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4)

念時,你會明白,所有的榮辱富貴都是虛無,只有道法自然才是你的良師,它孕育了天地,教會你開啓心智,讓你心念所及遠勝萬裏。”

頓了頓,老族長又慢慢說道:“我每日枯坐于此冥思,只待謝族子弟到來,了卻我最後心願……”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同殘雨化風游走原野,尾音幾不可聞。

謝開言猛然睜開眼睛,卻見老族長面目僵硬,仿佛頃刻石化一般。他的嘴角下馳,赫然帶了一道無法完成的笑容。

謝開言沉身下拜,恭恭敬敬叩首三次。一絲明光映入眼簾,她膝行過去,摸向老族長底座,抽出了一把閃着寒光的短劍。歷經百年滄桑,短劍依舊閃爍着昔日的雄風華彩,想是在開族之初,它也承載了過人的光澤。

謝開言知道這是本族未曾流傳下來的族長信物——短刃秋水,幼時學書,典籍中曾有記載。秋水亦如其名,薄而亮,鋒利無比,仿似裁剪了一江寒冰。她将秋水收入袖革中,再次恭敬叩首,不期然對上斑駁着岩灰的地面,距離近了,才看得極清楚。

老族長用指甲劃出兩行字,給了她醍醐灌頂般的洗禮。那是一首佛偈,只有十個字,卻包含了常人難以企及的胸襟。

“白雲自來去,天地存我心。”

☆、王孫

謝開言花費巨力爬出洞穴,石窟外雨絲飄零,梳洗藤葉,輕曳着一層煙霧。她站在石頭上,仰頭對着蒼天,任雨水沖刷身體。等到遍身的炙熱消散了下去,她拾來一捆堅硬樹枝,密匝插進洞口,再覆上一層衣襟,将石塊土坷推了上去。

她細細地挖着土,細細地布置,堵嚴了洞口,站在石窟內沉澱了一刻心神,再冒雨朝着懸崖頂峰攀爬。四處黛色巍然,孤松倒挂成林,一切風景如舊,只是她的心态已經不一樣了。

雨水由大變小,像是滌塵的泉流,從裏到外,将她清洗一遍。她記起老族長的話,用濕濡濡的頭發遮住額角,提氣朝上一躍。

頂峰隐隐約約傳來一陣笛聲,散入雨絲,滑涼如雪。

謝開言心中一動,忙抑制功力,改成徒手攀越,順着山壁向上爬。

雨停,煙霧迷蒙了青藍色天空,石坳處,古杏斜伸枝桠,沾染了露水,不能承受重澤,片片灑落樹下。一道淡紫衣袍身影獨立杏影之中,有似梅花驚雪,兩三聲吹,摘走朵朵清華。

謝開言邊聽邊爬。

紫衣人音律技巧高超,以短短一柄玉笛,能吹奏出諸多變化。一聲,如疏枝橫瘦、蕊點珠光;二聲,如雙瓣吐綻、庭前扶風;三聲,如雲霞萬绛、席天漫卷。他的手指輕撫在白玉短笛上,從花開到花落,給謝開言送來整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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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開言屏息靜聽,依坐在一處倒挂松臂上,久久不願離去。山崖底下氤氲霧氣,一朵杏花飄飄揚揚,灑落她的肩膀。聽到最後,她拂去花瓣,将殘紅掃進深淵。

由于沒了袖罩的遮蔽,她的雙手攀爬上石壁時,紫色傷痕條條突起,在蒼白膚色映照下,顯得猙獰。

謝開言擡頭,對上了一雙浸潤着墨玉光華的眼睛。杏花疏影在他身後,不過作了俊美容顏的陪襯。她連忙躍起,立于一側,稍稍整理了被她撕去半幅的衣襟。

見青年公子仍然注目于手背傷痕上,她只得攏着袖子,交合手掌,微微躬身施禮:“見過卓公子。”此時,她的嗓音嘶啞,用腹語說出這句話,粗粝低沉,很是敗壞孤杏植雲的美景。但主人天劫子不在家,她只能勉力做一回東道。

