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兩人在廳中算是極惹人注目的, 特別是李尤臉上的豬頭面具, 惹人發笑。
但餘玞并沒有往這邊看來, 他周圍的人都在談笑, 他獨自筆直地坐着,甚至沒有動過身形,他所在的方圓幾寸都仿佛流動着靜谧。
李尤那面豬頭面具偏向時錦, 面具底下的那雙眸子凝視着她的側顏。
廳中人多了起來, 漸漸地快坐滿了,餘玞也被人擋住了。
正在這時,裂帛般一聲琴音突然響起, 铮的一聲,打斷了廳中人的談笑。
時錦朝前面的臺子看去, 只見不知何時,一個姑娘坐在了紗簾後面,懷抱一只琵琶。素手微微撥弄,一串清脆高亢的琴音傾瀉而出。
時錦這邊看去,正好能看到她的側顏。她着一襲天青色軟羅煙, 梳着淩虛鬓,耳邊垂下兩絲來, 嬌軟妩媚。她微垂着頭, 露出一段白皙地脖頸, 膚如凝脂, 雖看不到正臉, 側顏已是瓊資玉貌。
想來也是, 能讓這麽多人捧場的,肯定是個絕代美人。
琴音如珠落玉盤,铮铮悅耳,美人更是讓人看得賞心悅目,廳中人皆是如癡如醉。
李尤時不時看向時錦,就見她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的美人,和身邊的些個男子無甚兩樣。
時錦正看得有趣,突然手臂被人戳了戳,她轉過頭,就見李尤不知什麽時候将凳子搬了過來,與她貼得極近。
“幹嘛?”
“我怎麽感覺你是來看美人的。”面具下,李尤的聲音有些甕聲甕氣的。
“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美人誰不愛看?”時錦理所當然地講道。
“......”
一首琴音畢,周圍響起了貫耳的喝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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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有幾個短衫小個龜公,端着紅漆托盤出來,一桌一桌地游過,廳中霎時響起了銀子落在木盤上的悶實的聲音。
李尤當然也慷慨解囊。
他摸出一錠約四五兩的銀子,扔在了托盤中,這點銀子太過平常,那龜公甚至看都沒多看兩人,端着一托盤的銀子就過去了。
李尤兀自擦了擦冷汗,他悄悄看了一眼時錦。還好帶了這個面具,不然那龜公鐵定要給他行禮了。
時錦正東張西望的,眼見着那些個龜公手裏的托盤,沒多一會兒,銀子就高高堆了一盤,其中不乏大張銀票。
李尤突然拉了她一把,時錦轉頭看向他,他已經站起了身,朝餘玞所在位置努了下嘴。時錦自然看不到他的嘴型,見他面朝餘玞那邊也就明白了。
時錦也跟着站了起來,再看向那邊,已經不見了餘玞的人影。
李尤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想拉着她走,時錦卻站着沒動。
李尤轉頭看向她,目光中帶着詢問。
“不如我們玩一會兒,直接回去。”時錦頓了頓,說道。
“怎麽了?”李尤還是不解。
時錦沒有多說,別開頭,重新坐了下來。她覺得餘玞和自己雖說要議親,可是畢竟還沒議,再者她知道李尤說的是真話。
李尤看着她,眸子漸漸亮起來。
........
“茗煙姑娘。”
三樓一處房間外,響起三聲輕輕的敲門聲。
接着一聲開門聲響,一個穿着藕色紗裙的女子出現在門內,她冰肌玉骨,芙蓉玉面。頭上滿頭金碧釵環已經解下,散落着幾縷青絲。身上紗裙薄如蟬翼,裏面一襲白底繡玉芙蓉的裏衣隐約可見。
餘玞連忙垂下頭。
“公子來了。快請進。”女子丹唇輕啓,聲音酥軟。
餘玞這才擡步進去。在他慣坐的地方坐下,前面是一方小幾,上面放了一套精巧的白玉茶具。
茗煙走至對桌坐下,身手替餘玞倒茶,她素手纖細,白皙如玉。
“公子下月便要參加秋闱了。”茗煙笑問道。
餘玞僵坐着,甚至忘了要接過她替他倒的茶。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茗煙輕嘆,“那下月,公子就不能來了呢。”
餘玞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聲道:“九月我也不能來了。”
“那就要兩個月見不到公子了。”茗煙還是淡笑着。
餘玞擡眼看了看她,突然起身。
茗煙轉頭看着他走到她的香床邊,取過床上疊好的衣裳,又朝她走了過來,伸手一抖,将衣裳披到了她的身上。
餘玞沒有坐下,他緩緩地看了一眼房間,他忘了自己來過多少次,卻從來不曾仔細打量過這間房。
兩年的時間,這房間的布置好似沒有變過。但悄悄地增加了一些物件。如東面牆上挂了滿壁的名家書畫,西面牆上挂上的那幾架價值不菲的古琴和琵琶。
他從來不過問這些,每次來,坐兩盞茶的時間就走。有時候,茗煙會為他彈幾首曲子。茗煙最初欲取西面牆上古琴為他彈奏,說音色極好。餘玞卻不願意,他更願意茗煙用那架普通的琴。那時候茗煙還不是現在的茗煙,她也沒有名貴的古琴。
“公子今天怎麽了?”茗煙随意将那件外衣披攏,敏銳地發現餘玞今天好像有些異樣。
餘玞重新坐了下來。
他看向茗煙,沉默了良久,才道:“茗煙姑娘,我要定親了。”
茗煙笑容一僵,轉而又輕笑,“恭喜公子了。”
“那麽你呢?”
