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蹭了周念一頓冬筍燒肉和芙蓉魚片,司君遙看了看任舟倉鼠囤糧一般的腮幫子,說要不明天再回吧,任舟馬上把嘴角的米粒也推進去嚼了,拍着他大腿狂點頭。
周念講完故事又哭了一通,做完午飯已經滿臉倦意,卻還強打精神要為任舟備桌再豐盛些的晚飯。司君遙說不急,安頓她睡了個偏遲的午覺來養神,自己領着被嗝兒拱得肩膀一聳一聳的任舟出門遛彎。
“原以為你比較喜歡北方菜,平時為了遷就我才總外賣些大煮幹絲、清蒸獅子頭之類。結果兩次來家裏,骨碟恨不得都敲碎啃了,不像裝樣子。”
任舟擺擺手,摸着圓滾滾的肚皮,抻了個長嗝兒,才終于說得出話:“我也這麽以為的,烤串和鍋包肉多好吃啊,我感覺自己能吃一輩子。可是你家周女士做的菜,總有種怎麽說呢,就很小時候的味道,好像一下子回到六七歲的時候,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進廚房,夠着竈臺偷吓肉或者年糕吃。”
“看來是要多學學,往後色衰愛弛,還能用一手好菜留住你的心。”
任舟知道他在開酸溜溜的玩笑,但也願意順着哄:“喲喲喲,司老師又不自信了啊。我這心還用留?早剁成八百瓣埋入你周身大穴和奇經八脈裏了,我這胸你打開瞧瞧,空的!”
司君遙一看他搖頭晃腦胡謅就想笑,把手遞過去,任他抓住上趕着喂了幾口胸前的豆腐。指尖劃過太陽胸針,他笑意一頓,任舟立刻拉下他的手握了握。
司君遙反過來牽住他,帶他拐上一個緩坡。
“沒什麽,忽然又想起他們的往事,有些感慨。”
“我看她好像有點想說的意思,就自作主張問了。”
“明白,你是替我問的。我從只言片語中拼湊過許多次,仍然沒有想見竟然是這樣的故事。”處處意外,卻又處處理所當然,最後編織成令人唏噓的雲煙。
任舟乖乖被他牽着,手指緩慢摩挲他微涼的骨節,“我也沒想到。但是如果不去想那些後來,其實他們挺勇敢的,只靠着寫信就遠遠地走在了一起。哎?其實咱們倆也是這樣吧。”
司君遙點頭表示贊同。環顧四周,如他們一般的人又何止是上一個時空的司航與周念,猛哥微姐,楊奕右祎,不都是跨越虛幻,勇敢地步入了現實。注定要相遇的人無論原本多麽無關,也總會在命運的陡轉間搭上脈輪。
“其實我那天吧,有點喝多了,看你寫的東西,就突然覺得好喜歡你啊,想和你認識,就厚着臉皮賴上去求互關。沒想到你真的回我了。後來我有想過,如果一開始就是現實裏遇到,我可能也不會那麽直接。畢竟,你知道,我酷哥人設嘛。”
司君遙把酷哥的手揣進外套口袋,“在你之前,我也收到過不少私信,沒有回複過任何一條,來關注的粉絲也都被我移除了,因為我最初只把寫作當作感情轉移的一個出口,并沒有想要通過這個渠道結識誰。但那天,你一口氣發的那十幾條評論真的有點驚到我。想起黃醫生才囑咐過,要适當建立社交關系,所以,雖然猶豫,也還是同意了。”
“我靠,這麽說來,早個一步半步,咱倆就認識不着啦!”任舟突然攥緊他的手,想了想又說:“也不一定,我那麽喜歡你,沒準哪天喝多了,又跑去求騷擾你——太太,太太,互關嗎?”
Advertisement
“關。關完了還要聊天,聊完了還要見你。以前叫我太太,現在,成了我的太太。”司君遙歪過半邊側臉沖他眨了下眼。
任舟被他甜得天靈蓋發麻,抽出手噠噠噠往馬路對面跑。司君遙跟上去,眼前忽然一片開闊。原來,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裏。
S市穿城而過的河流經這裏,便成了城北的一道窗楣。他念書的三所學校恰好繞着這道清亮列布,放學後或是假日裏,他常一個人走過河中那座白色長橋,沿着河堤,從黃昏行至夜幕初落。河堤下的淺灘在盛夏總生起茂密的高草,幾場雨過後,草葉上栖停的全是嬌纖的蟌,他們這兒稱為“水蜻蜓”。矢車菊藍的長尾,像一小束翠鳥的羽絲,卻合攏着神秘的黑色翅膀,美得極精巧。高草間常開金燦燦卻僅有指腹大的小花,沿着它們的指引走到水邊,在褪去青苔綠藻的岸線後,揀得到各式各樣漂亮的小石子,還有被水流打磨光滑的墨綠色的酒瓶碎片。
年少的司君遙在這裏可以呆上幾個小時,把撿到的石子們排列整齊,立在一旁靜靜觀賞,然後等落日餘晖從最高的草尖上隐沒,再乘着新降的夜色緩緩離開。他從沒帶走過一顆石子,因為他總覺得,石子與野花屬于這段河流,這片淺灘,卻唯獨不屬于他這個很難擁有什麽的小孩兒。
任舟跳下堤壩,鑽入半人高的野草,繞了一圈又回到司君遙身旁。
“這兒跟S市有點像,有橋也有河。”
“嗯,這也算是我留在那的原因之一。小時候經常自己來看夕陽西下,看寬闊的河面上映出更曠遠的天。後來工作了,偶爾也會開車去河邊站一站。”
“都是自己去麽?”