被喚作卓公子的紫衣人靜立樹下,良久不語。

謝開言只得擡眸看看身側。一朵杏花撲下,點綴在他袖口,将金絲藻秀的繁複章紋襯得清美,如同瓊枝玉樹依偎。她再次斷定,有如此氣度如此奢華的男人,應該是王侯公子無疑。

聽得天劫子說,這座高山每隔半年便有來客,那人叫做卓王孫。

卓王孫全身籠罩一層淡淡的冷漠,似是矜持所致。他面向斷壁而立,颔首答過,便撫起玉笛,曲聲清幽,仍是演奏方才那首古調。

謝開言陪侍一刻,待他奏完。笛聲穿霧掠風,極為入耳。一曲終了,她首開岑寂,腹語問道:“鬥膽問詢公子,這首樂曲可有名目?”

卓王孫正身端坐石凳上,看着她,冷淡說道:“杏花天影。”

謝開言側目想了想,于腦中搜尋到了古曲的來歷。相傳詞調由白石布衣所作,用以向戀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隐痛。後代樂師感懷此事,譜寫成曲,将弦樂流傳了下來。那詩詞凄婉,阿照讀給她聽時,她隐約記住了幾句。

“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何處?”

她體會不了詞中哀傷,但念及阿照,面色不由得溫和了下來。

卓王孫看着她映照出半壁霞彩的眸子,沉頓一下,道:“不用侍立一旁,你先去吧。”

謝開言暗地長松一口氣,只是面色如雪湖沉斂,不興任何波瀾。她半身輕躬,施禮後走向石居,在背山處燒水煮湯,用文火養着,自己回屋快速梳洗了一番,換上從山下帶來的衣衫——天青色襦衫配白裙,淡雅秀麗,腰帶上一如既往打了個死結。

她坐在石床一側,擡頭望着窗外蒼茫雲海,回想起山洞內所發的事情。風越過,發絲飛揚,遮蔽了她的眼睛,她想了想,掏出木梳,将頭發擰成兩股發辮垂落胸前。

如此,至少不會讓天劫子痛呼怠慢了客人。他對卓王孫,可看得很重。

石屋外風聲不停,傳來滾軸摩擦之音,不出意外地,采藥歸來的天劫子老遠看到卓王孫,就急聲說道:“咦,你怎麽來了?半年期限還未到。”

卓王孫的聲音冷冽,如山泉覆雪,清淩淩從人心底滑過。“殿下擢我為禦史,巡查北疆。”

謝開言仰躺在石床上,無需聚力搜捕,開通的耳力也能令她聽清大半。

天劫子似乎愣了愣,半晌才說出聲音:“那——禦史大人來老頭子的窮山坳做什麽?”

卓王孫不語。

窸窸窣窣細碎聲不斷,天劫子放下藥筐,整理了衣襟,才問道:“難得請到你出面,想是華朝天地又起了變故?”

卓王孫可能與他極熟,并未隐瞞什麽,當即和盤托出。“南翎餘軍在數日前已被全數殲滅,國權覆滅。二皇子簡行之攜帶宮奴私逃,到理國境內,被理國軍隊截攔,返送回汴陵。殿下将簡行之關押進清倌館,削罪為奴籍。”

語聲清涼如雨絲,飄進謝開言耳中,她猛然閉上了眼睛。

國滅族亡,連皇族最後一點血脈也無法保全,皇子竟被葉沉淵投進娼寮,用清白身子委事陰柔怪癖的華朝寵狎者。這種羞辱,遠比國破之日,南翎宮中哀歌慘絕的場面更加來得心痛。

謝開言蜷縮起身軀,在石床上磨來磨去,眼淚流不出來,她只有嘔血。

棋局旁,天劫子愀然而問:“我這老頭子本來不該妄論國政,但……殿下這樣做,是不是心狠了點?那簡行之貴為皇子,即使賜死,也當保留千金之軀,遑論如此羞辱……”

