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這天半夜, 時錦睡得正熟的時候, 感覺夢裏有一陣隐隐約約的哭聲。

然後她聽到了敲門聲,時錦醒了過來。

“誰?”

綠晚在門外輕聲說道:“小姐, 是我, 綠晚。三公子沒了。”

“什麽?!”時錦霍地坐起身。

綠晚又重複了一遍。

“老夫人她們都已經過去了, 夫人派人來讓您也過去。”

黑暗中, 時錦微張着嘴, 半晌回不過神來。

時聿, 在書中雖然戲份不多, 但是絕沒有病死。

時錦感覺有點難受。

綠晚推門進來,點燃了蠟燭,就見時錦還怔怔地坐在床上。

“小姐?”

“幾更了?”

“四更,醜正了。”

時錦連忙起來,綠晚又伺候她換了衣裳,随意梳洗了一番, 就匆匆出了門, 朝時聿的院子去了。

隔着幾個院子,都能聽到哭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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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聿留給時錦的印象并不多,她只見過他寥寥幾次。但是畢竟還是個孩子, 雖然沒有感情,心裏還是很難過。

綠晚見她不說話,臉色郁郁。以為是她将過錯攬在了自己身上, 便輕聲勸道:“小姐, 宋姨娘前兒說的話, 您可別往心裏去,這事怎麽能怪您呢。我聽三公子院裏的丫鬟說,大夫明明說了三公子身體虛得厲害,要靜養,不宜大補。宋姨娘偏偏不聽,什麽補身子就給三公子吃什麽,聽說幾十年份的人參都吃了好幾根,三公子都流了好幾回鼻血。她們都說...”綠晚湊近時錦,輕聲說道:“是宋姨娘自己害死了三公子。”

時錦聽得心中一凜,若是真的,這宋氏當真是糊塗得很。

“這話可不能跟別人說。”時錦囑咐綠晚道。她不可憐宋氏,但是死了的時聿實在太無辜了。

綠晚連忙點頭。

越走近,哭聲就越大聲。

遠遠地就看到院門口,人進進出出的,很是慌忙的樣子。院門上的兩盞大紅燈籠,也換成了白燈籠。

主仆二人走進院門,就見院中到處挂上了白燈籠,将院子照得慘白慘白的。人影晃動不休,下人們來來往往地忙着。正屋廳堂的大門正開着,裏面用白布裝飾起來了。應該是停靈處了。

一些哭嚎的聲音從裏面飄出來,聲音最大的,是時聿親娘宋氏。

時錦走了進去,就見老夫人正坐在裏面,也正蒙面哭着,宋氏跌坐在地上,搶天哭地,正嚎着。

時鳶跪坐在靈前,頭伏在手臂上,背脊正厲害地聳動着。

時錦也不禁心生悲痛,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站在門口處,正在悲拗地搶哭着的宋氏不知怎麽看到了她,一下站起身來,指着時錦罵道:“你這小毒婦,還有臉過來,我兒子死了,你高興了,來看笑話對不對?”

宋氏雙眼已經紅腫得不像樣,身上的綢緞衣裳也弄髒了一大片。

宋氏面目猙獰,她怨毒地瞪着時錦,眼珠子好像都要突出來了。見時錦不說話,她冷笑兩聲,“心虛不敢承認了是不是?小毒婦,你也別想好,聿兒就是做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時聿屍骨未寒,時錦不想在靈前和宋氏争吵,但是宋氏直到現在還是口無遮攔,時錦壓抑許久的火氣也有些騰騰地往上冒。

“宋姨娘真是好個親娘,不祈求三弟早點超生,反而咒他化成厲鬼。”

宋氏被時錦這一反譏,她自己是沒有心咒兒子,但時錦這一說,就感覺像時錦在咒時聿一樣,頓時理智盡失,尖叫着就要朝時錦撲來。

時錦當然不可能在這和她鬧起來,見宋氏紅着眼睛,面目猙獰,像是要生吞了她一樣,顯然将她恨到極致。時錦正打算避開,就聽裏面老夫人發話了。

“快将宋氏拉住!”

幾個丫鬟婆子,連忙将逼近時錦的宋拉住了。

“三丫頭,你來這挑事是不是?還不趕緊回去!”老夫人又朝時錦喝道,聲音嚴厲,力氣卻不足,顯得細聲細氣的,顯然已是悲痛之極。

時錦看了一眼張牙舞爪的宋氏,轉身就下去了。

靈前的時鳶一直伏頭在靈前痛哭着,外面怎麽鬧她都沒有起身。

時錦剛出了靈堂,就見李氏匆匆忙忙地從院門處進來了。

“母親。”

院中很亮,李氏順着聲音就看到了時錦。

“夜裏涼,怎麽穿這麽薄?”

