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1) (1)

1921年8月底,周翰抵達波士頓。他從上海經長崎、橫濱到舊金山,然後乘坐橫貫美國東西的列車到紐約,再換乘列車到波士頓。郵輪剛離開上海海岸,周翰就開始想念他的小女孩兒。他在海上漂了十八天,無聊至極,他除了看書還是看書,沒有澧蘭陪伴在身邊,他都沒興趣和同船的人應酬。

船停靠長崎時,周翰上岸逛了逛,澧蘭說過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就是以長崎為背景,她還為周翰彈奏了其中最著名的詠嘆調《晴朗的一天》,她說這是普契尼最美的詠嘆調,寫盡了東方女子飛蛾撲火似的熱烈愛情。周翰無比自豪,他的小妻子什麽都知道。在日本鎖國時代,長崎是唯一對外開放的貿易港,有濃郁的異國風情。歐陸情調以及唐式建築物遍布街巷,固有的日本傳統文化與多國文化混雜、融合,奇妙而美好。周翰很遺憾澧蘭不能與自己把臂同游,她一向對各式建築感興趣,他可以想象出澧蘭看到長崎的歡欣,他暗暗打定主意,以後一定要帶澧蘭來。

船到橫濱時,周翰又上岸看了看,這裏跟長崎很相似。1853年黑船事件在毗鄰的江戶灣發生,日本被迫結束鎖國時代。周翰感慨,中、日同樣的閉關鎖國,又在差不多的時期先後被強行打開國門,後來的發展卻大相徑庭。

1882年5月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在美的華人遭遇殘酷的打壓和驅逐。周翰的船到達舊金山後,在天使島移民站,大部分的華人移民要在此被拘押三到四星期,以隔離傳染病,甚至有百分之三十的華人移民會因各種理由被遣返。周翰因為乘坐頭等艙,衣冠楚楚,入境時還算順利,并沒被拘押。他雖早知道“民有、民治、民享”的國家只為白人,真正面對時,心裏仍然不好受。

舊金山到紐約的火車走了六天六夜,從西到東,周翰領略了不同的地貌,沿途風景優美壯麗。太平洋海岸線悠長曲折;北美最大的高山湖泊塔霍湖被雪峰環繞;內華達山脈裏溪流湍急,成片的高大雪松和終年不化的積雪鋪滿山腰,湖泊如明鏡般嵌入山谷底部;猶他州的小片綠洲隐藏在無邊的荒漠裏;科羅拉多河谷紅色的巨岩斷層矗立在陽光下磅礴而瑰麗;連綿不絕、白雪覆頂的洛基山脈和諸多大河互相糾纏;最後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周翰時時刻刻都在想念他的小女孩兒,火車在鹽湖城停靠時,他就想如果澧蘭在身邊,他就要逗逗她說這裏是摩men jiao的基地,摩men jiao支持一夫多妻制度,他好生羨慕,看澧蘭怎麽回應。終有一天,他要帶她做一次橫貫美國東西部的旅行,他們要走走停停;他還要帶澧蘭去很多地方,他要帶她看遍世上風景。

俊傑已經替周翰租好公寓,周翰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澧蘭發電報,“已到波士頓,時時刻刻想你,愛你!吻你!”他怕他的小女孩兒一直為他擔着心。

周翰到波士頓的第三天給澧蘭寫第一封家信,他詳述自己的旅程,波士頓的風貌,哈佛的景致,以及他對澧蘭的深切思戀,洋洋灑灑數頁。波士頓被譽為“美國的雅典”,擁有近百所大學,周翰慨嘆可惜澧蘭不與他同行,她喜歡音樂、藝術,這裏的音樂、美術學院不少。他很想和他的小女孩兒一起起居、學習,閑暇時挽着手逛逛這古老的城市。他直接去郵局把信寄出,而非丢到郵筒裏,他怕郵遞員不盡心,弄丢他的家信。