卓王孫冷漠道:“噤聲。”

天劫子甩袖哼了一聲,果然不說話了。

窗外有風,蕭蕭而過,帶來車前草清藿香氣。秋聽蟲聲,喁喁而鳴,山崖頂熱鬧得只剩下它們的天地,除此外再無絲毫動靜。謝開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風中,長久吐納呼吸,平息着四肢百骸浮現起的痛苦。

她又忘了,她沒有嗔念的權力。

叮咚一聲脆響,卓王孫落下一枚棋子,緩緩道:“成王敗寇,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大師別忘了,殿下自幼時起,為了逃脫現任皇帝的追殺,遭遇的罪孽比這更甚。”

天劫子嘆息一聲,不說話。山崖邊一時零落幾下棋子落盤敲擊之聲,有似珠玉撒盤,清脆綿長。默然半晌,天劫子再嘆:“話雖如此,但老頭子相信,殿下如此對付簡行之,怕不是羞辱這麽簡單……”

卓王孫的嗓音始終不緩不急,如同風入松雪滿地,于清冷之中,勾芡幾絲淡淡的矜持。“南翎國破,但多謀士,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前金吾将軍連夜出關、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這些都是殿下必須提防之人。如今有了簡行之這個籌碼,殿下放出消息,聲稱三月後由館主親自翻牌(售出簡行之的童子身),誘使南翎餘黨趕赴汴陵,将他們一網打盡。”

天劫子訝然嗟嘆,風中未帶來他的話語,似乎聽了卓王孫這等說辭之後,他已經驚嘆得說不出話來。

謝開言打坐調息,在燒灼的血脈中,努力尋出幾絲清明。外面兩人清淺談了兩句,轉而默聲下棋。再無只字片言滲透開來,她尋思一刻,心道:卓王孫這人……真是費思量……

不知是過于篤定,還是過于冷漠,他在天劫子面前并未隐藏當今華朝執掌之人——太子葉沉淵的想法,肆意評斷,實在有違臣子一責。或許他與天劫子素來交好,或許他不關心這等言辭會被第二人知曉,甚至是被她這個前南翎滅國之民知曉,他就這麽冷淡地說出諸多隐秘,其心可究。

方才,他提及過“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意即世人只知“謝一”,并不識“謝開言”三字。十年前,她只身踏上華朝土地,使用的正是“謝一”這種封稱。國破,華朝人只當她流徙逃亡,未曾料到她化成謝開言,被葉沉淵封存進了煉淵。而在南翎,國人徹底失去謝族族長的消息,只有族內長老及宮中極少皇親明确知道她的去處——因憤怨南翎兒臣态度,她辭去族長一職,被刑律堂謝飛杖責三十,發配至西北邊境。

就連簡行之,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能依靠拿奴的譏笑推斷她的故事;不過對于這個卓王孫,她卻不大肯定。在她攀爬山崖時,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靈,延續十日前葉沉淵的追殺大計,但他只是袖手一旁,撫笛輕看。就在他與天劫子攀談時,他的語氣似乎又帶着警示之意……

這個華朝的貴公子,果然展現了千千面面。

然而謝開言轉念一想,既然猜測不了他的內心,她就以不變應萬變吧。無論如何,日後在華朝人面前,需得小心行事。

她默默地告誡自己。

夜風拂發,滿送草木香氣。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謝開言弛然而卧,阖上雙眼,依照老族長的教誨,開始冥想。她的目光看不見天階以外的地方,心卻能跋涉千山萬水,飛越至燭照明朗的越州。在那裏,一座巍峨高城屹立,赤金檀木大匾上書“烏衣臺”迥勁墨字,如吞吐雲海的蛟龍,張揚得跋扈。衆多弟子着深色烏衣,負金石長弓,從坊門中魚貫而出。

