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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楚太子靈旗第一次得知自己名字的由來,是十六歲的時候。
高入雲霄的塔樓上,他拿了一張黃金面具與令尹申圉笑鬧,申圉卻說這面具上附了神靈,殿下不當随意碰觸的。靈旗瞧了半天,這黃金面具有鼻子有眼,嘴唇薄薄地抿成一條線,顯然是個凡人,甚至與他的哥哥有些相似。申圉說,這是自然的,當初姜夫人來楚,公子庚素衣高冠,文身傩面,執靈旗于雲臺之上,作東皇太一之舞,以迎齊國公主。這就是公子庚當初戴過的面具。
立刻申圉就意識到自己失言,犯了太子的名諱。靈旗轉過臉,一雙孤清的黑眸死死盯住了他,不容許他不說下去。于是申圉只得小聲說道:“您的名字,就是姜夫人懷想着自己來楚國時的心情,給您取下的。”
靈旗沒有說話。申圉揣摩着他的神色,揣摩不透。他已貴為令尹了,從最低賤的馬圈中被先王挑中,一步步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臣,但他仍然揣摩不透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孩子。
靈旗最終還是戴上了那張面具。面具是照着公子庚的臉型做的,且黃金沉重,而他畢竟年紀小,戴着不倫不類。那雙深黑眼睛便掩藏在孔洞中,叫申圉心底發寒。
那面旗子呢?他問。
申圉一愣。“那旗……那旗是神物,當年與玉璧一同沉于江底了。”
這是楚的風俗。夫婦成婚,不似中原,要三媒六聘,合卺結缡。楚國是神之上國,要在神靈的面前立誓,燃炬,擊鼓,斬旗,沉璧。宛如一場不回頭的出征的儀式。
十六年前,楚公子庚聘于齊。齊女姜氏貌美,楚王自妻之,生太子靈旗。
二
靈旗下了塔,到雲深霧繞的寝宮裏去。又是雨,綿綿不絕的雨,四周散發出的氣味仿佛植物拔出腐土,又用蠟燒了一遍,輕靈的都被凝結住,只剩下冷。他已習慣了這山巅的雨,甚至不知道不下雨的地方是什麽模樣。
譬如說,他母親的來處,齊。
公子庚在寝宮裏等着他。穿着一身朝服未脫,正拿一片充兵符用的牙璋挨個兒敲過殿上的甬鐘,百無聊賴似地,發出嗡嗡然嘈雜的聲音。靈旗不明白他何以總在做這種孩子氣的事情,一把将那牙璋奪過扔了,說,你再敲,孤的耳朵倒是無事,你的兵符可要沒了。
他隐隐有威脅哥哥的意思。哥哥卻不惱,只是盯着那紅漆木上成排的編鐘說,聲音不對了,你沒聽出來麽?
靈旗不懂音律,他不像他哥哥那般多才多藝。他一手壓住哥哥的肩膀,便要将手中的黃金面具往哥哥臉上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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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吃了一驚,一個反手便将那面具打落了。靈旗又耐心地拾起,聲音甚至是溫柔的:戴給孤瞧瞧?
公子庚生得好看,逸興飛揚的鬓眉,清隽的眼,蒼白的臉頰卻帶出一絲楚楚可憐的輪廓,靈旗思想着他穿上寬大雪白巫衣的模樣,颠倒衆生如妖孽一般,卻要他去迎神,真是可笑。
腦子裏想着虛無的事,底下卻硬了。靈旗說,不戴就不戴。将那面具撒氣似地扔下,又往後頭走去,天井裏霧氣迷蒙舔濕他的臉,像他沒能得到的安慰。
他感到空虛。于是他再次往回走,沖入殿中,在那編鐘前抓住了公子庚的手。
三
靈旗十歲的那年,父王死了。年老的楚王姬妾成群,在這無人拘管的冷山上縱欲過度,最後死在了美人的床榻上。以莫敖為首的貴族大夫們奏請,太子靈旗年幼,而庶公子庚素有德行,可暫代王位,號令各族,以待太子成年。
但靈旗的話,也同樣是王的鈞意。他說要父王的姬妾都活活殉葬。公子庚不同意,說此乃蠻夷陋俗,會遭諸侯恥笑。靈旗說,不殉了她們,便讓諸侯恥笑我母親?
公子庚怔住了。
靈旗端詳着、甚至是欣賞着哥哥那怔住的神情。他這個光風霁月的哥哥,像九嶷山巅最難觸碰的雲,他不能理解凡人們低賤的恥辱感。
即使哥哥自己也是個低賤的人。他的母親身份不詳,他的名字也是随意取自出生那日的天幹。不像靈旗,有一個充滿意義的名字。
靈旗一邊輕輕地扯着哥哥那绲了銀邊的衣衽,往下,露出雪白的肌膚上大大小小的淤青與瘢紅,猶帶着外頭微冷的水汽;一邊就想起了當初哥哥那懵懂無知的表情。
哥哥會羞恥嗎?母親原本應當嫁給他的。他立在雲臺之上,華服盛裝,為她跳迎神的舞,她望而心動,他手中的靈旗仿佛引向她的夢寐。
母親若能嫁了給他,這世上也就不會有太子靈旗了。
公子庚抓住了靈旗的手,像是想抵抗他。靈旗又想,哥哥會羞恥嗎?被自己的弟弟翻弄得嗓音沙啞,腰肢傷損,肉身宛如一座含垢的廢墟。
但哥哥終究是抵抗不了他的,靈旗心中竄出惡欲,畢竟哥哥從他出生時起,就最疼愛他了。
哥哥曾經抱着他洗澡,牽着他走路,哥哥教他念書習字,教他入江游水,教他上馬拉弓。哥哥偶爾也會為他唱歌跳舞,但并非東皇太一那樣盛大的舞。靈旗從未離開過楚國,他的世界裏就是哥哥,和楚國永不停歇的雨。
哥哥對他的愛,是從對母親的愛裏勻出來的。
四
公子庚的手最終是垂落下去。靈旗已十六歲了,身軀健壯不知疲倦,沖撞着他的時候連笑也不笑一下。重重疊疊沾着滞重雨水的簾帷裏,偌大的寝宮像一塊沉了水的玉,被公子庚的鮮血撕開。靈旗低下身子去咬他裸露的脖頸,想聽他的呻吟,卻聽見他的脊背撞在甬鐘上,昏沉沉地響,靈旗于是又惡意地問,宮商角徵羽,這是什麽律?
