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阿遙往事
他們在沙發上分享了這頓雪夜的晚餐,砂鍋湯重新沸騰起來,陽臺玻璃窗染上細膩的水霧。更大的雪在雲層中醞釀,風率先壯起聲勢,從夜深開始,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任舟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夢回老家。外面這妖風就是每年臺風過境時的那個樣兒,甚至吹出的聲音更猖狂,一拳拳捶得窗戶砰砰地響。這個天氣不觀賞個恐怖電影什麽的真是浪費,但司君遙看起來有點疲憊,他也不好再提啥要求,這一跤鬧得人夠不安生的了,今天最好懂事一點。
但他懂沒用,這風不懂,叮了咣當吵得他腦仁疼。供暖公司為了備防大雪,連夜把地暖燒到27度,燥得他躺不住,用僅剩的好腿一腳蹬開被子,蹦去冰箱找可樂。半罐咕咚下肚,那種煩躁感才随着嗝兒滾了出去。
他哈出一口熱氣正要贊嘆肥宅水的美妙,主卧門忽然開了,司君遙立在門口,幽幽地問他:“阿舟,因為風大所以害怕得睡不着嗎?”
對于這種挑戰男性尊嚴的問句,任舟想也不想就否定了:“不害怕啊,我起來喝個水。”
“哦,好,那你走路當心,把被子蓋好,明早降溫。”
“好嘞,晚安。”
“晚安。”
司君遙的身影閃進門內,幾秒鐘後,任舟握着冰涼的小鋁罐追悔莫及。送分題被他答成零分,別管是打雷下雨還是恐怖電影,受到驚吓的小朋友鐵定會被大人拍着哄睡,這種便宜送上門來,他竟然傻了吧唧回答:“不害怕啊!”
他扶着冰箱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把鋁罐一丢,蹦回卧室。
兩分鐘後,主卧門被敲響了,司君遙坐在床上,應了一句:“請進。”
門把手旋開,任舟抱着只枕頭站在地上,盯着他看。
“怎麽了阿舟?”
“我害怕。”任舟理直氣壯地說。
任舟本來以為司君遙會陪他回次卧,倚在他床頭給他掖被角、講故事,再唱個搖籃曲什麽的。沒想到司君遙沉默了一會兒,掀開被子對他說:“上來吧。”
主卧的床很大,被子也大,兩個人躺在一起誰也碰不到誰,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嗚嗚吹。他們仰面躺着,都試圖讓脊背稍稍離開床墊,因為心髒的搏動也許會傳給身側的人,即使他們都将表面的呼吸屏得非常均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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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君遙不睡,任舟就沒辦法假裝睡不老實借機滾進他懷裏。他幾次用餘光往旁邊瞥,司君遙都半睜着眼眸,凝望虛空,像在思索什麽,又像被抽掉了全部情緒與思維。被子沉甸甸地,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擡起受傷的腿,費力轉過身,頭還沒挨到枕面,司君遙忽然往他這側挪了挪,側身覆住了他的耳朵。
“家裏沒有耳塞,你閉上眼睛,捂一會兒就睡着了。”
他的聲音順着指縫滲進來,任舟根本興奮得閉不住眼,勉強閉了幾秒,又炯炯地睜開,食指塞進他手掌下,啓開一條縫。
“要不你陪我唠會兒嗑吧,唠困了我就睡着了。”
司君遙把手挪走,往上提了提被任舟蹬掉的被沿。“你想聊什麽?”
“比如…今天那個大夫是你朋友?”
“嗯,畢業之後認識的。”
“你那個時候已經生病了嗎?”
“我知道自己病了,但一直拖着沒有去确診,是他拉我去的。”
“啊。其實…你還沒講過是怎麽病的,我也不敢問。”
“現在倒是敢了?”
任舟把臉往枕頭上蹭了蹭,擺出流浪狗的經典裝可憐表情:“我這不是被風吹得害怕麽,怕着怕着就物極必反,咔嚓一聲敢問了。”
司君遙聽他信口胡謅,臉上浮起點笑意,又很快淡落下去。
“是非常俗套的故事。想聽我就說給你。”
“想聽!”
“我有個大學室友,叫邊豐羽,本地人,學廣告的。出于個性原因,我只在院系學生會任職,而他很快就做到了校社團聯合會的管理層。他成績一般,但于人際關系上八面玲珑,熱情又灑脫。”
“大一入校沒多久,他就大方地向室友表明了取向,室友們态度都很開放,但我處于謹慎,仍然沒透露過自己的狀況,就這麽一直相安無事。直到大三那年,他借用我的電腦,發現了我在一個同志論壇發表的聲援文章,他來問我,我就承認了。可我當時不知道,事情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疾馳。”
“邊豐羽撩人的花樣多的是,有的讓人臉紅,有的卻又異常真誠。他會在我換完衣服之後忽然把鼻尖埋進我的後衣領,對我輕聲說‘你真好聞’,也會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穿越整個校區,只為了給圖書館裏自習的我送一杯咖啡。”
“現在想想,都是一些非常細碎的小手段,不越界卻又飽含暧昧。每一個舉動都在暗示他的好感,但卻從來不明說。等到我遲鈍地發覺自己的情緒在被他左右,已經來不及了。我的世界就只有那麽大,竟然被他占據得滿滿當當。到後來,我幾乎以為他随時可能會向我表白,甚至開始期待的時候,他忽然有了男朋友。”
任舟瞪大雙眼:“啥玩意兒?!”
