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鋒芒(六)
“殿下,楊家小姐新婚夜失蹤的案子已有眉目。”
書房內,寧遠邱呈上一疊自中溱各州縣遞上來的公文,上面所奏之事,都跟近三年裏新娘失蹤的案子有關。
淮祯一一翻閱,發現失蹤案果然不是個例。
他征完南岐返回随州後,陸陸續續過目了近半年州內的重大事宜。
随州城中行政官員完備,除了孫重禮是京中外派的監察刺史外,州縣各位官員都以裕王為尊,他們辦事的效率和成果也不俗,最後能遞到淮祯桌上的,都是一些重大要事。
和民生軍務夾在一起的便是這件失蹤案。
人口失蹤,歸府衙負責,淮祯是親王,不可能事無巨細地去過問府衙的每一件案子,只這一件除外。
楊家是随州富商,其女楊若雪本該在半年前嫁給城中另一富商之子,男女雙方是兩情相悅,門當戶對,本是極好的一段姻緣,可在成婚當日,新娘卻從待嫁的閨房消失無蹤,至今已過半年,府衙依然沒有找到楊若雪。
所幸在四周的山上并沒有發現無名屍體,姑且判定楊若雪還未遭毒手。
正因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又是在新婚當天失蹤的,坊間便流言四起,說楊若雪跟情郎私奔,說楊若雪嫌貧愛富,嫁給富商之子不知足,還想攀附更高的枝頭,所以逃婚。
彼時淮祯不在随州城內,否則民間那群碎嘴的窮酸秀才都能胡謅是裕王把楊家姑娘藏在府邸據為己有了。
流言紛擾,楊家名聲受損,苦不堪言,直到淮祯回到随州,楊家老爺帶着那未辦成婚禮的女婿跪到淮祯面前喊冤。
這件案子才從府衙調到了淮祯手中。
淮祯養肩傷的這一個多月,陸續讓人着手去查這件失蹤案,如今已摸索出關鍵線索。
新婚失蹤當日探查過新娘閨房的官兵描述說,閨房內的窗戶敞開,窗戶踏板上還有腳印。
從腳印的大小和力度來看,應當是一個成年男子,并且有一定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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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沒有掙紮的痕跡,只地上落了楊若雪的一根發簪,暫時無法判定是她被劫走時掙紮落下的還是自願跟男人離開時不小心掉下來的。
楊老爺力證楊若雪對這樁婚姻沒有任何不滿,她和李家的公子本就是青梅竹馬還是娃娃親,沒有私奔的理由。
楊家為女伸冤時,楊若雪的未婚夫也不顧世俗白眼始終配合,足可見兩人感情深厚,因此私奔的概率更小。
那麽只剩下新婚被劫這一個可能。
淮祯讓人排查過随州正對面狼山的山寨,裏面那窩土匪現在都成了平頭百姓,新婚當夜更是連山都沒有下過,也可排除嫌疑。
失蹤失蹤在随州城內如今也只鬧了一起,不像是連環作案。
于是這件案子就成了懸案。
那日楚韶坐在書房裏喝茶,無意中提了一嘴,說:“不能只看随州一城,萬一整個中溱都有類似的案子呢?”
