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2)
樓。他手裏拎着一串鑰匙,檢查每一扇窗戶,燈光,将房門一一都關上,鎖好。
在走廊盡頭,有一道門這麽多年了一直緊緊關閉着,門的後面,是那人曾經的卧室。每隔一段時間,負責清潔的傭人們會來打掃,只有這間卧室,大少爺從不允許任何人進入。
此時此刻,看着緊閉的門扉,裏面仿佛有什麽在驅使王福昌打開它。
鑰匙發出清脆碰響,上了年紀的老邁管家轉動門把,終于忍不住推開了門——
王福昌的眼力已大不如前,記憶力也在衰退,他移動目光,慢慢環顧,發現房間裏的擺設和許多年前一樣,它們都被收拾得很幹淨。每次葉初靜回來,都會睡在這裏,王福昌無法想像,大少爺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入睡的。
床頭櫃上,擺着一只黑色漆木盒,盒子沒有鎖,王福昌鬼使神差地伸手打開了它——裏面整齊碼放着好幾只一模一樣的舊表,這些手表的表盤和表帶磨損嚴重,指針不再走動,看起來都已壞掉了,也并不值什麽錢,眼下,它們卻被珍而重之地收裝在高檔漆盒內。
不及多想,王福昌又看到在盒子旁邊端端正正擺放着一個豆青色的瓷壇。眯着眼打量了一會兒,王福昌突然又睜大眼,渾身控制不住顫抖,老淚縱橫。
他認出了那東西,在葉初靜最為頹廢消沉的日子裏,他天天抱着這壇子不撒手,裏面裝的,是那個人的骨灰。
☆、番外
刺耳剎車聲中,張寒時整個人因避讓失去了平衡,往旁邊的露地花壇裏倒去。他手裏抱着的一摞書本和學習資料也撒了一地。
腳踝處傳來微微的刺痛感,大概是扭到了,手臂上也擦破了皮,此時火辣辣的。嬌豔欲滴的虞美人迎風招展,從一地亂紅中撐起身,張寒時擡頭,瞪着那輛開上了校園林蔭道的新款柯尼塞格跑車,心知能這麽肆無忌憚招搖過市的,十有八、九又是孫盛西、林森他們那幫纨绔子弟。
當白色車門向上升起,那個讨厭鬼林森從車裏下來的時候,張寒時一點都不意外。
“喲,張寒時,抱着這麽多書是去圖書館呢?真是愛學習的好學生。”
林森眉眼細長,膚色蒼白,陰陽怪氣的聲音加上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真叫人窩火得很。明明差點撞了人,這混球卻毫無歉疚愧意,張寒時懶得理他,彎下腰,開始把地上散落的書和資料一一撿起來。
他和林森那幫人從一開始就不對付。自從他上次把孫盛西堵廁所揍得哭爹喊娘後,這些人總算消停,已很久沒再來招惹他。今天林森不知吃錯什麽藥,又來找他不痛快,剛才的事,若說他是無意的,騙鬼都不信。
“麻煩讓讓。”做的筆記此時被林森一腳踩在上面,張寒時壓着火,聲音繃得緊緊的。
此刻跑車另一邊,孟安也下了車。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氣氛,他鏡片下的目光閃爍,嘴裏阻止道:“林森。”
林森一聲嗤笑,那只腳終是移開了,張寒時撿起筆記,拍掉上面的灰塵,又對不遠處的孟安點點頭,轉身擡腳就要走。整個過程裏,他連看都沒看林森一眼。
“張寒時,你傲什麽傲?你有什麽資格?你把孫盛西打的半個月不能見人,還真以為孫家怕了不敢動你?如果不是阿靜,你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張寒時越無視,林森偏要來撩他,他擡起一只手臂攔在他面前,張口就是好一頓奚落。
面對挑釁,張寒時并未像平常一樣反唇相譏,只是擡起頭,就這麽看着林森。
他雙眼明澈,如浸在泠泠清泉中的琥珀,加上兩人身高相若,近距離與他相視,即便林森,也下意識屏住呼吸,不得不承認這張臉真是受上天偏愛,盯着他,就讓人移不開目光,連魂兒都幾乎要被吸走。
“滾。好狗不擋道。”
林森心猿意馬之際,張寒時紅色的嘴唇開合,言辭粗魯,與他那張漂亮臉蛋格格不入。說完,他似乎不想再同他廢話,直直撞開他,幹脆地走了。
張寒時是個直脾氣,與葉初靜在一起後,為了不讓他難做,他已收斂了許多。要不是孫盛西那天偷偷摸摸尾随他進廁所,被發現偷拍後,嘴裏仍污言穢語、不幹不淨,張寒時也不會忍無可忍将他暴揍一頓。
他愛葉初靜,為了他,張寒時可以處處忍耐。但凡事皆有底線,姓孫的踩過了線,張寒時本就不是那種一味忍讓,由着人作踐而不反抗的怯懦性子,對打了孫胖子的事,他一點也不後悔,可他也清楚,這事後來是怎麽擺平的。正因為清楚,他才盡了最大的克制力,不去理會林森此刻的冷嘲熱諷。
被直接撞開到一邊,林森望着他背影,從他牛仔褲包裹下兩條筆直長腿,到挺翹臀部、窄細腰身,視線舔舐一般,赤、裸裸不加掩飾。他對頭也不回離去的張寒時冷笑,神色愈發陰冷,“張寒時,阿靜不可能護你一輩子,到時我會讓你哭着求我!”