時錦又走近了幾步,才道:“姨娘見不得我,老夫人叫我回去呢。”

李氏點點頭,“回去也好,還有大半夜呢。你過也過來了,心意也到了,人家既然不待見,你就快回去睡。”

“母親,您還忙呢?”時錦見李氏步履匆匆,衣裳整齊,就問道。

“時聿沒得突然,府中什麽都沒準備,連壽材都要現買,什麽炮竹紙品,什麽都沒備得有,還有的忙呢。”李氏道。她前兩天就隐晦地跟老夫人提過,問是不是要先準備一些。老夫人很是不悅,像是她在咒時聿死一樣,李氏就将話頭壓下了。這下好了,什麽都沒有準備,老夫人倒是坐着吩咐就是,她估計要好忙幾天了。

時錦聞言,便也不擾李氏,帶着綠晚去了。

但回到房裏,時錦怎麽也睡不着,綠晚擔心她害怕,便也留下來陪她,睡在竹榻上。

兩人都沒什麽睡意。

“綠晚,青禾呢?”時錦這才想起來,出了這麽大的事,青禾竟然沒有過來。

“青禾鬧肚子呢,虛得厲害,我就替替她。”綠晚說道。

時錦莫名覺得綠晚這話中好像有些心酸,她也是她的丫鬟,何來替的說法。

房中登時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那邊的喧鬧總算小了下來,這邊已經聽不到了,安安靜靜的,只有綠晚綿長的輕微的呼吸聲。時錦卻輾轉反側,總也睡不着。

今天就是第二十天了,不,二十一天。李尤還沒有來。

時錦慢慢地回想着上次李尤說過的話,一句一句,全部都好像是刻在了她的腦海裏。

他不是會失信的人,時錦知道。他一定是有什麽事情耽誤了。時錦這樣安慰着自己,可李姝的話又不自覺地在腦海中浮現了了出來。

李尤沒說過自己家的地位,但是從他的朋友可以看出來,一定是不低的,至少不會是時家可以高攀得上的。

不會是家裏人不同意,李尤不敢再來見她了。這個念頭一起,時錦猛地翻了個身,好像這樣就可以将這個念頭壓下。

良久,時錦嘆息一聲,原來她心底也深深擔憂這個問題。古代的門第之見,不是兩人兩情相悅就可以輕易沖破的。

如果真是這樣,他總該回來和她說清楚。

時錦下意識瞪大了眼睛,房中卻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不知何時,時錦終于睡了過去。

“小姐,小姐!”

時錦感覺有人輕輕搖了搖自己,她倏地就醒了過來。房中早已敞亮,天已經亮了。

“綠晚?”

“小姐,夫人叫您過去,您快起來梳洗梳洗。”

時錦打了個哈欠,将被子掀到一邊,坐了起來。

“有沒有說是什麽事?”時錦問道。

綠晚搖搖頭,“只說要你先用了早點再過去。”

這麽早,李氏叫她過去做什麽?時錦倒是不擔心,還是起身換了衣裳,綠晚快速幫她梳了妝,又有小丫鬟送了早點過來,時錦匆匆吃了點,就朝李氏院子趕過去了。

但是到了之後,李氏又不在。略等了等,李氏才帶着幾個婆子進來了。

“母親。”

“來了。”李氏招呼她一聲,便坐了下來,雪迎又連忙奉了茶。

李氏喝了兩口,這才對時錦道:“府裏事情太多了,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反正也閑着無事,就幫我做些事。”

時錦聽她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卻聽得心裏一驚。這雖然說是幫忙,這府中管事的幫可不是什麽容易就可以插手幫的,也不是誰都可以幫的。李氏這是在教她掌管中饋了。

“老夫人昨晚受了寒,今兒也病了,老爺那也脫不開身,宋氏整日哭哭啼啼的,精神像是失常了一樣,你嫂子又有了身孕,只有你能幫幫母親了。我也已經禀明過老夫人。”李氏又道。

時錦朝房中躬着腰的幾個管事婆子看去,她們雖然低着頭,臉上表情還是能看到一些。幾乎都閃過幾分輕蔑之色。

這是李氏幫她争取到的機會,時錦當然不可能拒絕。

“女兒自當盡力。”時錦低頭說道。

李氏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轉頭對下面的婆子道:“這段時間,三小姐幫着管事,她說的話,就是我說的話,你們都要當着是我的吩咐,去盡職辦了。別管主子是誰,就是老夫人,她老人家那我也是請示過了的,如有推诿,到時候可就別怪我不給你們留顏面!”