石坊外,靜寂悠長的雨巷默默等待。馬蹄清脆,踏在方磚之上,她縱馬疾馳,拂去灑落肩頭的丁香花,奔向沉霭的前方。

這時,一道清冽悠揚的笛聲破空而來,以雨絲般的涼滑,漸漸地行走在煙霧迷蒙的長巷。

謝開言輕枕一宿笛音,于重重思慕之中,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她從未睡得如此安穩,如同花瓣墜入大地,如同游子千裏行吟,她放棄了徒勞的抗争,沉入了最幸福的夢境中去。

☆、解藥

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雲霞破曉,卓王孫放下了玉笛,面壁而立。晨風拂起紫袍衣襟,吹不散他眼眸裏的巋然。石桌上的棋局已被置換,昨晚他依照古譜下子,曾讓天劫子愁眉苦臉地思索了一陣。

“客居者何人?”看到白胡子白頭發糾結在一起,他曾淡淡地問了一句。

天劫子沉迷于棋局中,心竅不能應付得過來,也就随口說了說謝開言:大小三十多處傷痕,毒發,痛得全身發抖;紫色經絡浮現,像是猙獰的枯藤。

那雙蒼白的手,他其實有印象。當她爬上山石時,瘦削的手背上竟然長出藤紋,他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動容。天劫子參破不了棋局,搖搖頭走進石屋睡了,他長身而起,沉寂片刻,開始吹奏古調《杏花天影》,周而複始地營造出一種清和回音。霜露漫天沾染衣袍,他也不覺,只是面壁站了一夜。

待天明萬物清朗之時,他躍下山崖,憑借耳力判斷謝開言來路方向,過了大半個時辰,他發現了那方遺落在古跡中的石窟。翻新的土坯能說明底下曾經有人挖掘過,他沿着痕跡走了圈,并未動手去查探什麽——沙礫土石本就肮髒,他生性尚潔。

沿路返回,伫立于山崖石桌旁,他的衣襟不見絲毫淩亂。天劫子早起探視,還以為他從未離開過。

“丫頭過來燒水煮茶!”隔着老遠,天劫子招呼山頂上唯一的粗使丫頭。

梳洗完備的謝開言慢慢走過來,接過天劫子雙手捧着的青釉瓷壇,立刻察覺到了飲茶水源的不同。她将藏雪燒融,置于鍑鍋煮沸,加入少量食鹽調和味道。待水燙過三巡,她取極品香茗入沫饽,斟茶兩盞,拾起來放在木案上,替對弈的兩人送去。

卓王孫不吃山頂物食,自然也不飲用雪泉茶水。虧得天劫子盛情勸導半天,他也只是擡手掀開杯盞,聞香視色,立刻了解一切。

“你用的是古朝陸羽煎茶法?”他正視謝開言問道。

謝開言攏袖侍立一旁,點頭稱是。

“相傳此法大多由世族子弟效仿。”

“是。”

“那你是何出身?”

“前南翎亡國平民,流落市井之中,偶然習得貴族斟茶法,恐怕怠慢了公子。”

謝開言用腹語說完準備好的答案,緊緊看着卓王孫的臉。她的目光不唐突不熱切,卓王孫也未露出不愉之色。他的面容如同雪後晴峰,孤寂而冷漠。令她驚異的是,他似乎相信了。

那麽,他不是葉沉淵派出的殺手了?或者,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謝開言慢慢試探,慢慢推敲。

卓王孫看着她問道:“你已經去過山崖下的那方洞窟?”

謝開言心思極快轉變,暗道:這人果然見微知著,在他面前,一定要小心,因為似乎什麽事情都不容易瞞住。

“是。”主意打定,她力求從容。

“發現了什麽?”

謝開言控制住腹聲,使得緩急有度,自然就不會露出馬腳。“有具石化的屍體在裏面,無任何珍藏。我憐他孤苦,将洞口堵嚴,防止骸骨風幹。”

這般說辭,即使卓王孫派人進洞探查,也終究能做到滴水不漏。

這時,天劫子從棋局中擡起頭,終于能插上一句:“什麽洞穴?什麽屍體?”

謝開言微微躬身:“公子可還有疑問?”

