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張琴的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疑心。

畢竟一個身患晚期肝癌的絕症病人,上消化道大量出血,是最為常見,同時也是最嚴重的并發症,而且是導致患者死亡的最主要原因。沒人看出異常,只除了心裏有鬼的吳铮亮本人。

他也總算明白,對方為什麽會找上他,沒有人會懷疑主治醫生開出的藥,尤其對象是一個本就已經沒有治愈可能的病人,要将一次蓄意謀殺,僞裝成患者病情突然加重,最後不治身亡,實在太容易了。

做完這一切,吳铮亮才突然開始後怕。然而,他已經無法回頭。

那個神秘電話裏的陌生人向他承諾,剩下的錢每月裏會分成十萬美金依次打到他賬上,直到完全付清為止。與此同時,對方也警告他,如果不願身敗名裂,就別妄想報警揭發,沒人會相信他,所有人都只會把他當作一個冷血的殺人兇手,到時候,他的家庭、工作、婚姻,他這些年的努力奮鬥得來的一切,就全完了。

對方其實不用擔心,因為吳铮亮根本不敢聲張,他的婚姻保住了,妻子和一雙兒女也回了家,因為太害怕事情敗露,加上僅剩的一點良知折磨着他,吳铮亮很快便從仁心醫院辭了職,舉家搬到了千裏之外的這座城市。

他開始了新生活。

……

吳铮亮低着頭,講述完這些,他似乎松了口氣。

一直壓在心底多年的沉重秘密,終于大白于日光下,這位吳醫生他如同等待判決的犯人,兩只手緊握着咖啡杯,額頭冒出的汗打濕了鬓角,面色發灰,表情卻又有種異樣的解脫之感。

張寒時就那樣盯着他。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或者說,他不能。張寒時人坐在溫暖如春的店堂內,靈魂卻仿佛已與外面的冰天雪地融為一體。他想,吳铮亮說的都是真的嗎?這一切,究竟是他在做夢還是現實呢?

人的情緒都有個臨界值,心理上的震撼或憤怒若到達極致,反倒變得一片平靜,世界仿佛從張寒時身邊遠去,只剩吳铮亮的自白不斷回蕩着,回蕩着,漸漸變作無數紛擾雜音,在頭腦裏充斥,像一列列高速運行的火車,由遙遠的方向駛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終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所有感官都淹沒于那股黑色的狂潮中。

在理智之前,身體已率先作出反應,張寒時一下站起身,面前的咖啡杯碟傾翻在地,發出破碎的脆響,連同整張咖啡桌也偏離了原位,桌腳與地面迸發尖銳的摩擦,他的雙手抓起對面吳铮亮的衣領,将對方整個人從座位上提了起來。

胸口劇烈起伏,張寒時急速喘息着,那對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通紅一片,仿佛兩團烈焰在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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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樣子太吓人,眼神裏隐隐透着一股瘋狂,簡直要将吳铮亮整個撕碎一般,令人心膽懼寒。被迫與那樣的目光對視,人到中年的吳铮亮似乎無法承受,整個人抖如篩糠。

“我……我不想的!我沒辦法,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吳铮亮叫喊起來,聲音嘶啞難聞。由于被攥住衣領,他那張斯文的臉龐漲得血紅,五官扭曲,連頰邊的肌肉都抽搐抖動個不停。他滿頭大汗,試圖掰開張寒時的手,鏡片底下,那雙眼裏也飙出了不知是驚恐或愧悔的淚水。

“是我鬼迷了心竅,可那時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了!我的太太要跟我離婚,她要帶走我們的兩個孩子,我還有老父老母,一個弟弟和妹妹,我的父親他腰椎不好,母親心髒也出了問題,動手術都需要一大筆錢!”

說着說着,渾身虛軟,如一根濕答答軟面條的吳铮亮,改為緊緊抓住張寒時手腕,他涕淚交加,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歪斜,再不複曾經作為一名醫生的斯文儒雅派頭。

“求求你,求求你——是我的錯!是我一時糊塗!可你媽媽她得的是絕症,她本來就沒多長時間好活命了,我卻還有一大家子要養,我做這事不是為了我自己啊!我、我也是被逼——唔啊啊啊!!”

聽到那個屈從心底貪欲,泯滅了道德良知的懦弱男人還在試圖為自己的罪行狡辯,張寒時腦子裏的那根弦終于斷了。

他怎麽能!

