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張寒時先是聽到耳邊一陣陣規律的波浪聲,随後,他昏沉的意識才一點點的,如抽絲剝繭,逐漸複蘇。
低低呻、吟了一下,張寒時這一刻只覺頭痛欲裂。他勉強将眼皮睜開一條縫,頭頂大片藍得毫無雜質的晴空便映入了眼簾。慢慢的,記憶回籠,他想起爆炸發生時的那一幕,頭卻更痛了。眼下他的整個身體都晃晃蕩蕩的,就如同漂浮在水面之上,将視線從萬裏無雲的天空收回,稍稍轉動脖子,張寒時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漂流在海面上。
嘩啦一聲,張寒時擡起浸在海水裏的一只手,然後他忍着渾身上下的疼痛,半撐起身體,打量周圍的情況——他發現自己正平躺在一大塊應當是木板之類的漂浮物上,四周一片茫茫的海水,望不到邊際,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更看不到任何陸地或船只的蹤跡。
動動身體,張寒時發覺另一只手被什麽纏住了,他的目光慢了半拍,往右邊看去——在另一邊,葉初靜的手掌緊緊抓着他的,他雙眼緊閉,黑發濕漉漉的,上半身趴在木板上,肩膀以下的大半個身體卻幾乎全都浸沒在海水裏,臉色也異常蒼白,似乎沒有了意識。
“葉……葉初靜……”心裏發急,張開口,試了好幾次,張寒時才發出連他自己都快認不出的嘶啞聲音。
着急地推了推葉大少的肩,發現他根本毫無反應,張寒時這下更慌張。他自己的骨頭也在嘎吱嘎吱作響,幾乎散架了一般,大概是之前受爆炸沖擊波影響,他渾身到處都疼,尤其右半邊腦袋,更是一跳一跳的抽痛不已,除了頭暈目眩,整個人還一陣陣犯惡心。
張寒時判斷自己很可能有輕微的腦震蕩,回想起先前的爆炸,能保住小命活下來,這本身已是一個奇跡。
“白珍珠”號不出意外應該沉沒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如何脫險的,想來最大的可能就是葉初靜救了他。張寒時還不知兒子張樂還有柳佳瑩、王碩他們都怎樣了,無論多麽憂急如焚,他如今只能在心底祈禱——在最後的爆炸發生前,他們都已平安地逃出生天。
再次快速打量周圍,此時天已經亮了,張寒時卻不知道具體時間,也不知道他們的方位,四周除了海水仍是海水,沒有任何參照物,他完全喪失了方向感,太陽的位置偏低,一時卻無法判斷究竟是上午或接近下午。
看到泡在水裏的男人,估摸着身下那一大塊木板應該能承受兩個人的重量,張寒時咬牙,拎住葉大少的兩只胳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從海裏拉了上來。
直到此刻,看清葉初靜浸沒在海水中的部分、身體,張寒時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縮,從喉嚨深處發出了近似哽咽般的抽氣聲,他鼻子發酸,幾乎忍不住要當場落下淚來。
他終于知道,為什麽自己身上一個傷口都沒有,因為所有的傷都落在葉初靜的身上。他的整個背部,幾乎已沒有一塊好肉,到處皮開肉綻,一部分皮膚被燒焦,甚至還有玻璃碎片深深紮在裏面,另一部分傷口的邊緣,則因長時間浸泡在海水裏都泛起了灰白色。
張寒時根本不知該碰哪裏,似乎哪裏都是傷口,他摸上去冷得像冰一樣。心底一片驚慌,張寒時不由伸手探了探葉初靜的脈搏,盡管微弱,發現他仍有呼吸和心跳時,他整個人忍不住發抖,大口大口喘息着,發出了嗚咽。
由于沒有任何醫療設備,張寒時只能用手,替葉初靜挑出那些仍紮在他皮肉裏的碎片殘渣。明知不該,明知這種時候,他必須盡可能保存體內水分,張寒時忍了又忍,眼淚還是撲簌撲簌,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迷失在漫無邊際的茫茫大海上,搜救不知何時才會來,張寒時看過一些報道,知道海難救援的難度,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失蹤者,被找到生還的幾率微乎其微。
張寒時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天無絕人之路,并期待奇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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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漸漸升高,張寒時終于能斷定時間是上午,如果判斷準确,他們大概正沿洋流,在向南漂流。
到了正午時分,氣溫升高,兩人毫無遮蔽,完完全全暴露在大太陽底下。炙熱的陽光猛烈烘烤,張寒時很快被曬得頭暈腦脹,考慮到葉初靜的傷勢,他脫下了上衣,蓋在他身體上方,搭了個涼棚。
饒是如此,由于傷勢太嚴重,又沒有得到妥善處理,葉初靜還是發起了燒。他整個人燙得吓人,呼吸滾燙無比,嘴唇也很快幹裂起皮,張寒時只能抱着他,小心不碰到他的傷口,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到了晚上,他迷迷糊糊醒來了一會兒,又很快昏睡過去。
遇險的第二天,兩人依舊在海上漂流。葉初靜的燒也仍然沒退,因為一天一夜未曾進食進水,加上失血,高燒,他變得很虛弱,甚至出現了脫水症狀。
第三天,又拖過一日,葉初靜的情況已相當糟糕。
“時時……”他不斷叫着張寒時的名,一只手仍緊緊抓着他,眼睛雖睜着,人卻已不太清醒,“……對不起,時時。”
他一遍遍道着歉,嘴裏接二連三說着胡話,接着,這個平日看起來堅不可摧的男人又開始哭,仿佛遭遇了這世上最為悲慘的事。他一邊哭,一邊雙眼癡癡凝視着張寒時,像個執拗的小孩子一樣,追問他:“你原諒我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時時?”