卓王孫不置可否,周身萦繞一層淡淡的冷冽氣息。謝開言低首時,看到袖口一動,心下警覺,擡眸看向卓王孫,突然對上了一雙涼潤的眼睛。墨玉瞳仁裏如同深海生波,隐隐泛冷,似乎帶了殺氣。

極快地,那抹亮光轉而不見,就像是春風乍暖,他恢複了本來的冷漠容顏。

謝開言直起腰身,也不應答,拂袖而去。

身後天劫子不明就裏,還在拍着桌子,道:“怎麽兩個人都不理我這個老頭子!太沒禮貌了!”

謝開言拾級而下進入書室,洗手焚香,翻開古籍閱讀。她不便詢問卓王孫為何一念之間隐沒了殺氣放過她,也沒有那麽多心思去關心其他事。

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大抵如此。

兩日後走出石室,卓王孫已經不知去向。謝開言問詢天劫子,天劫子揪着胡子埋頭看棋局,不耐煩地說:“小丫頭問這麽多幹什麽?”

自然是選取與他不一樣的道路,自行避開為好。

謝開言微微撇動嘴角,想露出一個親善的笑容,無奈肌膚僵化,還是無法笑得便利。“卓公子才情絕世,我自有追随之心。”

“你?”天劫子擡頭看了看她沉靜的眼瞳,搖搖頭,道:“配不上。”

謝開言暗诽一句,面色和善,以腹語應道:“求大師指點一二。”

天劫子摸摸白色長須髯,眯着眼睛說:“卓王孫自幼時侍從太子沉淵,加冠行了成人禮才離開太子府,學得一身技藝,書畫音律金石古玩無所不精。除去太子,很難找出旁人匹敵。”

“哦。”

天劫子突然不高興了:“小丫頭那聲哦是什麽意思?”

謝開言不說話。

天劫子更生氣了,拍着桌側道:“卓王孫的才情豈是你等俗人能領悟到的?單說這一局棋,就要折殺死不少弈林高手!”

“如果我能解呢?”謝開言靜靜問道。

天劫子吹起白眉,道:“你?不信。”

謝開言不依不撓詢問,最後天劫子應了她一個要求,她暗喜,低眼看了看棋局,伸手拈了一枚白子,擺在棋局之中。天劫子不解,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扣在犄角。兩目過去,棋局起了變化。原來堵塞于胸腹間的黑子,突然像是洪荒洩地,氣勢一發不可收拾。

謝開言擡眼道:“我替大師解開這局‘殘珍二記’,大師是否實踐承諾?”

天劫子氣得白胡子翹翹地:“丫頭怎麽知道解法?”

“卓公子的這局‘殘珍’不及首局精妙,似乎是有意降低了難度。不過我兩日前奉茶時,看見他的左袖始終壓在棋盤一側,猜想那方是藏子之處,細心瞧了瞧,果然發現了破綻。”

天劫子長嘆半晌。“老頭子與他賭棋十年,自信比你了解他,沒料到終究不及你細心,敗在了你手裏。你說吧,要什麽?”

謝開言恭恭敬敬給天劫子施禮:“晚輩想借走大師書室中的幾本古籍,日夜研習,期待有所成。誦閱完畢,自當原璧歸還。”

天劫子面有難色:“那些收藏品,可是老頭子的心頭肉哩。”

謝開言再次躬身:“一定完璧奉還,大師大可放心。”

天劫子幾經猶豫,道:“你這丫頭好生奇怪,中了惡毒不要配方解藥,要什麽古書呢?”

謝開言腹語回道:“大師有所不知,晚輩才疏學淺,自覺無以立足,是以渴望增長學識,令世人刮目相看。”

前面諸多言辭是試探,這句可是大白話。可是,天劫子并不信。他擺擺手,道:“這樣罷,老頭子虧了小丫頭一次承諾,就用珍稀藥物抵當罷。”說完,他走進藥室,取了一瓶玉露丸和一方小小的匣子。

“這裏有潤喉藥丸及一粒解藥‘嗔念’,全部給你。”

天劫子面帶痛惜之色,将藥物拍在謝開言手裏。謝開言曾見過寒毒解藥配方,深知藥材的珍貴性。如今被他在短短十五日內配出一粒嗔念,她禁不住動容。

“大師如何煉得桃花障解藥——嗔念丹?”

