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逃網管
任舟放下了跷得嚣張的二郎腿,球鞋踏在地上磨出沙沙的響聲。他發覺自己在笑,還想控制一下瘋狂上揚的嘴角,卻一秒不到就又破了功,原本倔強的面孔煥出少年氣的明朗。
她說“好”。她還給了我一顆小心心。
“太太回我了!開心!我以後就是你的死忠粉了!”
“摸摸腦袋。”
任舟感覺好像真的被人摩挲了一把頭頂,暖酥酥,又有點不好意思。
明明以前最讨厭別人碰自己的頭,還因為這個揍過隔壁班的楞貨,可剛才,怎麽感覺差點就搖起了尾巴呢。
其實他很久沒對什麽人或什麽事生發興趣了。這些年來,他胸間一直有條湍急的河,總是奔騰着忿忿不滿。只有在這樣四下無人的場合裏,那激流才緩了些。但是這素昧平生的人連同她寫出的文字,就好像一只手,耐心梳理開急湍的漩渦,潛然無聲中撫慢了他左奔右突的光陰。
他攥了一下五指,從花壇蹦起來,緩緩呼了一口氣,又摸出一顆煙叼在嘴裏,往家踱去。
鑰匙在鎖眼了只擰了一圈門就咔噠一聲開了,任舟皺起眉。
果然,客廳燈亮着,納涼用的小風扇被從卧室取了出來,架在茶幾上嗚嗚地吹着。他媽杜莉正抱着雙臂坐在沙發裏,見他進來也沒動作,眼球緊随着他換了鞋再走到茶幾邊喝光了剩的半瓶可樂,始終一言不發。
任舟把空瓶随手投進門邊的紙箱,居高臨下地跟她互瞪了幾秒,最後還是強迫自己像個大人那樣平靜地問:“你來我這有事兒?”
“畢業辦完了吧。工作找得怎麽樣?”杜莉也仿佛壓抑着什麽,稍稍松了抱緊的雙臂,語氣盡量顯得關切。
“沒怎麽樣。”
“跟我去芫州,讓你方叔叔幫你安排一下。”她說得篤定,容不下什麽商量,話音落了就起身,好像打算馬上啓程似的。
任舟挑起眉,沉聲說:“不去。”
她頓了頓忽地轉過身,燈光下,眉眼間的怒氣直白地甩在他臉上。“不去?你一個中專畢業憑自己能找到什麽工作?送外賣還是當網管?還是就窩在這每天吃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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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舟下意識地望向廚房,地上的紙箱裏還有最後兩包方便面,不用說,只盛了三支冰棒的冰箱她應該也翻過了。
“吃泡面怎麽了?當年你倆把我扔進寄宿學校,到現在九年,除了吃那難吃的食堂不都是吃泡面過來的?跟你倆比,泡面和我可親多了。”
杜莉最聽不了他說這個,抿了下鬓發,壓着嗓子說:“現在帶你去芫州,你妹妹馬上上學了,我也能有時間照顧你。你叔叔自己的公司,別管什麽職位,總能安排一個的。”
“終于有時間了,想彌補一下讓自己心安理得?想得挺美。你們仨才是一家三口,天倫之樂,我過去吃你住你,還得讓他給我開工資,我何德何能啊?”
“我和你叔叔已經商量過了,他體諒你一個人在老家無親無故,凡事都為你着想,連房間都給你騰出來收拾好了,你別不識擡舉!”
任舟往前踏了一步,直視她的眼睛:“我他媽用他擡舉?你趕緊出門左轉,火車站了解一下,現在買票,明天一早就還是小老板的太太、鋼琴神童的親媽。我這種社會底層人士就不勞你們臨時費心了,順便謝謝你給我的這張臉,我就算在這屋門口蹲着要飯都死不了。”
“任舟!”她用全力喊了一聲,尾音摩擦在悶熱的空氣裏,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們四目相對,這一次誰都沒退讓。任舟的嘴角繃得緊,連手都不由自主握成了拳。
她忽然冷笑了一聲說:“房子,我賣了。”
“你說什麽?”
“我說,這房子我賣了。本來就只是留着讓你除了上學有個地方落腳,現在你書也念完了,我已經找人低價出手了。跟我去芫州。”
“我他媽不去!以為斷了我後路就能把我帶走了?做夢去吧!”
