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八
姜夫人是往身上拴了石頭,沉水自盡的。
空蕩蕩的女歧之臺,池塘是用鹽水圍出來的大海,幾座假山充當了蓬萊仙境。高臺冷風,刻意栽了郁郁蔥蔥的樹,想顯得大氣一些,卻總是被雨水撲濕,變成了陰暗的幕景。
公子庚坐在這池塘邊,問靈旗:你說大海,當是什麽樣子的?
靈旗原本是不安的,但見哥哥好似無動于衷,不禁撇了撇嘴。孤沒見過,料想和這一片池塘也差不多。
公子庚偏着頭,像在思索。不遠處,令尹申圉指揮着宮人搬運走姜夫人的屍首。姜夫人被發現時,手中攥着一把池塘底的泥沙,有人說,她像是想在水底尋找什麽東西。
找什麽呢,靈旗望向公子庚。自己心裏有一個隐隐約約的答案,卻不敢說出來。
先代楚王,總是死于水中。公子庚望着水波上的煙霭,又開口了。我以為父王是不同的,不曾想應在了夫人身上。
死于水中,這不是很尋常麽?楚國的地界,樹上是水,房中是水,空氣裏都是水,無日無夜不擰着人的脖子。靈旗想從哥哥臉上找出一些悲傷來,卻找不見,哥哥像只是空虛地坐着,一副軀殼,內裏都是茫茫的水澤。
靈旗不知道說什麽好,于是說,哥哥想見大海麽?
公子庚茫然。許久之前,夫人曾與我說過,海上仙山,有不死之藥。也許她去求仙藥了。
原來如此。靈旗哦了一聲。他的母親,自生下了他就沒管過他,做什麽都不稀奇。他知道哥哥與母親之間有過一些對話,他不感興趣,他不願意聽。
公子庚看向他。靈旗,你總以為我與夫人有染吧?其實,當年我雖然迎接夫人入宮,卻并未見過她一面;新婚之夜,父王便直接……過去了。
公子庚低下頭,瞳仁裏倒映着水波。他說,我只是覺得她可憐。
他說得那麽直接,又那麽坦然。
那你呢?靈旗下意識想問。你可不可憐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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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抿着唇走近一步,便看清哥哥手中正把玩着一面旗子。是上回讓他跳舞,做來頂用的彩帛,粘連在削平的木枝上,哥哥将它左轉轉、右轉轉,那彩帛上的龍鳳便迎着風追咬彼此,哥哥一時看得入神,像是外界連綿的雨也不能驚擾到那一對快活的龍鳳。
靈旗卻覺得冷。穿了厚實的衣裳,卻仍然冷。似乎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已永遠失去了母親,失去在這無知覺的水底。而哥哥就像母親跂而望之、求而不得的仙人,只是凝着神說了一句輕飄飄的,可憐。
就讓母親去死了。
他想母親想找的并不是仙藥,而是那一面雲表風裏、呼雷引電的靈旗。可那真正的靈旗已經沉沒在滔滔的江底,這世上只剩下太子靈旗。
太子靈旗,永遠劣了一等。
九
令尹申圉深夜來見公子庚時,公子庚還在注視着那一面假旗。
申圉脫了寒氣森森的外袍,便徑自給公子庚跪下了。公子庚終于變了臉色,忙來扶他,“令尹這是做什麽?”
“請公子聽老臣一言。”申圉卻不讓他扶,雙膝跪直了,沉聲道,“當年太子十歲,頑劣不堪教誨,臣等都奏請公子即位,公子卻不肯,定要說是攝位。但如今太子已長成,到底成不成器,公子心中也該有個判斷了!”
許久,申圉沒聽見上頭的聲音。他抱定破釜沉舟的心過來,想公子庚雖然攝政,卻不得不對太子處處容讓,五年以來,必定也有積怨的。然而到這一刻,他卻又不确定了。
終于,公子庚的聲音像燭煙飄來,“太子就是太子。”
申圉一咬牙,“太子禀性殘暴,不遵孝悌,忠奸不分,若将楚國交給他,不知是多大的禍害!公子,請公子為了楚國百姓,為了公卿大臣,為了社稷萬年,三思!”
公子庚卻忽然說:“令尹曾見過大海麽?”
申圉怔住。“臣不曾。”
他擡頭,見公子庚的目光平和溫潤。
“先君有命,以靈旗為儲,我當初攝政,只是因為靈旗年少。”公子庚說,“如今靈旗長成,我已營建了東萊之邑,足以供我終老。”
申圉呆住,雙膝一軟,竟癱坐在地。
公子……公子要離開楚國。
除了那一句不着邊際的大海,公子的這個心思,也不知他對人藏了多少年月,竟從未透露出一絲一毫過。
東萊之邑……那是在齊國。
申圉的念頭在飛快地轉動。公子與齊國莫非有所勾連?又莫非……是姜夫人在其中穿針引線?那麽姜夫人之死,到底……
原以為是個冰清玉潔的人物,想不到歸根結底還是髒的。
一時之間,仿佛這空空鬥室都變得危險。不知何時就會冒出來帶劍的刺客,将知曉秘密的令尹給殺了一般。
申圉慢慢地站了起來。他年老了,氣力不濟,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耗費了他很久,但公子庚已不再來扶他。
公子庚只是仍心平氣和地看着他。手底是那一面小旗,晃一晃,便帶上了燭火,火光即将燒到手的剎那,公子庚将它丢進了灰盆,蓋上了饕餮紋的青銅蓋。
陰燃的布帛立刻就燒盡了,那兩條快活的龍鳳也消失于人間。
公子庚說:“天寒露重,令尹請回吧。”
十
姜夫人死後十餘日,齊國使者暴斃于邸舍。
靈旗曾經給過哥哥兩個選擇,要麽殺了母親,要麽殺了使者。結果現在,全都死了。
深夜,靈旗仍盯着紅爐上的酒壺,水将沸了,頂得壺蓋呲呲兒地響。酒溫好了,他将酒壺提下,又拿起身邊的奏疏,扔進火裏燒了。
一根根竹木條上嵌着深深淺淺的墨跡,最終蜷曲,洇滅,散為黑煙。
母親之死雖然與他無關,但齊國使者确然是他殺的。
不是說許了哥哥東萊之邑麽?他真想看看哥哥得知此事的表情,所以他特意溫一壺酒,在寝宮裏等哥哥。
哥哥來時,衣裳穿得輕薄,不時地咳嗽出來。靈旗擰了眉,看他沉默不語地跪在自己面前,開始脫衣。
靈旗一腳踢在了他的肩膀上,便将哥哥踢倒了過去。
母親死了,是她自己要死的,即使他貴為太子,也賠不了哥哥了!