天劫子拈着胡須微笑:“很早以前就煉好了。”

謝開言心奇。他又道:“解開桃花障之毒需服用三次丹藥‘嗔念’,老頭子這裏只有一顆。日後小丫頭若是有造化,尋來珍材藥引,老頭子照樣幫你煉制出其餘的兩顆。”

謝開言稱謝,回石室整理随行物品。

天劫子坐在石桌之旁,默然靜觀棋局半晌,忍不住長嘆一聲:“卓王孫,你用棋局困了老頭子十年,為何今日放老頭子出山?”

依照十年前的約定,一旦日後破開棋局,天劫子才能自由返回華朝,不必再保持半隐半醫的身份。卓王孫故意降低難度,引得謝開言破解,自然是無言表述了一個意向:天劫子可以下山,回歸十丈紅塵之中,做一個真正無拘束的道仙。

只不過沒讓天劫子料到的事情有兩件:平素如此溫順可親的謝開言,竟然趁他不備,卷走了十本古冊,并修書一封,向他誠懇謝恩,留下通身的錢財做書冊押金。

他氣得哇哇叫,在石室裏搜檢一番,果不其然,發現她還順便拿走了寒蟬玉。

如果這都不算是黴頭,那麽接下來被汴陵太子府總管請入府內,也不應該算是什麽大問題了。只是在很久以後,他才明白事情本末。

☆、遇見

去汴陵的官道只有一條,能平安到達的方法也只有一個。

巴圖鎮是連接關外及官道的樞紐要道,在蒙古語中意為“結實的城”。正值華朝平定中原之際,原游牧民族出身的狄容部落無處可藏身,退居到關外以北,形成最大的一股劫匪勢力。所有遠行之人在驿館結集起來,湊足二三十人才敢上路。

謝開言穿着天青色衫裙,背着竹編箱箧出現在驿館前。她不記得去汴陵的路,身上也沒多餘的銀子,為了卷走小竹箱裏的十冊古書,她把所有的錢財都留給了天劫子。

驿館門口,車把式告訴她,必須湊得二兩車資,否則車隊不會讓她同行。

謝開言為難地站在了驿旗之旁。

隊伍裏充作保镖的刀客閑散着聊天:“這個巴圖鎮不簡單啊,底下村民餓得要死,那鄉紳趙元寶還在幫母親做壽宴。我剛聽小飛他們說,除去連城鎮,楊柳、春水十六個村子一粒谷子都收不到,村民忍不住了,打算搶糧食。”

餘下也有兩三人拉拉雜雜說了一些。

謝開言恍然,朝着鎮中傳出絲竹之聲的高樓走去。剛才刀客們說過,鎮中最有錢的鄉紳趙元寶在今天辦壽宴,缺仆從差役,她可以去幫忙,如果聘到高級點的工種,一天能掙一兩二錢。她想到現在正值戰争平定之期,各個地方的錢幣彙通不一致,忙問管驿一兩二錢是多少。管驿上下打量着她,咧嘴笑了起來:“你這姑娘看似白淨文靜,卻原來是個百事不通的草包。你問我一兩二錢有多少,我這樣對你說吧,在我們巴圖鎮,一兩銀子買粟米可以買一石七八鬥,夠你這樣的小姑娘吃兩個月。”

謝開言放心地走向趙府。路過鎮中街道,她的耳朵源源不斷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最熱鬧的就是糧棧裏的算盤聲、分籌碼聲、吆喝聲。掌櫃的對挑糧的樁夫說:“趙老爺又新開了兩個糧棧,缺人手。你去鎮子裏把兩百戶少年郎組織起來,拉成個隊伍,別讓他們整天跟着小飛亂跑,來我們這裏,趙老爺還能賞口飯吃。”

