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2)

。正如外間十丈遠的老板娘所說,她的經絡突起,有點發硬,想必血液流淌過時,将那些傷口沖成了紫色,就如同蒼白平原上的紫水河。她并不記得自己為什麽帶了如此多的傷,但總歸和謝飛叔叔有關。

她逐步記起來的,也只有謝飛叔叔了,還有他的安魂曲。

☆、求醫

繡房裏暖氣氤氲,謝開言用手撫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鑲邊襦衫,踢踏着及地雪青羅裙從屏風後轉出來。她将一條銀白絲縧纏在腰間,摸索半天,打了個死結。花雙蝶帶着一陣蘭花香氣走進,看到她整饬自己,噗嗤笑了出來。“謝姑娘,你這是抖地鈴還是擰卷花呢?穿得那麽嚴實幹什麽?再說了,腰結也不是這樣系的。”伸出手,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只蒼白的手攔住了花雙蝶的動作,手背上泛着紫色紋絡,細細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滿了紫藤花。花雙蝶訝然擡頭,對着謝開言無法展示喜怒哀樂的臉,睫毛撲扇幾下,憐憫之色漸漸地溢了出來。

她低嘆口氣,道:“好罷好罷,我不動你的衫子,也不動你的腰結。”

謝開言這才放開她的手腕。

花雙蝶将謝開言牽到梳妝臺前,執起了象牙梳。打開雙鸾鏡,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陣秋水似的明霞,迎面而來的沉檀水香,無言訴說着繡閣主人的寶氣天光。謝開言靜下心來,由着花雙蝶替她梳妝。

牙梳從黑發中穿過,花雙蝶柔和嗓音随之響起。“一梳梳到尾,缤紛落盡謝清輝;二梳梳到尾,花開盛景嘗歡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她營營哼鳴着,似乎在做着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謝開言坐着沒有動,傾聽花雙蝶的動人嗓音,感受着氤氲的香氣。實際上,撇開她殘存的記憶,整個少女時代能受到如此禮遇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

靜寂中,花雙蝶緩緩地說:“這是我們百花谷的梳妝歌謠,每個女孩都會唱。謝姑娘,你聽着耳熟嗎?”

謝開言端坐不動,擡起手腕搖了搖。

花雙蝶看着謝開言秋水明鏡中的容顏,嘆了口氣。“可是,我卻知道你一定去過百花谷。因為你身上的傷痕,只能是通過我們百花谷的毒瘴才能染上,那些霧氣劇毒無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會在皮膚上滲出紫藤一樣的經絡。我們谷裏的人從來不敢踏入花瘴那裏一步,沒想到你進去過,還活了下來。”

謝開言像木頭人一樣靜坐,外觀無論悲喜。

花雙蝶撫摸着她的頭發,傷感地說:“謝姑娘,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将頭頂上的黑發盤成兩朵碧絲垂髫髻後,花雙蝶巧手一挽,梳理着其餘的底發,将它們編成兩條柳葉辮。“這種瘴毒叫做‘桃花障’,每次牽動情緒時,心中必生疼痛。倘若你用內力強壓,寒氣游走血脈,生成寒毒,比桃花障更加霸道。”

謝開言內心泛起波瀾,這才明白了自己時不時陣痛的緣由,原來是十年前去過百花谷。她一點也不記得那些燦爛百花、皚皚霧氣生得何種模樣,但聽花雙蝶擔憂的語聲,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極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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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花雙蝶顫巍巍開了口,說道:“謝姑娘的皮膚透冷,赫然是中了寒毒淤積不散的殘相,你……你得趕緊醫治。”

謝開言抿緊唇,以腹語說道:“無妨。”

花雙蝶嘆息不止,素手輕擢,摘了一朵繁英如雪的簪花,替她別在發辮上。謝開言起身,離開梳臺,雲裾微動,宛如踏雁沙。“等等!”花雙蝶喚住了她,拉過她雙手,用素絲飛快走線,将兩幅淡色水缃袖罩縫在了她的袖口處,再鑲上布套,套牢她的手指,只露出蒼白的指尖來。

“女孩在外面始終要端莊秀美,尤其像謝姑娘這樣文靜的人。”