俊傑帶周翰參加中國留學生聯誼會,新學期伊始,來了不少新人,大家彼此認識一下。會場裏人頭濟濟,不只哈佛,整個波士頓的中國留學生都聚在一起。各色人等都有,膏粱子弟、殷實人家的兒女,以及出身小康或清貧人家的庚款留學生,不一而足。周翰平素很安靜,他習慣于察言觀色,相時而動,蓄勢而發。他掃一眼人群,發現女生稀少,與男生的比例大概十比一,物以稀為貴,個個都被男生捧着。周翰想以澧蘭的美貌、風度,來這裏必是衆星捧月,他心裏小小地自豪一下。

周翰身材高大,相貌魁偉而風度儒雅,再安靜也有人關注他。不久就有一個女人朝他和俊傑走來。

“俊傑,很久都沒看見你,去哪兒了?”女人一邊與俊傑說話,一邊矚目周翰,很熱絡。

“哪兒都沒去,一直在波士頓,你是個大忙人,哪裏會關注我?”

女人咯咯笑,把鬓邊的一縷頭發繞在手指上玩弄,又瞟一眼周翰。“你的朋友?俊傑?”

“顧周翰,才來美國,在哈佛商學院。”

“胡月茹,新英格蘭法學院,專門為女子開設的法律學校。”俊傑給周翰解釋。周翰沖她點點頭。這個女子固然豔麗但風騷,周翰很不以為然。他不是傻子,明了她的心思。以顧家的財勢,這樣的女人他在生意場上見多了,直接的、含蓄點的、總有女人要貼上他,他從來都忽略掉,因為澧蘭,他一心一意等他的小女孩兒長大。他是個正常的男人,血氣方剛,欲望強烈,他約束、克制自己,不欲有任何事情破壞他和澧蘭的感情。

“顧先生,什麽時候來美國的?”胡月茹的一雙眼睛在他臉上逡巡。

“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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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河北保定人。你哪裏人?”

“浙江。”

“你住在波士頓哪裏?”

“公寓。”

“我是問哪個街區。”周翰很冷淡,她也不覺着尴尬。

“剛來,不熟悉,忘了。”

“你既然剛來,對波士頓一定不熟,不如我明天陪你四處走走?”她居然有一絲羞澀。

“謝謝!我明天很忙。”對于這樣的女人,周翰一向敷衍了事,他認為沒什麽禮節周全可講。

“哎,周翰,那邊有個朋友,我給你介紹一下。”俊傑來幫周翰開脫,“不好意思,月茹。”

“你們把我撇到一邊要罰的啊!”她嬌聲說,周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好,下次補齊你。”俊傑拉着周翰離開。

“河北富商的女兒,來美國兩年,有鄭衛之風,感情生活很豐富,兩年過手的男友大概七、八個,據說個個都有染。”俊傑一邊拉着周翰走一邊說,“這會兒正好賦閑,沒準看上你。她很有手段,你小心,不要對不起我妹妹。”

“你盡管放心!”

這天晚上,總有雙眼睛盯在周翰身上,周翰無論做什麽總能碰到胡月茹。他去吧臺取水,她先趕上去,拿了一杯水,一臉狐媚地遞給周翰。

“謝謝,我不喝水。”

還沒等周翰自己伸手,她立刻換了杯飲料給他,周翰想跟風塵女子沒什麽區別,周翰又取了一杯。回頭他把胡月茹的那杯飲料塞給俊傑,“委屈你了,俊傑。”俊傑笑笑。

周翰去餐臺取食物,轉眼胡月茹又到身邊,“這個雞肉卷很有特色,他們美國獨有的風味,你嘗嘗。”她往周翰盤子裏夾一塊。

“我不吃雞肉。”

