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 (5)
她看見他就嘆口氣,這人跟驢一樣犟,天天來煩,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熏豆茶,你要的!”,周翰遞給她。态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這兩句用在澧蘭身上最熨帖。“還有這個,你別跟我這麽見外,好嗎?”周翰掏出今天早晨澧蘭讓人送去的支票,她還他置裝費。“出去走走?”
澧蘭沒伸手,她望了一會兒長廊的天花板,目光再轉回來,“你別來了,我不會跟你出去。”
“我們不是已經出去三次了嗎?”
這個爛人,三次?不知道他怎麽計算的。澧蘭從不知道他這麽死纏爛打。“顧周翰,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你總要顧及你的尊嚴。”
尊嚴?他因為尊嚴差點失去她!他也終于明白他的尊嚴之于澧蘭一錢不值。要不要告訴她,她會怎麽想?他要賭一下!
“澧蘭,四年前,我因為尊嚴違心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在十六鋪碼頭,我看着太古郵輪離開,沒攔下你。”他的嗓音暗啞,“因為尊嚴,我也沒讓馮清揚勸你回來,所以這些年我很難過。”他緊張地注視她,他把所有的心意都提到眼睛裏,他把他的心捧出來給她看,一如她曾經那樣。
“馮清揚?啊!……”她睜大眼睛,原來……他怎麽敢!馮清揚!怪不得她一到海德堡,顧周翰就知道了。那個德國人說半年前周翰跟他打聽海德堡,她還納悶。郭先生,顧周翰!程沅芷,陳澧蘭!自己真是蠢透了!她是自以為是的猴王,怎麽也翻不出如來佛祖的掌心。他就那麽好整以暇地看她折騰,現在是他翻下手掌的時候。
她咬住下唇向四周看看,他奇怪她看什麽。
“郭先生是嗎?”
“嗯。”
“幸會!”她猛地出手沖他上臂狠狠揍一拳。她凜然站立,等他回應。
他差點笑出來,他心愛的女孩兒,她在憤怒至極的時候仍關注他的尊嚴,她打他,卻怕別人看見。而且,她也絕不攻擊他的要害。
“你手疼不疼?”他滿懷憐愛地問。
“再敢來騷擾我就揍扁你!”他居然敢笑!她轉身就走。至于能不能揍扁,她也許要拼命。
周翰心裏微笑,他以前就知道她有游俠風範,今天見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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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每次都糾纏不休地跟她到家門,她恨不得放出狗來咬。
“顧周翰你認識吧!”澧蘭劈頭就問,她給馮清揚打電話,清揚在南京外交部任職。
電話那端好一陣沉默,“是。我想留學,我需要錢,這是個不錯的差事。”
“程沅芷就是指我,是嗎?”
“嗯。”
“那個萊卡相機也是他給的?”
“嗯。”
“那麽,我們之間還有友誼嗎?清揚?”
“澧蘭,你知道這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在歐洲大地上游走,有良伴、有風景、有美食,可以專心于學業,不用擔心錢,缺了哪一樣都不完美。”
親愛的清揚,現實、達觀、又重情義。“我也是,清揚。謝謝你照顧我。”
“你也照應了我。澧蘭,還記得你上次得流感嗎?你高燒不退,顧先生一直在電報局等我報平安,兩天一夜,他發了數次催促。他彙錢過來,我折算一下大概有十萬銀洋,救八百個人也夠了。我後來要退回去,他不用,讓我好好照顧你就行。”
澧蘭心裏百感交集。
“還有,每年你快過生日時,顧先生都提前發電報提醒我,讓我幫你好好慶祝。”
澧蘭想怪不得清揚記得那麽清楚。
“我們去旅行的時候,他都提醒晚出早歸,注意安全,要我每到一處都報平安。”
澧蘭沉默不語。
“澧蘭,如果有哪一個男子肯那樣用心護我周全,我家祖墳上是要冒青煙的。”
可愛的清揚,澧蘭微笑。
“澧蘭,我知道你不信教,我也不信,但是還記得《哥林多前書》裏的話嗎?”
