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完結(下)

未時,  書房的門扉緊閉,有侍衛守在外頭。

晌午過去,氣溫也沒有半點回暖,  叢雲遮日,整個垚南的天陰陰沉沉,  不多久便細雨綿綿,白霧彌漫,  冷風直往衣領袖口裏鑽,  陰寒更甚。

虞錦裹着狐裘,整個人包得嚴嚴實實,  兩只手提着食盒,凍得通紅通紅,才要擡手推門,便被其中一個侍衛擋了擋。

那侍衛神色為難,  支支吾吾道:“王妃,王爺有要務要辦,  這會兒恐怕不便見人。”

虞錦委屈巴巴地抿了抿唇,  道:“王爺午膳沒吃多少,  你把這點心給他送進去,  這總行吧?”

“欸。行,  行的!”侍衛忙接過食盒,轉頭便送進屋裏。

虞錦借着門扉打開又阖上的間隙探頭瞧了一眼,  只見坐在案前,  埋于軍文,臉上的表情很是淡漠,聽到動靜,連頭都沒擡一下。

成婚多日,  虞錦還頭回遭他如此冷淡,不免有些心酸。

生蓮見她如此,不由道:“姑娘也莫要傷心了,您方才佯裝昏迷不醒時,王爺守在床前,奴婢瞧他手都是抖的,着實是吓得不輕呢,實在也怪不得王爺動氣。”

虞錦冷得拽了拽袖口,聞言懊悔不已,可她也不知元钰清會張嘴便來一個木僵之症……

不多久,侍衛又推門出來,道:“屬下已将糕點送進書房,天冷,王妃先回屋吧。”

虞錦緊接着問:“這話是王爺囑咐的麽?”

呃這……

侍衛窘迫地搖搖頭。

虞錦似是聽到了自己的小心髒嘩啦啦碎落一地的聲音,頗為傷心地“哦”了聲,自己尋了根楹柱擋風,便駐足不走了。

侍衛遲疑片刻,道:“王妃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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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我就在此處候着吧,王爺軍務要緊,他何時忙完,我再何時見他就行。”虞錦嘆氣,嗓音微微拔高了些,可憐兮兮地說:“雖然外頭天冷,但我也還扛得住,不礙事的,你們不用擔憂我。”

話音落地,侍衛果然有些躊躇。

明眼人都瞧得出王爺與王妃不過小打小鬧,他那張臉比這深冬的風還冷,氣急了也不過只是對王妃避而不見,連聲重話都沒對她說,又哪能讓人在外頭吹寒風?

生蓮見狀,忙扶住虞錦道:“王妃可使不得呀,您身子單薄,往年冬日最易得風寒,今日是除夕,一病可要病一年的……诶呀王妃,您臉色怎如此蒼白?”

虞錦十分欣慰,生蓮總算聰明了一回,有望得她真傳。

她幹脆往生蓮懷裏靠了靠,食指摁上太陽穴,道:“可能是風裏站久了,凍的吧,若是有人能讓我進房裏取取暖便好了。”

生蓮重重點頭,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跟唱曲似的,一聲更比一聲高。

書房裏頭,段榮嘴角微抽,竭力忍了忍,才沒笑出聲來,他們小王妃屬實人才,很有唱戲的天賦。

眼看自家王爺摁着書角久久未動,他小心翼翼道:“王爺,外頭下着雨呢,涼飕飕的,王妃這些日子又忙着府裏雜七雜八的瑣事,還心系您的傷勢,這風一吹若是病了……”

沈卻指尖翻動書頁,冷聲道:“本王看她吹寒風醒醒腦挺好的,不長教訓。”

話音甫落,就聽“哐當”一聲重響,只見座上之人噌地一下起身,三兩步行至門邊,推門而出——

虞錦的手爐正巧滾至門檻前,哐哐铛铛地轉了幾個來回,裏頭的碳灰灑了一地,虞錦懵了一下,恰對上男人投擲而來的目光。

她稍稍一頓,緊接着奔上前撞在沈卻胸膛上,力道之大直将他撞得往後退了兩步。

沈卻看着那地上的手爐,心裏松了口氣,只見虞錦蹭着腦袋黏黏糊糊地說:“好冷,手都凍僵了呢。”