被緊緊抓住了雙手,張寒時幹脆擡起腿,一腳,便把吳铮亮踹得倒飛出去。

狂怒之下,他用盡了全力。那一瞬,張寒時頭腦裏一片空白,理智被焚燒殆盡,只剩下滔天恨意,他真的想殺了這個既貪婪又冷血,為錢可以滅絕人性的畜生。

男人沉重的身體撞到卡座邊緣突出的部分,接着又向旁歪倒,最終爆發出一陣激烈的慘嚎聲,在地上打滾喊救命,已毫無形象可言。

奇怪的是,只有三兩個顧客的咖啡廳內,沒有任何人上前來幫忙。

張寒時一雙眼睛結冰,他盯着地上的吳铮亮,又看到一旁桌面上閃着銀光的刀叉,還想上前,整個人卻被人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

“時時!”葉初靜的嗓音又低又柔,如同一整片廣闊的深海。他一直在路旁的車裏緊盯着咖啡館內的風吹草動,一見情況有異,便立刻沖了進來。稍稍用了些技巧,将懷裏還在掙紮的身體牢牢扣住,葉初靜不斷親吻着張寒時僵硬冰冷的臉頰,試圖軟化安撫他。

“放開我!”張寒時怒吼着。

葉大少不放開。非但不放,還更用力地将他抱緊在懷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麽,時時——”他語調平靜,被張寒時用同樣充滿仇恨的目光盯着,葉初靜面不改色,神情從容,他用無限包容與寵溺的語氣,低低道,“別為這種人髒了你的手,不值得。”

“法律會制裁他,給予他應得的審判。時時,你要想想樂樂,他還那樣小,他需要你,還有我……也需要你。”

葉大少聲線低沉,好似動聽缱绻的旋律,終于觸動了眼睛發紅的張寒時,他停止了掙紮的動作,就像一個耗光電量的人偶。

而在葉初靜說話的同時,不遠處的斜對面,另一桌客人此刻站立起身,朝他們這邊走近。那是兩名普通顧客,打扮尋常,毫不起眼,年紀都不過三旬出頭,他們一左一右,攙扶起仍在地上哀嚎的吳铮亮。随後,其中一名高個子從身後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将腳步踉跄的吳铮亮雙手反剪,铐在了身後。

與此同時,高個子身邊另一名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出示證件,他表情嚴肅,聲音洪亮地宣布:“吳铮亮,你被捕了。”

原來是兩名便衣警員。

而面部扭曲糾結,正痛哼不已的吳铮亮徹底傻掉一般,他那張涕淚縱橫的臉上,眼鏡不知飛去了哪裏,瞪大的雙眼似乎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見他腳底生根,一動不動,那名高個子警員不耐煩地推搡了一把。然後,他和他的同伴互相交換一個眼色,沖葉大少方向謹慎地點點頭,兩人就分別抓着吳铮亮的胳膊,準備将他帶離現場。

“警官,我冤枉!我是被人騙來這裏的!你們不能抓我……對了,我被人襲擊了,就是他,就是他——”吳铮亮顯然已陷入了完全的恐慌,他語無倫次,神态癫狂,如嗑藥一般,之後竟将目光投向張寒時,指控道,“是他襲擊了我,他要殺我!你們不能抓我,該抓他!我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你們不能——”

“吳醫生!”那名矮矮胖胖的中年警員打斷他,“我們已掌握了你涉嫌蓄意殺人的相關證據,請你不要再試圖狡辯轉移視線了。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将成為呈堂證供,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等等。”

正在吳铮亮吵吵嚷嚷,那兩名警員一邊警告一邊押解他經過時,已安靜下來的張寒時突然出聲。

高個子警員立刻有些緊張,而那名年長些的矮個警員則下意識向他身後望去,接觸到葉大少的目光,他和他的同伴才一起停住腳步。

張寒時并未發覺,或者說此時此刻,他根本懶得去關心這些。他只是扭過頭,看向那個狼狽不堪,精神錯亂一樣的吳铮亮,問:“做決定時,你有沒有想過會有今天?你的父母妻兒終會知道,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是這樣一個冷酷貪婪,為了錢可以泯滅人性的魔鬼。你口口聲聲為了家人,可你——不配。”

張寒時的話語很平淡,沒有任何激烈言辭,卻叫吳铮亮如受重創,他的眼神黯淡無光,整個人迅速而徹底地萎靡了下去,如同被抽走了魂靈。直到被帶出咖啡館,他都沒有再開口。

現在,只剩下張寒時與葉初靜。

将張寒時的身體轉過來扳正,見他挺直脊背,并不說話,葉初靜嘆息着,終于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張寒時的臉頰。

沉默半天,張寒時本來似乎已恢複平靜,這時候,他卻在那小心翼翼的碰觸下渾身輕顫,擡起頭,他連聲音都哽咽了,“葉初靜,我媽她……”

他面前的葉大少輕噓了一聲,那目光寧靜而又深邃,他拿過一旁的圍巾,将那溫暖細軟的織物一圈圈重新繞到張寒時脖頸上,又伸開手臂,将他整個人壓進懷裏,低語道:“時時,不要說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如果覺得心裏難受,就哭出來,不會有人看見的。”

葉初靜将他擁在懷裏,鼻尖盡是熟悉的氣息,僵直的後背被輕輕拍打,男人溫柔低醇的嗓音更如同催眠一般,有着一種奇妙的力量,張寒時倔強地硬撐了許久,此刻他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牢牢封鎖在眼眶裏的淚,終于在那聲音裏,唰地一下,流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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