澧蘭知道她指什麽,“謝謝你,清揚!”
澧蘭放下電話,愛是什麽?“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保羅在給哥林多教會的書信裏如是說。
不計算人的惡、凡事包容,凡事忍耐,永不止息!……
澧蘭拉開門出來,那個人就站在走廊裏。
“澧蘭……”
“郭先生,失敬!”她徑直走過他身邊。
周翰笑笑,他就是喜歡澧蘭這般聰明俏皮,“我記得你家‘小山叢桂軒’門前的對聯,”周翰跟上她,“莫放春秋佳日過,最難風雨故人來。我也算是故人吧。”
澧蘭繼續向前,頭都不回,她今天一身洋裝,灰藍色、領口飾暗花短袖真絲襯衫,裸色百褶中裙,同色系高跟皮鞋。挺好,她從谏如流,再沒穿過薄透的面料。“你今天這身衣服真漂亮,這是喬治·莫蘭迪的色彩嗎?意大利那個畫瓶子的人?”
十一年了,她說過的話,他還記得。澧蘭的腳步慢下來。
“其實你無論穿什麽都漂亮。”
她是服了,“我餓了!去吃飯吧。只是去吃飯啊。”
他眼裏閃出驚喜,滿臉喜氣洋洋的神情讓他變得十分漂亮。他們還去華懋飯店,“想吃什麽,澧蘭?”
她等侍者走開後,對他說,“是陳澧蘭!”
他臉上的笑意很深,他心愛的女孩兒,她心裏有積怨,但不忍心他難過,又處處給他面子。
“浩初去南京了吧?”.
“是陳浩初!”
“你一個人住那麽大的房子,不安全。不如搬回來。”
“什麽?搬回哪裏?”她以為她聽錯了。
“搬回家,顧家!”
這人簡直得寸就進尺,攻城略地,志在必得。“你在生意上也這麽直接嗎?”
他笑了一下,“你是我最重要的生意,若是沒有你,要這些家業也沒意思,不過是替經國他們掙着而已。”他決意不再有任何遮掩、閃避,這些年,他因為驕傲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除了思念她沒有任何快樂,他只是行屍走肉。
澧蘭特別喜歡他笑的樣子,他不大笑,他只是扯一下嘴角,就讓她心動。“吃飯吧,你別光看着我。”
他還是忍不住看她,看她如琬似玉、盡态極妍。他看得她臉都紅了。
“你在歐洲過得好嗎?”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澧蘭忍不住嘟下嘴。
周翰太喜歡了,她居然不經意地跟他撒了個嬌,好像從前,“你寄來的信我都收着,一共二十封,我做事累了就拿出來看。”他決計什麽都要告訴她,他要收回她的心。
“那是寫給姑母他們的!你……”她圓睜着眼睛,又嘟了下嘴,這人太無賴!他怎麽可以?
“之前在美國,你寫的信我也都留着,一百一十三封。”
澧蘭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她差點掉下淚來。他當年還是在意她的,是嗎?他并沒有棄她如敝履。
“澧蘭,是我錯了。我本該帶你去美國,你和我一起讀書,”他承諾了林氏又如何?他當年就該用強,他該不管不顧地帶着澧蘭一起走,他可以不合卺,但他絕不該和澧蘭分離。只要他開口,澧蘭就會跟他走。“我應該一回國就回家看你,我太殘忍了,對不起!我太驕傲了,我不該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我本來可以在十六鋪碼頭上攔下你,我一錯再錯,錯得太離譜。四年了,我天天想你,我除了工作,就是看你寫的信,你的照片,等你的消息。我一年一年地等你回來,我覺得心都要幹涸了。”
她看着他,這是她認識的男子嗎?他曾經那麽驕傲,除了對她流露憐惜之意和迸發熱情的時候,而她憑借對這愛意的回憶,支撐了很久。她輕蹙眉頭,咬緊下唇,她忍不住眨眼睛,一眨再眨,她的淚奔湧而出。澧蘭別過頭去,走來上菜的侍者看見她哭,忙端着盤子走開。
“澧蘭,回家好不好?回到我身邊,我們已經錯過了九年,一輩子沒有幾個九年可以浪費。”周翰去握她的手,這嬌柔細嫩的手,他一握住便心頭亂撞!“我會把你放到我手掌心裏來寵愛,我求你回來。”
他要把他所有的愛意都告訴她,“我愛你,澧蘭。那年在輯裏村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我一直記得你在廣玉蘭樹下跟我說話,我記得你在涵碧山房的水邊對我笑。”他終于可以像曾經迷失在外的小孩子那樣訴說他的思念了。“還有我們去采蓮,你穿着杏紅色的衣裙差點掉到水裏去,我摟住你。你穿的每一身衣裙我都記着。我們在小山叢桂軒的月洞門前差點撞到一起。我在陳家南浔老宅裏看你彈琴,心想這個女孩兒真是美麗。還有我們在月下畫畫,那晚的月色真好!”
