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借個廁所
晝衡走在一片濃霧之中,不分南北。
濃霧呈現出一種混沌的蒼灰色,其中夾雜着片片輕慢的雪花。
雪花也是混沌的,落在衣服上,像香灰。
腳下是荒草地。
晝衡走得深一腳,淺一腳,他在霧中時不時眯起眼,試圖看清前方的路。
可他就像在一個混蒙的蛋殼裏,四周的霧氣濃得幾乎化為稠液。
突然,腳下踢到了碎石子,石子滑落,磕着岩壁發出嘩啦聲響。
晝衡堪堪收住腳步,不再向前。
恰在這時,濃霧漸漸自眼前化開,視野變得清晰起來。
晝衡再看腳下,出現了斷層。
下方是一個巨大的深坑,足有一個體育場那麽大,仿佛是施工隊留下的廢墟。
而在深坑的正中央,孤零零地存在着一口枯井。
晝衡看到那口枯井的剎那,渾身僵硬,雙手攥緊,整個人由沉靜溫雅的狀态,驟然迸發出一種強烈而又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陰鸷,焦躁,幽恨,甚至還有一點恐懼。
噩夢每晚都會找上門,今晚也不例外。
晝衡擡起頭看向周圍。
這是一個晴朗的夏夜,月亮又大又圓,低懸天邊,頂上蒼穹布滿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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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坑的周圍是荒草地,草木野蠻生長,再遠一點,就是黑黝黝的森林輪廓。一陣風刮過,荒草朝着一個方向傾倒,簌簌作響,晝衡幾乎能聞見濕潤的青草氣息。
晝衡再收回視線,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泥濘的坑底。
古井就在他正前方十米遠處。
晝衡腳下挪不動步,他漸漸擰起眉,呼吸變得有些困難。
伴随着一陣細小的“窸窣”聲響,古井口緩緩往外生出很多黑色的頭發來。
那頭發像是有自主意識,像蛇一樣朝着四周延伸爬行。
不一會兒,一只手從井裏探出朝向空中,更準确地說,那是一只手骨,在皎潔月色下折射出森森白光。
手骨攀住井壁,拖拽出一道屬于女人的背影。
就見女人背對着晝衡,靠着僅剩的獨臂,一截一截地爬出井口,動作一卡一頓,骨頭錯位地擰在一起,發出嗒噠聲響。可上半身爬出枯井後,下半身就蕩然無存,給身後人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破碎橫截面。
女人爬到了古井外,脖子一陣亂扭,那只森白的手骨一直捂着面,最後定格住,仰頭迎着月光。
不多時,女人的頭腦左右搖晃起來,猶如在跳一段舒緩的華爾茲,十分陶醉。
低吟淺唱聲也随之響起:
“噓……噓……小寶貝,別說話了哦……媽媽就去給你買一只知更鳥……如果知更鳥兒不歌唱……媽媽就去給你買一枚鑽石戒指……如果鑽石戒指變黃銅……媽媽就去給你買一面鏡子……如果鏡子打碎了……媽媽就去給你買一只小公羊……”
變調的搖籃曲在深坑裏回蕩,詭異的唱腔使歌聲聽起來毛骨悚然。
晝衡一言不發,安靜地看着只有半截身體的女人背影,那僅剩的半截身體,也是殘破不全,散發出腐爛屍氣。
一曲唱完,女人慢慢地朝後方扭過臉來,手骨一直罩着面。
直到那顆披着長發的頭完全面向晝衡,手骨才慢慢放了下來,露出一張慘不忍睹的臉,眼睛的部位只留兩個血跡幹涸的黑洞。
晝衡在看到女人的瞬間,狹長的雙眼紅了,指關節因為捏得太緊,發出輕微的脆響,整個人就像在極力忍耐着某種沖動。
女人單手撐地,轉過身,在地上拖拽着身體,不懷好意地朝晝衡爬去。
晝衡仍然站在原地,身姿筆直,臉上看不出情緒,但目光有點深。
不多時,驚異的一幕發生了。
随着女人緩緩靠近,晝衡蒼白透明的皮膚下隐隐翻滾過非常淺淡的黑色,就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中散開,又像是一團黑霧。
只是那清淺的黑越聚越多,越滾越快,一會兒聚集浮現,一會兒迅速消散,随機地出現在身體的各個部分,仿佛是在皮膚底下急切地尋找出口。
毫無征兆的,黑霧突然頂開晝衡的半張臉,在空中脹開一個巨大的不規則形狀,形同菌類張開傘蓋,卻因有薄薄的一層皮膚包裹,又在下一秒猛地縮回。
晝衡的身體開始不停地膨脹又恢複,像躍動的可視化音軌。
那場景,仿佛男人的本質是一團黑霧,只是躲在了一張漂亮華麗的人皮之下,現在正要破體而出。
地上爬行的半截女人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停了下來,咯吱咯吱扭動着脖子,慢慢擡起森白手骨掩住面。接着,張嘴發出尖銳驚悚的嚎叫。
晝衡猛地睜開眼,巴赫的平均律曲在耳邊輕快地跳躍,一盞床頭燈散發出昏黃柔和的光芒。
可是在腦子裏,女人的哀嚎還留有回響。
晝衡額上起了一層冷汗,慢慢從夢中緩神。
過了一會兒,他撐起身,靠坐在床頭,單手解開睡衣第一顆紐扣,總算呼出一口氣。
黑膠唱片機播放到了最後,室內音樂聲停了,唱片機空轉了一會兒後,突然“咔”的一聲輕響,跳幀。
晝衡似乎是受了夢境的影響,即便是現在,心跳得也很急。
他坐在床上屈起膝,用雙手掌根按着灼熱的眼睛,唇微張,發出很輕的“嘶哈”抽氣聲,看上去很煎熬。
只有晝衡自己知道,那種煎熬來源于靈魂的饑餓。
他現在很饞,非常饞,如同久未進食的雪狼聞見血味兒,卻因為戴上了嘴套無法進食,而逐漸變得狂躁不安。
他急需些什麽來填補身體深處的缺口。
晝衡的手指緊繃地蜷了蜷,隐約有淺黑色霧氣自他蒼白的指縫間溢出,他開始緊張地發起抖來,牙齒咯嘣蹦地打顫,仿佛随時将要越過臨界線。
然而就在這時,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
晝衡從手掌間偏過臉瞥向電話座機,眼神淩厲,可萦繞鳳眸周圍的黑霧剎那間消散。
電話響了三聲,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接起。
晝衡聲音低淺,透出些疲憊:“喂?”