“哦,”胡月茹立刻換掉,周翰想,從自己的盤子裏再拿出去?難道不需顧忌用餐禮儀嗎?“這牛扒用蘋果做的醬汁,不錯。而且,為了中國人的胃口,廚子特意多煎了一會兒,不是他們美國人喜歡的五成熟。”她親熱地不像話。

“我吃素。”周翰看着胡月茹放到自己盤子裏的牛扒,“哎,別放回去了。”

“那你不吃素了?”胡月茹一臉驚喜,以為周翰為她改了習慣。

“一會兒倒掉。”

“噢,這個Baked bean,甜甜的、爛爛的,很好吃。”

周翰看着自己盤子裏黏糊糊的一堆,覺着惡心。她難道不知道男女要避嫌嗎?周翰端了盤子回去,一口也沒動,他惡心透了。

“要不,你在我盤子裏吃兩口?”俊傑打趣。

“滾你的!我都飽了。”

“你見識她的手段了吧?其實她的男友中有些人也不是愛她,實在扛不住她窮追濫打。反正比窯子裏的幹淨,人長得不錯,而且還可以解決需求,就從了她。”俊傑嘆息,“長相挺好的女子,家境也不錯,這麽不自愛,何必?大概從小缺愛吧。”

缺愛?他從小就缺愛,可他不胡來,他只愛澧蘭。

周翰去洗手間,男女洗手間對着,出來後,他又看見胡月茹沖他笑,他不信這麽巧。

“哎,她又來了!”俊傑笑,“你要克制啊!”

“你們兩個待會兒有什麽餘興節目?不如我們一起出去喝酒?” 胡月茹兩只手分別放到俊傑和周翰肩上,她大概以為方才她給周翰夾了一通菜,就和周翰親近了很多。周翰身子前傾,想躲開她的手,她的手附在周翰的背上,躲不開。周翰頭疼,這要是在上海,是歡場上的女子,周翰會直接翻臉,推開。周翰雖然xing yu 旺盛,他只跟他的小女孩兒親昵,別人他碰都不碰。

“太晚了,不去了。”俊傑說。

胡月茹見周翰不回應,就問,“周翰,去不去?”,她連對周翰的稱呼都改了。

“不是禁酒嗎?”

“我知道一處speakeasy(地下酒吧),一起去?”

“謝謝!我累了。”

“那我陪你回公寓。你剛來,不熟悉波士頓的街區,會迷路。”

媽的!周翰都想罵人,“不用,俊傑跟我一起走。”

“我們三個一起走,說不定我們順路。”

“不會。”

“那,這麽晚,你們放心讓我一個人回去嗎?”她又撒嬌。

“當然放心。你這麽漂亮,搶着送你的人千千萬萬。”俊傑也很無奈。

她又咯咯地笑,順手打俊傑一下,俊傑看着她手拂過的西服肩部,沒做聲。

周翰已經往外走了,他急于擺脫這個女人,太煩!胡月茹追出去,她以為他吃醋了。

“哎,等我一下。”她牽住周翰的手。

周翰再控制自己的情緒,這時也惱了。“男女有別,不是嗎?”他甩開手。

周翰大步往前走,俊傑追上去,周翰把胡月茹牽過的手往俊傑袖子上揩了揩。“肏!我不嫌髒?”俊傑罵他。

胡月茹看着兩人走遠,周翰的動作她看在眼裏。

“你怎麽不知羞恥!”林氏怒斥跪在地上的澧蘭。林氏因事從北京回南浔,在鎮上偶然碰見随澧蘭陪嫁到顧家的婆子薛媽。林氏驚奇薛媽難道不該在上海顧園嗎?婆子一臉委屈地告訴林氏周翰把陳家陪嫁的人全部留在南浔老宅。林氏怒不可遏,她當然明白顧周翰的伎倆,而且婆子還告訴她聽說姑娘到上海後一直跟姑爺同房的。林氏當天就奔到上海,直接把澧蘭從學校揪到陳宅。

“他是我丈夫,我和他在一起,沒什麽好羞恥的。”

“說好了不許合卺就不許,否則,我不會允許你們結婚。”

“我們沒有。”澧蘭很窘迫,周翰對她雖然沒有實質性的突破,但他們極親昵,在她心目中,跟“徹底成為他的女人”已經差異不大。

林氏看澧蘭緋紅的臉就不信她,青年男女夜夜共處一室,而且還有名分,怎麽會什麽事都不發生?“顧周翰這個混賬東西!信譽乃立身之本,丈夫立天地間,處事端正、不诳妄、不欺詐。虧他是個商人,居然不知道信義為先!”