這話點醒了淮祯,他寫了文書分發各地州郡,十日後,陸續有了回音。
中溱各地果然在近三年內,都有新娘失蹤的案件。
如果只看随州一個城,似乎看不出這件案子的嚴重性。
但縱觀整個中溱,幾乎是每隔兩個月,便有兩三位新婚的女子無故在新婚當日失蹤,并且都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三年內,居然已經失蹤了近百位妙齡女子。
這個數字讓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楚韶從街上回來,懷中揣着那本金屋藏嬌,正準備和淮祯說外頭的話本故事現在都寫得太離譜了,想讓他管管,剛走進書房,就察覺氣氛凝重——啾咕身邊的那些心腹要員都在書房聚集了。
像是在商讨什麽大事,楚韶本想同往常一樣繞到屏風後喝茶吃點心,等他們商讨完再說自己的小事。
不過他一進屋,屋內衆人就把視線移到他身上了——很難不引起關注。
“輕煦,你過來。”淮祯朝楚韶招手道。
不知從何時起,裕王在府中議事時已經不避着楚輕煦了。
一旁的溫硯都不用王爺開口,就主動搬了把椅子放到了淮祯身邊,楚韶走過去,很自然地坐在淮祯身邊。
他同淮祯坐在一個位置上,書桌前那群謀士仿佛也要聽命于楚韶似的。
淮祯将公文放到楚韶手邊,毫無保留地說:“前幾日那宗新娘的案子,各州都給了回音,你猜得沒錯,那夥人不是在随州城內連環作案,而是在整個中溱境內連環作案。”
楚韶立時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連忙翻閱起各州呈上來的公文。
寧遠邱:“......”
按理說,上呈給親王的公文,旁人是不能碰的——更何況楚韶還曾是...還曾是敵國舊臣!
寧遠邱欲言又止,算了,楚韶于裕王而言,似乎早就不是旁人了。
“你可看出了什麽蹊跷?”
淮祯耐心等楚韶看完,才問。
“殿下有沒有發現,這些失蹤的姑娘在身份上有一個規律?”
楚韶拿出三本小州郡的公文,依次排開:“這三個地方,相較于随州溱京而言,都是小都城,這些地方失蹤的新娘身份都是當地官員之女,且大多是七品左右的小官,屬于輕易上不了京不能上告京都的人。”
經他一提,淮祯才發現這裏面的關竅,他找出花州的公文對比,花州也在這三年陸陸續續失蹤了三位新娘,然而花州失蹤的姑娘,身份又和随州一樣,都只是尋常的商戶女。
雖說富商之女并不比書香門第官宦人家的女兒差,但商戶畢竟是最末流的一個階層。
如果一個府衙同時接到了商戶女和官宦女的失蹤案,同樣是人命,就是官宦女子要金貴些。
寧遠邱問:“這裏面難道有什麽門道?”
裕王已經明白楚韶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自己心腹,反問:“如果是随州四品大員的女兒在新婚之日失蹤,會如何?”
寧遠邱:“重臣之兒女若牽涉案件,親王都會親自受理,如果親王查不出,便要上報進京,如果是這麽多起案件連發,或許連聖上都會驚動...”
說到這裏,寧遠邱和在場諸位都懂了。
劫新娘之人,不敢在親王坐鎮的大州郡動手,比如随州和花州,哪怕要劫也只敢劫商戶人家的女兒,因為這樣,至少不會鬧到親王面前,他們不敢驚動親王,實則就是不敢驚動京都。
可見背後之人,忌憚的是溱京的某股勢力。
淮祯合上公文,往桌上一放:“還有一點,中溱境內只有京都沒有相似案件。”
話說到這,書房裏除楚韶以外,衆人心中都已經冒出了一個人:瑞王。
這麽多起案件,能在三年內不掀起波浪甚至連嫌犯都沒有被抓到一個,這樣強大的包庇勢力,京都內除了皇帝,就是瑞王。
皇帝坐擁後宮三千,真要貪念女色,大可選妃,何必去觊觎已經待嫁的女子?況且如今的溱帝沉疴在身,哪會有這種心思?
那便只有瑞王淮旸最可疑。
寧遠邱:“可瑞王愛妻之名遠播,瑞王妃背後更是鎮國公,以溫老将軍的威嚴,瑞王應當不敢。”
楚韶對瑞王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是淮祯的長兄,他喝了一口溫茶,單純好奇:“瑞王對他的正妻很好?有多好呀?”