街邊暗巷裏,橫七豎八地倒着衣衫褴褛的流民,有的已經餓死,有的懷裏摟着貧瘠的孩子,正在張嘴哭泣。十丈遠就是趙老爺的糧棧,囤積了大量糧食,但他們卻沒有飯吃,只有等死。

謝開言摸出最後的一點銀子,擱在巷子口,蹲□,招呼着靠得最近的小女孩過來。一個葛衣少年突然從巷子尾端沖過來,啪的一聲打開謝開言的手,對她橫眉怒目。“你是誰?想幹什麽?滾遠點!”

“小飛哥哥……”前來拿取碎銀的小女孩怯怯地說,“我沒事,她不是壞人……”

謝開言暗嘆一口氣,起身繼續走。通過耳力聽辨,她聽到小飛在招呼着婦孺們集合,速速退出巴圖鎮,轉向七十裏外的連城馬場。

“到了馬場,你們報我的名字,馬一紫馬場主一定會讓你們進門!”小飛于是說,聲音裏洋溢着少年郎特有的豪氣。

謝開言很想微微一笑,為那個即将接受幾十口進門,重新考慮随衆衣食用度的馬場主哀憐下。只因少年小飛太過于大方,拿着遠方的馬場送了人情。

再朝前,就是青瓦院牆包圍的三座大宅屹立于開闊街道上。門前種植一排楊柳,垂挂着壽字燈籠,朱紅楹柱旁抄手站立錦服院丁,臉上喜氣洋洋。

謝開言想着該如何進府,一陣熟悉的蘭花香氣滲入鼻端。她回頭,看見一張白皙的瓜子臉,堪稱美麗。來人年齡大約二十五六,風髻露鬓,珠玉鑲簪。娥眉淡掃,眼角含情。通身織絲煙羅衫,襯出淡雅出塵之勢。

美人目不斜視,将要提裙走上臺階。謝開言移步正前,腹語喚道:“花老板。”

花雙蝶還待越過她,禁不住秀眉一皺:“姑娘是誰?怎麽平地認人還攔住道?”

謝開言垂眸道:“花老板,金針妙手的花老板,十年前從宮裏逃——”

花雙蝶突然揚起羽扇,輕掩在謝開言的唇角,臉上浮現了春風化雨般的微笑:“哎唷,原來是謝姑娘。”緊執起謝開言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又低聲說:“姑奶奶,你饒過我吧。這華朝的天子都要換了,你怎麽還抓住十年前的事兒不放呢。”

謝開言擡眼,露出溫和光彩來,腹語說道:“你為禦衣坊女使,逃脫在外長達十年之久,理應回去歸檔,繼續侍奉那華朝的皇帝。”

花雙蝶花容突變,忍不住掐了謝開言手臂一把,含恨道:“那狗皇帝好色得很,你再嚷嚷開去,連累我被抓,我一定不放過你!”

謝開言面皮冷,也受不住痛,嘴角抽搐一下,咝地吐口氣。她繼續說道:“聽聞你十年前不僅是女使,還協助掖庭局處理後宮事宜……”

花雙蝶皺眉,打斷她的語聲。“謝姑娘又想打什麽主意?”

謝開言正視道:“倘若日後太子殿下登基,依照祖制,當采納美人充盈後宮。我想請花老板想想辦法,幫我安插一名姑娘進去。”

花雙蝶面上露出驚愕之色,良久才平息。她用羽扇遮住半邊臉頰,湊過嘴低聲說:“這事很棘手,我沒辦法做到。”

謝開言暗地裏放寬了心。她剛才緊緊提着嗓子尖,生怕花雙蝶一口應承下來。因為只要花雙蝶答應了,那就說明花雙蝶有些手段,和宮中仍然有聯系,神通廣大到能直接塞人進汴陵太子府。