“周翰答應你的事就一定信守諾言!”

“你還包庇他!本來就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人,又缺少母親教養,自然一付窮形極相,哪裏會重承諾!”

“我不許你貶低我的丈夫!”澧蘭一貫心疼周翰,她雖然比他小五歲。她知道周翰九歲上就沒了母親,一個人頗為凄涼,同父異母的弟妹們到底隔着一層。她也聽說過周翰母親沖喜的事,她特別憐惜他,澧蘭對周翰的愛何止于男女之愛,還夾着母性的疼愛。所以無論周翰做什麽,她都不拒絕,她知道周翰之于愛的匮乏,她願意用自己暖着他的心。

“哼,你自身難保還護着他!顧周翰且放到一邊,我問你,綱常倫理你都不管嗎?”

“夫為妻綱!”

林氏氣得發瘋,澧蘭說得沒錯,而且這事也不涉及綱常倫理。“三從四德,德、言、容、功,你都忘了?做女子,第一要緊是品德,要能正身立本,否則你将來怎麽在夫家立身?仆役們怎麽瞧得起你?”

“未嫁從父、既嫁從夫,禮從夫君,我不認為有損婦德!”澧蘭一向乖巧聽話,從未頂撞過林氏,林氏侮辱周翰,她不能忍。

林氏劈手就給她一巴掌,澧蘭從小就聰明伶俐、體貼柔和,素來讨人喜歡,林氏和陳震烨從沒打過她。林氏一出手,兩人都愣了。林氏頓了頓,“處事有規,yin luan 不犯,你還犟嘴!”

澧蘭眼淚掉下來,“周翰哥哥是我丈夫,我們之間縱使有事,也不涉……不涉……不涉‘yin luan。’”她畢竟是女孩兒,這兩個字,她憋了半天才出口。

“等過段時間你弄出孩子來,就要被別人恥笑了。”

“不會的!我們之間沒有事。”澧蘭很确信,周翰給她解釋過,她很信任周翰。其實她寧肯跟周翰燕好,寧可有孩子,如此他們就不會分開。“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

“你太小了,不适合結婚。”

“漢、唐、明、清,女子十三、四歲就得嫁人。我都十六了,還是周歲。”

林氏氣得柳眉倒豎,嗬,這還是她的女兒嗎?一定是顧周翰給她灌輸的歪理邪說!其實周翰沒有。“你怎麽不提宋朝?”果然是簪纓詩禮之家,吵個架,母女倆居然考起古來。宋代有晚婚晚育風氣,壯年而不娶的男子比比皆是。《宋史》所錄的名臣,許多結婚年齡均在三十以後。“你才十六歲,身體、心态都沒發育好,而且你還該讀書,怎麽能生兒育女?顧周翰究竟對你做什麽了?”

“周翰哥哥什麽也沒做!”他們的私密,澧蘭不會跟任何人講。

“你跟他夜夜同房,會什麽都不做?顧周翰本來就是個不守禮法的人,你當我白癡?哼!不說實話就一直給我跪着!”林氏拉開門出去,鬼才信!她怒火沖天,必要找一處發洩,她直接去了電報局。她歷來瞧不慣周翰,在澧蘭的婚事上對他屢有積怨,現在她對周翰是數罪并罰,可想她措辭的激烈程度。

周翰接到電報氣得發昏,林氏的電報劈頭蓋臉,上來就說,“你承諾了不合卺,我才允許你們結婚。事因誠就,人以信立,你縱使缺乏教養,總歸也讀過聖賢書,應該明白信義是做人根本,是興業、治世之道。門庭差異素來是婚姻大礙,寒門竹戶,焉能恪守綱常倫理!”