任舟的胸口隐隐發疼,太陽穴昏脹。他從出生起就生活在這間房子裏,無論是記憶裏模糊卻快樂的童年,還是後來被迫獨自生活的青春,都在此處接續發生。哪怕一切都流動了,只要他開了門,就能躲進這座只屬于他的小小堡壘。
而現在,他即将變成一只失去殼的寄居蟹了。
摔門出去的時候,杜莉的聲音被甩在身後,歇斯底裏地質問“那你要去哪”“你還能去哪”。多荒謬啊,任舟也想問,自己還能去哪。
他疾步踏上淩晨空曠的街道,機械地吞了一顆小藥丸,噎得喉嚨幹疼的時候,才想起其實可以買瓶水,但現在不需要了。
淩晨的網吧仍然聚集着通宵游戲的年輕人,大廳裏煙霧缭繞,敲擊鍵盤和不時傳來的謾罵聲讓任舟臨時找到點兒親切的慰藉。
切遍所有游戲賬號,他也沒有玩兒上一局的欲望。邊上瘦成小雞崽子的男孩兒摘了耳機,夾着飲料瓶離開了。網管過來給耳機鼠标複位,任舟用食指彈了下主機,“哥們兒,借個火。”網管一手繼續整理設備,一手按燃了打火機,任舟借着火點了支煙。
煙霧騰起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把他剛推進去的椅子又拉了出來,掏了顆煙遞過去,示意他坐。網管回頭掃了兩眼,接過煙,坐了一個角,傾過上半身客氣道:“哥,你說。”
“你在這也幹小半年了吧?”
“多,年初就過來了。”
“待遇怎麽樣?累嗎?”
“不累,就有時候上夜班熬熬夜,反正不上班自己也熬夜嘛,還挺習慣的。待遇就那樣,我們這小地方小店鋪的,比不上大店面給的多。主要是包住哎,省一筆房租,我一個人花花也還夠的。”
任舟點點頭,若有所思。網管瞧他是熟客,人又一向事兒少好伺候,上趕着給他答疑解惑:“哥,你打聽這個,是也想做這行嗎?”
任舟挑起半邊眉,“有點兒想法,你看我能不能行?”
網管往後挪了挪屁股,誠心道:“我們店,現在還不缺人。再說跟大店比,工資差不少呢。哥你要真想幹,得往高端店去,你這麽帥,人家肯定都搶着要呢。”
“咱們城連個帶包間的網吧都沒有,我上哪奔高端去?”任舟失笑。
小網管偏頭想了想,猛一直腰,“哎,還真有一個!我們水聊群有個網咖收銀的妹妹說他們正招人,我看環境還真不錯…就是…”他把椅子往後移了幾寸,像怕挨打似的,小聲說:“就是有點遠。”
“多遠?出銀河系了嗎?”
“沒,在S市。”
好家夥,沒出銀河系也差不離。任舟按了手機開機鍵,網絡連接圖标剛跳出來,他就點開了地圖。S市與自己此時落腳的網吧,距離大約一千五百公裏,坐普通火車的話要一天一夜才能到。
“你怎麽不給我推薦個在北朝鮮的網吧呢,我再走一段直接出國務工多好。”
小網管也怪不好意思,把煙頭按滅在斑駁的煙灰缸裏,撓撓頭。“剛好是晚上講的,我就突然記起來了。他們那裏環境是真的蠻好,待遇也不錯,要不是離得遠我肯定去了。人家收銀妹妹還盛情邀請我好幾遍呢。”
任舟看他提起收銀妹妹一臉莫名嬌羞,心說現在服務業人才資源缺乏到這種地步了嗎,招人都得挂個餌吊着。
他有心想逗逗小網管,可未接收的微信消息卻突然成串擠進眼裏。杜莉要麽十天半個月沒音信,要麽就像現在這樣,一段話非要拆成一地零碎,機關槍似的突突二三十條,仿佛不這麽說話就起不到震懾他的效果。
“任舟。”
“上學的時候讓你自己把握,那是尊重你。”
“你自己學不出什麽名堂,搞到現在,學歷沒有,工作沒有。”
“我和叔叔不能再放任你了。”
“一切為你安排妥,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你已成年,少耍小孩子脾氣。”
“大人思前想後,還不是為你好?”
“老屋鑰匙已交付,買家随時上門,盡快跟我去芫州。”
任舟很想問問他媽,到底去哪報了個挨千刀口才訓練班,怎麽就修煉出每一句話都能精準踩中他怒點的話術。耳鳴像電流,穿透他的腦漿,光速往返切割了千百次。欲裂的痛感中迸出一團眩暈感,還沒來得及彌散,又被溶解在血液裏的藥物生生按下,悶在混沌中發出不甘的尖叫。
他用手腕內側磕了幾下太陽穴,吐出一口熱氣。
古有迪士尼在逃公主,今有中職在逃網管。這是個平凡的盛夏夜,可他昏沉的頭腦正有預謀地驅使他去奔赴一場反向而行的滄海桑田,去勇敢遭逢他的随遇而安。他貼近話筒揚聲說:“我去朝鮮當網管,那邊不讓用手機,拜拜。”
随後拉黑了杜莉的微信和電話,再一次跳入漆黑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