花雙蝶輕輕咬斷絲線,瞧着謝開言安靜的模樣,滿意地笑了笑。

謝開言攏緊雙手,以寬和袖罩蓋住手背,又侍有手套遮掩,外人應該沒法看到她的猙獰爬痕。她明白了花雙蝶的苦心,朝着花雙蝶躬身一禮,轉身走了出去。

天井裏咿咿啞啞有人轉動着軸輪汲水,暮霭漂浮在四周。謝開言依照先前別人的指示,找到了醫廬跟前。邊鎮的天色降得早,大夫吃過晚飯,蹲在門前抽了一管水煙,老遠看見她蒙着眼睛走過來,哐當兩聲,關閉了門戶。謝開言側耳傾聽,旁邊有兩三竿竹子立在井邊,嘩啦啦搖動着脆響。她走過去盤膝坐下,從随身挂的布褡裏摸出一塊玉,捏在手心裏把玩。白玉涼潤,冰着皮膚,亦能平穩住一絲指尖傳來的顫動。她默默克制着自己的寒冷與饑餓,守在醫廬外一夜。

第二天清晨,欺生的大夫走出門,看見她披着露水的衣衫,愣了下,将她喚進了醫廬。片刻後,求治無果,她放下化散的銀子,走了出來。

花雙蝶說的果然是對的,她的寒毒入骨已深,民間普通的大夫根本束手無策。所有的出路都指向了北疆邊關外的天階山,那裏據說有道仙隐居,只要能上得山去,他一定能醫治好你的疑難雜症。

謝開言朝着北方行進。無知無覺地走了一天,夜晚投宿在路邊石頭客棧內。老板見她孤身一人,欺她眼盲,将柴房外的單間租給了她。草草用過飯食,她走進房間休息,枕着草藿濕氣,嗅着枯木味道,一時心緒飄得極遠,像是在茫茫雲海中浮沉。

後來,她索性放空了心靈,什麽都不想。此時,各種細致的聲音鑽進耳朵,無需聚力搜捕,她都能聽取十裏之外。一陣木葉窸窣聲沿着地面滑過,是夜行人的腳踝趟過草叢,驚碎了露珠。那些腳步聲直接奔着她而來,像是一句句踏在她心上。

謝開言起身,從柴房內拎出一根槐樹棍子,站在了四合院裏。

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床鋪。秋夜的蟲鳴斷斷續續,嘶啞了清涼的月色。她站着聽了會蝈蝈叫,露水落在了肩膀上。撲的一響,遁了。她将棍子敲擊在地面,咚咚咚,有似密集的鼓點。

一盞茶後,汴陵太子府派出的首支羽林衛才堪堪掠到柴房上,拉弓上弦,卻突然看見院子裏立着個人。天青色衣裙,秀麗的模樣,眉眼低垂,仿似在聽聞草燈蟲鳴。

謝開言運氣于腹,道:“才來三個人,竟然用了這麽長時間。”

粗啞聲音乍降四周,箭衛微微一驚——臨行前,太子府總管曾匆匆趕來傳訊,将特制鐵箭交付于他與副使兩人,聲稱當竭盡全力誅殺“謝一”,但總管并未說過,謝一是何許厲害。這時,不待他們反應過來,地上敲擊的謝開言突然動了。三名打頭的箭衛根本沒看見人影,就覺眼前霧氣一飄,胸口已被擊中。他們忍住呼叫,痛苦的短音卻溢出嘴角。跟着後繼撲上第二列羽林衛,攢射箭雨,謝開言躍上屋頂,如輕靈的雲,如穿花的蝶,一一從隊列中插過,那根灰漆漆的棍子無所不至,将他們的弓弦斷得幹淨。

反複游鬥一夜,待天明時,院落裏只多了兩具屍體。受傷的箭衛忍住痛,一旦跌下屋頂,即刻撤出院落,不留一絲來過的痕跡。

通體寒涼的謝開言忍不住擦了擦汗,用棍子戳了戳地上屍身,啞聲腹語道:“喂!帶走!莫髒了老板的院子!”