林氏發電報時完全忽略了她一向标榜的名門望族的家風和家醜不可外揚的禁忌,她也沒注意報務員驚訝的眼神。确實,“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周翰憤懑,林氏侮辱自己也就罷了,他是晚輩,可以忍受,她居然侮辱他的母親,他孤零零躺在墳茔裏的母親!他的母親終日悒悒不樂,二十七歲就過世。母親不得父親憐愛,沒有高貴門庭可倚靠,她出身寒微,不暗巨戶治家之道,管家們和有頭臉的仆人都敢給她冷眼。周翰始終記得她憂愁的臉、展不開的眉頭。她行事小心翼翼,生怕一步出錯,遭人恥笑。林氏出身望族,高高在上,素來被人捧着、簇擁,沒經過世情涼薄,怎會體恤母親的悲涼。周翰對澧蘭也有埋怨,不知道澧蘭怎麽對林氏說的,夫妻間的秘密豈能與外人言?

周翰的回複只一句,“澧蘭仍是完璧之身!”

當晚又是留學生聯誼會,距離上一次才半個月,不知是誰閑得無聊發起,周翰認為很沒必要,他沒心思去。俊傑看他悶悶不樂,就勸他去散散心。周翰剛進會場就被胡月茹纏住,她就守在門口,看住每一個進出的人。她之前來哈佛找過周翰四次,周翰是個厲害的主,每次不到一分鐘就打發掉她。他厭煩透了!

胡月茹今晚抓住周翰不放,她就守在他身邊。她跟周翰說話,周翰一句也不應,最多一個“嗯”。她把手放在他身上,他就拂掉。她替他端來水和食物,他一點也不動,他本來就氣飽了。可胡月茹不放棄,憑她豐富的經驗,她感覺有戲,至少周翰沒撕破臉,也沒趕她走。周翰悶聲不響看着會場,他發現才過半個月,這些男男女女就熟絡很多,女生們很活潑。周翰想若是澧蘭敢這樣,他大概要敲斷她的腿。俊傑跟一個女生打得火熱,沒有心思理會他。他明白留學生們遠離家鄉,孤獨寂寞,也沒有束縛,随興所至,不用擔心消息傳到大洋彼岸去。

聯誼會結束後,俊傑見周翰仍煩悶,就拉着他去喝酒。一群男人去熟悉的地下酒吧,胡月茹和兩個女生跟了去。周翰坐在吧臺邊、俊傑和另一個男生中間,胡月茹擠不進去。不過她沒閑着,她站在周翰身後,時時借故把手搭在周翰肩上。周翰酒量很好,喝酒有節制,到了後來,一行人只有他一個清醒的。也許他們佯裝醉了,正好逢場作戲。胡月茹沒醉,她是獵手,正一點點收緊自己的網。男人們彼此看看,跌跌撞撞一起離開。周翰知道這些醉醺醺的男人們要去做什麽,周翰猜他們是老手,彼此一個眼神就心領神會。

“周翰,我醉了,你自己回去吧。”

“你不嫌髒嗎?”