“沒人讓你在外頭吹風。”

“誰讓你冷着我,王爺的臉比外頭的風還冷。”

“是麽?那你還不撒手。”

虞錦哼哼唧唧地不肯松手,反而還收緊了力道。

段榮摸了摸鼻子,識趣兒地擡腳離開,并且“吱呀”一聲,阖上了門。

寒風被隔絕在外,書房裏燒着炭盆,暖融融的。

沈卻走到桌案前收拾着軍文,虞錦跟了上去,道:“我只是佯裝昏迷,但我也沒說是什麽木僵之症……我只是氣王爺前些日子瞞着我受傷一事……要說錯也不是我一人之錯,我們扯、扯平了。”

聞言,沈卻幾近讓她氣笑,好一個扯平了。

沈卻沒應聲,只兀自翻看着手裏的軍文,卻不見虞錦再開口,氣氛忽然有些沉默,他眉宇微蹙,遲疑地偏頭一看,只見虞錦癟着小嘴,正無聲落淚,那淚珠子啪嗒啪嗒的,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

“……”

沈卻放下手裏的軍文,皺眉道:“哭什麽。”

虞錦哽咽:“你為什麽不理我。”

男人緩緩吐息,将人拉近,用指腹抹去她眼下的淚,無言道:“你前幾日是不是也沒搭理我。”

“那、那本來就是你先錯了。”

“好好好。”沈卻從她袖口裏抽出帕子,擦着眼淚道:“我先錯了,別哭了。”

虞錦是個不能哄的人,若是無人哄她,她自個兒哭沒勁了也就抽抽搭搭地停了,但一旦有人輕哄慢哄,她那淚珠子就跟決了堤似的,越哭越兇。

大有将人一顆心哭碎的架勢,她這殺手锏,虞廣江怕,虞時也怕,沈卻也怵得慌。

“還哭啊。”

“怎麽還哭?”

沈卻雙手拖住她腋下,将人放在桌案上坐着,看她哭得累,又拿起桌邊的茶水喂了她幾口,屋內炭火燒得足,沒一會兒虞錦便哭得滿頭汗水。

沈卻解了她的狐裘,将人輕攬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撫着她柔順的烏發,聽着虞錦抽噎聲漸小,才低聲道:“下回能不能不吓我。”

他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阿錦,我很害怕。”

虞錦稍怔,眼睫上的淚都忘了往下掉,她心虛地應了聲“嗯”,畢竟有錯在身,虞錦也不敢再折騰,掐好時機便止了哭泣。

四目相對,她仰着腦袋看他。

剛哭過的小臉紅撲撲的,一雙眸子如秋波盈盈,她慣是有這種惹人疼惜的本事。

沈卻輕捏了捏她的臉頰,在她唇瓣上啄了幾下,唇間盡是喟嘆,虞錦被他這一下一下親笑,也算是和解。

就在親得正舒服時,男人忽然抽身離開。

虞錦懵了懵,偏頭看他從抽屜裏翻出信封,遞給她道:“你阿兄的信。”

虞錦美目瞪大,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封。

果然,一入目便是郡主有孕的消息,虞錦驚喜地嘚瑟道:“我阿嫂有身子了,都已經四個月大了,我要當姑姑了!”

但虞錦還沒得意多久,嘴角的笑容便逐漸斂起。

無他,虞時也比她還嘚瑟。

那字裏行間滿滿當當,無不是炫耀的言辭,好像是他肚子裏揣着個稀世珍寶似的,仿佛這世上就他一個人有孩子。

虞錦幾乎可以想象她阿兄寫這封信時的嘴臉,定是很欠收拾。

“他在炫耀什麽呀,等我以後生十個八個帶回靈州,定要他老實服輸!”虞錦一邊翻看書信一邊嘟嘟囔囔:“而且我的孩子一定比阿兄的聰明漂亮。”

聽她一個人碎碎叨叨,男人眉尾染上幾分輕快,左手搭在她的肩背上去順她的烏發,好笑道:“十個八個?那我得好好努力了。”

虞錦嬌嗔地觑他一眼,待将書信反反複複看了三遍後,才依依不舍地仔細對疊,随後掰着指頭在數什麽。

沈卻聽清她嘴裏低語的幾個詞,才明白她在算她将來的第一個孩子與虞時也的孩子相差多大,而虞錦對她那沒影的孩子的依據,自然是來自和光此前所言。

她将腦袋靠在沈卻胸膛,小嘴叭叭了半天。

沈卻耐心地等她說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搓着她一撮發絲,忽然道:“做嗎?”