電話那邊似乎有兩三個人在悄聲起哄,靜了兩秒後,才有人不自在地清了清嗓,男音清越,道:“抱歉,睡了嗎?”
晝衡很輕地咽了下嗓,喉結上下滑動。
在他聽到蕭起聲音的瞬間,身體內緊繃的弦奇跡般地松弛了一些。
晝衡的臉色依舊恐怖,他卻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足夠溫和:“沒有呢,怎麽了?”
蕭起淡淡地“哦”了一聲,說:“這裏有幾個人想上廁所,能不能去你家借下衛生間?”
晝衡靠在床頭,又縮了縮腿,單手捂住仍有些發燙的雙眼。
蕭起沒第一時間得到回應,想當然道:“不方便?那我們……”
“不會。”晝衡打斷對面,側過頭時從手掌中露出一只眼,低聲道,“你來……”
來了就別走了。
他現在很餓,非常餓,急需些什麽……來填補身體深處的缺口。
晝衡支撐着自己坐到輪椅上,想去廚房倒杯水。
可是即将靠近卧室門口時,輪椅突兀地停在原地。
晝衡擡起頭,看向面前的房門,道:“誰在外面?”
這話問得很奇怪。
深夜,在只有他和林晚兩個人居住的公寓裏,如果感到門外有人,想也知道會是誰。
但晝衡卻感到不确定。
房門外寂靜了良久。
突然,有道聲音很輕地說:“哥哥……我能進去嗎……”
***
天城家園外,在青年刑警找完茬離開後,破落面包車內始終彌漫着低氣壓。
快過去半小時了,始終沒人講話。
有人是不想講。
而有人是不敢講。
直到潘彼得憋不住,舉手道:“報告!我想尿尿!”打破了沉默。
西蒙手肘撐在方向盤上,一手托腮,道:“我也想。公 衆 號 紅 柚 推 文”
蕭起一直對着攤開的暑假作業發呆,聞言,眨了下眼,看向前座,道:“附近沒公廁。”
塔塔偷瞄了一眼旁邊,見蕭起已經恢複常态,她很明顯地松了口氣。
潘彼得聽蕭起的語氣,似乎沒大礙了,精神也跟着放松下來。
潘彼得提議道:“去附近商場?”
西蒙指了指手表的表盤:“你看看幾點了。”
潘彼得一看,都十點半多了。
一般商場十點關門。
潘彼得正要嘆氣,後座扔來一個空礦泉水瓶。
“…………”
潘彼得抛了兩下接穩礦泉水瓶,朝手中看了眼,又扭過頭望向車後座。
蕭起沖礦泉水瓶揚了揚下巴,态度自然道:“讓塔塔下車。”
意思是讓他們就地解決。
潘彼得老實孩子,還真歪着頭權衡了一番。
然後,他非常體貼地擰開瓶蓋,遞給西蒙,道:“這給你吧,我再喝一瓶。”
西蒙托着腮,瞥了眼瓶口,白淨的臉上露出不屑譏笑,又冷又酷道:“太小,塞不進。”
潘彼得:“…………”
蕭起失笑:“看不出來,還是童|顏|巨|diǎo。”
“哎呀,得了得了。”說起污,這一車子人中屬塔塔最污,她一臉嫌棄,趕緊把跑偏的畫風扯回來,道,“你們方便倒是方便,問題是我也想方便誰給我行個方便?找廁所才是正經的。”
潘彼得扳着手指頭暗自咕哝,好半天,撓撓頭:“姐,你說的這四個方便,到底幾個意思啊?”
塔塔:“……起開。”
倒黴孩子。
這時,西蒙涼涼道:“42幢離我們不遠。”
一語點醒夢中人。
塔塔眼睛陡然放光,道:“對了!師叔的前夫和未婚妻都住這兒,憑這兩層關系,我們還上不上廁所?”
“……”蕭起擡起頭。
就見一車三個人都在盯着他看,意圖明顯。
蕭起低垂下視線,又很快擡了起來,明确拒絕:“你們別想。”
蕭起确定以及肯定,這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絕對不僅僅是想上廁所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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