心腔裏倏地有毒蛇竄出來,他扯起哥哥的手,将他從濕冷的地面上拖了過去,一直拖過長廊複道,拖到了後廂的浴房中。袅袅的溫泉水蒸騰出熱氣,屋頂上卻仍落着稀稀落落的冷雨,冷熱交激,令人心悸。哥哥一直在喘着氣,像禁不住他的折騰,他有好幾次甚至想折返去取來那一壺酒,但他忍住了。
他看着哥哥匍匐在自己腳下,衣衫半褪,像在同他求饒。他于是勾起唇角,問,齊國使者死在這裏,你說怎麽辦?
公子庚低聲說,他們逼死夫人,太子為母報仇,理所應當。
靈旗說,你明知道他們沒有逼死母親,你明知道我不是為母報仇。
公子庚偏過頭去,他看不見哥哥的表情。只要諸侯相信就行。太子即位,天命歸正,即使是齊國,也不敢輕舉妄動的。
靈旗說,你真相信天命在我身上?
是。
你說謊。你只是怨恨我。
公子庚似很震驚地望了他一眼。
這震驚是什麽意思呢?是說,“你為何如此想”,還是說,“你居然能瞧出來”?
靈旗不想細思,哥哥的手臂在他手掌底,細瘦伶仃,他毫不留情地将哥哥抛進了溫泉水中,看哥哥掙紮了幾下才浮出水面,臉上泛起紅暈。靈旗才覺得自己可以與他說話了。
你怨恨我,也不知怨恨了多久。靈旗在池邊蹲下身子,諄諄地說。若沒有我,母親是你的,王位是你的,什麽齊國、楚國,都是你的。我原以為這麽久了,或許你不再怨恨我了,但沒想到你只是把這怨恨鋪展開了,平分到了日日夜夜裏。說說看,當我操弄你的時候,你心裏是不是很想殺了我?
公子庚咬着唇,卻反問他,你呢,你怨恨我嗎?
靈旗一怔。俄而怒道,你沒有反問我的資格!
公子庚擡手将臉上的水珠抹去,慢慢地起身欲往池外走。靈旗覺得新鮮,好像是自從母親死後,哥哥越來越多地在他面前做些小動作、小表情來抵抗他,好像是哥哥終于忍受不了他了一般。
靈旗拿過手邊的燈臺就砸了過去。砸在哥哥的膝窩,那燈火立即就滅掉,青銅的燈臺在地上骨碌碌打幾個旋落進了池水裏。哥哥不知是痛的還是燙的,一屈膝跪了下來,靈旗便爬過去,手從衣衫底下探到了哥哥的後穴。
他按了按,柔軟濕潤,像是溫泉水泡的,又像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靈旗冷笑,一巴掌抽落,在哥哥顫抖的剎那,便将陰莖捅了進去。
哥哥的腰身都塌下,衣衫像花瓣堆疊出叢叢鮮紅的蕊,靈旗過去是最喜歡這個姿勢的,興許哥哥也知道。但今夜他不适意了,他想看着哥哥做。
所以他将哥哥的身子翻了過來,看哥哥的墨發披散一地,像是在高臺上跳舞,悲風汩起,将他的長發都吹得淩亂。中間卻露出一雙清淩淩的眼,注視着靈旗此刻的瘋狂,好像哥哥什麽都懂似的。
好像哥哥什麽都懂似的。
所以哥哥寵愛他,縱容他,為他精心地備好這冷山中的王座,為的就是逃離他。
大海?那地方有什麽好,不過萬裏的鹽澤。
靈旗想去吻哥哥,吻不到,就落在哥哥脖子上,炙燙得像在給他烙印。據說楚宮官廄中的馬匹,都要由工官燙一個印在身上,說明這馬是王家的。靈旗也想給哥哥燙上這麽一個印,讓哥哥帶着屬于他的痕跡招搖過市。
想着想着就飄飄然了,他一邊吻,一邊抽插得更加激烈。然而哥哥卻在躲他,明明連擡擡手指都沒有餘裕,哥哥卻還是堅持地說了出來:不要……弄在外面,我……我要去湘山……祭神……
靈旗的眼眸中掠過了一縷邪火。也許是因為哥哥發潮的喘息,也許只是因為哥哥的抗拒。他在哥哥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肩膀是硬的,令他自己牙口也發疼,但是看到那上面一圈的紅痕,他又感到得意。
要去湘山麽?他甚至願意纡尊降貴地問一句。
是。哥哥低垂了眉眼,上回你不滿意,這一回,我去湘山蔔卦,為你求一個吉日來。
你去了湘山,還會回來麽?
公子庚眨了眨眼,像沒聽懂。我怎會不回來?
靈旗抱緊了哥哥,像把短短十六年人生的所有重量都交托給哥哥了一般。
回來就行。他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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