兩名跑出院門的羽林衛回頭看了看,雙雙對視一眼,慢慢走到屍身跟前。見謝開言無多餘動作,才一鼓作氣背上屍身,果斷撤離。

謝開言聽顧四周,辨明方向,走了數步,用手帕纏住手指,拔下門框上、井欄邊的兩枚鐵箭。鐵箭是由最先的三名箭衛射出,入耳聲沉,和其餘白翎羽箭有很大區別。她将箭矢轉過來,聞了聞,聞到了一絲腥味。

淬了毒。

她用指尖觸摸鐵箭底部,感觸到了一枚徽印,刻着篆字“禦”。

竟是皇宮內的人。

這些羽林衛悶聲獵殺,折斷手腳也不呼喝,的确是行軍作風。好在紀律嚴明的衛士做派也不小,無論走到哪裏,哪怕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也不肯改變特制的弓箭。

謝開言走進屋子裏調息打坐,心中一片清明。十年之前的往事她已悉數忘記,一旦破冰而出,追殺如影而至,聲勢之大,使其餘宿客屏住呼吸,也不敢出門探望。能做到這種陣勢這種能力的,恐怕只能與葉沉淵有關。

放眼天下,當今還有誰敢稱“禦”?帝制不興,弱國臣服,只有一座宮殿屹立于東方,鑲合日月之色,袖手乾坤陰陽——汴陵太子府。

她與葉沉淵的舊忿,倘若有機會,得好好清算。

謝開言彎腰,用手帕拾起兩枚毒箭,走出院子,等在了廚房外。等天明大師傅升火燒水時,她想辦法折斷了箭頭,小心收藏進布褡裏,離開了客棧。

官道很快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雜亂的樹林。青山巍峨,群鳥振翅,她側耳傾聽,心知離天階山已經不遠了。一裏外,飛雲般流蹿衣衫震動聲,她想了想,取下備置的長弓,手持羽箭,站在了林外。

以她所見,葉沉淵應該是個厲害的對手,自她一路行來,竟然能推斷出她的去向——換衣、借宿、求醫等諸多事情,他都能猜測到,仿佛歷歷親見一般。

“葉沉淵”三字一當浮現腦中,她的氣息翻滾而來,如同晚潮生寒。她連忙鎮住心神,默默吐納,緩解痛楚。

來襲者果然知道她的去向,徑直朝着樹林這方撲來。手上白刃寒光閃閃,掠動草葉飛卷。她一聽,情知這批殺手強于昨晚箭衛,當即沉身拉弓,化耳為目,射出了第一箭。白羽帶着流光飛過,铮弦之聲不絕,撲在前面的黑衣衛急避,那箭矢卻也刁鑽,明明閃亮耀眼,看似飛向右肋,劃過一道銀弧。等他擰身一閃,左肩仍然受了箭矢刮掴,留下一行炙熱的血痕。他咬牙疾撲,身後卻傳來沉悶的身體倒地聲。

他不敢回頭。因為出汴陵時,左遷公子曾警告說,此次圍捕的對手擅長飛矢,取敵人首級于數裏之外,倘若不能抓捕,立即戗殺。但他從來沒有想到,對手竟是謝族人。剛才草創一箭,卻能做到一箭兩傷,很像是失傳十年之久的招式“飛火流星”。

他只能招呼餘部猱身欺上。此戰的結果慘烈,他也賠上了性命,臨死前,他睜大了眼睛,很想看清楚對手起箭的姿勢,無奈人影幢幢,盡數淹沒在天青色的招式下,片刻後,樹林裏只剩下一個人站着,在微微喘氣。

☆、天階

天階山號稱九州第一山,實至名歸。重巒疊嶂,突峰兀石,無處可以攀越。遠觀不見峰尖,近看黛色深沉,甚至有鳥兒繞行,撲棱着翅膀撞在了山脊裏。

謝開言目不能視,口不能求,只能憑借雙手。風掠過,驚動松濤,她仔細聽了聽,從群山響壑的密集處入腳,踏上了尋求天梯的第一步。

攀山的過程極為辛苦,她的身子單薄,曾被大風吹下來兩次。松針如刺,紮得後背生疼,她摸了摸,掃走尖葉,繼續不屈不撓地爬了上去。旁邊的枝葉散發出清藿氣,松鼠吱吱叫着,蓬松的尾巴擦過手背。她伸手去抓,連追帶趕,一腳踏空,險些墜入深澗。想是在危急時分,她爆發全身力氣,朝上攀升,竟然能輕飄飄地掠過幾丈。