對面的餘玞頭一次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心裏去。她知道他想要看到的是什麽。
“公子是問我姻緣嗎?”茗煙戚戚然一笑,“我是個什麽身份,公子還不知曉嗎,公子問我這個,可不是在剜茗煙的心?”
餘玞嘴唇蠕了蠕,“你知道我的心意的。”
“可是公子要定親了不是嗎?”茗煙收起了笑容。
餘玞豁然擡頭,想要分辨什麽,看着茗煙半晌,到底沒有說出來。
“公子的意思,茗煙明白的。不過是我身為下賤,只是個作妾的命罷了。”茗煙說着自嘲一笑,“茗煙命苦,這伶藝的身份,我這輩子都洗不掉了。”
見餘玞低頭不語,茗煙又道:“公子既是要定親了,以後茗煙這也別來了,公子這兩年對茗煙的好,茗煙一生難忘。”
說着茗煙霍地起身,疾步走至香床邊,伏倒在了床上。
餘玞起身走至門邊,他轉過身,床上茗煙瘦若的背脊微微在起伏。
......
兩人坐了會兒,廳中漸漸有人叫了姑娘陪坐,舉動有些不雅,李尤忙拉了她出來了。
難得出來一趟,時錦還想再玩一會兒,李尤卻要走。
兩人拉拉扯扯的,下了樓。一樓宴廳裏,已經有些不堪入目了。李尤連忙遮住時錦的眼睛,不由後悔,不該帶她一個姑娘來這。急忙帶着她從一旁的小門出去了。
兩人來到甲板上,甲板上挂着一排大紅燈籠,大紅了,反而看不清楚,甲板上并沒有什麽人。
“哎呀,你急着回去做什麽嘛?”時錦甩開李尤的手。
李尤嘻嘻笑道:“三小姐冰清玉潔的,在這等腌臜地方做甚?三小姐要是還想玩,我帶你去別處就是了。”
時錦哼了一聲。
李尤見她還是不高興的模樣,只好又說軟話。
兩人正說着,突然一旁有人出聲,“三小姐?”
這一聲将兩人都吓了一跳,四處張望了一番,卻又沒看到人。
一個人從暗處走了出來,正是餘玞。
他看了看帶着面具的兩人,其中一個個頭小小的,帶着半張面具,露出一個下巴。下巴也秀秀氣氣的,身材又嬌小,看着雖然像是姑娘,但沒人能想到會有姑娘來這種地方,也就沒人将她往姑娘的身份想。
“三小姐怎麽會來這裏?”餘玞輕聲問道。
時錦悄悄伸過手去,狠狠掐了掐李尤腰上的軟肉,都怪他叫她名諱,不然兩人戴着面具,親娘也認不出來啊,這下可好了。
李尤痛得龇牙咧嘴的,也不敢作聲,心想她一個閨中小姐,哪來這麽大力氣。
“我...我...”時錦一下卡住了,她最不擅長說謊,她擡頭望向夜空,天上挂着一輪皎月,呵呵一笑,“今晚月色真好啊。”
餘玞聞言就知道她不想說實話,也沒有追問,但也不說話了,氣氛一時沉默下來。
他又看了看她身邊的人。身量很高,明顯是個男人。但戴着面具,燈光又有些昏暗,連衣裳顏色都看不清,認不出這人是誰。
李尤拉了拉時錦,朝她打了個眼色,奈何時錦根本就沒看到。
“三小姐要回去了嗎?”過了會兒,餘玞才又問道。
月光灑在他肩頭,在他身上鍍上了一層銀輝,整個人朦朦胧胧的,又清清朗朗的,像是乘月而來。
對比時錦有些窘迫的樣子,立得筆直的餘玞看着反而坦坦蕩蕩的。
時錦愣愣地就點了點頭。
“那在下送三小姐回去。”餘玞淡淡地講道,口氣好像在說今晚月色真好,比時錦說得還自然。
李尤見時錦愣愣的模樣,連忙伸手捅了捅她。
時錦如夢初醒,連忙搖頭,“不必了不必了。那麽,餘二公子,後會有期。”
李尤連忙拉了她,兩人走至船舷邊,李尤摟住她的腰,縱身朝下一躍。
餘玞立在原地,看着兩人消失不見。他沒有去想另一個人是誰。又靜靜地立了一會兒,才從小門進了大廳,無視身邊的放浪形骸,出了大門,去了。
“怎麽不說話?”李尤一路沉默不言,時錦輕輕戳了戳他。