公子庚不言,偏過頭,薄唇咬出水紅。也許是有呻吟的,只是黃鐘大呂莊嚴齊響,将那呻吟都埋在哥哥墨一般的長發裏了,叫靈旗聽不分明。
也許正因為他哥哥的縱容,靈旗在性事上才會越來越惡劣。他換了姿勢,将哥哥雙手都綁在身後,他拉着死結的繩索就像騎一匹馬,聳動中他看見哥哥纖細的手腕勒出來新的紅痕。他想這是他留下的印記,旁的人都不能。
他曾經羨慕哥哥的影子,因為那影子也是哥哥的一部分,可以永永遠遠地跟着哥哥。
現在他羨慕這紅痕。
他俯伏着,噴濺着,又跪直了身子,拿陰莖去碰哥哥的臉和唇。哥哥就像最能讨好人的一只狗。
除此之外,靈旗什麽都看不見。
五
靈旗很少見到母親。
當年父王寵愛她,為她營建了一座女歧之臺作行宮。但很快她就失了寵,只能獨自守在那座宏偉的、據說是齊制的牢籠裏。公子庚偶爾會帶着靈旗去見她,但也只是偶爾。
母親不快樂,靈旗過去還想知道緣由,如今他不想了。
靈旗過去還曾想知道山外的模樣,如今他也不想了。
他望向那套編鐘,那據說是母親的陪嫁,父王喜歡,就挪到寝宮來了。要鐘,卻不要人。
最終大鐘裏頭沾上了他們的精液。靈旗讓哥哥去舔幹淨,哥哥不聽,攬着衣衫躲在鳳凰鼓的陰影裏,喚了句,靈旗。
靈旗興致倒好,不勉強他了,擡眉應了一聲,還裝模作樣地叫了一個字,庚。
哥哥的身子顫了一顫。靈旗喜歡看他受驚的表情,像是自己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一般。但其實自己只是喚了他的名而已。
哥哥低下頭,說,太子殿下。
靈旗眯了眼睛。不想再與他打啞謎,冷冷地道,怎的?
公子庚說靈旗,你已滿十五,當親政了。當初我受命攝位,便已與天上諸神、宮中士大夫都說清楚,待你長大成人,便一定将這位子還給你的。
靈旗覺得嚴陣以待的自己很滑稽。一邊乖順地說,聽哥哥的,一邊從床上将粗長的鐵鏈拉了過來。
聽見鐵鏈曳地、一分分切割過來的吱啞之聲,公子庚瑟縮了一下。
我聽哥哥的,哥哥也要聽我的。靈旗柔聲說。我可以即位做楚王,那哥哥也要在這寝宮裏,日日夜夜地陪着我,不許走。
六
楚太子靈旗将親政了,諸侯各自探出了腦袋,他的舅家齊國更是一馬當先派來了觀禮的賀使。
靈旗設宴于女歧之臺。水霧氤氲的池水上仙山朦胧,姜夫人也難得地露面,她雖然不算年老,但長年不見日光,困于方寸之地,似乎已令她很憔悴。靈旗根本沒有看她。
他很細心地盯着眼前的爐火,要為公子庚溫一壺酒。楚地濕寒,哥哥總要在睡前喝上一杯暖暖的酒才能入眠。
齊國的使者或許是得了齊王的命令,特意要來瞧一瞧姜夫人。彼在姜夫人和公子庚之間看來看去,最後沒能掩蓋住悻悻顏色。
靈旗能猜出他在想什麽。蕞爾蠻夷,不知禮儀,翁娶媳,弟欺兄。公子庚有德行,美姿儀,若當初能與姜夫人成婚,得了齊國臂助,或許今日已是真正的楚王。
而不必給他這個跋扈殘忍的弟弟做保傅。
靈旗盯着那火,火苗袅袅娜娜像在跳一場神舞。他忽然嘴角一勾,對階下衆臣道,聽聞當年母親乘船到此,是哥哥執靈旗在雲臺上作東皇太一之舞,以迎神貞吉。今日孤也想求上一卦,請哥哥以神舞占之,可好?
公子庚的臉色白了,一瞬之間,竟是倉促地望向了筵席對面的姜夫人。
姜夫人卻沒有接下他的目光。只是垂了眼,似很哀傷,微風拂過她美麗而初老的臉龐。靈旗看在眼裏,內心裏不知是什麽野獸在沖撞着,他咬住後槽牙,有些尖銳的痛感,卻又不知是痛在何處。
他點了點頭,讓仆從遞上一面旗,與那一張黃金面具。擺在公子庚面前了,逼迫公子庚不得不擡了頭。
太子……欲占何事?
哥哥問他,聲息輕得像在吹一片摸不着的羽毛。
占。靈旗斜卧榻上,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搭在膝蓋,眼皮懶懶地一掀。孤何日親政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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