“對,他有了男朋友,非常高調,在校園裏也會牽手。我立刻陷入了極深的迷茫,尤其當我發現他并沒有因此撤走所有的關心,甚至變本加厲。那時一個假期幾十天,他能事無巨細地給我發幾千條消息,并且在臨近開學的某一天夜裏喝醉了,打電話哭着對我說很想我。我真的受不了,于是坐動車去他家,當面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可他卻對我說,我這樣對你你不喜歡嗎。”
“很可怕。因為我不是不喜歡。長到那麽大,我的世界第一次被一個人填充得這樣滿。他會關注我不為人知的所有情緒,會衣食住行的各方面獻上界線剛好的關懷。而我可以逃避,卻卑劣地舍不得全盤拒絕,就一直掙紮着,躲避他的追逐。”
“終于,我們畢業了。他和男友也分了手。我想,也許我可以跨過那條邊界。于是散夥飯那天,我提前離席,去我們常去的一家餐廳門口等他。等了一整夜,但他沒來。清晨回寝室的時候,他正在收拾行李,一臉理所當然。我第二次質問了他。”
任舟從床上坐起來,急吼吼地問:“然後呢?他說啥?”
“這次他說,他之所以喜歡逗弄我,是因為我明明和他取向一致,卻要小心地隐藏,明明內心柔軟熱烈,卻又總裝作嚴肅,這讓他覺得很有趣。而也因為我沉穩安靜,他在我身邊覺得很舒服,可他并不想為這份有趣和舒服負責。他笑着問我,‘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那一刻我憤怒又無力,因為我也不知道這叫不叫喜歡。但我知道自己輸了,他甚至連像樣的身體接觸都沒有用過,就把我殺得片甲不留。”
“他媽的!他是個什麽型號的王八犢子啊?我就操了,氣暈我!”任舟把被子從身上蹬下去,腿拍不了就把床墊怕得直顫。司君遙取過旁邊的薄毯,披在他肩上。也坐了起來。
“從那時起,到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我産生了嚴重的自我懷疑,開始重度失眠,神經衰弱,食欲不振,甚至出現輕微的幻聽。整個人被消耗得差不多了,連原本拿到手的offer都只能放棄。同時,我外婆外公在一個月內相繼離世,我拖着身體回家操辦喪事,而我媽面對所有親屬的指責時崩潰了,我守着她,陪她哭了三天。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一切的打擊都不能傾訴給唯一的親人。終于有一天,我從幻聽裏短暫地清醒,發現手裏有一把刀,小臂還在流血。我立刻把家裏所有利器打包纏緊跑去丢掉,蹲在垃圾桶旁邊給楊奕打了個電話。我對他說,我可能是病了。”
“後來就是我和你講過的那樣,确診,住院,出院,服藥,斷藥失敗,複發,再服藥。直到今天。但邊豐羽這個人,他雖然徹底地消失在我的生活裏,卻仍然像一條詛咒,烙在我的關節深處,陰天下雨都隐隐作痛。”
“我的心理咨詢師說,他只不過是一個引信,我真正生病的原因是原生家庭埋下的雷管,是童年陰影的爆發。可很多年過去了,我再沒辦法好好地去愛一個人。”
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後,司君遙靠在床頭,微微垂下眼眸。他原本血色嫣嫣的嘴唇仿佛被漫長的講述抽走了生機,在黑暗中愈發慘白。
任舟氣得左右扭頭轉了三圈也沒能找到趁手的東西發洩,抓來自己的枕頭猛捶,邊捶邊咬牙切齒:“媽的,渣男!他這就是在pua你啊!我那時候要是你朋友,準保揍他八遍,讓他渣!”
“可惜我們阿舟當時還在學四則運算。”司君遙笑了起來。
他越笑,任舟就越心疼,還不如看他哭一場來得痛快。他想,怪不得那天他推開司君遙讓他那樣受傷,一定是因為他把自己當成很親近的朋友,而自己卻對他的善意那樣提防。真是被自己活活蠢死,想吻他就忍一忍啊,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假裝揉得困了說個晚安去睡覺不就完了嗎?偏要推那一把,折辱了人家的好心。
“看不起小學生嗎?上小學的時候我就已經很能打了!再小的樹都有參天的可能好不好?”
“那我衷心祝願小樹在陽光裏茁壯拔節。”
“以前長不動是因為,沒人在意這棵樹,或者過來看看就走了。只有你停下來,給它澆水,給它講故事。小樹就想,他以後一定要長成最大的樹,給你擋風遮雨,以後有人欺負你它就大樹杈子扇他嘴巴。”
“我不在意小樹是否能長成最大的樹,也不需要它為我擋風遮雨,我只希望它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地生長,去享受無盡的春光,或者勇敢地抵禦風雪。它不要專屬于任何人,它要屬于這宇宙。”
他們一人一句講完了一則寓言。風停了停,垂頭轉為低緩的音調。
任舟重新躺下,乖乖把被子拉到下巴。司君遙把床頭音箱的白噪音打開,樹屋夜雨的波頻逐漸将他們籠罩。
“你會遇見那個能讓你好好去愛的那個人的。”任舟小聲說。比如後來足夠茂盛和強大的小樹,比如修煉出撫慰傷痛的能力的更好的自己。
司君遙的聲音淡淡地飄過任舟鼻尖:“那也都無所謂了,起碼現在,我還活着。睡吧小樹。”
小夜燈熄滅了,雨聲把風的嗚咽隔在很遠的地方。不知道過了多久,司君遙聽到了枕側安然的呼吸。他拿起手機,界面停在他和楊奕未結束的談話上。
楊奕:“即使他不愛你也無所謂?”
司君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