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3)
天劫子拿出一只木制的孔明鎖,遞給謝開言,道:“以後玩這個,養下性子。”
孔明鎖方方正正,既包涵八卦玄學之術,又有變幻無窮之樂,由上好黃楊木雕制,拿在手上即能讨人歡心。謝開言接過,抽下木條,擺弄着嚴密的縫隙。天劫子心下甚慰,步出石屋,誰料謝開言已經趕上,将拼裝好的十二連環交給他看。
“這麽快?”天劫子奇道,“又沒事情做了?”
謝開言點頭。
天劫子看看屍骨未寒的藥圃,吹着胡子問:“你就不能安分下嗎?”
謝開言搖搖頭,臉色頗為無奈,仿似為着簡樸而枯燥的生活惋惜。
天劫子瞪起眼睛:“那你想怎樣?”
這下,謝開言運氣于胸,利索說道:“聽聞大師有處藏書閣,晚輩想見識一下,開眼界,啓發混沌心識。”
☆、族長
天劫子百歲高齡,所藏書籍實屬珍寶,帛面幹燥無漬,字體如雲流暢。就是那一捆捆竹簡,也保持着烤過的青瓷色。謝開言踏進地下書室,迎面而來一股古樸松香,滿壁的輝煌令她屏氣靜聲,垂眸站在了桌案後。
待細細聆聽天劫子的護書告誡後,她才洗手焚香,虔誠地翻閱古籍。
天劫子見她面色恭謙,替她滞留了琉璃燈盞,當先離開石室,放下了門戶。
石室上方鑿開通風孔,插入竹節,逢雨水,必定滴滴答答作響。石龛四壁置放香木,驅蟲熏蘭,指間便跳躍着一種書香。謝開言孜孜不倦地學習,每讀一冊,于胸中回顧一遍,不知不覺中,她的頭腦如同破開了混沌,乍瀉出一絲天光。
這些精利小篆、端正楷書,一個個跳躍起來,連成一幅畫卷。畫裏,描金朱漆坊門大開,筆直的青石街道呈現在眼前,她騎着白馬,一陣風地越過石階、對楹,飛馳在悠長沉霭的巷子裏。
“大小姐回來了!”
“大小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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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多稠色深衣的身影從樓閣裏走出,在闌幹上懸起了玉蘭燈盞,一戶接着一戶,似是拉開了夜的帷幕,點燃了通往天階的眼睛。她的白馬朝前飛奔,宛如游龍,一刻不停息。馬蹄敲擊在方磚上,也是一種急雨般的訊號,謝族的姑娘嬸娘們全部放下手中事,素腕執燈,紅袖妝照,笑盈盈地看着她遠去。
整個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榮,不解箭、不下馬,由着衆人簇擁着她,任她帶走光明飛馳。謝一的名稱,生來就是族長的預接號令,她們喚她大小姐,族內弟子喚她大師姐,盡管她年紀最小,不過十六歲。但是,一旦預置令下,她的地位就不能更改,除去刑律堂的謝飛叔叔,無論何人,必須敬她三分。
那時的她,如同初生的白虎,乳聲令同林震惶。她的肩上,擔負着謝族五萬子弟的教馴。從街坊外跑到烏衣臺,她數過,以橫列五排對應謝族五堂,鋪墊了整整五萬塊玉石方磚,右角上镌刻了整整五萬個名字,篤篤的馬蹄踏在上面,告訴她,每一個名字都是她的責任。
路的盡頭通向巍峨宮殿,階前第一塊是金磚,四歲時,謝飛叔叔牽着她的手,親自替她刻上了“謝開言”三字,并告訴她,日後族內興兵操練,她必須站在這裏,屬于她的位置上,帶領身後的子弟勇敢向前,成為南翎國堅不可摧的屏障。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謝飛叔叔帶着她,走向特設的石室。那裏,也有滿壁的書香、滿袖的蘭熏,燈燭照耀着一道小小的影子,數十年如一日。