“我在結婚那天撫摸你的臉,我當時就想應該帶你去美國。你臨去歐洲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看你;第二天早晨,你上車的時候,我在窗前看你;你上船的時候,我在碼頭上看着你的船離開。我們在一起的所有時刻我都記得,這些年我一直靠回想那些時刻來抵禦你離開我的傷痛。”
“對不起,寶貝,”這兩個字他在心裏叫了千萬回,終于說出口。“是我錯了,我求你原諒我,回家吧,澧蘭。我從沒愛過別人,這些年,我只愛你。”
她的眼淚掉啊掉,她連胸前的衣襟都濕了。她在淚眼朦胧裏看到周翰伸手去西服內兜裏掏出個香囊,攤開手給她看,“你離開我後,我就天天把它帶在身邊,揣在懷裏。”澧蘭認得這個,她親手做的,一藍一綠兩個,一樣的圖案,他們一人一個。她的深藏在箱子裏,她時時拿出來看。
“你要是不肯回家,我就天天來等你下班,來煩你!”。他坐過去,伸手替她拭淚。
天天來煩她也好,其實她很喜歡他來煩。
“寶貝,回家好不好?”他見她不語,“你要是一時不能原諒我,也先回家好嗎?我們慢慢開始。上海最近很不安寧,來了很多日本浪人。浩初走後這幾天,我派人守住你的宅子,可我還是擔心。”
澧蘭忘了哭,她愕然地看着他,她突然想起馮清揚的話,周翰總是這樣一心護她周全。她還記得姑母回信上說周翰讓她注意安全,還有身體,不要太勞累。她當時以為只是姑母對她的寬慰。她為什麽要寫信回顧家,她其實是想知道周翰的情況,哪怕一點點也好。她為什麽要回上海,她寄希望于再見到他。澧蘭明白自己的心思。
“母親、管彤和朝宗都盼你回家,經國去美國了,大家在一起很安全。要是你不願意,我可以住到陳家。只要你同意。” 他輕撫她的臉,她哭起來也極美,梨花一枝春帶雨。
她這幾日其實很害怕,空空的園子裏只有她和些仆人,父母、兄長都在南京。
“可我住過去算什麽呢?”
“大少奶奶,好不好?我們挑個好日子結婚。”周翰看她輕咬下唇,心知她一時還不能回轉心意。他愛極了她這個小動作,他感到自己的堅硬。
“要不,就是母親的侄女,管彤他們的姐姐。”
“也是你的妹妹!”
