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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雌伏在新君身下,最開始他以為是他那些不可言說的心思讓他做了個荒唐的春夢,他一身汗的醒來,紅着臉去洗了亵褲,躺在床上回味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看着時辰離天明還早,又美滋滋地睡了過去。

有了這個夢做引子,翰林有點期盼夜晚時光,唯一的擔憂是亵褲不夠穿,但他不能向宮人要,萬一誰多嘴傳到新君那裏,他再來問一聲為什麽不夠穿了,翰林感覺自己就可以一頭撞死了,所以第二晚他偷偷掀開被子往裆上墊了塊方巾,準備去赴周公之約。

這夢連續做了一旬,開始陸續出現白天的場景,夢裏的新君仿佛一個暴君,而那些無望的情緒又太過鮮明和真實,翰林開始懷疑這不是一個夢,而是自己被人用某種方法遺忘和篡改的記憶,他循着夢的指引在宮殿中翻找,但是一無所獲。

他竭力勸誡自己不要因為沒有證據的是去懷疑新君,他把夢裏的事情挑了挑,拿一件不涉及情感和床事的事情去問了新君,新君嘴唇哆嗦了一下,矢口否認了。

但這哆嗦已經說明了一切。

翰林無法想象自己在朝臣口中和史書筆下變成了什麽樣子,因此他拒絕了新君的邀請和豐厚的賞賜,只從宮中帶走了一些衣物和鍋碗鹽糖,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他不敢向任何一個舊友打聽自己的事情,他躲着所有人,幸好新君賞賜他的府邸确實足夠隐蔽,翰林第一次路過門口時甚至沒有發現那裏還藏了個院子,他也沒繼續派人貼身伺候翰林,在他睡覺的時候在外面守着随時等他吩咐。

新君幫他在他和過去的朝臣生活之間畫了道鴻溝,翰林以為是因為新君其實也不想讓他出現在衆人面前,而他對此并無異議。

翰林出身耕讀之家,會幹農活,雖然身體不如年少時強壯了,但只伺候一院子的菜做家用還是勉強夠用的,他找了家當鋪當了自己的玉佩,買了種子和肥料,挽起袖子拔了院子裏争奇鬥豔的花種上了菜。

熱情的街坊們送了他一對鵝蛋,從自家井裏撈了一條金魚扔進了他的井裏,又吆喝着找幾個破盆子把他拔出來的花裝了起來,說能順手幫他帶到集裏賣掉,看他是個書生模樣的鳏夫,又拉着他到臨近的早點鋪定了每天的早餐。

翰林之前做的也都是高高在上的活計,沒有什麽與百姓打交道的機會,百姓裏不可能有人認識他,處身其間并沒有給翰林太多壓力,他算了算剩下的錢,就跟着他們去了早點鋪,甚至邊走邊打聽能不能一道把晚餐也解決了。

送他魚的街坊驚訝地問:“郎君只問晚餐,乃是不食中飯?”

翰林只好苦笑:“囊中羞澀,囊中羞澀。”

這片坊中住的大約有些家境殷實的富戶,便有人問他會不會算賬,要聘他做個賬房,包兩餐,翰林學過一點《九章算術》,但從未算過賬目,他猶豫了一下,如實說了。這時候的《九章算術》雖然已經不算是個稀罕物,但肚子裏沒有點墨水的人也不會去讀它,就又有人請他做西席教一教自家的女公子。

翰林還沒來得及為請他教的是個小娘子驚奇,早點鋪就到了,鋪子裏提供的早餐的口味雖說不好,但種類絲毫不比宮中少,翰林挑了十數種寫下來交給店家,又付了定金,才接着問那位請他做西席的人家。

如今多數百姓家裏都有閑錢三五天吃一頓肉,而每日也必有一頓有油腥,穿的也都幹淨整潔,只有尚懵懂的孩子才光着屁股滿大街亂跑,但被家長抓住也要為不穿衣服輕輕揍一下屁股的,翰林一邊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一邊抓着他将來的女學生不讓她跑出去買糖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曾經居住的京城。

他在街坊裏徘徊了許久,直到腿肚子酸痛,走不動路了,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家,對着桌上的鵝蛋發了一會兒呆,想起鵝能看家,就從自己讀過的書裏翻出來一本講山野田趣的,照着上面的描述孵出了兩只鵝。

翰林照舊卯時起床,吃完早點鋪送來的早餐,攆着鵝崽在他的一小片地裏捉蟲,在它們撲騰出院牆時揪着翅膀拽回來,出門教女學生認字前把它們關進籠子裏,下午再拎着凳子坐在門口幫左鄰右舍寫寫信,掙到的錢完全足夠他一個人用,甚至還有些富餘,兩個月後翰林就贖回了自己的玉佩。

新君按時派人給他送一些米和錢,态度像是對一個需要接濟的舊友,翰林感激于他的體貼,但不願用他送來的東西,存不下的就送到附近的養濟院,放得住的就妥善地收起來等着哪天還給他,但一直沒什麽機會。