謝開言暗喜,試着提氣,合力一撲,真的發覺自己身輕如燕,幾乎能夠禦風而行。她摸摸手臂,察覺皮膚沒那麽冷了,才敢相信自己內力完全回升,甚至是比以前更強。

兩個時辰後,她爬上了天階山山頂,手指鮮血淋漓,發辮粘在臉龐,散着熱氣。她看不到衣衫破損的情況,勉力整理了襦衣與羅裙,立在懸崖旁,側耳傾聽。

叮的一聲,下面傳來棋子敲擊在石盤上的回音,清脆果決。低坳處似乎無風,吹不動小小棋子的周身。一股清幽粉香氣淡淡襲來,飄渺孤落,如水上一點驚鴻。謝開言心道,好一個神仙去處。

下棋者不看她,亦不問訊。她朝聲音處躬身施禮,以腹語說道:“晚輩謝開言求見天劫子。”

天劫子便是天階山的主人,傳說中的世外道仙,谪居世間長達百年之久,是以沾染了一些凡夫俗子的脾氣,比如倨傲與挑剔。

謝開言久不聞回聲,拾起腳邊石子,袖手一彈,精準地朝着香氣來源處撲去。窸窸窣窣花葉飄落,撒了棋者一身。他彈跳起來,嚷道:“好邪氣的娃娃!敢拂了老朽的棋局!”

謝開言聽他聲音蒼越,激起腹中真氣回蕩,便知找對了人,态度愈加謙恭。

天劫子甩甩袖子,道:“免禮免禮,老朽不吃這一套!”

謝開言直起腰身靜立。

天劫子道:“娃娃雙手沾血,可是殺過人?”

謝開言搖頭。

天劫子再哼:“就算上得了天階山,老朽也決不醫治屠子。”

謝開言不語,他冷冷道:“娃娃身上有戾氣,看着不讨喜。”

謝開言只得垂下手,讓鮮血順着指尖滴下,運氣于胸,道:“晚輩曾在路中遇過兩次暗殺,但并未有意傷人性命。唯獨使了兩次‘移花接木’,也是緩解對方攻勢,未料對手功力淺薄,使刀劍箭矢失去準頭,紮進了同伴的身體裏。是以前輩看到的鮮血與殺氣,真的不是晚輩存心積存,實是無奈之舉。”

其實這種說辭只能聽信一半,她出手時,因圍堵殺手過多,她也盡朝密集處散掌,掌風裏自帶寒霧,擊在人身,痛上半晌,少不得有熬不過去的人。但是每次獵殺開始之時,她一定要對準首領發動伏擊,有效遏制隊列的氣勢,所以說,箭衛中的鐵箭手、黑衣衛中的隊長,都成了這種領罪羊,死的也是他們。

至于天劫子信不信,還得取決于謝開言的面相。

長期冰封雪裹,她的血液冷得發寒,傷痕透出紫色。兩頰雪清,僵硬如鐵,偶爾想笑一笑表示親善,無奈嘴角牽動半天,肌膚卻不聽使喚。數次下來,她接受了這種缺陷,只能抿住嘴,以尖瘦的下巴蒼白的半臉,展現了她的溫文可欺。

天劫子靜默半晌,突然道:“娃娃走近點,讓老朽好好瞧瞧。”謝開言依言走近,他看了會,才開口說道:“原來是你。”

謝開言忙運氣,好奇問道:“前輩可是認識晚輩?”

“十年前老朽曾見過你。”

“在哪裏?”