影子慢慢長大,無論生病損傷,她都必須讀書、學禮、騎馬、習箭,甚至是接受高深的丹青音律教識。她能背下詩書禮經,辨析繁複難測的天文星象,熟習馬仗陣法,說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卻沒法梳理好自己的發絲,穿整齊一套衣裝。
因為那些,謝飛叔叔說過,身為預備族長的她并不需要。
終于有一天,她病倒了,幾乎奄奄一息,怎麽也不能清醒過來。謝飛叔叔日以繼夜地照顧她,喚着她的名字,将她從司命手裏拉回意識。他用更加嚴厲的管教訓斥她,不準她生出死逃之心。
休病中,她看着窗外的靈鳥,撲騰着翅膀飛走,轉到樹後,突然走出一個精美絕倫的小姑娘。
她真的吃了一驚,那個小姑娘告訴她,她叫阿照,由金絲雀所化,特地來照顧大小姐起居。
從此,白馬身後總是跟着一個身影,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她,一邊喊着:“謝一謝一,你跑慢點。”她越跑越快,阿照摔跤了,頭破血流。她縱馬回來,阿照突然躍上馬背,抱緊她的腰,呵呵笑着說:“我抓到你了,你是我的。”
秀氣的臉蛋,玫瑰色的嘴唇,湛黑的眼珠動一動,傾灑出一片流離光彩。這就是存貯在謝開言記憶中阿照的影像,幹淨靈秀,像是青天外飛來的靈鳥。
可是如今,這只美麗的金絲雀已經飛出金粉世家,墜入了尋常百姓中。
謝開言不知道阿照去了哪裏,長達十年的冰封生涯,雪藏了她的所有記憶。
細縷風聲從竹節灌入,嗤地一響,引得燈盞跳了跳。
謝開言回過眼神,輕嘆一聲:“阿照……”半晌又說不出什麽。南翎已亡,謝族覆滅,她記不住霜華般歲月所發生的,老天強壓住她悲喜,讓她成了活死人。
謝開言靜坐半晌,克制內心苦痛,翻閱醫典,對着自己所中症狀琢磨。典籍由古代流傳下來,記載頗豐,列述諸多症狀,對沙毒及桃花障也有詳解。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沖,洗內髓破天心,炙熱聚頂,滅六魄三生。”
“桃花障為情毒,戒嗔戒念。一層破孤悶,膚冷;二層斷腸根,骨清;三層泯神智,血凝。此為大忌。”
親眼看見毒病入骨之深,謝開言默忍半晌,才查找處方。醫典上未交付沙毒解藥,只設置一法,謂之熱蒸。就是将中毒者放置于籠龛,倒入藥湯,以沸水蒸蕩,開氣孔引毒血,血質變清才可。
桃花障由氣瘴所入,性陰寒,亦謂之寒毒。采紅景天、雪蓮、杜仲等珍貴藥材做引,融特制烏珠水成藥,湯煉七七四十九天,得一粒丸藥,喚作“嗔念”。即是戒嗔戒念。
“七七四十九天……文火不熄……”
謝開言默念,瞳仁明光涼了半截。
如此珍貴的解藥,先不說藥引難配,還需要人工煎沸,聚齊這些條件當真難之又難。
莫非老天真的要亡她?謝開言細細思量,可轉念一想,她不能服從這樣的安排。命雖有天定,但她要翻轉,否則愧對兩世為人。
在少時學習,她讀史,阿照陪侍一旁,讀詩。阿照笑話她不似女兒,心肝不比千江水,來不得半點鐘靈毓秀。她将古籍翻開,側目說道:“越主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使吳國百宮為沼澤。這難道不是英雄之舉嗎?”