瑞王的事,沒人比淮祯更清楚。
“大哥的正妻是溫老将軍的幼子,叫溫霈,字露白。溫霈年少時是宮中皇子的伴讀,12歲那年冬天,淮旸不顧勸阻在禦花園的湖面上走冰,最後在湖心的位置上踩碎了冰塊,摔入冰水中。”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淮祯已經以為玉妃的事情失寵,人不在宮中,諸多細節,都是聽鎮國公和宮內的眼線說起。
“淮旸落水後,離他最近的就是溫霈,溫霈也識水性,他是第一個跳下水救人的,淮旸是皇室嫡長子,又是宮中最受寵的皇子,他落水,岸上的人都只挂心他,于是也就忘記了,第一個跳下水把瑞王推上湖面的溫露白,等瑞王上岸吐出嗆的水後,才有人想起水裏還有鎮國公的幼子。”
“溫霈被救上岸後,渾身僵硬冰冷,只剩半口氣,以鎮國公在朝中的威望,這件事很快驚動了父皇,父皇又驚又怒,要知道鎮國公最疼愛幼子,溫霈要是出事,朝中武臣必定動蕩。”
“父皇幾乎端了整個太醫院去,救治了三天三夜才将溫霈從鬼門關拉回來。”說到這裏,淮祯輕嘆一口氣,異常惋惜。
“溫露白本來是極好的習武苗子,經此一劫,身體被那日的湖水凍壞了,此後再不能習武,只能仔細将養在家中。”
“當年我并不在現場,只聽溫老将軍說過,以溫露白當年的水性,救上瑞王後完全可以自行脫身,是瑞王在水中驚恐掙紮,在被侍衛拉上岸時,雙腳胡亂在水下踢踹,居然一腳把本來可以順利從水中脫身的溫霈踹回了深水之中,這才讓溫霈險些喪命。”
楚韶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這事之後,瑞王頑劣不化的名聲就傳了出去,且非常不受鎮國公待見,鎮國公是朝中武将之首,瑞王惹怒了鎮國公,等于和滿朝武将站在了對立面。”
“淮旸的生母趙皇後眼看兒子失了人心,心急不已,直接遣散了王府中那群近身的莺莺燕燕,瑞王沉寂一年後,忽然大張旗鼓地追求起溫霈來,當時鬧得整個京都都知曉,大概倒追了四五年,期間瑞王的名聲也因為專情而被美化了不少。”
“到溫霈成年可嫁娶那年,皇後向皇帝求了賜婚的旨意,說是淮旸出于愧疚想照顧溫霈一生,并讓淮旸同鎮國公發誓永不納妾,此生只要一個溫露白。這樣半推半就,加之聖旨施壓,瑞王才娶到溫霈這個正妻,因為這段姻緣,瑞王專情愛妻的名聲在京中廣為流傳,近幾年在朝中的人心也有所回攏。”
“這就是瑞王愛妻名聲的由來?”楚韶輕輕搖頭,“乍聽這些往事,明明都是溫露白在犧牲,我雖然不知道當年細節如何,但是這樁婚事從頭至尾都是皇室在拉扯,有誰去問過溫露白的意願呢?瑞王也不過是在利用對溫霈的專情洗清從前的頑劣名聲,實在看不出他有多愛自己的王妃。”
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況且瑞王也不是不近女色,他只是被愧疚和這道婚約壓着不敢近,欲望壓制久了,往往會釀出違背綱常倫理的惡果。”
“就憑三兩句話,你就認定瑞王不是好人?”
瑞王是什麽品性,沒人比淮九顧看得更透。
他看得透,是因為他同這位兄長一同長大,人說三歲看老,淮祯自記事起,就知道要提防這位大哥,他心裏早已有了确切的答案,但這是建立在他對淮旸十多年的相處之上才下的定論。
而楚韶,連淮旸的面都沒見過,單憑這幾篇公文給出的線索和自己的三兩句話,就把這件案子的幕後主使給判定了。
該說他聰明,還是輕率?
他這麽輕率地認定和淮祯同父異母的瑞王不是好東西,日後是不是也可以因為旁人兩三句話認定淮祯同樣不是好東西?
作者有話說:
韶兒:啊這?你扪心自問你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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