天劫子沉寂一刻,突然甩了袖子,冷冷一哼:“那些前塵往事,不提也罷!”言語之中,多有不屑。謝開言碰了個軟釘子,擡袖摸摸臉龐,坐了下來,剛好處在棋盤對首。

石桌石凳冰涼刺骨,她也感覺不到,正在用手指摸索棋子走向,耳邊傳來天劫子不耐的聲音:“女娃娃別亂摸,再打亂棋局,老朽砍掉你的手。”

謝開言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在棋路裏繞來繞去,罔顧主人責難。啪的一聲,天劫子揮開她的手腕,最終說了實話:“這是一局‘殘珍’,古棋譜才有記載。每逢半年,卓王孫上山布置棋局,待老朽破解。老朽虛度百年光陰,棋友換了三代,沒碰到像他這麽厲害的。這局棋讓老朽參研五月還得不到一絲破綻……”說着,他站起身,搖着頭走向石屋內,獨自撇下了歷經千辛萬苦爬上山頂的客人。

謝開言斂袖而坐,夜風掠過衣襟,撲撒幾朵花瓣,幽幽淡淡,仿似開啓了湖光春|色。她只覺鼻腔生津,面頰和暖,一動不動地坐在石凳上,等待着拂曉天開。

第二日,天劫子走出屋,對她說道:“娃娃好耐性。”卻不知,她蒙着眼睛,已經神游太虛,将心中萬境歷練了一遍。可能是她的安靜對上了天劫子的脾性,他話不多說,取來藥杵藥罐,鼓搗一刻,替她敷上了清涼藥膏。

兩天後,謝開言雙目重見光明,看清了所處光景。天劫子安置了一方棋桌在山坳,點綴一株孤杏,疏落顯出風情。山坳背風,面臨深淵,右手開鑿一條淺顯石道,僅能踏腳,延伸至山頂。山頂一側有巨石擁簇,另一側青松掃檐,夾着中間的角耳石房,倒也落得齊整。不遠處兩座石屋與耳房遙相呼應,形成掎角之勢。

天劫子催促謝開言下山,謝開言卻坐在石桌旁,對着殘珍棋局凝思苦想。如果微風卷下花瓣,她還會擡頭望着秀颀的杏花樹,面色帶了些恍惚。

天劫子終于好奇地問:“小娃娃怎麽了?”

山坳孤植一株十年老杏,肌細骨冰,團雪映紅,妖嬈自生,澹然漠漠。它的枝桠伸出崖外,迎風扶搖,輕撒一袖粉薄。花瓣缤紛如雨,點點卸在謝開言發間、肩頭、懷中,宛若點染了春意。

謝開言以指蘸水,在桌面書寫:“杏花春雨,年華老去——這種場景我以前見過。”

天劫子挑着白眉毛問:“在哪裏?”

謝開言搖頭,以示不記得了,摸了摸特制玉石刻成的棋子,手心裏感到涼爽。她掏出一直把玩的玉佩,兩相比對,赫然發現質地竟是不差多少。天劫子也看出了蹊跷,湊過來說:“娃娃福氣不小哇,有這麽一塊能解百毒的‘寒蟬玉’。老頭子的棋子就是你這玉的邊角廢料磨成的,也能做到落音沉穩,敲聲清脆,你想想,從胚心琢出的寒玉,該是有多大好處啊?”

謝開言不禁多瞧了玉佩兩眼。天劫子伸手過來拿,她連忙收好了,引得他伸長脖子看半天,哼了句:“小氣!”

玉佩是千古寶玉,含在口中可解百毒。那麽自冰棺中帶出的短笛與金環呢?謝開言心念一動,不禁對其餘兩物多有眷顧。剛從袖口取出短笛,天劫子卷過白袖,一陣風地刮走了她的東西。過了一會,叮當一聲,他完壁歸還,吹着胡子說道:“我還以為丫頭随身所帶的東西都是寶物,沒想到這個只是凡品。”謝開言執起短笛看了看,察覺不假,随手又收了進去。

腳踝處的金環決計不能拿出來了,她暗想。好在用布帛纏住,走動之時,不會發出聲音。

天劫子坐在對首仍在追問:“還有什麽嗎?”

謝開言搖頭。

天劫子拍拍石桌,道:“怎麽這樣小氣!”

謝開言沉默面容對着他。他又說:“誰給了你寒玉?替老頭子也去求得一塊如何?”