張寒時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明白又不明白,葉初靜在為何而道歉。他知他快不行了,過去所有的怨怼,不甘,恨意,這一刻都變得不重要了。眼睜睜看着一個人生命流逝的感覺很奇妙,葉初靜此刻形容枯槁,眼窩深陷,全無一絲過去意氣風發的模樣,張寒時輕輕撫摸他的臉,仿佛看到了許多年以前,那個站在教室門口的少年,他眼神平靜,脊背筆直,猶如一棵懸崖邊的幼松,蒼翠挺拔。
只一眼,這個人就映在他眼底,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像一個烙印,從未曾抹去。
“我原諒你。”
低下頭,吻了吻葉初靜幹澀起皮的嘴唇,張寒時兩眼布滿血絲,他定定看着葉初靜,多麽期待下一刻他能睜開眼。然而,男人仿佛睡着了一樣,趴在他腿上,一動不動的。
沒辦法,張寒時掰下了嵌在木板上的一小塊金屬片,對準自己手腕,劃了下去。
“活下去,不要死。你如果死了,我就永遠不再原諒你……”溫熱的血液從白色皮膚間流淌出來,張寒時将手腕舉到葉初靜嘴邊,聲音幹啞,“我會與別的人在一起,和另一個人相愛,快活地過完下半輩子,我會慢慢把你忘記,直到再想不起你是誰為止。你聽見了嗎,葉初靜?”
他的血流進了他嘴裏,因血液的滋潤,發白起皮的幹燥嘴唇終于恢複成妖異的紅色,等到手腕傷口自然凝血,張寒時抱着葉初靜,搖搖晃晃睡倒在正随洋流浮動的木板上。
他細細喘着氣,感覺身體裏的力量在慢慢流逝,天與海連成一線,那亘古而荒涼的無盡之藍下,連一只海鳥都不見飛過。張寒時心知即便他把自己的血喂給葉初靜喝,他們也撐不了多久的。
他的喉嚨裏就像一把火在燒,幹渴無比,周圍都是水,張寒時卻要竭力克制自己飲用海水的瘋狂念頭,他一直未放棄求生的努力,到此刻,心下卻難免有些絕望。
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也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到了這天半夜,雷電的光芒劃破了古老的蒼穹,人也已陷入脫水的張寒時,随即就被震耳欲聾的雷聲震醒。
一道道閃電如青色大蛇,搖首擺尾,照亮了遠處整片海域。他看見本來平靜的海面掀起波浪,黑色的雲層低垂海面,雲和水之間幾乎混為一體,先是一滴,兩滴,接着成片成片的雨水便劈頭蓋臉,瓢潑而下。
天降甘霖,張寒時仰起頭,像個瘋子一樣,邊笑,邊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喝着。在這一刻,這些雨水俨然變成了世間最美味珍貴的東西,在艱難的絕境中,生命因它們而得以存續。
他不忘含上滿滿一口雨水,再小心将這些得來不易的淡水一口一口,用嘴渡給葉初靜。
此時,風浪越來越急,他們兩個待的那塊木板,也開始上下颠簸得厲害。張寒時忙脫下救生衣,将之穿到葉初靜身上,尚處于昏迷中的男人毫無所覺,任他施為。張寒時又展開襯衣,将自己的一只手與葉初靜的緊緊綁在一起,另一只手則死死抓住木板邊緣。
又一次浪潮襲來,張寒時身邊拖着葉初靜,不斷浮浮沉沉,幾乎數度處于滅頂的邊緣。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
憑着極為頑強的意志力,張寒時熬過了持續動蕩的後半夜,熬過了這場猛烈的風雨侵襲。破爛的碎木板晃晃悠悠,飄飄蕩蕩,最後咚的一聲,似乎撞到了什麽東西。
聞聲,趴伏在上面,幾乎已精疲力竭的張寒時猛地擡頭,他松開泡得發白痙攣的手指,在晨曦的微光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葉初靜……快看,是……陸地,是陸地……!”
他語不成聲,嗓音激動得發顫,事實上,他們剛才撞上的就是一塊黑色礁石,一*海浪已将他和葉初靜送到了海岸邊。
人的潛力總是無窮的,明明連擡一根手指都困難,此刻張寒時卻能扶起葉初靜沉重的身軀,一腳深一腳淺地踏過礁石遍布的海灘,跌跌撞撞,往岸上走去。
緊繃的神經一旦放松,張寒時就開始兩眼發黑,走一步晃一晃,似乎下一秒就要站立不穩。他餓了三天三夜,僅憑一點雨水支撐到現在,整個人早已是強弩之末。
拖着沉重步伐,雙腳踩到松軟幹燥的沙面時,張寒時嘴角翹起笑容,他們安全了。才笑一半,他的身體便終于像耗盡電力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在昏過去前,張寒時仿佛感覺有一雙手,緊緊的,緊緊的,擁抱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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