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張寒時完全沒有意料到,在四年後,他會聽葉初靜提起那位吳醫生。
張寒時當然記得他。
吳铮亮當年是他母親張琴的主治醫生,正是他,向張寒時告知了他母親的病情。他永遠記得那個下午,戴着金絲邊眼鏡的中年醫生一臉沉痛,對他說他的母親罹患晚期肝癌,并已發生了轉移,治愈可能極低,手術是沒有意義的,最多只有一到三個月的存活時間,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那時的張寒時,剛經歷與葉初靜分手的打擊,母親病重的消息,更是将他進一步推入了無底深淵,那真是一段暗無天日、不堪回首的時光。
在母親最後的那段時間裏,除非必要,張寒時幾乎日夜寸步不離守在她病床邊。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兩人相依為命,張寒時從來沒想過,她會這樣快就離自己而去。
那時的張琴已相當虛弱,面目枯槁,整個人消瘦得不成樣子。癌痛折磨得她連進食都困難,每天只能喝一些奶和湯水維持,一支支杜冷丁打下去,止疼效果卻越來越差,即便如此,生性倔強隐忍的母親從未當着他的面喊過一句疼。
平常說話如機關、槍一樣爽利的女人,那會兒吸着氧氣,連聲音都病恹恹的,說一句便要喘兩口,張寒時臉上佯裝平靜,心裏早已如刀割一般,為了不讓她擔憂,他不能将悲痛擺在臉上,常常是當面笑過,轉頭便躲進醫院洗手間咬着手臂無聲痛哭。
他沒有想到,自己努力隐瞞的一切,他與葉初靜的事,他在學校被林森他們那些人誣陷排擠,被逼退學的事,在最後會以那樣一種方式,曝露于張琴的面前。
從小到大,她一直為他驕傲。
每一年,只要張寒時在學校得了什麽獎,母親張琴就會把這些大大小小的獎杯獎狀收在一個專門的櫃子裏,家裏有客人上門,她就會拉着他們,不厭其煩,眉飛色舞地向人介紹——這些、這些還有這些,都是我兒子得來的,他很聰明,你們看着吧,他将來啊,一定有出息!
在她生命最後的時光裏,他卻讓她如此失望。
比起痛恨這個世界,痛恨那些懷抱惡意的旁人,張寒時更加無法原諒的,是他自己。
張琴的死,成了他胸口一道難以愈合的創口,碰觸不得,連想一想,都會疼得無法呼吸。他為此自責愧疚,當痛苦無法承受,消極,悲觀,絕望,厭世,種種負面情緒盡數冒頭,在每一年張琴忌日前後,情況最為嚴重,他将自己弄得一團糟,甚至要借助精神類藥物,才能熬過那段日子。
再度被提起那段往事,讓張寒時又幾乎一夜都沒睡踏實,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葉初靜就安排他乘上飛機,飛往另一個城市。
張寒時在一間十分普通的咖啡館裏,見到了那位吳醫生。
上午十點的咖啡館裏人很少,大堂冷冷清清,張寒時一眼便望見了獨自坐在角落靠窗位置的吳铮亮。人過中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的吳醫生,他一身便服,沒有穿醫生的白大褂,除微微發福以外,他的樣子幾乎與四年前張寒時印象裏沒有什麽出入,依然是斯文有禮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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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為什麽,他的臉色卻顯得頗為焦急忐忑,眼神向四周不時游移,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在張寒時向他走去的過程中,他甚至微微起身,想要離開,卻仿佛顧忌着什麽,最終又不得不按捺着坐了回去。
他一開始根本沒發現張寒時。
從遠處走至他面前,停下,張寒時開口:“吳醫生?”
直到這一刻,吳铮亮移向別處的目光才收了回來,他擡起頭,看見張寒時的臉,兩人的視線對上,一瞬間吳铮亮的臉色就大變,他失聲道:“是你?!”
