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恩斷意難嘗(下)

逃婚忽得子,雁娘心慌慌

‘城北王家有癡兒,一朝得勢呼風雨,老大未娶新嫁娘,今朝女憐為紅妝。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今朝嫁得為人婦,喜得兄長為梳妝。’街上小兒拍手叫唱,不知又是哪個說書人将這消息散播出去,不但污了雁娘閨名,而且使王瘸子這個老財主的臉丢出了十裏八鄉。本來以為一朝得了俏麗的新娘為自己兒子開枝散葉,誰知竟然是花街柳巷的殘花一朵,站在門口的老臉又黑了幾分。新郎從馬背上被扶下,晃了晃身上的衣衫,像是小孩子一樣。想那王家少爺嘴角流出涎液,歪着頭,癡癡的笑望轎中新娘,剛想伸手去抓轎門,被喜娘擋了下來。喜娘大叫着,帶着些許鄙夷,‘哦呦,我的少爺啊!這新娘子要老身背進喜堂的,少爺現在還不能碰。’王少爺像得不到糖果一樣氣憤的跺了跺腳,将新郎的冠帽丢在了地上,披頭散發的坐在地上哭鬧了起來。惹得衆人大笑,心喚這少爺是有多麽着急進洞房,這點時間都忍不了。王老爺見狀,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好生誇張。用他那拐杖戳了戳在一旁笑的快要開花的媳婦,趕緊命家丁将少爺拖了進去,不要在外面繼續丢他的臉。板着一張臉在自己夫人的攙扶下進了內堂,留下新婦和那大叫的喜娘。雁娘由于藥效還沒有過,身子軟軟的,歪在轎裏,一聲不吭,像是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一般。其實她心裏明白這是個傻子相公,想她雁娘,在清秋閣也是八朵金花之一,雖不算頭牌,也是豔貫陽城,哪裏得過這種待遇。自嘆虎落平陽被犬欺,不由得恨毒了她那将她賭出的哥哥和嫂子。嘗試着動動手指,頓時覺得如針紮一樣的痛,不敢再動分毫,任憑喜娘背着,入了內堂。

猶記入花轎前,哥哥拉着雁娘的手,侄子背着她慢慢的步出草屋。哥哥在上轎前一刻低語道:‘雁娘不要記恨于哥哥才好,我也是沒有辦法……’他擺出一副十分傷心的樣子,紅了紅眼圈。身後的嫂子尖聲叫着:‘時辰到了,趕緊走吧,免得拜不了堂。’哥哥這才放開了拉着雁娘的手。雁娘用那僅剩的粗聲小聲說道:‘吾兄何以對雁娘,奪我孩兒,賣我雁娘,好生記得才是。’由于過于嘈雜,沒有人聽到這些言語,只當是新娘在低訴着不舍,喜娘笑着叫道:‘起轎!’轎子晃晃悠悠的擡出了巷子,留下面帶喜氣的兄長一家。小兒擡頭問道:‘娘,姑姑走了那弟弟怎麽辦?’天真的眨了眨眼,卻被嫂子一瞪,怒罵道:‘真是傻子,那早已不是你姑姑的孩子,現在是縣令公子了。’兄長則怒瞪這對正在揭露他秘密的母子,一甩手給了那多嘴的婦人一巴掌,将嫂子打于地上,罵道:‘多嘴婦人,書娘子多日說過此事不再提起,你這是蠢笨的很。’婦人哭哭啼啼的捂着臉,剛想反駁,又被噎了回去。男子只嘆這喜轎已遠,要不真的壞了好事,搖了搖頭拉着孩子進屋去了,留下那哭泣的婦人。

王老爺黑着臉,看着這一對新人拜高堂,屋內的客人抱着一種看熱鬧的心态,沒有幾個是在真心的祝福他們。王郎笑嘻嘻的望着帶着紅蓋頭的新娘,伸出了髒手,朝着蓋頭抓去,一下将新娘掀翻在地。仆婦們沒來得及阻止,只見新娘應聲而倒,蓋頭早已飄出了門口。王老爺氣的将拐杖折成了幾段,由婦人攙着逃一樣離開了禮堂,唯有雁娘傻傻的卧坐于堂中,接受着衆人的指指點點,淚水盈滿眼眶。

