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5)

“那成,跟我走吧。趙大肚子不賣我一個佛面,教坊的師傅們還是願意送個人情與我的。”

趙宅中庭遍植蘭樹月桂,在正中開辟出一座戲樓。衆多樂師鼓手圍坐在樓臺下,等着家仆遞上吉單,吩咐開戲的曲目。趙元寶穿着團花錦袍,腆着肚子鞍前馬後地伺候着老母親,顯得十分孝順。

荷花池邊,衆多宴席人聲喧嘩。趙老夫人皺眉看着樓下流水席,嘴角緊繃,面色不愉。趙元寶急得擦汗,不住向戲臺使眼色。領班也沒法讓老夫人高興起來,眼珠一轉,将棘手問題丢給了謝開言。

謝開言徐徐站起,伫立在朱紅圍欄一側,拈笛啓唇,緩緩奏出一曲祥和的南調《石湖仙》。笛聲輕緩,無言訴說南國水鄉旖旎風光,仿似随着清和調子,纖腰束素的采蓮女子當真嘻嘻一笑,撥開蓮葉,将鹢首小舟劃到衆人眼前來。

趙老夫人安心聽着曲子,面色漸緩。看到趙元寶垂頭侍立一旁,眼角又跳了起來。“我兒也真是糊塗,攜着這麽一大家子人退到石頭鎮裏,沒個後處可以安落。倘若太子不滿意,追究我兒辭官之罪,那該躲到哪裏去為好呢?”

趙元寶句句聽在耳裏,肚皮氣得圓鼓鼓。他擡頭挺胸道:“那太子沉淵也過于跋扈,再逼我返朝樹立牙旗號令百衆,我當脫離華朝,入理國做一名商賈!”

趙老夫人一拍梨花木座椅,怒道:“放肆!什麽混賬話!”

趙元寶吓得撲通一聲跪在座椅前。

樓下的謝開言自然不費力氣聽到見諸多聲音,稍稍啓力,她能聽得更遠。

這時,一陣銅皮鑲嵌的車輪碌碌之聲從遠處傳來,馬蹄篤篤,整齊劃一。金鞭絡繹,連綿不絕。如果不算長短兩列的衛士縱馬前驅呼喝,這種駐跸排場,只能屬于宮廷專有。

镂刻車門對開,一截修長手指撩開錦繡簾幕,随之而來的,便是一張俊美無比的容顏。

府宅內的謝開言側對大門通道,放下短笛,果然聽到院丁惶急奔跑進來,拖長聲音喚道:“有貴客到——”

☆、舊識

門口院丁不識來客衣飾品冠,但當前肅清街道的排場卻很龐大。兩列百名黑甲銀蔽的騎兵如同一陣風沖過來,勒馬翻身,齊齊立在趙宅門口。随後隊伍未采置旌旗,一輛白玉雕砌的豪華馬車出現在道路上,頂幔繡以金絲,黑檀充作廂壁。待馬車行至大門,衆騎士躬身行禮,靜聲等待主人下車。

趙老夫人拄着梨花木拐顫巍巍站起,依在高樓欄杆上看了一眼,忙篤地杵了下地板,說道:“快,快,帶所有人迎接貴客!”

趙元寶扶着老母親的手臂,疑惑道:“母親大人,您走慢點。往日有貴客來拜壽,也沒見着您如此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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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老夫人碎步下着樓梯,聽見這句話,回頭拍了趙元寶額頭一掌。“哎——我兒真是糊塗——來的這位和往前大不一樣!”

趙元寶忍不住再探視一眼,耳邊又傳來老母親的教導。“白玉黑檀,四馬駕轅,這是王侯公卿家的出入規格。車隊插着錦青金絲龍旗,龍鱗塗異色,這是未登基之前太子府的專用徽志。”他一愣,又挨了母親一掌。“等會切莫亂說話,沖撞了公子!”