張寒時容貌出挑,令人印象深刻,顯然吳铮亮也記得他。只是他的樣子卻不像久別重遇的驚喜,鏡片下的目光竟似無法與張寒時對視般瑟縮躲閃着,嘴唇發抖,放在桌面上的手也顫抖着,見了張寒時,竟像遇見鬼一般,驚駭,震恐之色難以掩飾。
這時,咖啡館招待過來,張寒時在吳铮亮對面的卡座坐下,點了一杯咖啡,那名女招待便離開了。
張寒時呼了口氣,咖啡館暖氣開得很足,對面的吳铮亮額頭上甚至冒出了汗,張寒時解開脖子上的灰色圍巾,在送他來這裏之前,葉大少似乎怕他冷,特地替他圍上了這條圍巾。
早上起床時,晉江市昨天夜裏的那場小雪已經停了。地面與樹木枝頭只覆蓋了薄薄一層積雪,銀白色如同霜花,太陽光一照,只怕就會化為烏有。
而在距晉江千裏之外的這座西北城市,景象卻截然不同,無論道路或建築上,到處一片銀裝素裹,陽光照射在厚厚的積雪表面,白而純淨,晶瑩剔亮,整個城市如同童話裏的冰雪琉璃世界。
眼下,張寒時卻沒有心情去欣賞這些。他點的咖啡很快上桌,張寒時喝了一口,随後放下杯子,沉寂的目光投向對面,他問:“吳醫生,我是張寒時,你認得我,那你是否還記得四年前,你收治的一名叫做張琴的病人?她是我的母親。”
張寒時話音剛落,桌子對面的吳醫生臉色便愈發難看。
為了不使兩只手掌抖得太厲害,他用右手緊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大概因為太用力或緊張,連指關節都泛白了。
張寒時也不說話,只定定望着他,等待對方回答。
好半天,吳铮亮舉起他那杯已冷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之後長長吐了口氣,他臉色依然灰白,肩膀徹底垮下,透着一種明知大勢已去的死心。
他依然不敢看張寒時,只垂着頭,啞聲回:“我……當然認識。”
接下來的半小時,吳铮亮向張寒時講述了一個他的故事。
吳铮亮出生于華國一個貧窮的山村,通過本人刻苦學習,不懈努力,他順利考上了大學,從此知識改變命運。從醫大畢業後,他在晉江市仁心醫院肝膽外科任職,一路慢慢從最普通的住院醫師到主治醫師,離副主任醫師也僅一步之遙。
張琴,就是他在即将晉升副主任醫師前接收入院的病人。
一開始,他只是将對方當成了一名再普通不過的絕症患者,雖然很不幸,但他這個職業,每日裏病人來來去去,吳铮亮早已看慣了生死。張琴入院時,病情就已很危重,作為醫生,吳铮亮明白這位張女士已經時日無多,他只有盡自己能力,減輕對方痛苦,在最後不多的時間裏,能讓她盡量舒服一些。
她有個漂亮得過分的兒子。
這點倒是讓吳铮亮印象深刻。其實不止他,每天,住院部年輕的護士們都在叽叽喳喳,談論那個有着一雙琥珀色眼睛,每天風雨無阻,守在媽媽病床前的美貌青年,今天說他帶了自己熬的雞湯,明天又說看見他眼睛紅紅的從洗手間出來,一定是哭過了。
長得好,又那樣孝順,得知他是單親家庭,只有他媽媽這麽一個親人時,許多小護士都忍不住紅了眼圈。
吳铮亮雖沒有那樣感性,卻也唏噓不已。
人生無常,除一聲嘆息外,他并沒有太多精力去分心關注這對不幸的母子。因忙于職稱評定,吳铮亮将重心幾乎都放在繁忙的工作上,一不小心,卻讓他的家庭陷入了危機,他的妻子突然向他提出離婚,并表示要一雙兒女的全部監護撫養權。
這讓當時的吳铮亮猝不及防,為此差點焦頭爛額。
婚姻的隐患其實早已存在,工作多年,身為醫生的吳铮亮收入尚可,但上要供養父母弟妹,下要撫養一雙兒女,加上吃穿住行,無一不要花錢,他每月的工資幾乎并不能剩下多少。全職在家照料他與子女的妻子又十分追求生活品質,她早有不滿,經常發牢騷,埋怨吳铮亮是個榆木疙瘩,在醫院累死累活,只知掙一份死工資。
為了挽救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他需要錢。
而錢從哪裏來?正當吳铮亮一籌莫展,無法可想時,他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號碼經過僞裝,無法追蹤,吳铮亮毫無頭緒,根本不清楚是誰。他一開始只以為是什麽無聊幼稚的惡作劇,但電話那頭接下來說出的一連串信息,卻叫他不寒而栗。
打來這通電話的神秘人物,似乎對他了若指掌,包括他開什麽牌照的車,他的妻子姓甚名誰,兒子女兒幾歲了,甚至連當天他妻子帶孩子住回了娘家,都一清二楚。最後,在吳铮亮吓得徹底沒有了膽氣時,對方向他提出了一個交易——用五百萬美金,買一個女人的命。
那個神秘人只給了他三天的考慮時間。
在巨大的金錢誘惑面前,又面臨婚姻與家庭的雙重壓力,吳铮亮心裏的魔鬼占據了上風,他只用一天時間,便做了決定。
對面似乎同樣非常急迫,很快的,作為提前預付金的二十萬美元就打到了他的戶頭上,換算成華國貨幣,就是一百多萬的巨款。
鬼迷心竅,收下買命財,現在,輪到吳铮亮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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