春風一度之後,雁娘早已破敗不堪,望着自己僅着錦被的殘破身軀,頓一陣翻騰于胸口湧來。又轉頭望了望那個像是酣睡的男子,不時流出惡心的涎液,眼睛半閉着,發絲散亂。她雖非完壁之身,但也不想這樣受人侮辱,想到此處淚水不能自以的流了出來。她再次嘗試着動了動手指,發現沒有了昨日那種痛感,大呼一聲,回頭望望床內,暗罵一聲自己的愚蠢,趕緊翻身下床,穿衣欲逃。突然發現四下并沒有仆婦的蹤影,院門大開冷冷清清,好生蹊跷。本以為大婚初日,自然不需要太早起來,門外也沒有什麽仆婦,估計是怕打擾了少爺雅興。想這王家少爺雖然癡傻,但是也是王老爺家的獨苗,自然寶貝的很,也沒有那麽多請安之類的規矩。這裏也不是什麽大富人家,就是王老爺前幾年賭桌風光置下了一些家業,又不知道怎麽經營,整個府內裝扮的有些俗氣,但空氣中飄出的血腥味道,到讓人心中一凜。雁娘沒有時間去查看這些錢財堆出來的景象,啐了一口仰躺于床上的自己的‘相公’,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想來自己得過絕子湯,自然放下了所有的戒心,還有些為這家人不值,不查問清楚,就娶自己回來,想自己去伺候那個傻子,簡直強人所難。按着昨日進來的路線,準備偷偷的溜出了府門,想來是昨日大家都喝多了,院子裏本來仆婦也不多,自然沒有什麽人來人往,方便了她溜走。當她尋到正堂,發現血腥味道更加濃重,像是被血洗過地面一般,連那正堂門口的景泰藍花瓶上都沾上了斑斑血污。她輕腳近觀,發現一幹仆婦都趴于堂中,老爺夫人歪歪的倒在椅子上,維持着自己拜堂時的模樣。吓壞了的雁娘舉足向新房奔去,像是要确定什麽。當她将手伸向她‘夫郎’的鼻息,原來那倒在自己身邊一夜的新郎,已經是一個魂歸他處的死人。她吓得連退幾步,不明為何變成此景,一次熱鬧的大婚卻惹來王家數十口的殺身之禍。她想了一想,決定回一趟兄長家,因為她不能确定這次的事是因何而起,又害怕留在這血污了的地方。停了半晌,确定沒有他人從府中走出,這才提腳向着那熟悉的巷子走去。出了院門,想起了昨日被擡進來的情景,如鲠在喉,痛的不能自以。巷中還如以往那樣安靜,少了嫂子尖銳的叫罵聲和孩子的哭聲。探步入屋,突覺腳下一軟,像是踩到了什麽東西一般,往下一看,吓得跳開好遠,原來是一只斷了的人手。上面沒有了新鮮的血液,有的只是幹涸的血,将蒼白的血肉染得烏黑。雁娘吞了口口水,定定神大覺不妙,趕緊向內屋跑去,還不忘在門口觀察半晌,确定沒有人在內。卻聽到竈房有人的哭聲,像是幼童低低的呼喚。她馬上提裙向竈房沖去,忘記了這裏的慘狀。竈房內沒有了往日的煙香,有的只是散亂在地的蔬果,和一個渾身血跡斜在水缸邊上的男孩子,這才知道是哥哥最小的孩子。他見來人,爬着向雁娘沖過來,抓住雁娘的裙角,哭着:‘姑母,我痛,我痛……’小手上的血污将雁娘的裙子抓出數個血手印,帶着片片灰塵。她心一痛抱起孩子道:‘莫怕莫怕,姑母在。’孩子低聲吟訴:‘姑母,……你走後來了一群人,爹就那麽斷了……娘,爹,……哥哥,都死了,……在那個屋裏,想兒怕。’斷斷續續的說着,将頭向她懷裏鑽了鑽。她輕拍懷中孩童,像是安慰似得,檢查了下他身上的傷,發現背上有個很深的口子,還在滲着血水。小孩子迷迷蒙蒙的,由于失血過多,臉有些蒼白。她一呆,一時間找不到什麽可以止血的法子,只能胡亂找了個巾子将他裹起,只見懷中孩兒臉一歪,到在了懷中,沒有了氣息。她哭着喊着孩子的名字,雖然他的爹爹将她賣出,但是這也是她家唯一的獨苗了。胡亂抹了抹臉,只好放下孩子,慢慢走向那個血氣很重的屋子。堂屋內和她在王家見到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好像遭到過洗劫一般,屋裏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沒有了往日的整潔,嫂子大張着眼睛,嘴巴也張着,像是要告訴她些什麽事情。哥哥則趴在地上,手上好像抓着些什麽,另一邊空空的袖管預示了孩子告訴她的話,和那只門口的斷手。她忍住胸口的翻騰,默默的将嫂子的眼睛合了起來,心裏念着,‘嫂子,你們放心走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雁娘不恨你們了,你們将來托生與好的人家,不要再回來了。’說罷,淚如雨下。心裏生出一個想法,有些恐慌,不知為何這事會發生,但是與自己應該有點關系,而這一夜之間所有的親人都離自己而去的打擊,使得雁娘痛心不已。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屋內黑漆漆的,泛着點點蒼涼。