可是堂堂太子府,哪裏是那麽容易糊弄的。如果朝下想去,或許有可能推斷出花雙蝶是葉沉淵的私置下屬。

面對秀美可人,有過贈衣梳發之恩的花雙蝶,謝開言打算不再朝深處想,甚至連盤問的心思也免了。她移步一旁,讓出道路,微微撇動嘴角,在心裏笑了笑。

這一放手,是真的不再計較。僅僅一瞬間,就泯滅了諸多可能性。花雙蝶并不知道謝開言的九曲彎彎腸子,只是款款施禮,招呼其餘繡娘,抱起上好綢緞走入趙宅。

大門前,踉跄撲出一道鮮麗的身影。兩名黑衣院丁跟在後面,将鮮衣人扔得遠了,惡狠狠地說:“喂那婆子!我們趙老爺是辦壽宴,不是施舍位席,你什麽彩禮都未置辦,就敢空手混進來騙吃喝?”

謝開言看看自己空空兩手,也有些憂愁。跟着花雙蝶混進府容易,但拿不到賞錢。正在她轉動心念間,被攆出趙宅的女子雙手叉腰,站在大門前罵開了。

“我呸——想我牙婆蘇走南闖北這麽多年,哪個地主員外郎不是好生款待着,偏偏就你這趙宅拿腔作勢,瞧不起我等出身之人。牙婆怎麽了?不偷不搶不奸不淫,比你那趙大肚子私囤糧食不管饑民死活強多了!再說你趙大肚子,本朝堂堂尚書右丞大人,官階正二品,在朝廷裏放着錢糧不管,假托什麽告病還鄉,偷跑到這個石頭鎮子占山為王,欺負我們一衆沒有口糧的百姓。你如果有能耐,怎麽不敢去汴陵,直接和太子府叫陣啊,丢下傀儡皇帝不管算什麽事?”

牙婆蘇穿三色襦裙,每次尖利地罵上一句,衣衫便要散開,如同鳳鳥羽翼。她渾然不覺外形的可笑,只管罵得痛快淋漓,引得來往賓客紛紛側目。

謝開言站在柳樹下,細細聽了一會,忍不住從眼眸裏流淌出笑意。牙婆中氣很足,各種方言俚語摻雜在一起,連綿不絕地叫罵,真是體現了南北地域的特色。而且所罵之人來歷不凡,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譽,是汴陵第一首富宇文家的旁系血親。據聞,趙大人不滿朝中帝制孱弱的局勢,才含恨辭官。

謝開言在幼時學史,在古籍中曾見過宇文家的記載。

宇文家自古代起便是華朝北部王族之後,有經天緯地之才。後代子孫多散落于華朝,掌權者在本族部将中挑選出資歷高者襲三十六姓,趙元寶就是其中的一脈。而宇文正宗,更是厲害,宗祠牌匾上曾記有“折草累石,正色立朝”的光輝歷史,說的就是宇文家前代兩名子弟,為官為将,使百僚忌憚的故事。

謝開言想着這些,不禁凝目再瞧了府邸高大的趙宅一眼。她沒想到小小的巴圖鎮,竟是藏龍卧虎之地,由此也暗中提醒自己,日後應當小心翼翼地生存下去,不可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邊巷內,謝開言堵住了牙婆去路。

“你什麽意思?”牙婆像是點燃的爆竹,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了起來。

謝開言擺手,仍是擋在了牙婆身前。

牙婆抽出衣襟邊別着的絹絲手帕,擦了擦嘴,突然尖聲叫道:“小姑娘什麽不學好?要學那些狄容山匪劫道?年紀輕輕的活膩了嗎?”

謝開言掏了掏耳朵,連比劃帶腹語,讓牙婆明白了一樁買賣:只要牙婆将她介紹進鎮中唯一的教坊,充作樂師進入趙宅做一天工,工錢就可五五分紅。

牙婆上上下下打量她,摸着下巴說道:“老夫人喜歡南戲,少不了笛子奏樂。你會麽?”

謝開言點頭。

牙婆揮揮手帕,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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