虞錦話音驀地被打斷,她“啊”了聲,疑惑地擡頭看他,“什麽?”

沈卻彎了彎唇,指尖撥了下她的耳垂,道:“我說,回屋嗎?”

大白日回什麽屋……

虞錦耳尖微紅,扭頭去看窗外的天色,正羞恥掙紮時,猝不及防被沈卻攔腰抱了起來。

甫一出門,就聽小雨淅淅,冷風撲面,她忙将臉藏在沈卻的大氅間,縮了縮身子。

廊下衆人見狀,無不是露出竊喜的神情,都說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若是這兩位祖宗再不和好,他們才真真是度日如年。

====

虞時也的信被壓在身下,皺皺巴巴,濕濕噠噠,最後被沈卻連同衣裳一并扔到了床下。

白日的時候總比夜裏要清醒許多,虞錦有些躲閃地避開他灼人的目光,但沈卻依舊慢慢吞吞,絲毫沒有白日宣淫的羞恥。

他最是喜歡虞錦坐着仰頸的樣子,烏發垂在腰後,一截白皙的脖頸滑下晶瑩剔透的汗珠。

花含玉露,芙蓉出水,也不過如是。

虞錦受不了大白日裏被人這樣徹徹底底地打量,握拳錘了下他肩頭,催促道:“你、要做就做,看我幹什麽!”

“好看。”沈卻指腹從她脖頸往下滑,停在那段曲折的溝壑上,随後親了親她的耳垂,喟嘆道:“哪裏都生得很好看。”

這不是沈卻第一次說了,但虞錦回回都覺得開心又羞恥,而每每這時,她便腳趾蜷縮,丢盔卸甲,任他搓扁揉圓。

到最後,虞錦只記得窗外雨聲似是愈發響亮,她好像被困在床角,央求也無果,受着風浪沖撞,一下一下被頂到那風口浪尖一樣。

最後雨停沒停她不知道,但反正她是累昏過去了。

其實虞錦的身子并不至于這麽不堪造作,只是入冬以來她便怕冷犯懶,不願意走動,久而久之,身子自是比不得之前。

虞錦是被楚瀾的嚷嚷聲吵醒的。

天已經暗了,雨也早早停歇,半開的窗牖外星子點點,皓月當空。

門外傳來楚瀾的聲音:“舅舅憑什麽攆我走,我是來找阿錦的,她與我說好今夜一起守歲,我聽說你同阿錦吵架了?舅舅你把阿錦弄哪去了?”

緊接着,是沈卻不耐煩的聲音:“你規矩呢,她是你長輩。”

“好嘛。”楚瀾氣呼呼道:“那你把我小舅母弄哪去了?”

“她在歇息,你再嚷嚷信不信我把你嘴封了?滾出去。”

“我不。”楚瀾梗着脖子,道:“這個時辰她為何歇息?舅舅!你不會動手打她了吧!你怎能這樣呢!請郎中來看過沒有?!”

話音落地,門扉輕響,虞錦正正推門出來。

沈卻在軍營待了大半月,而後回府,虞錦又同他鬧了好幾日的別扭,是以沈卻白日裏沒太克制,這會兒虞錦走路的姿勢還有些怪異。

沈卻上前扶住她,皺眉低聲道:“夜裏無事,再回去躺會兒……還疼不疼?”

聞言,楚瀾一臉氣悶,道:“你還真動手打阿錦?阿錦,我小舅舅打你哪了,嚴不嚴重啊?可上過藥?”