小小的她尚且懂得含冤負屈的重責,十年之後的她怎麽可能不理解,命運究竟掌握在誰手中。
風入襟,謝開言苦讀數日,不覺腹餓,唯當冷風雨露為伴,坦然安坐。這天,清露滴響,陰雨纏綿,天劫子叩門問訊,見無異樣,下山配藥離去。
謝開言走至山崖,騰空翻躍,習仿黃鳥打了一套拳。舒展開筋骨,她挽藤一蕩,采集野果充食。樹前雨水沖刷她的頭發,露出光潔的額角,發根處隐隐帶有一塊蘭青色印記。她不覺癢痛,不習梳妝,自然不知自身變故。看到天劫子不在山頂,她連忙抓住藥鏟,将藤蔓纏在腰間,徐步蕩下,花費一些時間來到山腰處的那方絕壁石窟。
洞窟內一切如故,土壤泡水,變得松軟了些,呈灰褐色。她執起藥鏟敲擊四壁,并未發現任何離奇之處,當然,洞內藏寶的那些傳說也成了奢望。
謝開言順好額前發絲,察覺四肢起熱,忙吐納調息,放松心神。就在她靈臺漸開之時,突然又聽到一個聲音,叮咚一響,像是鐘乳石滴下一粒雨露那般輕微。
山是飛岩,本應渾然一體,卻在雨水侵蝕下洞開一方石窟。石壁堅硬,本無中空,卻在靜寂處傳來水聲回響。謝開言覺得自然造化太過神奇,忙撲□子,豎耳傾聽。
又是叮咚一聲脆響,她沒聽錯。
她找了找石窟地面松軟處,兩手握鏟,使力挖掘。那泥土不知有幾尺厚,直挖得她渾身燥熱,差一點又要引得烈息游走血脈。藥鏟挖斷了,她折斷幾根樹枝挖掘,不屈不撓地,終于被她挖到了一個漏鬥形的地洞。
謝開言運氣于掌,猛地擊向洞口。沙石土壤飛起,撲了她滿臉,她跳到石窟外,接雨水擦洗幹淨,再繼續用力震裂地洞。反複二十次後,地面豁然裂開,露出一道虛空的洞穴,黑魆魆地透不出光。
她翻轉羅裙,将內裏亵褲撕下褲腿,纏在松枝上。想了想,怕火把不夠,她只得咬牙扯開袖罩,塗了防凍止裂的獾油,再裹上一層。準備妥當,她晃開火折子,點燃火把,小心沿着洞口爬下。
洞口狹窄,僅容一人。游走幾尺後,她将火把插在上方,躍下洞底。洞穴幽深,黑而潮濕,在暗影裏張開口,如同一個怪物。借着光亮走了兩步,突然從前方傳來一個蒼老而渾濁的聲音,在問:“姑娘,你是謝族人嗎?”
☆、回憶
洞底形如三丈見方的古井,四壁生滿青苔,雜亂岩石堆砌過來,挂着十丈高的斑駁水跡。叮咚一聲,從鐘乳石尖滴下一粒細小的水珠,砸在了地面的化石身上。成片的煙灰與鹽筍,像是銀白的迎春藤,爬上了化石底座,累積成半尊雕塑。濕濡濡的水漬如菌花散開,侵蝕了塑像,掉落一片一片岩灰鱗。
“姑娘,你走近點。”那道聲音就是從化石堆裏發出,又說了一句。
謝開言借着微光,看清了前面的景況:一張枯槁的臉長在鐘乳化石裏,睜着兩粒銀黑色眼珠,正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而那尊雕塑,就是老者石化的身子。
這怎麽可能?謝開言聽聞一切,心底浮現起第一個想法。
一個年過八旬的老人竟然風化成半尊泥塑,在這麽靜寂的洞底,在這麽艱苦的地方!
謝開言環顧四周,眼底帶着一絲震撼。聽到老者在喚,她連忙走到兩米開外的距離,盤膝在他面前坐下。洞頂的乳化石水叮咚滴下,淌開在塑像的臉裏——倘若那還能稱之為臉頰的話——老者伸出一截細利的舌頭,朝右一卷,蘸到了那滴水。
謝開言觀察到,老者為了汲水,将舌頭拉伸成黑紅的軟鞭,如同蛇吻一般靈活。然而,他的手、腳、臉、舌都異化于常人,可見活得分外艱辛。
謝開言目視蒼老的臉,運氣鼓聲,用腹語說道:“前輩是何人?”
