排好,故意引開葉初靜,以方便她行事。如今廖秋茹也親口承認了,這趟是為張寒時而來,邢飛自然更不可能聽她的話,放她與張寒時單獨相處。

聽到邢飛回複,廖秋茹臉色一沉,嘴裏說道:“阿靜他也真是胡來,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留在身邊,怪不得最近被蠱惑引誘得不成樣子了!”說罷,她又瞟了張寒時一眼,轉頭繼續以當家主母的架子,教訓起邢飛,語調卻是不冷不熱,“我說的話你聽不懂麽?一個保镖你以為誰給你的權力?我是阿靜的母親,今天親自登門,來見一見阿靜養在屋裏的人,難道還需要經過你的同意不成?”

廖秋茹這番話,表面上是訓斥邢飛,暗裏卻字字針對張寒時,明明話裏不帶一個髒字,卻句句夾槍帶棒,将人貶低的一無是處,踩進爛泥中不得翻身,偏偏還讓你有苦難言。

是了,很久以前,張寒時就已見識過廖秋茹的手段。她自恃身份,不肯降了格調,即便連損人,都娓娓動聽很是優雅。當年他還太年輕,完全不是這位葉夫人的對手,被她三兩句話功夫,就打擊得惶惶失措,幾乎無地自容。

張寒時還記得她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個字,說他配不上她的兒子,說他會毀了他,波瀾不驚的語氣,如同在陳述事實,句句都像刀子,把張寒時刺得鮮血淋漓。

經過這些年的風雨磨砺,現在面對廖秋茹同樣的語氣,同樣的眼神,難堪自然是有的,張寒時卻不會再覺得受傷,自然更不會受她影響,讓情緒陷入悲傷絕望。

曾經他将葉初靜當成寶,獨一無二,不可或缺,如今他已明白,這世上沒有人是離了誰就不能獨活的。

這位葉夫人,似乎仍一廂情願地認為是張寒時死皮賴臉,非要纏着她兒子不放。今日她特地上門,想來無非是來敲打他,向他立威,或幹脆故技重施,逼他徹底放棄,從此遠離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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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寒時猝不及防再見廖秋茹,一開始确實有點動搖,等到震驚和沖擊過去,心中有了數,馬上便鎮定平靜下來。

他對邢飛印象不錯,雖然這個彪形大漢話不多,但工作十分負責盡職,待人真誠,不卑不亢,比王全之流不知好了多少。見他此刻被廖秋茹訓狗一樣地訓斥,張寒時心裏一陣陣不舒服。而且,他知廖秋茹實際針對的人是他,邢飛只是個由頭,讓她含沙射影,借袒铫揮罷了。

他并非沒有脾氣,只礙于對方到底是長輩,不好鬧得太難看。張寒時合上筆記本,擡起頭,對廖秋茹揚聲說道:“葉夫人,你不遠千裏趕來,想必也十分辛苦了,如果有什麽話,就請直接對我說,不要為難邢飛。保镖是他的工作,他只是在完成雇主交代他的任務,這是他的分內職責,我想他并非針對你。”

廖秋茹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張着口,雙眼微瞪,似是沒想到張寒時會突然出聲插嘴,而且話裏雖客氣,态度卻十分明白直接,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而自己則成了上門來鬧事的。

這番搶白,讓一直以來習慣發號施令的廖秋茹差點下不來臺。她确實忘了這裏并非葉家老宅,自己也不是這裏的女主人,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緩過了片刻,廖秋茹才穩住情緒,又恢複了她端莊矜持的模樣。

“都聽到了吧?”微微擡起下巴,廖秋茹眼神掃過仍攔在他面前的邢飛和他手下。這些人都是葉初靜後來親自提拔任命的心腹,只聽命于他一人,根本不受她掣肘。雖然今天也帶了人來,廖秋茹卻心知,若真鬧起來,誰能占得上風還不一定說的準。