林森語調雖輕,張寒時耳力卻很好。他腳步微頓,最後還是沒回頭,徑直離開了。
晚點下課後,張寒時回到冬湖別墅,正要拿跌打酒來搽,葉初靜晚他一步,也回來了。
“怎麽回事?”
“沒。”張寒時搖頭,笑了下,“不當心摔了一跤。”
“怎麽這樣不小心?”葉初靜邊問,邊握住他腳踝,細細查看一遍,“還好,沒傷到筋骨,把藥酒給我。”
張寒時依言将藥酒瓶子遞給他,葉初靜讓他坐到沙發上,自己也坐到一邊,“忍着點。”
說着,他用一只手輕輕托起張寒時受傷腳踝,放到自己腿上。從視覺上來看,張寒時雙足皮膚白皙腴潤,骨肉勻停,足弓曲起微微弧度,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和他身體其餘部位一樣長得極好。
葉初靜眼下卻沒心思欣賞,他将跌打酒塗在張寒時腳踝扭傷處,用修長手指打着圈按摩,力度适中,一直揉搓到皮膚發紅發熱為止。
張寒時定定望着他,他看着眼前眉目英俊的男人低垂眼睫,一臉認真,幾乎就忘記疼痛,心裏如同被冬天的太陽曬過,熱烘烘、暖洋洋的。
“葉初靜。”他叫。
等葉大少聞聲擡頭,他快速傾身,對準他的嘴唇親了一下。随即張寒時眉眼彎彎,露出白白牙齒,笑得無比開心。
微愣之後,葉初靜迅速回神,他将張寒時拉進懷裏,唇齒相貼,幾乎把張寒時吻斷了氣,才放開他,輕咬了咬那紅腫潤澤的唇瓣,他表情似笑非笑,問:“還鬧麽?”