趙老夫人并沒有猜錯,結合兩種規格出行的人物,的确是太子府派出的特使卓王孫。

卓王孫以紫玉冠束發,身着淡紫錦袍徐步走入趙宅。衣外,攏了一層緋紅羅紗蔽罩,風拂過,散發出一股飄渺冷淡的熏香。趙老夫人趕至正院臺階前,拄杖俯身說道:“老身參見公子。”

卓王孫虛擡衣袖,冷淡道:“免禮。”

趙元寶行禮,躬身問道:“不知卓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請卓公子恕罪。”

卓王孫當前越過兩位主人,徑直朝中院走去,不置一詞。身後随從說道:“卓大人替代太子殿下禦查北疆,路過此地聽聞趙府慶壽,特地前來祝賀。”

此話一出,賓客嘩然。趙老夫人在婢女的攙扶下,連忙跟進了中院。衆多坐流水席的、貴賓席的客人來不及接駕,堵在院門口議論,見到卓王孫冷漠目光掃來,連忙分列兩旁,屏息等着卓王孫走過去。

謝開言站在朱紅圍欄邊,與其餘樂師一起,微微垂首示意。卓王孫垂袖走過,拾級走上旁側高樓,令她聽不到半點腳步聲。她知道他的內力深厚,但沒料到是何種程度。如今一聽,她馬上知道了與他的差別。

耳邊,隐約傳來賓客壓低了嗓音的談論,位置極遠,也只有她聽得見。有名追随趙元寶歸隐的京官比較了解內情,衆人噪雜之時,他賣了好幾個關子才肯說道:“卓公子就是卓家二公子,名喚卓王孫。卓家你們知道吧,是汴陵三大權勢之一,和流花河畔的宇文家一道崛起,很得太子府的恩寵。”

謝開言并不了解十年間發生的事情,如果依循記憶,她也只能推斷出十年前的人物,比如花雙蝶。耳邊持續傳來賓客的聲音,她不用花費巨力,也能聽清所有。

據說,卓家是汴陵兩大商賈世家,素有“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孫”的說法,宇文家占據了流花河畔的湖州,重商輕政,掌管水運。而卓家自十年前就參與政事,統九州陸運,利用軍政将商業打理得更好,以政養商。十年前,葉沉淵與年紀相仿的宇文澈、卓王孫會晤,三人結成聯盟,各自壯大自己的事業。由于兩位公子鼎力支持葉沉淵,葉沉淵威逼皇帝賞賜丹書鐵券給兩家,令世代子孫享有不殺之恩。

謝開言控制內息,不讓心潮翻騰起來。她轉過身,背對高樓,仰望着一名白衣女旦上了戲臺。後方高樓只有卓王孫、趙老夫人及趙元寶坐鎮,席間寥寥幾語,談論的卻是國政大事。她細心聽着,流水般的目光傾瀉在姿容靓麗的女旦身上。

高樓上,朱紅闌幹,錦繡桌椅,景象不比底樓随便。婢女輕手輕腳上樓,魚貫捧來燕窩攢絲釀鴨、燴銀絲、蘇蒸元寶丸、荷香芙蓉湯等諸多食物,最後添置糕點并四品銀碟小菜,一時之間,紅緞楠木桌上琳琅滿目。

卓王孫坐在首位,盤踞一方,目光掃過謝開言背影,再投注到趙元寶臉上。

趙元寶侍立一旁,擦了擦汗。

趙老夫人屏退衆人,溫聲說道:“鄉野之地沒有珍稀佳肴,怠慢公子了。”并執起玉箸銀盞,親手替卓王孫布置了湯食。

卓王孫沉身坐在镂刻楠木椅中,與桌案相差一尺,以冷淡的矜持拉開了公卿王侯與平凡人家之間的距離。他的衣飾采色是紫紅,袖口參差落出繁複紋飾,不需要開口說話,勃發的也是華貴氣質。趙老夫人見他穩坐不動,內心不斷猜測他的意圖。只是躬身侍奉的趙元寶,還沒明白特使此行目的,臉上神色不由得越來越急。

岑寂中,戲臺樂師拉開弦索胡琴,依依呀呀奏起了纏綿曲調。

謝開言坐了下來,安靜地聽着。院內無風,滿耳盡是奏樂,身後一如蕭索原野,沉寂得沒有一絲聲音。最終,還是趙老夫人咳嗽一下,緩緩說道:“卓公子既是拜壽而來,恐怕折殺老身了。”

