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辜負命數

此後些年,大抵都是這般。雲岐年年來南域花家小住,世人都道花、雲兩人情意非凡,算是摯友知音。

長廉每每聽到這般的言論,都會暗自咋舌。然後愈漸苦惱的扯自己頭發。

年來年去,時候一長,總是會瞞不住的。到時候若是家主震怒或尊上勃然,主子和小尊上又該如何是好?若是天下皆知,必然嘩然一片,主子和小尊上又該何去何從?

雲岐年年來,花溪年年在,長廉也跟着年年愁。

這一周而複始的來往,就是十二年。

雲岐從十七桀骜不訓的少年人,也變成了二十有九不近女色的玄雲刀神。

西雲狂的名頭越漸響亮,雲岐三把長刀截殺整個大成的倨傲功夫,成為所有男兒立志瞻仰的武道巅峰,他的狷狂桀骜和他的刀術一樣聞名大成。

桀骜的眉眼愈漸深刻不羁,掌間的刀愈來愈穩,玄雲宗加于他的重負,也愈漸增多。

近幾日老尊上已病倒榻上,加之多為陰雨天,雲岐這一年沒有在南域多呆,匆匆幾日就回了玄雲宗。雲岐每日回房休憩前,都會翻出藏在榻下的精密镂雕的鎖盒,盒子不大,打開後大多都是信箋。或長或短,都是他日日睡前必反複默念的肆意愉悅。

這都是這些年花溪回的信。

他今夜沒能去看信,因為老尊上今夜實在難受蒼白,雲岐舍不得走開半步。

夜裏西玄殿有些涼,外邊的風雨微微透過縫隙,雲岐抱刀坐在榻下,感覺到涼意,揉了揉額角去挨個查看門窗是否關嚴。

榻上的人翻身。明明該是簡單的動作他做的艱難至極。

“小岐。”老尊上身子差了,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清明。

雲岐拉嚴帳簾。“嗯?”

“你該收個弟子了。”老尊上拍了拍榻外側,“過來,我們爺倆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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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扯了老頭,你還能活到我老的時候,老子要徒弟做什麽。”雲岐俊挺的臉上不耐,卻體貼備至的坐在榻外,替老尊上扶起靠枕掖好被角。

“你才在瞎扯。”老尊上瞪他,扯了扯自己花白的長胡子,“你看看,我胡子都這麽長了,還能活多久?”

“诶——”雲岐把胡子從他手中解救出來,妥貼的順好。“不是要說說話嗎。”他不想再和老尊上談論——談論老頭要死的事情。

哪怕這些天老頭已經下不了榻了。

“笨小子。”老尊上微微仰臉任雲岐給自己順胡子,手下卻輕輕的拍在雲岐額間。“小岐,這次聽我的。”

雲岐手頓了頓,別開眼。眼底翻湧上的情緒是酸澀還是舍不得的委屈他自己說不清,也不想老頭看。

“聽為師的。找個弟子罷。”找個弟子,就能繼承玄雲大宗。

雲岐別開眼悶了半響,才沉沉道。“我找,你要看着老子找。我不教別人,所以有了徒弟……也得師父你多幫襯□□。”

老尊上這次沒回話,只濃重的喘息。

雲岐一手無聲的給他順氣,看着老頭微斂虛弱的臉,平日桀骜的眼瞬間紅澀。

老頭不是這樣的。

當年他在西疆流痞群裏橫行,在難民群裏打滾,被老頭按住腦袋拎回玄雲宗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的老頭子,應該是月白雲袍,巨劍負身,英朗挺拔的當世骁勇。

不該是這樣。

“好了。”老尊上拍他的手,努力張大眼,看着他神情竟有些自傲。“我總覺得你還那麽小,被我拎回來的時候張牙舞爪的像匹小狼崽。我一生縱橫大成,占據西疆,刀術勉強位列天下前名,但最為驕傲的,還是……我們家的小岐。”

老頭沉重緩緩的嘆息,手按住雲岐的手。“可是到底是不能完美如願,許是我太縱容和疼寵,又許是我教養敗筆,竟讓你看上了南域花家的那個小子。”

雲岐怔了怔,張了張嘴,卻失了聲。

“情字當是人世最不可琢磨的命劫,你要繼承玄雲,自當睥睨大成,所以你不該,更不能繼續和他長存情惓。小岐啊。”老尊上緊了緊按住他的手。“花家可以和玄雲結姻,但絕然不會允許他們百年來最才驚豔豔的嫡長子成為玄雲宗的尊主夫人。笨小子,你若是死性不改,花家就是寧可毀掉他,也不會再縱容你。”

“你是要他失去天命奇賦背叛家族宗譜成為天底下最可憐的人,還是要他永遠高踞神壇成為天底下将永世仰視的天命神使。”老頭喘息越來越慢,“我本以為這幾年時日一久,玄雲重負加之給你,你必将收回玩心。可如今我才驚覺,小岐這笨小子哪裏是什麽玩玩的人,我親自教出來的小子,天底下哪裏還有比這小子更情長情摯的人呢?”

“也算是,為師的疏忽害了你。”

“……小岐,玄雲為暗中拱衛九氏而生,如今花、玄若要再起紛鬥,九氏首先會雷霆棒喝。這是玄雲的命,你,還要不要?”