李尤轉過頭,“說什麽啊,沒什麽好說的。”
天上那輪皎月越發明了,整個臨川城都鋪上了淡淡的月色。街道上早已沒有行人,兩人的影子在身後拉得長長的。
時錦興致也不高,也沉默下來。
遠遠的,有梆梆的更聲傳來,梆梆梆,三更了。
兩人走到了時府一側的牆外。還是出來的那面牆。
“三小姐,我托着你,你先上去。”李尤轉頭對時錦說道。
他臉上那面豬頭面具有些模糊,依然憨态可掬。
時錦點點頭,李尤在地上蹲了下來,示意時錦踩上他的肩頭。
時錦猶豫片刻,才擡腳踩在他的霜色衣裳上。
李尤慢慢站起身來,手握着時錦的腳,慢慢地穩穩地站起身來。
時錦夠着牆頭,好不容易才爬了上去。她趴在牆頭上,看着底下的李尤随意地一個借力,一腳踩在牆壁上,一躍就上了牆頭。
李尤跳了下去,穩穩地落在院內,擡頭對她道:“跳下來,我接住你。”
時錦看着他伸出雙手,閉上眼睛,就朝下一躍。
李尤穩穩地接住了她,時錦落在他的懷裏。
時府內靜谧無聲,兩人過了幾道院子,悄悄地回了梨蘭院。
時錦房中的燈已經滅了,時錦推了推門,開了。
“那我回去了。”李尤在背後輕聲說了句。
時錦回過頭,李尤背着光,還戴着那面豬頭面具。
“啊?好...”
李尤轉身就走了,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小姐?”
青禾的叫聲驚醒了時錦,她回過頭,青禾手持一柄燭燈,出現在門口。
“啊?你還沒睡啊?”
青禾點點頭,迎着時錦進去了。
太晚了,時錦也沒有沐浴,換了衣裳就躺在了床上。
青禾睡在竹榻上,呼吸聲淺淺。時錦輾轉着,總也睡不着。李尤的眸子總在腦海中浮現,一會兒閃亮,一會兒暗淡。
次日。
“公子,你衣裳上怎麽有兩個腳印?”
菱枝替李尤更着衣裳,一旁雪芽正收拾着,她拿起李尤昨日穿過的衣裳,準備拿去浣洗,抖開便赫然看到肩頭有兩個腳印,在霜色衣裳上格外醒目。
李尤正閉着眼睛,聞言霍地睜開,幾步走至雪芽身邊,将她手中的衣裳接了過來。
他看了看那雙腳印,極小巧,只印上了一半。
“這衣裳別洗,給我疊好了,放着就行。”
雪芽不解,但也只好應下。
.......
“小姐,你眼睛怎麽這麽腫?”
時錦坐在床沿上,打着哈欠,随口說道:“昨晚沒睡好。”
綠晚又去給時錦取了冰塊來,用手巾包好了,又叫時錦躺下,給她敷在了眼睛上。
這樣一來,時錦去老夫人處請安的時候,就有些晚了。
她進去的時候,人都已經到了。
老夫人臉色不是很好,她請安的時候,勉強嗯了一聲。
“聿兒要參加秋闱了,我們要去倉北寺為他祈福。明日辰時就動身。”還沒等時錦坐下,老夫人就沉聲說道。
一旁的宋姨娘聞言,臉上頓時露出欣喜的神色,她連忙站起身來,“可不是得去上上香,求菩薩保佑聿兒高中嗎?還是老夫人疼聿兒。”
老夫人沉聲不言,她看得最是清楚,這府中,嫡子不争氣,沒什麽指望了,好在時聿還算天資聰敏,雖說是庶子,但到底是男兒,以後若是有出息,也能撐起時家的門楣來。
“三妹妹像是沒睡好?”一旁的時鳶突然出聲。
時錦擡起頭,見就時鳶笑吟吟地看着她。
時錦點點頭。
“我那有些安神香,回頭然丫鬟給三妹妹送些過去,是江州産的禦香,安神最好了。”
時鳶主動示好,時錦也沒道理拒絕,就道了謝接下了。畢竟現在是姐妹,關系好點總沒錯就是了。
等出了老夫人處,時錦才朝李氏院子走去。
李氏掌管着時府的中饋,清早便有一大堆事了。時錦進去的時候,有婆子彎腰站在房中與她回事,時錦兀自在一旁坐下了,等了等,李氏才空下來。
見她眼睛還有些紅腫,李氏問道:“晚上沒睡好嗎?”