卓王孫仍是正身端坐,冷淡道:“我已差人送來殿下賞賜的賀禮。”

趙老夫人連忙起身,道:“不敢當,老身受之有愧。”

卓王孫道:“不僅殿下有賞賜,宇文家大公子也托我送來賀禮。”

趙老夫人尋思他再說下去,汴陵三大家都會慶賀她的這次壽辰,手心滲出了點汗水,差點滑掉了杖拐。俗話說,不怕官只怕管,卓王孫依次将太子、宇文澈一一擡出來,明為賀壽,實則是在敲擊一旁站得像彌勒佛的趙元寶。

趙元寶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譽,因為他管理錢糧清清楚楚,不結黨隐私,為人至孝。在宇文家的福蔭下,太子府從來不曾為難他,哪怕後期他傾向于保皇一派。皇帝日漸蒼老昏聩,宮中帝制不興,他不滿太子府的權勢,辭官逃到巴圖鎮,開始囤積糧食。

卓王孫這次來,正是要置辦好他的事情,順便将他收回宇文家,歸太子府所用。老夫人已經明白卓王孫的意圖,趙元寶看到老夫人的眼色,也漸漸明白了過來。

卓王孫從袖中拿出宇文家大公子宇文澈的手谕及令牌,放置在桌上。趙元寶本是宇文家旁系,又親眼見到宇文澈谕令,心知抵抗不了太子府的籠絡,不禁嘆道:“卓公子有所不知,太子委我重任是假,不過念在我在朝野中有點薄名,希望我回去複職,借此樹立起愛賢惜才的大旗,使更多朝官紛紛拜服在門下。”

涉及太子府隐秘,卓王孫不置可否,只冷淡道:“噤聲。”

冰涼嗓音落在席間,如同罩了一層銀霜。趙元寶退到一旁,趙老夫人連忙拿起谕令,說道:“請公子放心,這樁差事老身替不孝子應允了。”

卓王孫起身準備離去。

趙老夫人又恭聲挽留卓王孫進宴,并吩咐趙元寶速去置辦禮品,回贈給太子府及宇文家。

卓王孫游目一側,看到謝開言仍然靜坐在戲臺前,想了想,站在了雕花欄杆之旁。

戲臺上,白衣素裹的女旦拂動長長水袖,拖曳至面頰上,如紛飛的雪花散開,震得點翠金钿翹起蝴蝶翅,簌簌地輕響。青黛勾勒的鳳目中,似乎有點點水光浮現。

胡琴弦索哀怨,她的神情悲憐。

謝開言出神地看着她,仔細端詳着那張濃墨重彩的臉。

女旦輕啓柔美唱腔,唱着一曲改良後的散劇摘錦,訴說着斷橋邊的故事,引人遐想。她唱道:

看湖亭青山,看修梁寒影,不過這般付與流年鶴唳,驚碎瓊玉将闌幹拍遍。

嘆南翎金羽,空韶華十年,離披凄凄霜草,滿臺烏衣殘似雪。

那斷橋雖好,奈何相逢不占先,黛娥鎖清怨,賞花人兒,點檢今無一半。

☆、交手

《斷橋》原本收錄了民間流傳的故事,這出折子戲卻有改進。

謝開言仰面看着眉目哀婉的女旦,心想,南翎金羽說的就是越州烏衣臺的往事吧,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當初謝族男兒,金羽作衣,銀絲鍍鞘,于烏衣河畔寫盡清俊風流。唱詞中的殘衣如雪,是不是預示着枯槁遍地、素椁淩亂的局面?百年謝族,舞榭歌臺,斜陽草樹,現在恐怕是不在了。

她忍耐片刻,咳嗽一聲,嘴角滲出了點血絲。擦淨血絲,她停止深憂,擡眼越過戲臺,想着高牆外的世界。外面難民流離失所、衣衫褴褛,僅是一牆之隔,趙宅卻是錦衣玉食,享有無限榮華。