底下的婆子都是在時家熬了多年了的,以前雖說也是李氏管事,但是老夫人到底沒有放權,李氏好像只是一個大管家,雖往好聽了說,她是掌管中饋的夫人,但其實連財政都不歸她管,府中一概下人都得去宋姨娘處領月銀。當年府中艱難,月銀都發不出來的時候,是宋姨娘拿出自己的嫁妝,給下人們發了月銀,就一直這樣延續下來了,十來年都是如此。

雖說有點怪怪的,但是誰給銀子替誰辦事,宋姨娘雖說是姨娘,這些年,地位比明面上掌管中饋的正房夫人都高。

但是現在,最被看好的三少爺死了。宋姨娘就是再有錢,以後在府中的地位也肯定會大不如前了。下人們都是慣會審時度勢的,這會兒,當然唯李氏命是聽了。雖然時錦在她們眼裏不過是個嬌花小姐,但這會兒,誰敢提出異議?

李氏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道:“回事。”

左起第一個婆子上前一步,“夫人,明尖茶已采購了二十斤,一斤三兩四錢,共六十八兩。各樣果餅,各備了五十斤,共十三兩六錢...”

李氏聽完,“果餅怕是備得不夠,老夫人下令聿兒的葬禮要大辦,今兒去請了臨北寺的大師們,等擇了日子再說。”

婆子應下,自雪迎處領了對牌,下去了。

另三個婆子又分別回了事,事無巨細,大到招待來賓,小到香燭紙錢,都要跟李氏禀報一通,等幾個婆子說完,小半個時辰過去了。

李氏還來不及喝口水,又陸續有丫鬟婆子進來回事。

好不容易有了個空檔,李氏轉頭對時錦道:“今兒是第一天,事要多一些,你就在旁邊看着,也略記一記,有哪些事情,哪些婆子大致負責哪樣事,什麽事辦了,也要想一想,還有什麽事沒辦。”

說着又想起來,時錦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事,一時只怕理不出頭緒來,便又道:“你只好好用心看着就是了。”

時錦應下。

一上午,兩人就坐在房中,回事請事的人絡繹不絕。

還不得閑,又有丫鬟來報,說來了聞信來吊唁的人,要李氏拿出接待的法子。

李氏急得罵了起來,“不是吩咐有福安排丫鬟小厮招待了嗎?怎麽這會兒來問?”

丫鬟有些為難,只不說話。

時錦見李氏急了起來,只好插言道:“有福是不是還沒來”

小丫鬟點了點頭。

李氏急得一拍桌子,“這個有福!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有福是時家的二管家,人也四十來歲了。

李氏看了一眼身邊的時錦,自己實在走不脫,這個機會,剛好能鍛煉鍛煉時錦,便對她道:“錦兒,你去找七八個丫鬟,去招待來客。”

時錦先是吃驚,李氏竟将這才差事派給自己。也知道李氏是趁機要她學點東西,就站起來,應下了。

時錦走到靈堂外,來來往往都是下人丫鬟,雖是步履匆匆,卻好像無所事事,找不到事做一樣。幾個來客上香也沒人管,自己帶下人來的還好,還讓下人點了香上了,要是自己沒帶香的,還得自己去點香。

時錦不由皺了皺眉頭。

她随手抓住過往的一個丫鬟,問道:“你是做什麽的?”

小丫鬟自然認得她,主子跟她不和,她也并不行禮,只道:“我是姨娘院子的丫頭。”

“你去叫幾個丫頭過來。”時錦道。

小丫鬟并不将她放在眼裏,口裏應下,下去後就沒影了。

整個院子還是亂糟糟的。

時錦不由有些頭大,她還真是不知道從哪入手。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後,深深地吸了口氣,幾步走到臺階上,随手抓住過往的一個年輕小厮。

“你是哪個院的,幫我做一件事。”

小厮認得她,“三小姐,您有什麽吩咐?”