翰林不打算怨恨新君,對天下百姓來說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君王,些許私德上的缺陷無傷大雅,因此現在的不見不念就是最妥帖的結局了。

新君一恍神發現自己回到了看着翰林被綁在床上默默流淚那一天,這是個沒見過的新場景,大約是他能回到過去的天數又有所增加了,他有點想知道自己最早能回溯到什麽時候,臉上見怪不怪地叫來人把解開,留下自己的方巾給翰林擦淚,轉身回到書房,抽出一張白紙寫了個大大的“叁拾捌”,坐在龍椅上盯着字發起了呆。

第一次他看見翰林時翰林被綁着雙手赤身裸體地趴在他腳下吃飯;第二次看見翰林時他坐在木馬上,一個小侍童罵罵咧咧地推着木馬;第三次看見翰林時他縮在地毯上看書,見到他來了讷讷地把自己脫了個精光……

每一次他回去都比上一次的時間早上一點,而回去是因為翰林自缢了,可能直到翰林沒有選擇自缢,而是安安穩穩地活到無疾而終他的輪回才能結束,新君看着桌上的政務打了個哈欠,随手翻開第一本掃了一眼,發現是一本無聊的賀表,這玩意不用批,就扔到了桌子下的筐裏。

整張桌都是遣詞浮誇華麗的賀表,新君耐心地看了幾本,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剛攻下京城還沒登基的時候,從他在輪回裏打聽的消息來看這是他結束質子生涯後第一次見到翰林,也是造成翰林每次都無望自缢的開始,新君精神一振,認為自己這一次終于不用再重複這種日子了。

當皇帝雖好,但一口氣做上幾十遍實在是太累人,所以雖然可能沒法知道那個将來的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對待翰林,自己為什麽會從回國的路上一睜眼就到了二十幾年後,但既然翰林不知情,他也不知情,所有舊事就可當做沒發生過。

但他又不甘心地想:我到二十年後前還沒有離開京城太遠,翰林和禮部的官員一起送我,至少還有兩天才會離開,在這之後我應該沒再見過翰林。這兩天時間能發生什麽?

新君扔下滿桌子賀表又偷偷去找了翰林。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翰林低聲和質子說,“我聽說你那裏不安生,回去後沒人幫你善後了,記得戒驕戒躁。”

他登第早,只比質子大了三歲,但畢竟做了人家十年的先生,說話時自然用上了勸解的口吻,質子微低着頭受訓,看起來十足乖巧。

翰林嘆了口氣,拍了質子的後腦一巴掌,佯怒道:“就仗着比我高一頭明目張膽地偷看我。”

質子假裝羞澀地笑笑,沒反駁翰林不存在明目張膽地偷看,翰林知道他想了什麽,然而他心裏有鬼,無計可施,只能無奈地攆走了他。

翰林轉身回到房中,翻出一本先聖書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對着它跪下去回憶聖人言談,借此告誡自己:他是你的弟子,你不能動妄念,這是悖德亂倫,世所不容,人所不恥之事。

但是還有兩日就分別了,此生可能再不能相見,他又想,孔子說“有教無類”,可我不願受教,怎麽能變成有類?

翰林想到此處,胡亂地把書一收出門向驿站裏的驿官要了酒,驿館裏沒什麽好酒,但以翰林的酒量也足夠喝醉了,他喝完一壺酒,借着酒意去敲了質子的房門。

質子不是一個人在房間裏,然而翰林酒意上來了,眼裏只有質子,他知道自己來做什麽,但不知道該說什麽,直接說“我心悅你”好像太唐突了,所以翰林猶豫了一下,對着質子唱起了将仲子①。①詩經裏的情詩。

質子愣了一下,轉頭和身邊人笑道:“大兄見諒,我先生喝醉了,大概跑錯房間了,我想把他送回去再回來聊。”

他做質子這些年認真教導他的不多,從始至終的只有翰林一個人,但翰林講的是《禮》,《詩》是另一個人在教,教得極為敷衍,兩個人相對一坐把書擺到一邊各做各的事常有發生,質子讀過《詩》,但不解其中隐意,而《禮》和《詩》雖然有許多相通之處,常引為佐證,翰林自己心虛,也沒和他講過這些求愛之詩。

質子沒聽懂,但他身邊的人卻聽懂了,他眼神閃爍了一下,口上卻笑着說:“醉酒之人可不愛受制轄,你一人怕是勸不動他,我和你一起吧。”

質子自然謝過他答應下來,兩人合力把翰林送回了房,翰林折騰了一回酒意散去了一些,發現質子身邊還有人,已經沒辦法再不顧一切地吐露情感,在心裏念叨着“還是錯過了”開始默默流淚。