時錦點點頭,“母親最近好一頓忙。”
“現在閑一些了。我這有些香,你拿些回去,晚上點着。”
時錦忙道:“二姐姐已經送了我一些了,說是禦香呢。”
李氏聞言,道:“她們倒是舍得,這禦香,幾十兩銀子也買不到一兩呢。那也好,晚上點着,睡得沉一些。”
李氏又想起來,“餘夫人給了準信了,餘玞下月就要秋闱了,提親的事,就推到秋闱後,免得餘玞分心。”
時錦一怔。
李氏見她這模樣,也不像是欣喜的樣子,心頭就是一跳,“錦兒,怎麽了?”
兩家現在算是商量好了,提親也不過是圓個規矩,這親事若無意外,肯定就是定下來了。
“爹呢,他知道這事嗎?”時錦問道。
李氏臉色一僵,頓了頓,才道:“你爹素來不管兒女親事。”
時錦見狀就知道李氏還瞞着時複這事。
她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道:“娘,餘家這親事,還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李氏一聽這話,臉色就沉下來了。
“錦兒,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當初是你自己挑選的親事,你也是中意餘玞的,怎麽現在,你是要反悔?這親事可不是一般小事,說不要就不要的。”
李氏說到最後,口吻已經很嚴厲了。面色也隐隐有些怒色,結成這門親事,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再者,時錦這般出爾反爾的,也讓李氏忍不住生氣,什麽事情都可以任性一些,獨這件事不行。
見時錦不說話,李氏當真生起氣來了。
“你也不小了,說話做事總得有分寸才是。你倒是說說,為何又不願嫁到餘家去了,餘玞是沒得說的,這就要參加秋闱了,中舉肯定的,就是以後考進士,也肯定是沒問題的。餘夫人為人也和氣,那天老夫人壽宴,餘家老太太,餘夫人,對你也是極滿意的模樣,你自己也看得到,”李氏越說越生氣,這個女兒真的有些任性了,“你到底還有哪裏不滿意?”
“餘二公子他有心上人了。”時錦見李氏臉色陰雲密布,只好解釋了原因。
李氏聽得一怔,臉色稍緩,“你如何知道?”
“我親眼看到的。”時錦道。
李氏倒是沒有追問她在哪看到的,是誰如此問題,而是沉默了下來。
她沉吟了一會,臉色已經完全平複下來,又生出愧疚,自己太過着急上火了。她拉過時錦,伸手将她摟在懷裏。
就在時錦以為李氏會同意的時候,李氏說話了。
“錦兒,你還不知道,不是哪個姨娘占着喜歡,誰就能爬到正妻頭上作威作福的。就算餘玞他有心上人,你嫁過去,就是正妻,你硬氣一點,哪個姨娘都爬不到你頭上。餘老夫人和餘夫人也都喜歡你,站在你這一邊,再者你父親和餘玞他爹平起平坐,餘玞不敢對你不好的。嫁過去後,趕緊生個兒子,有了傍身的底氣,更不怕姨娘作妖了。到時候若是不高興,就是将那姨娘賣了,也是正妻的權力。”
時錦:“.......”
“哪個家中不有幾個姨娘呢,就是沒有姨娘,也早有了通房丫頭,你是正妻,心胸要放大一些,不要吃這個味,你懂事了,餘玞怎樣,也是尊重你的。”
李氏還在絮絮叨叨地勸她,時錦心越聽越心涼。餘玞有心上人這事在李氏看來,根本就不是什麽大事。反而在李氏看來,是她太小女兒心思了,想不過來餘玞有心上人這事根本就影響不大,畢竟她對這親事的喜歡程度,只在決定這門親事中,占了很小很小的一個部分。
從李氏處出來,時錦心沉甸甸的。當初不過是為了躲開她以後的命運,才匆匆選了餘玞。也管不了餘玞有沒有心上人,嫁誰都比進宮好。
甚至直到現在,餘玞有沒有心上人其實也是無關緊要的。
她回想到昨夜李尤一路的沉默來。
她想起來,當初李氏拿來的畫像中,是有李尤的。真是造化弄人,她親手将他的畫像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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