手被按拽的生疼,雲岐有些怔然的看着老頭,看着他緩慢的躺滑下靠枕,緩慢的倦斂上眼。雲岐覺得心口抽疼,特別真實的疼楚,難以愈合的疼楚。

花溪,玄雲。

天下兩難的抉擇就在他眼前。

他的唾手可得将造就另一番世事翻轉,他,他竟然有些寒徹的抽搐了下心口。

花溪的信箋還在房中,前幾日才見過的清冷容顏還記憶猶新,檐玉馬的叮當就在耳邊,灼熱的酒滾燙他的夜,十二年的情愫長約。

是他把花溪刻進骨肉,也是他強勢的侵入花溪的生命。他才是花溪的命劫。

他的阿溪還在等待。

手突然有些抖,雲岐垂下眼,無數次試圖出口的話哽在喉中,随着老尊上逐漸輕淺的呼吸聲緩緩散盡。

只有疼楚分外明顯。

“我要。”手緩緩反覆在老尊上的手上,“玄雲的命,我替你守。”

胸口什麽東西砰的斷開。

心在下墜,砸在身體的某一處,刺骨的疼。

雲岐閉眼躺在老尊上身側,以保護的姿态低聲。

“師父,我替你守。”

風穿撞在門窗,暴雨悶聲急促而砸下。燭火搖曳,雲岐躺在那裏,緩緩閉上眼。

驚雷轟然炸起。

他紋絲不動。

“轟——”

花溪醒來了,在這個深夜裏。他皺眉捂住胸口,不知為何抽離的疼痛,疼到他臉色都有些蒼白。

“……長廉。”他有些氣息不穩。

“主子。”長廉推開房門,看見榻上的人瞬間慌亂的滾爬進來。“主子!”

花溪臉蒼白的駭人,長廉去扶他的身,觸手一片冰涼,像無聲息的玉石一般的冰涼。

“去拿——”他話還喉中,殷紅的腥血突然嗆噴而出。

“來人!快他媽的來人!”長廉抖着手去給他擦拭血跡,聲音都染上了慌張,一把扯過被子裹住花溪,想讓他稍稍暖和一點。

“去拿檐玉馬!”花溪拽住他的衣袖,清冷的臉上有些隐忍的抽搐,“快去!”

長廉咬咬牙,“不行!”他轉頭沖門外怒聲,“來人!快去找千濟門的神醫!去請家主!”

“混賬!”花溪怒斥的聲音伴随着愈漸嗆出的血,逐漸模糊不清,他直直栽墜下去,眼前昏花模糊。

“別……”

他皺眉清寒。

別驚動雲岐。

夢裏有一汪池,清澈的映月。花溪走到池心,一遍遍的在池中摸索尋找什麽。池水清涼,晃蕩起他的衣袍,濕冰冰的有些冷。

花溪皺眉在其中尋找。

找什麽。

池底突然傳來熟悉的叮當聲。

他才松出氣,微微掀起唇角,俯身去拿池底的東西。

叮當叮當。

池水突然翻浪而起,撲打漫過他。他嗆水溺在水中,卻還是固執的去摸池底的檐玉馬。那是雲岐給的,他不丢。

叮當。

咫尺的檐玉馬如何也摸不到。

花溪被水溺的痛苦,就要窒息——

“阿溪。”

有人在喚他。這個名稱只有一個人能喚。

“醒來罷。”

花溪覺得池水湧去,光影漸明。

榻側的不遠處,有挺拔的身形坐在椅上。月白雲袍襲地,花紋奢侈,有些拒人千裏的寒冷。

花溪皺眉坐起身。“來了。”他說。

雲岐沉默沒有回應。

花溪覺得有些模糊的不安,他掀開被,踩在冰涼的地面。“怎麽了?”

“沒事。”雲岐也站起身。他比花溪高出一個頭,走近了花溪才看的清,他今日竟然是一身玄雲正袍,月白雲紋,銀白玉冠束發,桀骜的眉宇間卻有濃濃的疲倦。

“沒事。”雲岐又重複一遍,垂眼看花溪,伸手撫平他皺起的眉。“別皺眉。”我會疼。

花溪怔了怔,去抓他的衣袖,卻被躲開。

“花溪。”他開口叫他,面上勾出邪痞的笑,輕挑的扳起他的臉。力道大的駭人。“我不是斷袖。”

花溪怔了剎那,狠狠拍開他的手。

雲岐無所謂的把他困圈在床柱和身體之間,眉眼間笑似非笑的玩味。“你以前——很久以前,不是說過只愛慕美麗的姑娘麽?”

“雲岐。”花溪拽緊他衣襟,“再說一次?”

雲岐偏過頭靜靜的看他。“是不是這麽些年讓你以為了什麽。我好像忘記說,我們不過只是相互慰藉而已。男人嘛。”他挑眉笑了笑,“你以為的都是虛無。”

花溪一拳狠力的砸在他頰面,拽住他的手收緊,眼中碎掉的東西雲岐不敢看。他就着被打偏過的頭,眼睛望向別處。

“花家人不是無情無欲無癡念麽,要上神壇的人,說什麽情癡愛念。花溪,一切情感都是虛幻,比流雲更加不真實。你活在天算命途的路上,怎麽還信這個。”

花溪的唇線越抿越緊,拽緊他的手卻有些細微的抖。

“你讓我很為難啊。”雲岐肆意的笑了笑,“怎麽辦呢,我不是斷袖,也不喜歡男人。可是花大公子願意張開腿等我,老子怎麽能——”拳頭狠絕的砸在臉上,他竟然還在笑,“這麽多年都過了,什麽樣的你我沒有見過。花溪,你,喝絕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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