老者後背緊貼在濕潤的石壁上,赫然與洞穴生成一體。一截枯敗的銀臂慢慢擡起,像是冬天披雪的枝桠。他努力伸出手指,無奈只是動了動,根本不能撼動久積成石的身軀。
“我是謝族族長。”他才說了六個字,卻用了很長時間。
謝開言稍稍擡起眼睫,瞳仁中便傾瀉出微光。據她殘存記憶,謝族百年來沒有正式族長,歷年由刑律堂長老代理職責。因為自謝族在越州烏衣臺開創根本起,就立有規矩:族長必須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诏令天下,方能行使統領全族之權力。
二十二年前,刑律堂謝飛叔叔力排衆議,上書南翎國君,請了一道聖旨,擢謝族四歲子弟謝一為預備族長。诏令書準備在謝一十八歲生辰上拆開,正式委任她族長一職。只是後來,她去了華朝,幾經波折來到這裏,中間有十年時光被雪藏,記憶如同煉淵之底的那道極光,慢悠悠地從她裸足邊溜走。
回想往事,謝開言心內震驚,以腹語說道:“可我族百年來,一直沒有族長。”
族長之位懸空百年,所有謝族人都清楚這個典故。
老者吃力說道:“這樣看來,我留在這個山洞裏,已經有一百年了。”
謝開言眼中的訝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着安靜,給歷經苦難的老族長一種安詳的氣息。
老族長說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戰不休,我南翎國力衰微,即将覆滅。國君意欲與北理結盟,共同抵抗華朝。依照盟約,我國必須奉上皇子做人質。國君信任我,委派我護送皇子去北理。我帶着不足三月的皇子喬裝進入理國國境,這時華朝追兵趕到。我将皇子交給心腹之人,囑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闕等我消息。心腹連夜奔逃,我帶兵沖進峽谷,掠起煙塵,吸引華朝軍隊來攻。華朝人炸斷山脊,引發泥石沖下,帶動山脈大片滑坡。那石流太過霸道,頃刻間就封住了所有出口,華朝人來不及跑,和我們一起被壓在山下。我抓住馬鞍,随着石流游走,被沖到了一個罅隙之中,折斷了雙腿。這一百年來,山體不斷累積,我受困在這方小小洞穴裏,吃青苔喝岩水,吊着最後一口氣。”
謝開言的目光浏覽在老族長已經風化泥塑的身子上,幾乎不敢與這位滄桑的老人平視。
老族長喘息極久,才說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這個秘密就會和我的屍骸一起長埋于地底——我們南翎國不會滅亡,理國還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們有個特征很好辨認,那就是雙重耳廓。因為只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長嘶啞地呼氣,聲音像殘破的風箱。每說出一個字,都花費了巨大力氣。他的四肢被困住,動彈不得,痛苦只能從身上的石灰岩鱗片上滲透出來,稍稍吐納,便落下一片片慘白。
謝開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滾,克制不住,撲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邊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長問:“那個孩子,應該平安抵達了北理吧?”
謝開言無從得知,她正努力抑制住內心的悲傷,氣息一層層湧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長嘶啞地說:“我的那個心腹,為人機警,應該不成問題……”
謝開言強吞喉邊血,極力放松身心,沒有說話。
實際上,她也說不出一句話。
老族長并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沒亡國,是因為這一百年來它或者與華朝為敵,或者依附華朝作傀儡子國,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南翎偏安一隅,沒逃過華朝人的野心。七年前,葉沉淵開始崛起,一舉收複前朝散落疆土,并攻克了南翎三郡,将皇族及後宮嫔妃三百多人趕出首府定遠。直到數日前,南翎最後一支護衛軍被全部殲滅。至此,華朝疆域再無南翎一說,所有亡國人飄零于中原,無處可依托,如秋風中的寒葉。
謝開言垂下頭,大口喘氣。
記憶如同遠古洪荒,一下子沖殺出來,将孱弱的頭腦踐踏得轟隆作響。她捧住額角,大粒的汗珠從指縫中滑落,染濕了她的布套。老族長似乎說了什麽,她聽不見。她只能定住頭,不讓它顫抖個不停。
她怎麽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裏。盡管腦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總像傾瀉的天光,一點點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國賜給,當真印證了一句話:謝族人生來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場宮宴,歌舞升平,萬人歡享,國君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燈的奢靡場景來締結華朝使者歡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兒,多降臣。大家浸漬在靡靡之樂中,笑得合不攏嘴。她看着滿堂圭笏,滿殿富貴,眼光那麽冷淡,仿佛已經預知一曲盛世華章終究會降下帷幕。
她幾乎要拂袖而去,但謝飛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楚地說:“無論南翎如何昏聩,你必須做家臣。”
謝族人生來是南翎國的精魂,起定邦輔助功用。國君可以放棄南翎,但謝族子弟必須守重責。她不甘心做兒臣,質問謝飛叔叔:“怎樣才能讓國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為什麽要臣服在華朝腳下?”宮宴上,南翎大皇子率衆拜服在華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讀“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将華朝那個腐朽貪婪的皇帝尊奉為父,她可聽得很清楚。
嘩啦一聲,終究有人看不過去,推開漆金桌案,憤而離席。謝飛叔叔沒說什麽,置身于殿下廊前,雙袖攏着一層淡月光華。她沒得到答案,也追随那道魁梧身軀而去。
“金吾将軍,請留步!”皇宮內,她低聲喚止。
應聲轉過來一張年輕而方正的臉,黑甲銀蔽,器宇軒昂。他看着她,躬身施禮:“見過謝姑娘。”
她試探幾句,他請她移步密處,推心置腹交談一刻。兩人親眼目睹國政聩敗,并不繞彎,直接探讨到了核心問題。金吾将軍蓋行遠話不多說,尚有顧慮。她擡眼問道:“怎樣才能讓将軍打消顧慮,痛快發兵扣住華朝使者,迫使國君重新考慮降服一事?”