寒蟬玉溫潤美澤,屬世之珍品。每次握在手心,一脈涼沁蔓延進血液,像是貧瘠田園偶遇甘霖。謝開言執有掌中玉,無異于黑暗裏有了光明,越琢,越是遂意。她也曾想過,送她雪藏冰川的人替她換了衣裝,塞進這塊玉,但是,她能繼續想下去嗎?

往事模糊如雲煙,當斷即斷。

謝開言沉心想了想,以指書寫道:“晚輩心中時常混沌一片,大多記不清以前的事情。晚輩此次上山,希求前輩能解晚輩苦痛,化去晚輩身上所中之毒。至于寒蟬玉,本就是晚輩進奉給前輩的禮物。”

書寫完,她從布褡裏摸出平時備好的錦盒,将光澤鮮潤的寒蟬玉擺正,雙手遞交給天劫子。

天劫子愛物成癡,也不推卻,一手接過塞入袖囊,再瞪着眼睛問:“小娃娃有什麽苦痛?中了什麽毒?”

謝開言連忙細致講述了心痛之由,無論悲、喜、嗔、怨,每當牽起情緒變化時,全身上下如置火爐,血脈游走全身,遍生疼痛,但過了一會,一股陰寒氣息湧上,抵制了烈焰,将她再次放進冰窟歷練一遍。兩重折磨下,她的神智幾乎消散幹淨。

天劫子拈着胡須沉吟:“娃娃這種病,老頭子也不是第一次聽說。按照往例,你這是身兼烈息寒瘴兩重侵襲,似乎是地僻荒遠的‘沙毒’與‘桃花障’。”

謝開言擡起眼睛,墨玉瞳仁煥發流離光彩。聽名目,已和花雙蝶的告誡一致,這座天階山,她當真來對了。

☆、石窟

天劫子收了謝開言大禮,言談之中已有緩和,謝開言小住山頂數日,負責庭前灑掃、飯食果蔬雜事,舉止極為乖巧。一老一少不覺成為忘年交,摒棄了衆多繁文缛節,直接以姓名稱呼。天劫子喚謝開言滴血蒸脈,細致分析毒素病理,推斷出她必然經過兩個地方:肅州的荒漠和雲州的百花谷。

那是現今華朝兩個邊遠的州府,地處荒涼,山石雜亂。謝開言側目回想,依稀記得荒漠廣垠,一輪紅日直挂天邊,燒得沙礫快起了火。似乎有十九名謝族少年與她一起,投身于茫茫荒漠,每日火烤風吹,歷練生死。那些單薄的影子化成風,飄散在霧霭沉沉的百花之中,她沿着白色溪流、桃紅花瓣溯水而上,太陽浮動的光彩下,似乎又立着個影子,對她伸出手,牽引着她,喚她再走一步,便能來到他身邊……

那人長相異常俊美,着月華素袍,不笑,眉眼的冷漠如同梅探寒枝,臨冬一綻,頓時奪走天地顏色。

“葉沉淵……”

謝開言記起了這個名字,痛苦地嘶鳴一聲,抱頭倒在了石炕上。抽搐發作得突然,仿佛天降聖旨注入血脈中,她毫無征兆地開始痙攣。蒼白的身體彎曲成一柄弓弦,牙關咯咯作響,緊繃着抖在一起,石頭床面厮磨出雜亂痕跡。

天劫子呆了呆,連忙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自戕。他急忙點了她的鹵門、頭維兩穴,替她號脈。她動彈不得,痛苦與顫抖襲向四肢百骸,她兀自流着汗,滴滴答答,猶如春暖花開時積雪的屋檐。

天劫子拍了拍她的頭發,輕嘆:“難為你了。我這就去配藥。”說罷,塞粒清香藥丸入她嘴裏,阖上她的眼簾。

謝開言的痛楚遍減,咽喉生津,潤入胸腹,一股清涼緩緩浮起。她試着張了張口,發覺能說出便利的聲音:“大師……這是什麽……真好吃……”