呃……

藥倒是還真上過。

思及此,虞錦臉微微一熱,搖頭道:“你誤會了,他沒打我。”

“你還替他說話,阿錦,是不是小舅舅在這你不敢與我說?不要緊,我會護着你的。”

沈卻看智障似的看楚瀾一眼。

虞錦連忙轉移話題,道:“我昨兒便讓白叔挑揀了些好看的炮竹煙花,你先去瞧瞧,我……有些餓了,用過晚膳再來。”

說罷,虞錦的肚子便咕咕叫了兩聲,她略有些難為情地垂頭抿了抿唇。

楚瀾心下悲戚,原來這世間夫妻情分這般淺,百般甜蜜愛重過後,舅舅竟連飯都不讓阿錦吃了,唉。

很快,丫鬟便端來酒釀圓子。

虞錦捧着熱騰騰的碗,眉心小小蹙了下,道:“瀾瀾是不是誤會了……”

沈卻道:“你別理她。”

虞錦“哦”了聲,老老實實墊肚子,吃到半飽時,忽聞“砰”地一聲,她忙往窗外看去,就見墨色沉沉的夜空有煙花炸開,五彩斑斓,甚是華麗。

幾個丫鬟小厮被引來,紛紛驚嘆不已。

緣由無他,往年王府裏從沒人在琅苑放過煙花。

表姑娘性子活潑,可再是活潑,也還是很怵王爺,哪裏敢在他跟前造作,何況大多時候,她都是在上京守歲,府裏只有王爺一人,更是熱鬧不起來。

白管家挑選的煙花爆竹又都是頂漂亮炫目的,虞錦有些心動,囫囵吃了兩口便小跑出去。

白管家笑眯眯地給兩人分了幾根煙火棒,還細心傳授了玩弄煙火棒的竅門,點了火折子後,虞錦手裏便綻開了小煙花。

她又将院子裏的丫鬟小厮通通叫來,人手一支,燃起來時整個院子都流光溢彩的,好不奪目。

沈卻倚在窗邊,只見滿院絢麗,花天錦地。他的視線直直落在身着亮色錦裙的人身上,穿過樹影和人群,仿佛是穿透重重疊疊的時空,目光悠長又筆直。

虞錦和楚瀾推推搡搡地笑鬧着,回頭不經意撞上沈卻的視線,她揮着手中的煙火,喊道:“王爺,你過來啊!”

沈卻沒動,失神地看着她,眉心蹙起的瞬間,眼眶甚至微微泛酸。

他好像等了她很多很多年,前半生的冷寂和無欲,似乎都是在等她到來,在那之前,他埋首軍務、守城衛國,旁人以為他癡心于此,可其實沈卻自己明白,并沒有什麽滋味,只是該那麽做,就那麽做了。

如果沒有虞錦,他這一生大抵就這麽沒滋沒味地過下去,無悲無歡,無喜無憂,但好在——

見沈卻遲遲不應話,虞錦忽然小跑上前,輕喘着氣,順着他适才的視線看了一眼,好奇道:“你在看什麽?這個給你!”

虞錦往他手裏塞了根煙花棒,道:“白叔說對着這個許願很靈,王爺快許個願。”

但好在,每一次她都不管不顧地奔他而來,并且毫不吝啬地将她的悲歡喜樂一股腦全分給他,讓他也活得像個平凡人。

“那就願,盛世太平吧。”

只有盛世太平,他才能和她白頭偕老。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他們的盛世會永遠太平,而那些我欠的更新,也永遠補不上了(抱頭挨打

總算完結了,評論發紅包慶祝一下。

其實這篇文在剛開文的時候,是我畢業答辯剛結束不久,那會兒因為生活面臨比較大的變動,壓力有點大,所以想寫個簡簡單單的小甜餅調劑一下,但沒想到開文不久我就忙成了狗,《驚雀》大概是我寫文以來更新最困難的一本,當然追更的寶貝也不容易,給大家道歉鞠躬~下本我一定帶着存稿來。

這篇文很多是半夜更新的,有時候困得神志不清,我會再把前面改修的地方微修一下,有修改不必重看,直接忽略就行。

番外不立馬更,過幾天再更番外吧,空的這幾天我修修文。番外有兩個內容:一是垚南部分,畢竟阿錦和沈卻還有個人生大事沒有完成;二是靈州部分,寫那個狗哥哥,為了讓大家看看哥哥到底行不行(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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