這下質子只能留下勸慰他,他的兄長陪了一會兒,借口自己畢竟是外人,不方便聽他的老師酒後醉言,給他們拿了一壺水就走開了。

水裏加了迷藥,翰林喝得舌頭都大了自然嘗不出來,質子等他喝了一杯了才發現水的顏色和氣味不對,趕忙奪下來,接着腦後一痛就暈了過去。

他的兄長扶住他軟到的身體,也給他喂了杯迷藥,又看了看人事不省的翰林,輕蔑而得意地笑了一聲,把質子扶回自己房中,叫來自己的心腹用暗勁兒揍了他一頓,又在他屁股和腿根上掐了幾道指痕出來,僞裝成被人迷奸的樣子,等着第二天一早歉疚地告訴他翰林早有預謀,自己拿的水是被人下了春藥為他準備的。

心腹疑惑道:“為什麽還要費力僞裝?花點錢找個龜公做成真的也不難啊。”

質子的兄長又不屑地笑了笑:“那多人多口雜,他還是個雛,好騙得很,而且就算将來這事被捅出去,長兄如父,我揍就揍了,能拿我怎樣?”

質子就這樣被他騙了二十六年,直到他做了皇帝,仍未看透騙局。

新君找到了他和翰林反目的時間,而那個曾陷害翰林的兄長和他的心腹早已死在戰場上,所幸他已經是皇帝了,花了兩年功夫把當年去送行,且還活着的人都找了過來挨個詢問,最後勉強拼湊出了真相。

新君聽完這一切,胸口堆了許多郁氣和他一時說不清的一種又甜又澀的滋味,沒忍住跑去看了翰林。

新君來時正巧感受媒婆為翰林說親。

女方是他那女學生的小姑姑,翰林去講課的時候碰見過幾回,估計是那時候看中了他,翰林覺得現在的日子挺好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哪天皇帝會不會心血來潮再把他弄會宮裏,正想着怎麽婉拒,新君大步流星地沖了進來。

翰林一擡頭被吓了一跳,嗫嚅道:“您怎麽突然來了?”

新君有點奇怪自己為什麽這樣生氣,但面上不露分毫,先客氣地送走了媒婆,轉身回來質問他:“先生這日子還頗潇灑?”

翰林老老實實地向他行禮:“全賴陛下寬容。”

新君看着他:“先生就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翰林迷惑的“啊”了一聲,他從地上爬起來,低着頭搜腸刮肚地說:“陛下做了明君,臣能見到太平盛世,真是死而無憾了。”

翰林白天一般都開着院門,他剛剛又跪又拜吸引了兩個閑漢的目光,新君擡手叫侍衛關門攆人,沒好氣地訓他說:“死什麽死,會不會說話?”

翰林只好一臉木讷道:“臣不善口舌,陛下想命臣講什麽?臣學。”

新君全憑直覺說:“我要聽你唱将仲子。”

翰林愣住了,過了一會兒他顫抖着問:“陛下如今,知道将仲子的隐意了嗎?”

正是日頭将落未落之時,天盡頭被染出了薄煙一樣的紅,新君突然握住了翰林的手。

“我知道,”他說,“對不起,子寧,是我的過失,雖然我竭力修正了它們,但它們的确存在過,可我還是想聽你唱将仲子。”

翰林低聲說:“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君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②”②原文是“仲可懷也”,仲是個人名,所以翰林和新君說的時候改了稱呼。

我哪裏是吝啬樹枝啊,我只是害怕鄰人的讒毀。你實在是讓我牽挂,但是鄰人的讒毀,也讓我害怕③。

③這個男孩子找他的女孩子,每次都踩着樹翻牆,所以說“舍不得樹枝”,原文每段用的樹都不一樣,但只截了一句,就統譯成樹枝了。

新君回答說:“所以我沒有翻牆進來,子寧。”

翰林明白他的意思,他知道皇帝在向他示愛,但他不知道說什麽,只好又重複了一遍:“君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沒有人拒絕示愛的時候還會講情詩,新君想說他的龍椅足夠寬,可以坐下兩個人,但他說出口前想到翰林不會答應,只是幹巴巴地張了張嘴,還沒攢出下一個主意,翰林養的鵝飛起來一翅膀扇在了他臉上,生生把新君揍得一個踉跄,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新君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翰林下意識要看他的舌頭,接着意識到那是逾越,只好跑過去抓起罪魁禍首的翅膀根惡狠狠地把它怼回了窩裏。

新君嘀咕道:“這鵝打人真夠疼的……嘶,我剛才想說什麽來着?子寧你問我一下,說不定還能想起來。”

翰林感覺皇帝下一秒就要殺了自己的鵝吃鵝翅膀,他站起來轉過身,手足無措地順着他說:“陛下要說什麽?”

新君只是揉了揉臉,看着在窩裏撲騰得滿地羽毛的白鵝,莞爾道:“沒什麽,我愛你而已。”

完。

作者有話說:

翰林的時間線直線向前的,新君和他是一條時間線,所以新君在過去改變過去的時候,在現在的翰林身上過去發生的事情也跟着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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