蓋行遠沉吟不語。
她又道:“只需将軍緊守皇城四門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許能效仿班超斬匈奴使之故,改寫我朝歷史。”
她靜靜地站在花木重影裏,等了許久。
最終,蓋行遠點頭稱好。
待她起步走向正殿,蓋行遠趕去通知了謝飛叔叔。似乎在南翎士族裏,大家承認的還是刑律首堂的地位。不出意外,她被謝飛叔叔強壓下來,鎖進了祠堂裏。
五天後,餓得奄奄一息的她走出來,已經看到南翎陰霾滿天,日月之色被遮蔽得幹淨。
她不甘退讓,她不願做兒臣,于是她向謝飛叔叔告別,踏上了華朝土地。
那時,在東海之濱,有道纖塵不染的身影。他面向海潮,算計着潮汐起替。傳聞,華朝的白衣王侯譽滿天下,只要戰勝了他,想必國君更能青睐于她,重新考慮謝族子弟定國安邦的能力吧?
“葉沉淵……”
謝開言再次記起這個名字,痛苦地抱住了頭。這三個字如同透骨鋼針,紮進她的記憶裏,迫使她想不下去。每當念及他的名字,腦中的回憶就要斷裂,只剩下一張冷漠的臉殘存在角落裏。
前去華朝發生了什麽,她已經無法記住。無論悲傷歡喜,往事的足跡行至葉沉淵面前,也必須止步。
謝開言掙紮在地,趁着神智尚未渙散前,嘶聲道:“族長,我帶你出去好麽?”
“傻孩子。”她聽到他似乎在嘆息,“我已經走不動了。”
謝開言控制不住全身的痛楚,将手指摳進岩灰地面,生生抓裂了一塊花崗石。老族長攢氣說道:“快快劈向天靈右前五寸處!”那聲音有如風箱破敗,卻給她注入一線天機。她不再懷疑,起掌拍向自己右額,朝着那塊熱得發燙的地方傾注全力。
眼前如同天花彌散,一股烈焰之氣被截擊回來,激蕩在頭顱中。她慘叫一聲,倒下了身子。
☆、承擔
靜寂的洞穴內依然滴着水珠聲,火把已經熄了。
謝開言清醒過來時,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看着黑暗四壁,适應片刻,以內力開眼目,也能摸清大概。老族長僵坐于前,阖目,似乎睡着了。
“不應該啊……”良久,他幽幽一嘆,“以我推測,你要多花半個時辰才能清醒。”
謝開言即刻爬起身,盤膝坐好。
“孩子,你擊一掌給我看看。”
謝開言以為族長要考校武功,當即提氣劈了一掌,大小岩塊滾滾而下,洞穴似乎抖了兩抖。
老族長半晌才開口:“原來是這樣。”他頓了頓,問道:“你有沒有察覺到,你的內力有所增強?”
謝開言回想近日身姿輕靈、內息流暢的諸多跡象,忙點了點頭。
老族長嘆道:“有人舍棄自身,将全部內力過繼給你,才使你增長了至少四十年的功力。”
謝開言不禁擡掌看了看滿手的紫色傷痕,垂視良久,顯得難以置信。
老族長攢積力氣說道:“這個人,肯定很相信你。因為常人一旦散了功,能力與孩童無異,甚至有性命之憂。他為了助你突破自身大限,竟然不顧安危,将內力全數拍下,護住了你的頂靈。現在你的額角浮現一塊印記,就是他幫你封存的脈門。”
謝開言伸指撫摸,果然觸到了一小塊炙熱的皮膚,只是藏在發根下,外人不易察覺。
老族長再問:“誰會這樣待你?”
謝開言啞然一刻,才腹語說道:“只能是謝飛叔叔。他聽我說要離開世族,曾一掌擊上我的天靈,險些将我殺死。等我醒過來,他就下了處決,命我橫穿荒漠渡過百花障,以百死之身诿卸族長一責。”
聽聞語聲,老族長閉上眼睛,在黑暗中重重一嘆。“你可知道,謝飛這樣做的目的?”