臺上女旦還在低唱,尾音顫抖。謝開言從遠處噪雜的腳步聲回過耳神,仔細聽了聽,發現女旦是熟人。因為容貌有可能被金粉遮掩,變成另一張臉,但是細微處的顫音、轉音,卻沒法掩飾。

女旦赫然是一個時辰之前站在趙宅門口罵街的牙婆,短短時間內,她竟然換了兩張臉,兩套衣衫。小小巴圖鎮奇人異事如此多,謝開言看到這些,微覺有趣。

院中宴席歡暢,觥籌交錯好不熱鬧。一名院丁急步跑進,報告說,鎮中有大量流民哄搶糧食,被保镖打散後,一小部分人心有不甘,朝着趙府沖過來了。正說着,一名葛衣少年帶三十名流民闖入。那少年手持精羽弓,身姿靈活不斷放箭,一時之間趙府護院根本近身不得,眼看就要被他控制了全府。

高樓上,卓王孫長身而立,俯視全院,意态漠然。趙老夫人拄了下木拐,狠狠盯了趙元寶一眼。“你這不孝子,當真要氣死我了!”

母親大人的壽宴上居然鬧出暴|亂,讓貴客看了笑話,趙元寶早就急得一身汗。他急匆匆跑下樓,沖着少年大喊:“蓋飛,你好大膽哪,今天什麽日子,也敢來趙府沖撞?”

謝開言側過臉,認出了蓋飛。蓋飛就是在街道上揮開她的手,沖她怒目相向,并鼓動流民反叛的少年小飛。現在看他,勃勃生機的臉上淌着汗,虎目裏帶着一抹明亮的光。

蓋飛揚起羽弓,用弦尾指着趙元寶,朗聲笑道:“趙大肚子,你自己吃得圓滾,富得冒油,哪裏管了其他人的死活?既然你這麽小氣,舍不得放糧救濟村民,那我們哥幾個只能來搶咯!”

趙元寶氣得肚顫,道:“你,你,說得什麽混賬話?如果不是看在你哥面上,我早,早就抓你送大牢裏去了!”

蓋飛叉腰大笑:“我,我,說得是人話,這滿座的賓客都聽見了!倒是你,肚子抖成一片,小心撐破了油脂,讓腸子流了出來!”

趙元寶跳腳大罵,院丁拿着鐵劍木棒掠陣一邊,忌憚蓋飛手腳功夫強過他們,不敢輕易上前圍攻。其餘看客邊吃邊笑,嘻嘻哈哈不以為然。衆多噪雜聲中,謝開言仔細辨聽,弄明白了一些事。

蓋飛不是第一次來趙宅鬧事,每次仗着手腳靈便,得逞了就快速撤退,七八上十天不見蹤影,趙元寶對他無計可施。如果鬧得大了,蓋飛的哥哥蓋大會主動上門賠罪,和解弟弟犯下的罪狀。蓋大是巴圖車行總把式,馴得一手好馬,只要趙元寶去車行委托,他一定親自組織押運,将糧食轉送成功。趙元寶不願斷了這條財路,只能裝模作樣地叫罵蓋飛兩句,收了蓋大的賠禮金了事。

但是今天,汴陵權貴公子卓王孫靜立樓上,冷眼旁觀動亂,身姿屹立如遠山,給了趙元寶莫大的壓力。先前随行而來的虎衛騎兵早已退到邊院內休整,沒有卓王孫的命令,他們肯定不會站出來平息騷亂,這樣,只剩下趙宅裏的那些花架子院丁留守場面。

蓋飛察言觀色,發覺趙元寶氣勢一弱,當先越步,拈弓射了一箭。羽箭迅如流星,帶着隐隐铮鳴,撲入高樓之上。謝開言聽聞弦震,即使知道這支飛箭會落空,也忍不住在心底叫了聲好。

立在欄杆之旁的卓王孫從袖中拈出一枚金葉子,扣在指間,屈手彈了出去。一道耀眼的光芒閃爍而過,那枚金葉子徑直飛向羽箭,削斷了箭矢,稍稍回旋,帶着流光撲進戲臺。

謝開言聽得仔細,束音傳向女旦:“小心。”