“對,我從前是個很孤僻的小孩兒,長大了也沒改。”
“阿姨不是說你上學的時候參加了挺多活動麽,還演講什麽的。”
司君遙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低頭笑笑。“那時個子還沒長起來,不比板凳高多少,卻偏要我去領操臺領誦詩歌,面容嚴肅地上去了,不管老師怎麽比手勢都笑不出來。下臺的時候,從臺階上失足滾下去,摔得渾身是傷。校長和老師都吓壞了,七手八腳把我往醫務室送。可我全程沒說話,沒淌一滴眼淚。”
明明是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的事,任舟還要捧起他的手,癟着嘴半是心疼半是埋怨:“你說你,從小就瞎在那裝堅強,不疼嗎?”
“疼啊。但我習慣了不說。晚上等大人都睡了,帶着一身紅藥水爬起來,在日記本上畫了三個哭臉。”
“小阿遙怎麽那麽可愛啊,又招人疼,想抱起來一頓猛親。”
司君遙拉過他的手腕往身前帶:“怎麽只疼他,現在的阿遙也很需要猛親啊。”
任舟伸出一根食指撥弄臉頰大喇喇地臊他:“在撒嬌啊,司老師。”
“嗯。讓我想想阿舟平時是怎麽鬧人來着…哦,再不親我我就吃十個豆沙餅把自己噎死。”
任舟咧嘴露出一排白牙,他也沒想到自己談戀愛會是這樣黏黏糊糊膩膩歪歪,放在以前看到這樣的小情侶,他恨不得沖上去把人腿踹斷,省得酸牙縫。可換成自己,卻又覺得這樣真好。
司君遙的眼裏有浮雲與河川,可此時光芒熠熠的只有他一個。他湊過去,司君遙已經微微偏頭打算迎接他的吻,他忽然踮起腳尖,吧唧一口響亮地親在他額頭,然後再次轉身大笑着跑入野草。
被猛烈親吻的額心還熱着,司君遙摸上去,極明朗地笑了。太陽已漸漸西沉,天空借來半滴暖色,染出輕薄的霞光。飛鳥結隊劃過熔融金陽,歸向林巢,羽翼撲落的碎光落在司君遙生動的眉眼。
他從沒想過自己孤獨的人生裏,能和深愛的人一起看一場日落。
在任舟出現以前,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孤獨相處得很好。可愛上他後,定向的寂寞就如初夏的野草般放肆生長。也許那并不只是寂寞,而是一種隐隐的渴慕,人們可以享受孤獨,也可以觊觎愛與陪伴,這從來都不可恥。
草間窸窸窣窣響了一陣,任舟忽然從遠處驚呼着跳起來:“你快看!這有顆大漂亮石頭!”
司君遙下意識地朝他伸手,想要他過來,半秒後又選擇邁開步朝他走去,任舟也立刻向他奔來。暖融的餘晖灑在他們之間,步履交疊,如同初見。那一天的那一刻,他們也是這樣遠遠地望見彼此,短暫驚愕後同時啓程朝對方走去,原來從最開始這就注定是一場雙向奔赴,他們逆向暗影,義無反顧。
“你看,是橘色的,像不像顆太陽!”
他将石子放入司君遙掌心,真實的觸感沒有半分虛妄。總有一個人會讓你想要帶他看你看過的風景,也總會有一個人願意從河灘挑出最漂亮的石頭,奉若至寶地獻給你。也許難以想象,但它們正真實地發生。
“阿舟…”司君遙握緊這顆太陽,低聲喚他。
擡眼卻看見任舟的耳朵在燦爛的光暈裏變得緋紅。
“怎麽忽然紅了耳朵?”
任舟盯着他,一口氣提在胸口,講話磕磕絆絆:“我就突然感覺,你好像要,說點兒什麽讓我想哭的話。”
“那如果我不說,你也會知道嗎?”
任舟又納了些氧氣,把腰背挺得筆直:“你想說你一直在很深沉又很用力地愛着我,會給我日升月落,也要給我無垠宇宙。我都知道。這是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簡直遙不可及,可是它們還是發生了。所以,勇敢一點是對的,愛你也是對的。”
他臉上有少年的執着堅定,心底澱着滿滿熱忱。司君遙攬他入懷,在他耳側輕嘆:“遙不可及處,乘輕舟以往。我的小船啊,有你我總能抵達。”
任舟埋在他肩膀裏,又嗅見了草木與海潮,他揚起臉,從司君遙平直的眉一寸寸望過峻挺的鼻梁,最後落在他溫柔鮮潤的唇上。他将司君遙的手指扣得緊緊的,像是彌補那次情窦初開的逃跑。
“阿舟,擡頭。”
他應聲挑起眼簾,司君遙單手摘掉眼鏡,輕撫他的耳垂,傾身吻上他的唇。婉轉的,濕潤的,流連過他每片悸動與溫存。
暮色燦燦,日光裏,他們長久地交換缱绻。太陽是真的,不來自于身處黑暗的幻想,也不高懸于遙不可及的天穹,他抱他在懷裏,盛光與炙熱,就是他們的全世界。
作者有話說:
整個盛夏,寫過歲歲清歡;越過楓秋,又書落一段日光。今天《日光裏》正文部分完結了,非常感謝老朋友和新讀者們兩個月來的陪伴。不同于《歲歲》的明亮青春,《日光裏》 講述的是關于勇氣、信賴和治愈的故事。但相同的是,我注入其中許多愛與溫柔。二零二零留下了無盡 的無奈與遺憾,但我們都曾努力地在陽光下奔忙,願我分享的故事能為你的二零二.零栽下一 -朵花,在疲憊失落時揚起它的小臉,燦爛盛放。可可愛愛的番外明年見!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