“我跟他們不一樣,陳家的家規也不允許。我自有去處。”俊傑意味深長地笑笑。“你不行,記得我妹妹,別對不起她。”俊傑和一個女生一同離開。

吧臺空出來大半,胡月茹特意擦着他的身體走到他一邊,坐下。她從哪裏學來的這種娼家做派,他不無鄙夷地想。他同時感受到自己的沖動,距離他跟澧蘭最後一次親昵已經一個半月,他很想這事。

“一起走嗎?”她問。

周翰狠狠地盯着眼前的酒,燈光在酒杯中晃動,一如他搖擺不定的心思。林氏電報上的措辭字字刺入他心中,她一向都瞧不起他出身,他委曲求全忍了她很久。因為澧蘭,他素來不睬生意場上的風月女子,盡管她們似蛛網般粘在身上,他都一一扯掉。他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雖然他欲求強烈,他懂得潔身自好,自持節操。今天他突然覺得自己不值,澧蘭的愛不如他的愛來得深沉,她都不懂得維護他。他把酒端起來一飲而盡,他今天憋得很,他确實需要發洩一下,這個妖豔的女人至少比娼妓要幹淨些,而且不用負責。

“嗯。”他站起身。

她立刻就貼上來,“去你那兒?”

“去你那兒。”周翰閃開她。

他讓她走在前面帶路,他不願與她同行,她去挽他手臂,他就甩開。

公寓大門砰地一聲關上,廊道裏昏暗的燈光照着逼仄、旋轉的樓梯,周翰心裏一樣的旋轉、混亂,他手心裏沁出汗來,他幾乎要逃走。

她關上房門,就攀上來,要親吻他,周翰推開她的嘴,“我不習慣!”周翰不喜歡她的氣息,哪裏比得上澧蘭的清新,她大概經歷的男人多了,混雜着他們的濁氣。澧蘭,澧蘭,……周翰把心一橫,關上他的情感閘門。他太憤怒!

沒有擁抱、沒有接吻,沒有任何親昵......時間很短,他迅速起身,到浴室裏沖洗幹淨,倉促穿上衣服離開。他不願意再看床上一眼。胡月茹還想攀附上來,他就用力推開,他幾乎要打她,如果她還敢繼續糾纏。

顧周翰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夜晚清冷,他感到極其的屈辱和不潔,他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第一次,他的第一次本該和他心愛的小妻子,本該無比美好,值得銘記終生!他後悔致死,他将如何面對澧蘭,他冰清玉潔的女孩兒!在他們的相處中,他屢次有非分之舉,澧蘭即使害羞至極,也不拒絕他,門規、家風她都抛卻,只因為深愛他。他怎麽對得起她!他心裏刺痛。

他無比自責,他故意的,以他的心智,自他們一群人要去酒吧時,他就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他眼看着它發生卻不阻斷,他甚至期盼着它的到來。那個女人站在他身後,把手搭在他肩上,他都不翻臉,他真混蛋!林氏是林氏,澧蘭是澧蘭,自己怎能拎不清,豈能因林氏的羞辱而責怪澧蘭!憤怒歸憤怒,性是性,他居然把它們攪在一起!周翰開始理解苦修的基督徒們,他們把帶有刺的苦修帶綁在大腿上,活動時候,倒刺紮在皮肉裏帶來劇痛,以滅絕人欲。他現在寧可承受最殘酷的rou體苦行來挽回他的過失。澧蘭,澧蘭!她穿着素白的衣裙,回首凝視他,臉上都是鼓舞和愛,周翰的眼淚掉下來。他不知檢點,親手毀了他們之間無暇的愛!

胡月茹與多人有染,周翰顧慮她不幹淨,惴惴不安。雖然一直沒有症狀,他仍然去醫院抽血、提取分泌物,做全面檢查,結果出來後他長舒一口氣。他以後還要和澧蘭在一起,他若是得了病,禍及他的小女孩兒,他就罪該萬死。