臺上女旦急擺水蛇腰,左右水袖飛揚起來,如同凄迷的霧,以流帶風聲震開耀眼明光。金葉子去勢不減,切斷她的發絲,無聲無息沒入廊柱之中。倘若不是謝開言先行提醒,這枚犀利的葉子很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女旦孤零零地站在臺上,凝眸問道:“公子意欲何為?”一雙寒冷的眸子掃視過來,如同雪湖鴻影,她對視上卓王孫的眼睛,心裏一突,最終只能斂衽施禮,款款下得臺來,說不出一句話。

謝開言背對卓王孫,看不見兩人的機鋒,只游目瞧了瞧廊柱,再也找不到金葉子的蹤跡,暗嘆可惜。

平地上的趙元寶生恐再次沖撞了卓王孫,忙不疊地揮手示意,要院丁包圍上去。蓋飛帶着流民隊伍混戰一團,女旦走到謝開言身邊,悄悄說了聲:“謝謝。”

謝開言注視蓋飛身影,以腹語問道:“閣下如何稱呼?”用“閣下”這樣的敬語終究不會錯的,盡管她還不知道女旦到底是男是女。

女旦以水袖擦擦嘴唇,淡淡道:“我叫句狐。”

“卓公子為何要殺你?”

句狐揚起水袖扇了扇,滿不在乎地說:“誰知道?或許他怪我多嘴了罷?在老夫人壽辰上竟然唱這麽哀傷的曲子。”

謝開言不再說話,凝目看着蓋飛的招式。

句狐扇着袖子,懶洋洋站在一邊,道:“王侯公子的脾氣,大多怪異。”

那是。謝開言回想起山頂奉茶那一幕,心道,不動怒不動氣,無聲無息要人命。

青石板磚庭院的戰局傾向于蓋飛一方,蓋飛這次開了殺戒,虎目中隐隐透出血紅。身後流民招呼着:“小飛,糧食我們已經搶到了,走吧?”他仍然闖進戰團,不肯離去。

謝開言搖了搖頭,猜測他不只是為了糧食而來,更有甚者是為了趙宅的錢財。畢竟,街上的流民隊伍缺衣少藥,急需銀兩購買。

高樓上的趙老夫人走上兩步,甩開梨木拐杖,顫巍巍地向卓王孫跪了下去:“請公子施以援手,老身只有這麽一個不孝子,稍有閃失,老身也活不下去。”

卓王孫道:“老夫人不必驚慌,按照平日方法處置即可。”

話雖這樣說,他還是冷眼看着蓋飛的弦羽嗡嗡響絕,又套倒了一人,離着趙元寶越來越近。

趙老夫人吃力地跪立,道:“公子既是禦史,理應處置這批流民,使他們再也不能為害百姓!”

卓王孫垂手而立,廣袖靜止,秋風吹不散身上的漠然。

眼見如此,趙老夫人咬咬牙道:“老身代替不孝子應允太子殿下盛情,願意終身侍奉太子殿下,再也不生二心!”

卓王孫虛擡衣袖,冷淡道:“起來吧。”不待趙老夫人答謝,沿着雕花木梯緩緩走了下來。

圍欄石臺一側,有一方青石圓桌。卓王孫走到桌旁站定,場地裏酣戰的人都未瞧見他的身影,然而卻有一層似霜雪的氣息從後方淡淡罩下,令衆人的呼吸凜然了幾分。

蓋飛在威嚴氣息前,躍起身姿,躲過院丁合抱之擊,突然反轉手臂,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發射了一箭。銀亮箭矢迅如流星,穩穩撲向趙元寶,看似就要得手。

這一箭謝開言看得真切,竟是謝族不外傳的飛羽招式“流星追月”,只是蓋飛空有技巧,威力卻顯得不足。

卓王孫晃動雲袖,左掌寫意拍出,擊向圓桌邊側。與此同時,謝開言伸手撫上句狐右臂,斷開她的白衣水袖,捏在手裏蓄力一抖,似飛練般卷向蓋飛。

青石圓桌帶着瀚海呼嘯之風,冷冰冰朝着蓋飛砸下。那枚銀箭在如此大的威力下,早就折羽一旁,掉在了地面。蓋飛看着青色暗影飛撲過來,滿口滿鼻都是凜冽寒氣,腳底仿似生了泥,無論怎麽扭轉身形,都不能逃開這驚天動地的一擊。