謝開言回想記憶中那張冷峻的臉,黯然不語。
老族長再道:“在我謝族,一直流傳着一道密令——歷任族長都要接受兩重考驗,以自身的堅毅與能力馴服百衆,方能得到五堂長老共認。謝飛作為你的長輩,看中了你的根骨,想将你推上領袖之位。按理說,你的閱歷不夠,不應勝任此職。這時,謝飛需要機會證明你的能力。”
“每隔十年,在正月初一這天,族內五堂會挑選精良子弟,配置相同的水糧及裝備,将他們投放進荒漠歷練。這批子弟必是各堂中的佼佼者,心性必須堅強,倘若技不如人,一定會死在苦寒艱難的路途之上。十五天後,存活者走出荒漠,轉赴千裏之外的百花谷,進行第二重歷練。”
講到這裏,老族長歇了一大口氣,喘息說道:“孩子,你一定去過這兩個地方,對吧?”
謝開言的手背沒有袖罩遮蔽,猙獰爬痕歷歷在目。她見老族長的目光落在手上,連忙攏住袖子,低聲嗯了一聲。
老族長問:“一共去了多少名弟子?”
謝開言仔細想了想,運聲于胸,道:“連我在內……好像有二十名。”
“多少人通過了考驗?”
謝開言默然,身上的紫色經絡仿似受了蠱惑,一條條輕顫起來,以寒冷壓住了烈息。
“只有你一個?”
“是的。”
“這就對了。”老族長閉目沉思很久,篤定說道,“謝飛将功力傳給你,護住你的頂靈,就是因為他知道沙毒霸道,會吞噬你的內髓,怕你捱不過去,先做了準備。”
随着老族長一幕幕揭示往事秘密,謝開言的心海攪動起來,牽扯一脈相生的手指不斷顫抖。她下了狠心,掐住了指尖,硬生生阻斷血液裏的奔騰。
“沙者,地火也。烈毒犯沖,洗內髓破天心,炙熱聚頂,滅六魄三生。”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天劫子珍藏的醫書裏所記載的沙毒,到底是何種意義。橫渡荒漠時,那種毒氣像一根線,從腳底拔到頭頂,稍有不慎,她就會被它散盡神智,被它吞噬。
難怪謝飛叔叔要以死相助。
老族長看着謝開言簇簇輕抖的手臂,仿佛看穿了她的內心一般,又說道:“你不必過于自責。那謝飛即使傳功于你,也只是替你張開了一層護罩,真正能讓你度過萬難存活下來的原因,應該是你的能力。”
謝開言垂首凝眸,始終不言語。
老族長見狀,蓄力說道:“方才說過,沙毒霸道,又恃氣溫高熱,尋常人根本走不出荒漠。即使走出了荒漠,勢必要褪下一層皮。根據族令,存活弟子馬上奔赴百花谷,接受第二層磨砺——在高溫熾烈的煎熬下,活下來已經不易,再來到至陰至寒的桃花障,人的內力根本抵禦不住連番的折磨、痛苦,極容易讓宿主産生幻覺,在冰天雪地的感覺裏死去。”
他喘息,再接着說:“那百花谷四季如春,唯獨桃花障太過于陰毒,外人看來,毒瘴就是鎮谷法寶,卻不知,對于你這種寒涼體質的人來說,它分明是一劑良方。前面你被迫吸食沙毒,毒氣聚集在頂靈骨上,還未沖破出來。此時你入了桃花障,吸取天地寒陰之氣,為了以冷壓熱,逼出沙毒,你勢必會廣開穴位,加速血脈運行,可正是因為這樣,寒冷氣息經過面目急速流轉,達到一定時機時,就會使中毒者開通雙耳、雙目極限,成就常人不能想象之能力。”
聞言,謝開言掀開袖子,看着手臂上一道道傷痕。紫色經絡爬行在蒼白膚色上,如同從冰霜裏浮起了紫藤,越靠近心脈,顏色越深沉。當年的她,肯定不懂情為何物,否則怎會認為,一味前行便能到達相思樹下,仰望紛飛杏花,就當是人間美景之最。十年過去,一襲白衣染塵,她選了天青色衫裙作為女兒的本色,只待質樸從容,徹底揮別煉淵底狼藉聽風雪的歲月。
回想過去,她并不後悔。她記得那片桃花障層層疊疊,每逢花朝之期氤氲盛開,映流霞,煥發着奇光異彩。
她為了能追随到他,帶走他,下定決心,踏進了桃花林。随後的記憶時隐時現,像是隔着半壁煙雲,迫使她記不起有關他的具體內容,因為一想到“葉沉淵”這個名字,努力去回憶他的臉,她的身上就奇痛無比。