“哦,不是親的。”去他的吧,周翰心裏想,他有一個妹妹就可以了,不用再多。他只要她做他的愛人,他要她,從她的身體到她的心!他惦記了很多年!他滿懷希望,他知道他的女孩兒心地純良,不會計較他從前的無情。
“今晚就搬過來,好嗎?吃完飯我們就去收拾東西。”
顧周翰按捺住喜悅打電話回家,說澧蘭要回來。陳氏沒有絲毫驚奇,只說了句,“我派車去接她。”
“不用,阿發一輛車就夠了。母親。”
“我怕澧蘭東西多,讓長根也去,讓管彤去幫着收拾。”
“好。”周翰放下電話,怪不得父親愛她,他和父親一樣,心中都只有陳家的女子。她們守得住寂寞,熬得住苦痛,經得起風雨。她們柔軟也堅韌,深谙人心,恬淡自适。
從華懋飯店出來,顧周翰拉着澧蘭的手等阿發把車開過來,澧蘭甩開他,“我們是兄妹!”
“要不,你挽着我胳膊?管彤就經常挽着我。我還看見浩初摟着你的肩。”
澧蘭一時語噎,這人真是她的魔障,她又要陷入他的網中,從此萬劫不複。
“你什麽時候看見哥哥摟着我?在哪裏?”她突然醒過神來,他們三人從來就沒有碰到一起過。
“嗯……你從歐洲回來,在哈爾濱火車站。”
“你去了?!”
“我去接你,寶貝。”他苦笑一下。
澧蘭的心裏漸開出一朵花來,周翰是真的愛她,他從上海跑到哈爾濱來接她,哥哥看見了周翰,卻沒有說。
周翰替她打開車門,她坐進去,他又關上,他繞到另一邊去上車,澧蘭已經從裏面替他開了車門。他心愛的女孩兒這麽溫柔可人,他怎能不愛她。周翰眼裏盡是溫暖,看着她,澧蘭禁不住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他用另一只手覆住她的手。
管彤早就等在陳家門口,看到澧蘭就撲上來抱着,又叫又笑。周翰看着眼饞,心說,“澧蘭,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兩人有說有笑地收拾東西,周翰坐在一旁,目光一直追着澧蘭,澧蘭的臉便一直紅暈不退。
車子開到顧家,陳氏、朝宗和曹氏站在車道上迎接,陳氏上前擁抱澧蘭,眼圈不禁泛了紅。敢抱一個試試!周翰看着朝宗想,他雖然才十三歲,又是自己弟弟,那也不行,澧蘭只是自己的女孩兒。
澧蘭回身拍拍朝宗肩膀,“都長成大孩子了!”
朝宗腼觍地笑。
“曹媽媽好。”澧蘭有些不好意思。
“大少奶奶,你可回來了!”曹氏的臉笑成了花,“我們大家都很想你。”
澧蘭還住她原來的房間,她不知道周翰其實已經把這套房間霸占了很久,他夜夜都睡在她床上。丫鬟婆子們為澧蘭新換了床單、枕套、薄被,周翰心裏很以為她們多事,原來的那些床品才換沒兩、三天,他很希望自己的氣息附着到澧蘭身上,就像從前。周翰盯着床發愣,可惜,不是他們一起睡在上面,他在心裏意淫了一下。
澧蘭瞧見衣櫃旁的皮箱,驚喜萬分,“我還以為丢在路上了呢!難過了很久。”
“上哪兒?”周翰攔住她。
“我去跟姑母要鑰匙。”
“在我這兒!”,他從兜裏摸給她,她圓睜着眼睛看他,“我最喜歡你騎馬的那張照片。”
“顧周翰!你怎麽可以?姑母怎麽可以?……”她又羞又憤。
“我實在太想你了!寶貝。”
顧周翰給澧蘭南京的家裏打電話,陳父不在,浩初接的電話。浩初一聲不響地聽周翰說完,末了問,“然後呢?”
“我要娶她!”
“好!澧蘭在你那裏很好,你照顧她吧!”
周翰沒想到這麽順利,“父親呢?我跟他說。”
“父親有事不在,我會轉告。”浩初記得哈爾濱車站裏周翰的臉,他當時就知道他深愛她。他知道澧蘭無論如何也不肯留在南京的原因,他也聽說過上海灘上流傳的“顧老板有病”的笑話,他還打聽過顧周翰留學時的清譽,沒有人可以阻止傾心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也許母親當年就犯了錯。況且現在陳家有事,顧不上澧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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