天劫子嘿嘿一笑,拂袖而去。

謝開言沉睡兩個時辰,松風越窗,呼呼輕響,小屋背涼,她翻了個身,清醒過來。暮色籠罩,山猿凄叫,天鳥低鳴,聲聲入耳,仿佛近在眼前。咕咕咕,不知是哪只草蟲在石縫裏低吟,如同召喚着游子歸去。她聽了一陣,忍不住也咕咕地叫着,聲音卻變得嘶啞。

哦,天劫子的清香藥丸只能讓她開聲一時,藥效散了,她又變成了言語不便的木頭人。

謝開言弛然而卧,沉澱心神,于細微處抓到一股游風,聽風穿過藤蔓,疏忽一下,尖利地傳來回響。

若在尋常,即使是內力深厚的名宿也察覺不到異樣;但在此時,歷經雪川磨練的謝開言廣開耳目之識,聞音一遍,便知底下動靜深淺、罅隙走向。

她掀開毛氈,從石窗處跳了出去。

石屋獨立絕壁前,倒生藤蘿,密密麻麻,有如天女織梭。謝開言吐納氣息,見無凝滞,抓住一枚長藤,輕巧地蕩開,如此連綿不絕,将自己送到一方刀切似的石壁下。

石壁長滿青苔綠藤,滑膩不能觸手。一塊岩石突出生長,如同鷹翅,遮住了上面的月色天光。夜風每次掠過,藤蘿嘩嘩響動,像是水流被吸入了漩渦。謝開言以絕巧功力吸附在壁石上,伸手撥開藤條,果然看見了渾然一體的山崖裏張着一個洞口。她輕輕躍進去,閉上眼睛,只用耳力傾聽。

四處一片沉寂,無風無聲息。小小洞府一丈見方,零落堆放着土坷山石,年久僵化。偶有木葉被風卷進,鋪散在地面,像是榆錢撒滿了亂墳崗。洞口的那塊巨石撐起防護,遮蔽了雨水風沙,這方石窟就成了塵世遺留的墓冢。

謝開言站在洞口朝下觀望。天階山之高,此時有了極大呈現。她所處的洞穴懸在半腰,下面深不見底,浮起陣陣飄渺霧氣。青黑色的藤蔓随風擺蕩,似纖長的發,一點點打散、梳妝,落在了姿容陰妩的侍女腳踝。她抓起石塊投擲下去,長久,才傳來咚的輕響,而這種動靜,只有她才能聽得到。

夜越來越黑,霧氣漂浮不去,山風嘶吼着層巒疊嶂,半晌,喧嚣起另一種聲音。

謝開言回過神,抓住藤蔓朝外一躍,如靈巧的猿。無法說出此刻的暢快,她只覺群山在腳下跑過,耳朵裏都是呼呼風聲。蕩胸而生的雖不是浮雲,但清霧悠遠,滲落整個峽谷,将天階山腳罩得蒼茫。

她松開手中的攀援岩石,大膽朝懸崖下跳去。饒是這樣靈巧的身體,被浮霧夜風托起,也似落葉翻轉。苦費一番功夫站穩腳跟,她擡頭去看,巍然山崖巨人般壓近,根本望不到天際。

詩書有雲,高谷為岸,深谷為陵,此話不假。平日裏,謝開言在倒挂的山松野藿上跳躍騰挪,習仿猿猴游玩,只是以為天階山高,高不可測,險不可攀,才有了這般名目。如今沿着谷底左右奔跑,跑出一身汗都見不到頭,她才明白,天階之階,是層層疊加的臺階,呈東西走向,覆壓三百餘裏。

山頂到峽谷不可估測,峽谷之多同樣不可估測。

謝開言飛掠過一道葫蘆口峽谷,仔細傾聽,縱身爬升,翻越了一座小山頭。山谷那邊是個萬人坑,白骨嶙峋,長滿了青苔,風從骷髅眼洞裏吹過,鼓着嗤啦嗤啦的笛聲。她低下腰,摸摸白骨,骨質堅硬,赫然風化成石頭。

她查看一刻,見無異樣,又徒手攀援山石,向着天階主峰飛躍。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她能聽到天劫子呼喚她的聲音,心裏一動,悄悄沿着松枝斜幹爬去。

“小丫頭跑哪裏去了?老頭子的晚飯還沒吃呢!”