見她默然神傷,族長幽幽嘆道:“歷經荒漠和桃花障的雙重考驗,最後集大成者,額角必有一方蘭青色印記,預示着功力到達極限。如果不控制好,會被內力反噬,成為僵死之人。”
他一字一頓強調:“孩子,我說的就是你。”
謝開言擡頭,運聲接道:“晚輩謹記族長教導。”
“那麽,你是怎樣想的呢?”老族長又問。
謝開言沉澱心神,垂眸對着老族長石化半身之外,以示尊敬。“十年前,我主動推卸族長之職,受盡困苦,從來沒有想到,謝飛叔叔已經安排好了後路。如今我大難不死,恰逢世族傾覆,我實在是無臉回到烏衣臺,拜祭一個個屈死的亡魂。”
她稱族內子弟“屈死”,并不為過。煉淵底,拿奴三言兩語說出謝族覆滅經過,她被封在冰牆內,聽得很清楚。安葬南陵四百七十名兵士那晚,華朝騎兵譏笑道:“南翎國遲早要亡,斷在我們骁騎手裏,也不算冤枉。”這些與腦海中的記憶重合起來,她便明白了:謝族子弟并非不戰,只是南翎禁軍過于腐朽,擔當不了三州後援的作用。謝族傾巢而出抵抗華朝鐵騎,無首領無支援,最終敗北。
老族長長嘆:“孩子,你心結太重,不利于開眼目,利用自身優勢造福謝族。”
謝開言頓首。無論如何,她沒法說出謝族已亡四個字。
老族長自然不知外面的風雲變幻。他只是盡己所能,安撫沉痛不語的謝開言。“你可知道,謝飛始終認定你有過人之處,所以才用嚴酷的刑法懲治你,表面以驅逐為名,暗地裏迫使你進了百花谷,汲取寒氣開通眼力,正式形成接任族長之實。”
謝開言伏拜在地,強忍傷痛,不讓老族長看見她的臉。
老族長嘆息:“自我以來,百年謝族只出了你這一個融合了烈息與冷寒的弟子,可惜不是你自發領取磨砺,而是由族叔錘煉而成。”
謝開言氣息翻滾,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模糊了她的眼睛。
老族長注視伏地稽首的身影,說道:“你願意承擔起謝族中守殺與定邦的職責嗎?我不勉強你,如果不願,你就沿着來路好生去吧。”
謝開言直起腰身,看着老族長已經石化的身軀,雙眸含淚,恭敬向他一叩首,正式承接了族長一職。老族長看着她,銀黑色的眼眸中似乎也透出一股暖意。他沒法笑,但語聲暢快,說着:“謝飛督促你開通耳力,成就你內力,讓你傾聽天地萬物之聲,讓你尋到小小水滴之跡,這才能來到我面前,承接我的意願。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他嘶嘶喘氣,嘴角流出白色濁水。謝開言不忍對視,用腹語問道:“老族長,這百年的時光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老族長默然望她半晌,開口說道:“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一個方法——你要學會冥想。”
謝開言心奇,在腹內重複着“冥想”二字。老族長道:“閉上眼睛,放松心神。”她依言照做。
洞穴裏叮咚脆響,滴下水聲。火把早滅,只滲漏星縷微光,像是一束花火,綻開在堆石之上。四周聲息頃刻清明,萬物仿似禪定。岑寂中,耳畔傳來老族長蒼老的聲音。
“人的雙目所見,總受阻于距離長短,但是‘心’卻不一樣。它能看見千裏外的風光景象,不拘于你站在何方,目力是否寬廣。每日得閑之時,你坐下來,想象自己的目光如同神識一樣,飛越高山,攀越白雲,直達九霄青天外。你會看見,人世滄桑,不過是一方小小的田園,那裏也有星辰變化、草木枯榮、流水連綿、日月不絕,所不同的是,你要俯視它們,置身于它們之上。等你做到不以萬物為念,戒驕戒躁、慎嗔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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