時錦跟他說了幾句。

小厮也聽話,他站在臺階上,喊了幾句,“手上沒事的小厮和丫鬟,馬上到這裏來集合,三小姐有事吩咐。”

這突然的高聲,将院中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但是沒人動,都愣愣地看着兩人。

小厮不覺有些尴尬,又将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

但是還是沒人動。時錦要管事的消息,還沒傳到下人這來,衆人都不知道她将他們叫過去做什麽,便只是愣愣地看着。

時錦一把拉下小厮,自己往臺階前一站,臉色一寒,高聲道:“所有人都聽着,接下來由我幫着夫人管事。你們要是看我年輕,沒經過事,不服管教,我是個什麽性子,大家想必都有耳聞,到時候可就不管你們是哪個院子的,我都一律收拾了再說。現在再說一遍,手頭沒事的,馬上到這裏來集合。”

時錦寒着臉的樣子,鎮住了一些膽小的小厮丫鬟。她話音落下,就有幾個丫鬟朝她這邊走過來,其他人見有人打頭了,躊躇片刻,也跟着走了過來。

還有來客在,時錦不好在這裏訓話,就帶着衆人出了院子,在外面分派了各人的工作。

她點了六個人,專門負責招待來客的茶水,又點了四個小厮,負責來客上香。時錦想了想,又點了幾個人專門在大門口接待來客。

她叫過來最開始那個小厮:“你叫什麽名字,會寫字嗎?”

小厮道:“我叫馬懿,會寫字。”

時錦點點頭,“你快去找筆墨紙硯來,将這些人的名字和負責的事情記下來。”說着又對其他小厮道:“你們可以散了,你們的事,夫人一會兒會分派下來,沒事的話,不要在院子裏亂跑!”

衆人應下,散了。

馬懿對時錦道:“三小姐,他們我都認得,我一會将名字記下來就是了,三小姐先讓他們忙去。”

時錦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确定,這可是十多個人。”

馬懿肯定地點了點頭。

時錦道:“好。”說着轉身對石階下的下人們道:“你們的名字,負責的事情,我這都有記錄,都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別的事不用管,免得岔了。哪個地方要是出了錯子,我這可是有記錄的。誰的錯誰負責,概不輕饒!”時錦話說到最後,越來越有氣勢,一衆小厮丫鬟連聲應下,各自忙去了。

時錦這才帶着馬懿,将剛剛的丫鬟小厮名字記下了。

“真是有你的,叫馬懿對。”時錦誇了馬懿一句。

馬懿嘿嘿笑了兩聲。

時錦正要離去,旁邊有人叫了她一聲。

“三小姐。”

時錦轉身看去,就見一襲白衣的餘玞站在她身後不遠處,臉上似乎微帶着一絲笑意,陽光剛好照在他臉上,整個人在一片缟素裏,看起來竟有幾分暖意。

“餘二公子。”時錦朝他微微一點頭。

餘玞幾步走近她,見她面色還有寒意,沉聲道:“請節哀。”

時錦點點頭,“多謝餘二公子前來。”說着時錦招來一個負責招待來客的小厮,“帶餘公子下去休息。”

餘玞望着她,眸中似乎有話要說,但只是微微笑了笑,便跟着小厮出了院子去了。

時錦拿着那串名單,回了李氏。

李氏約莫沒想到她會這麽快處理好,誇了她幾句。又将一些其他的事交給了她,時錦一下就從閑人變成了忙人。

宋氏情緒不穩定,已經送回了她自己的院子,時鳶一直守在靈前,時錦吩咐下人的時候,她也是聽在耳中的。

她微垂着頭,嘲諷地笑了笑,現在她弟弟也沒了,姨娘和自己都沒了依靠,弟弟才剛沒,李氏就已經如此得勢,以後她們娘倆的生活還不知會是怎樣呢。

“二小姐,節哀順變。”

時鳶正發着怔,身後傳來一句溫和的聲音。聽在耳裏,帶了幾分安慰。

時鳶轉頭看去,卻見是齊玢正站在她身後,手持三炷香,面色敬肅,插在了香爐中。

他倒是真的像是來吊唁的人。

時鳶輕聲道了聲謝。

齊玢走近她,正在時鳶不知他要做什麽的時候,脫下了自己的外衣,疊在一起,遞給時鳶,道:“二小姐如何就這樣跪坐在了地上,地上涼,可別凍壞了身子。”

齊玢面上露出幾分關心。

時鳶下意識拒絕,“不不,齊公子,我讓丫鬟...”時鳶連忙就想站起來,她怎麽也不敢用臨川公子的衣裳做墊子的。

但是她跪坐的時間太長了,腳早已失去了知覺,見她又要跌坐下去,齊玢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了起來,就放開了手。

齊玢看着她紅腫的眼睛,又說了一遍,“節哀順變。”話畢點點頭,就出去了。

時鳶轉頭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想這個臨川公子怎麽會來?

一上午很快過去,一下午也過去了。吊唁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有大員有小官,有小吏,有商賈。時鳶感覺像是整個臨川城的人都來了,唯獨不見趙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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