即使她這樣說了,邢飛他們也仍然一步不讓,這讓廖秋茹的臉上再度變了色。活了幾十年,先是廖家千金,再是葉夫人,她是受慣了他人奉承的,在葉家,在外頭,人人都要看她臉色行事,何曾像今天這樣接二連三被忤逆。

就在她臉上快要挂不住的時候,又是張寒時,他看向同樣正往他這邊瞧過來的邢飛,笑了笑,道:“邢飛,你和小王他們先出去吧。”

“張先生——”

張寒時搖搖頭,又對邢飛道:“放心,我沒事的。順便你讓廚房送些茶點過來,嗯……我記得葉夫人愛喝大吉嶺沒錯吧?”

張寒時完全掌握了局勢,他笑意盈盈,倒真将廖秋茹當作了一位上門的客人,偏偏還挑不出他的錯處來。被他這樣禮貌體貼地征詢,廖秋茹眼底嚴霜密布,卻不得不點點頭,連動作都有些僵硬。

在張寒時的聲音中,邢飛他們以及廖秋茹帶來的人終于都出去了。

“葉夫人,請坐。”

張寒時邊說着,邊替廖秋茹拉開了圓桌另一邊的藤制沙發椅。他體态修長挺拔,穿着簡單白襯衣,扶着藤椅,周圍繁花似錦,他卻比那些妖嬈妍麗的花朵更光彩奪目,令人心折。

他的話語,動作,表情,無一不透露着自在從容,仿佛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因為她幾句話,就潰不成軍,一蹶不振的張寒時。如今的他,渾身鋒芒盡斂,不再叫人一眼便能看透,變得含蓄,內蘊,溫潤。

廖秋茹坐了下來,終于肯正眼看他。上下打量的目光裏,不可避免地洩漏出些微驚疑不定,廖秋茹吃不準現在的張寒時,她還能影響拿捏住多少。

心念電轉間,廖秋茹已綻開優雅又得體的笑容,她沖對面也跟着坐下的張寒時颔首道:“寒時,你我也有四年沒見了吧?沒想到你這孩子倒是細心,竟還記得阿姨愛喝什麽紅茶。”

幸虧茶點還沒上來,若此刻張寒時嘴裏含了一口水,非得噴出來不可。這位葉夫人變臉的本領實在堪稱登峰造極,從起先八面威風,讓人一看便知是上門來興師問罪,到現在和顏悅色,竟與張寒時攀起交情來,真令他嘆為觀止。

張寒時心裏警覺,越發提防謹慎,對方佛口蛇心,不知又在打甚麽主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位葉夫人,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樣高貴良善,這一點,張寒時刻骨銘心,未敢稍忘。

猶記得四年前,那時的他是那樣天真執拗,張寒時求她,讓他再見葉初靜一面,廖秋茹笑着答應了,結果呢?他确實見到了葉初靜——在他與龍家大小姐的婚禮上。

看着兩人手牽手,在所有人祝福的目光中,交換誓詞,戒指,承諾一生一世,白首不相離。在陰暗的角落裏,張寒時心如刀絞,痛苦得幾乎無法呼吸。

明明是他先遇到他的。

明明那些誓言,葉初靜都曾對自己說過,他會愛他一輩子,他們會永遠在一起,不棄不離。

呵。

葉初靜與他分手,避而不見,這些都沒能打倒張寒時,即使茫然無措,他還是想盡了所有的辦法試圖挽回,被羞辱,奚落,他仍不願放棄,然而,所有的堅持,頑強,執着,終于都在葉初靜對着另一個人說出“我願意”的那一刻轟然坍塌。

他的心連同他的人,都被狠狠擊碎了。廖秋茹讓他看清了自己是多麽渺小,不自量力,在權勢金錢面前,他的愛又是多麽可笑,不堪一擊。

她幾乎成功地将他摧毀了。

張寒時想,他這輩子可能永遠也無法忘記葉初靜的背叛。

他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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