周翰盯着信發呆,澧蘭說母親林氏回南浔遇見陳家陪嫁的人,得知她跟周翰一直在一起,就來學校興師問罪。她被母親打了一嘴巴,還罰跪到半夜,膝蓋都跪腫了,要周翰哥哥給揉揉。周翰心疼得直皺眉。但她什麽也沒說,她說她和哥哥雖然在一起,可都是自己在沙發上,哥哥在床上。因為哥哥馬上要出國,自己舍不得,哥哥白天忙,只有晚上才有機會跟哥哥說話,所以就睡在一個屋裏,哥哥對自己什麽也沒做。澧蘭怎麽會出賣自己?他在澧蘭心裏比誰都重要。周翰嘆息自己大錯已鑄成,若是澧蘭發電報來該多好!但這種事女孩子怎麽好意思發電報。她的信寄到周翰手裏已是将近一個月以後。周翰自那晚後就想明白了,即使澧蘭自己憋不住告訴林氏他們的秘密,他也不怪澧蘭。她才十六歲,還是小女孩兒,不暗男女qing事,未必真信他的解釋,對qing事的後果總要畏懼。況且她十五歲半才來月事,月事素來不準,自己又不在身邊,她可能擔驚受怕。周翰對澧蘭心裏滿是憐惜之意,他的埋怨早就煙消雲散。

“周翰!”有人叫他,周翰站在紅色磚樓前的廣玉蘭樹下,一樹的繁花,碩大的樹冠遮住了藍天,慵懶的陽光穿過密密的枝葉間隙點點碎碎地撒在地上。他想起南浔老宅裏的百年老樹,那年在樹下,有個笑靥如花的女孩兒和他站在一起……

“怎麽了?”胡月茹問。

他不想理她,他要趕緊走開。自那晚後,胡月茹就擺明身份,拿自己當周翰的戀人,對他窮追亂打。任憑周翰如何冷臉,她都不屈不撓。

“顧周翰,我有事,你不要總躲我。”

周翰只當沒聽見。

“我懷孕了!”

周翰冷笑一下,他不睬,繼續往前走。

“我懷孕了,你聽到了嗎?”

“你不用告訴我。”

“怎麽能不告訴你?他是你的孩子!”

“怎知是我的?”

她明白他的暗示,“我這段時間只跟你有過。”她自從見了他就對別的男子全無興趣,她愛他,她要得到他。

顧周翰繼續往前走,他沒心思理她。她緊緊扯住他,周翰不願在大庭廣衆下拉扯,只好站住。

“我是認真的,是你的,你相信我!”

顧周翰看她急切的神情,知道她沒騙他,他心裏涼到極點,他不僅嫖了娼,還嫖出個雜種。僅那一次,可一失足即成千古恨。

“拿掉它!”

“那樣很危險,會死人的。”

“你要錢,我給。拿掉它!”他才不管,他恨不得她死。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随便你,我不會認!”顧周翰甩開她往前走,他才不會要那個雜種,他只要他和澧蘭的孩子。可他自己就是個雜種,他辜負了他的女孩兒!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胡月茹扯住剛下課的周翰,兩周了,她天天來找他,每次周翰都甩掉她。

“你的事不用和我商量。”周翰推開她。他盼望着胡月茹來找他,他要做掉那個雜種,它是他與人通奸的明證,留在世上早晚是禍害。他按兵不動,他是商人,很老道,知道凡事博弈的雙方,誰着急,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他是我們的孩子,怎麽不和你商量。”周翰聽到“我們”的字眼,惡心得要命,和這肮髒的女人?他繼續大步向前,胡月茹追着他,“顧周翰,你的孩子你不能不認!”

“我的?證明給我看。”

“是你的,你相信我,你該娶我!”

僅憑一個雜種,這yin dang的女人就想登堂入室?不要辱沒了顧家的門庭!“顧家一向只娶處子入門。”周翰冷笑。

“我聽說你有妻子,我不在意名分,只要你娶我。”她完全不在乎周翰譏諷她,“很多留洋的人都娶了新女性,原來的婚姻、老式的妻子還保留着。”

新女性?所以可以不要貞操?這不知廉恥的女人!他顧周翰這輩子只要澧蘭一個妻子,只要她一個女人!他已經負了澧蘭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

“是不是你拉不下臉跟你妻子說,那我去跟她……”她的喉嚨瞬間被扼住,他出手如電,她完全喘不過氣來。

“你膽敢騷擾我妻子,我立時宰了你!”周翰在幾乎要把她掐死之前松了手,厭惡地看看自己右手,他連沾她一下都不願意。“或者打掉那個雜種,或者等着死,你選擇!” 胡月茹糾纏不休,他心中暗起殺意。

“他是你的孩子,你叫他‘雜種’?”