張寒時一臉失神,琥珀色眼珠如同蒙上了一層淚膜,他喘着氣,臉色發紅,卻撐起身跨坐到葉初靜雙腿之上,環住他脖頸,低首又吻住了葉初靜薄薄的雙唇。
一吻終了,葉大少眸色深沉,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充滿侵略性。他扣住張寒時腰身的手掌也發力,将他緊緊貼向自己懷抱,又用手指摩挲他臉頰——
“時時,這可是你自找的。”他語氣溫柔得可怕,有一種冷靜壓抑的瘋狂。
……
張寒時睜開眼,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個夢。
朝床頭電子鐘的夜光表盤看了一眼,時間是早上五點零三分。
張寒時不知他怎會又夢到那麽久遠的人和事,想想真是年少輕狂,他那時和林森他們那批人怎麽處都處不來,誰都看誰不順眼,為此打過架,鬧過很多不愉快,而如今歲月更疊,早已經物是人非。
孟安死了,林森因飙車跑車失控沖出路面而半身癱瘓,龍俪吸毒過量死亡,這些張寒時知道的世家子弟,他們以高高在上的睥睨姿态,肆無忌憚地活着,到頭來又一個個都不得善終。
昨天,張寒時剛過完他三十七歲的生日。和葉初靜分開又重遇,十年之後又是一個十年,算起來,他們兩個差不多也糾纏了有二十多年的光陰。
張寒時仍記得當年,葉初靜突然再次出現,他一味癡纏,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跑,像一塊牛皮糖,韌性十足。後來他着實被磨得沒了脾氣,一步一步的,這個叫做葉初靜的男人,又一次緩慢而切實地介入了他的生命。
這十年裏,他替張寒時查出了母親張琴的真正死因,揪出了真兇,還順藤摸瓜,從冒名頂替他母親身份的人身上,調查出當年母親與她的大學室友,兩人互換身份回到華國的舊事。她們年齡身高相仿,連長相都有幾分相似。張寒時不清楚母親為什麽會這樣做,大概在她心裏,對那個心狠手辣的趙培賢仍存有一絲疑慮或考量,才會故意隐瞞她夏家小姐的身份。
經歷這些變故之後,張寒時終于順利找到親人,與他們相認。
夏家是個大家族,除了張寒時的外祖父外祖母兩位老壽星,他還有兩個姨母姨父,以及一堆表兄弟姐妹。每年,他們都會邀請張寒時一家子來法國小住,對于張寒時和葉初靜兩個人的關系,他的親人們都十分開明,表示了支持與祝福。
往事如煙,張寒時正出神,他身邊就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接着,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環住他,将他拖入懷中。
“怎麽不多睡會兒?”男人的嗓音低沉磁性,又帶着剛醒來的沙啞,伴随着輕吻擦過耳朵,十分動聽撩人。
“睡不着。”張寒時搖搖頭,翻身換了個姿勢,與葉初靜面對面,臉貼臉相對。同樣也已經三十多歲的葉大少眉目依然極黑,他眼神深邃,除了笑時眼角會多出幾條表情紋,幾乎與過去沒有變化。
從很久以前開始,張寒時就喜歡看他,他喜歡他安靜從容的神态,也喜歡他無可奈何的表情,更喜歡他情動意亂時,眉心微皺,低聲難耐喘息的樣子。
“看什麽?”葉初靜低笑出聲,捧起張寒時的臉便印下一吻。
“看你怎麽不會老。”張寒時回。
聞言,葉初靜的笑容立即更大了,雨點般的啄吻也不斷落在張寒時額頭,臉頰,嘴唇上。有句話他沒有對張寒時說,那個數年如一日不見老态的人,明明是他才對。
等他親夠了,張寒時才問:“今年我們還沒去法國探望過姨母他們,我想趁着年底飛去巴黎,你覺得呢?”
“都聽你的。”葉初靜又親親他,“年底我會安排出時間,順便我們可以去歐洲玩一圈。”
這麽些年過去,張寒時一直留在他身邊,這讓從小就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葉初靜慢慢安定下來。他的獨占欲依然強烈,但為了張寒時,他逐漸學會了克制自己。
不去幹涉張寒時的交際,他的朋友圈,他的工作,給予他充分的自由和尊重,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葉初靜做到了。
兩人在溫暖的被窩裏又說了一會兒話,葉初靜摟着張寒時,如摟着一件寶貝。他邊笑,邊故意貼近他耳邊,低聲問道:“時時,昨天的蛋糕怎麽樣?”
葉大少的廚藝十年如一日毫無寸進,不過他做甜點的手藝卻是越來越出神入化,從最開始簡單的杏仁豆腐,到每一年張寒時生日,他親手烤的蛋糕,味道完全能媲美一衆五星酒店的高級點心師。
聽他這麽問,張寒時恍然想起昨晚的荒唐,他根本沒吃到什麽蛋糕,姓葉的流氓将奶油全塗抹在他身上,把他當成了一塊美味點心,整個吞吃入腹。即使已老夫老妻,張寒時臉皮仍然是薄,被葉大少如此調戲,他不由得臉色發紅,惱羞成怒道:“不要臉!”
臭不要臉的男人此刻大笑出聲。
他重又抱緊他,在他的眉心,珍而重之地印下一吻。
“我愛你,時時。”
張寒時沒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握住了葉初靜的。
十指交纏,兩人無名指上的對戒交相輝映,反射出了銀白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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