草草的葬了兄長一家,逃命似得出了梁縣城門,再也不想再回到這個地方,這個令她失去所有,并帶着殺氣的地方。雁娘回了回頭,望着重兵把守的城門,和出出入入的人,想起這幾個月的過往,像夢一樣。摸了摸身上的包袱,有一些從王家帶出的胡亂抓取的首飾,也有一個從她死去哥哥懷中找到的玉镯,玉镯只有一半,她也不明是什麽來歷,只想是哥哥的遺物,便貼身收着,帶着上路。由于沒有目的地,只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她加快了腳步匆匆的走着,遇到一群不知從哪裏來的逃難的人,有老有少,她一個女人家,無依無靠,自然加入了進去。已經出城後月餘,由于常年戰亂,朝廷不停地增加賦稅,民不聊生,只好選擇棄家遠逃的方式來躲避這些。路上的人要不拖家帶口,要不形單影只,沒有過多的交談,有的只是行進時噠噠的馬蹄聲,和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不時也傳來某些地方被匪類攻陷的消息,除了哀傷,就是趕路。‘聽說了嗎,陽城不能去了,太守已然投降,頭被挂在城門樓上示衆呢!’一個灰頭土臉的男子,對着同伴小心的說着,還不時四下望望,看看能不能引起他人的注意,有些慶幸的味道。‘那豈不是要屠城了,哎!這世道這樣,咱們往哪裏逃才好啊!’同伴面如死灰,哀嘆着捶了捶有些酸脹麻木的腿。那男子搖搖頭,一臉漠然的望着前方。雁娘小心的坐在一旁,休息着自己有些疲累的腳,聽到這個消息,也有些悵然,想那幾個月前,還在清秋閣中見過的意氣風發的太守,今日已懸于樓上,被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真有些哀傷,感嘆世道滄涼。突然腹部傳來一陣酸脹的感覺,像是小日子将近的樣子,仔細算算也有月餘沒有相逢,嘆道也許是近日風餐露宿所致,也沒有過多的關注。這時,一位破衣瘋癫的老者加入了隊伍中,他白發披散,蹦蹦跳跳的,不像在逃難,更像在郊游,望着這群痛苦的人,有種置身事外的味道。背上背着一個破筐,颠颠的不時碰到幾個休息的人,引來了一陣罵聲。他還嬉皮笑臉的對着罵他的方向做着鬼臉,幾個好事的準備卷袖上前,探讨一二,雁娘見狀,攔在了老者前面,道:‘各位,咱們都是逃難的,何必大動幹戈,勞費體力,不如聽小女子一句勸,饒過着老人家可好。’餘下也有人開始勸慰,這才平息了下來,惡語罵了句‘老不休’便沒了下文。老者蹦蹦的坐到雁娘旁邊,道:‘小姑娘,你這可是多事啦,不過你救了我,我也來幫你一幫。’他眼睛滴溜溜的望着雁娘,抓起她垂在一旁的手腕,低聲和她說道:‘姑娘已經懷孕半月餘了,為何還要趕路,怎麽不好生休息,會保不住的……’雁娘過于震驚,她不敢置信的搖搖頭,低語道:‘老人家莫要胡言,怎麽可能……’老者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姑娘信不信,幾個月後便知。老兒我雖然瘋癫,但是你我有緣,我才告知與你,看你面有孕照,送你根草藥度你一度。’随手從破筐中拉出一根草,‘你将這草整根吃下去,你的孩子才能保住,不然……’他又打量着雁娘。雁娘顫顫巍巍的接過草,半信半疑的吞了下去,老者見狀,大笑道:‘小姑娘還真容易輕信于人,日後必将因此蒙難,得改,得改……’瘋癫着起身,向隊伍的相反方向走去,頭也不回,一會兒便消失在路的盡頭。雁娘的臉色蒼白,不時有婦人過來關切的問兩句,她只是搖搖頭,摸着肚子,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真的覺得吃了這草後,腹痛的感覺蕩然無存。她不敢相信就這樣有了孩子,還是那個自己怨恨之人的孩子,欲起手将其打去。轉念一想,孩子沒有錯,不應該苛責、遷怒于他,這才緩過神來,收回了準備拍在肚腹上的手。默默的摸着還沒有顯示形狀的肚子,道:‘孩子,只有你陪着我了,等你出生,便叫你歸來,像是我的親人都回來了一樣。娘會保你一世安康。’說着說着,淚如雨下。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如雁娘,親人散去滿目蒼涼,居無定所,無心盼郎;

可恨如書娘,奪人孩兒自己宦養,不知今後模樣;

可悲如王郎,心智未成,便娶新娘,未見孩兒,已見閻王。

前塵到此有個小結,接下來繼續阿阮與雁歸來的故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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