天劫子站在謝開言起居的石屋內呼喝,涼透的風卷起他氣呼呼的白發。窗外白影兒一閃,一匹布緞似的黑發倒垂下來,綴着一張蒼白的臉,此情此景太過詭異,将他吓了一大跳。

謝開言倒挂在松枝上晃蕩,口不能言,只能兩臂招展。月亮從她臉龐後滲落,鍍上一層絨邊。天劫子見她冰冷安靜的容顏,猶帶着孩童的天真,不禁嘆口氣,好生喚着她下來。一當她站穩,天劫子就跳了起來,拿着蒲扇撲撲撲打着她的頭頂,邊打邊叫:“好好一個小丫頭,生得像猴子一樣!哪有姑娘家在懸崖外蕩秋千、挖藤果的?就你這丫頭閑不過,天天蕩來蕩去,把老頭子的山窩當林子耍。你說你,你說你,啊?還想犟嘴?”

謝開言抱頭逃竄,跑進幾丈遠的石窠裏,燒了一瓦罐菌菇湯回來。紅果、綠汁、灰菇飄蕩在木碗裏,配上白色瓷盞,顏色煞是可觀。但喝到嘴裏,味道就不是那麽鮮美了,只有一股淡而酸的味道。天劫子一邊喝一邊嘆氣,謝開言靜靜看着他,突然從懷裏掏出一張面餅,用手拍了拍邊緣的灰草,就着湯水吃了起來。

天劫子的眼睛快直了,道:“哪裏來的?”

謝開言比劃半天,都沒讓他弄明白。

天劫子嘆氣,壓下她的手,說道:“罷了罷了,你吃吧,就當老頭子沒問。”

謝開言吃掉整張餅子,喝了一大碗湯,擦淨嘴,緊緊地望着天劫子。

天劫子問:“丫頭你怎麽了?”

這次,謝開言用竹筷蘸水,快速在木案上寫道:“天階山下有個萬人坑。”

她提起問題的由頭,期望天劫子解釋下去,天劫子當然懂。他拿起蒲扇輕拍手掌,說道:“你也好生頑皮,竟然跑那麽遠的地方去!”

她再央求,他思索片刻,當即說了:“一百年前,那裏是處古戰場,據說死了萬數人。那一仗打得慘烈,血流成河,厮殺聲傳遍山野。後來山崩,掩埋了屍骸,每逢月陰天氣,隐隐傳來人馬的嘶鳴,像是在回放着百年前的歷史。”

謝開言心下稱奇,并未說出偶遇石窟的事情。

第二日,謝開言站在山崖前看着蕩胸層雲,呼吸吐納一刻。每日觀賞壯麗景象,令她心生開闊之情。底下飛鳥掠翅閃過,乘風惬意飛翔,她看了十分羨慕。然而天劫子有令,不準她這個食客再四處游蕩,她只能靜靜地觀摩,不能躍下谷底。

片刻後,她拿着改良的弓箭,對準樹叢藤蔓處激射。嗤的一聲,巴掌大的蒲葉穿透一個洞,她拉動細小絲線,将羽箭扯了回來。如此射了一個時辰,采完藥引的天劫子坐着滑輪木框上山來,看見他整辟的一方小小藥草園枝零葉落,莖苗全部被削斷,氣得怒吼一聲,将峰巅的松鼠全部吓跑了。

“小丫頭!你給我出來!”

天劫子口中的小丫頭其實并不小了,身材也為高挑,不過她皮膚蒼白,經過雪藏後年紀顯輕,在百歲老人面前,也的确只能算是小姑娘。

謝開言聽得分明,忙背起弓箭,攀援上藤蔓,蕩到了對崖。天劫子學術高超、醫術無雙,偏生拳腳功夫一般,望着她遠去的身影只能頓足長嘆。

謝開言打了一只野獾,将它剔除毛皮,開膛剖肚,清洗幹淨,做了一道味道甜美的湯食,才能安撫住天劫子的怒氣。野獾本身肉厚味鮮,也不需要多加作料,剩下的毛皮油脂亦是大有用途。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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