和這個污穢的女人?周翰厭惡到極點,他只要澧蘭給他生的孩子。“你選擇!”他露出要殺人的神情,他令她不寒而栗,他能幹出來,他像她父親,她與人通奸的娘姨被吊死在房梁上。

“你吓唬我?”

周翰看向別處,他開始籌劃如何做,只要他謹慎行事,應該沒問題。這個年代,美國警察不會在乎中國女人的生死。誰也不能擋在他和澧蘭之間,神佛也不可以!他寧可手上沾血,也要保住他的女孩兒。他不能想象澧蘭對這件事的反應,澧蘭将怎樣看低他!他絕不能留着這雜種,他要幹幹淨淨、不留痕跡、沒有牽扯。澧蘭是世上他最珍愛的人,他從九歲起母親過世後就是內心孤寂的人,他以前也是孤寂小孩,他不是愛情的出産,不得父親寵愛。母親抑郁寡歡,還要管理家事,無法在精神上照拂他。澧蘭讓他荒涼的心豐盈起來,她毫無保留地愛他,體貼入微地關懷他,深切地眷戀他。他堅信他在澧蘭心目中的地位已經超越她的父母、兄長,他無比滿足。從未有人如此貼近他的心,如此愛他,他們極其親近,從心靈到身體!周翰不敢想失去澧蘭的日子會怎樣。

“打胎會死人的!”

“不去一定會死。”周翰很淡然。

“美國不允許堕胎。”

“我安排。”

胡月茹別無選擇,她明白顧周翰不會對自己和孩子負責,他這樣的男人說一不二,她懼怕他,也因此愛他。

顧周翰和胡月茹去了新罕爾布什州的私人診所,偏僻荒涼,在一個山谷裏。胡月茹驚奇他居然能找到這個所在,她不了解顧周翰的手段,周翰連退路都想好了,如果胡月茹臨時變卦,她就要抛屍在懷特山脈裏。診所昏暗、逼仄,一對中年夫妻經營它,分別做醫生和護士。手術臺上有一塊可疑的污漬,胡月茹看見它就退了出來。

“那裏不幹淨,我怕,求求你,讓我生下孩子!”.

周翰抓緊她,“不幹淨,我讓他們清洗。你要多少錢,我都給。這個胚胎不能留着。”他忍住不叫它雜種,他擔心激怒胡月茹。他冰冷決絕的臉讓她膽戰心驚,她很後悔沾惹了顧周翰。怕?她風流快活時可想有今天?周翰一點也不憐惜她,他甚至希望她死在手術臺上,從此一了百了。

周翰等在外面,他聽到胡月茹不絕的shen yin 聲,和器械落到托盤裏發出的脆響,他心裏的巨石落地。在龌龊的地方和惡濁的女人,周翰反胃,他感到極度恥辱,他想念他的女孩兒,她柔軟的身體,泛着光澤的、像雪一樣嬌嫩的肌膚,還有她偎在他懷裏不勝嬌的柔态……他不配想她,尤其在這個時候,他會玷污了他的女孩兒。

“我不要錢,你陪我回去。”胡月茹蒼白着臉,她不在意錢,她希望周翰對她有愧疚,希望他照顧她,對她好。

“拿錢,雇車,自己回去。”

“我不要!”

周翰随手就把錢給了醫生。她不要,他也不願收回,他嫌髒。

“周翰,你等我一起走!”

周翰拂掉她的手,“不要再來找我,除非你想要錢。”他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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