恰逢此時,謝開言軟鞭趕到,将蓋飛腰部一帶,扯出了石桌的撞擊範圍。嘭的一聲巨響,石桌壓垮了一側粉牆,激起粉末飛揚。蓋飛在驚魂未定間,聽到一個粗粝的聲音耳語:“快叫他們走,沒人能接下卓王孫的第二掌。”自半空中落穩身子,他會意過來,連忙朝着身後嘶喊:“快走,快走,你們快走!”

餘下拿着木棒鐵耙的流民看了這一手,相互對望一眼,火速撲向斷牆,退出趙家庭院。謝開言眼角掃到卓王孫的衣袖是靜止的,電光火石間她下定了決心,右手輕揚,用水袖卷起蓋飛,傳聲道“起!”,掀開一股柔力,将他的身子送出了庭院。

整個場地內恢複了冷清。賓客們靠牆而立,滿目驚駭,看着伫立在高樓下的卓王孫。句狐點着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不遠處的謝開言。剛才的追殺、救援都在一瞬間完成,兩人的功力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獲得的注目也是不相上下。

“我兒可好?”趙老夫人撲天搶地下了樓,急切喚着趙元寶元神歸位。

謝開言警惕地看着卓王孫,見他冷漠不應,悄聲問向句狐:“你走嗎?”

句狐搖搖頭。

謝開言慢慢走到擁成一團的母子二人面前,伸出手掌。她的袖罩撲散開來,像是一片白雲,遮住了手背上的猙獰傷痕。趙老夫人愕然,謝開言躬躬身,腹語說道:“先祝老夫人萬福。”趙元寶亦然驚愕,她又傳聲道:“工錢。”

句狐呵呵笑了起來。

趙元寶忙從錢袋裏抖抖索索拿出一錠碎銀,忙不疊地放在謝開言手中。謝開言走到戲臺下,拾起竹編小箱,背在身上,察覺卓王孫那方無殺氣後,順着趙宅庭院走了出去。

兩側賓客紛紛讓道。

句狐低聲而笑:“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卓王孫看向她,她扯了扯眉毛,自行噤聲。

☆、跟随

趙宅邊院內,趙元寶喚取親信搬運大量禮品,放進另一輛描漆松木車廂內,差不多将它塞滿了。旁邊有虎視眈眈的騎兵把守,親信們輕手輕腳地退了。

一名穿着短衫馬褲的漢子走進院門,三十多歲,臉上布滿了紅色疙瘩,像是被火燒過。趙元寶回頭瞧見他,臉上露出了笑容:“蓋大,你來得正好,這趟車還是你來押吧,禮物太貴重了,旁人我信不過。”

蓋大點點頭。趙元寶跑到軍士跟前,說了幾句,虎狼騎衛退開兩步,讓開了道路。

蓋大走到松木車前,抓住缰繩,擡手喂了拉車的紅馬一把燕麥,檢查嚼頭。見無恙,他提來溫水,話不多說,拿着刷子替馬匹沖洗泥濘的四蹄和身軀。

趙元寶眼中露出贊賞之色,低聲說:“禮品裏共有漢白玉宮雕兩尊、羊脂玉兔偶一對、珊瑚樹三架、珍藥十盒、東珠百斛并大小古玩二十件,切莫遺失了。尤其那些玉,是太子殿下的厚愛,無論如何都不能損傷。”

見趙元寶如此緊張地拉着自己的手,蓋大重重點頭。

趙元寶挺挺肚子,道:“蓋大啊,你家小飛剛才差點要了我的命。”

蓋大連忙俯首作揖,說道:“累得趙大人受驚,我實在過意不去。出了這趟車,我就将小飛帶回關外,再也不讓他進鎮來鬧事。”

蓋大在巴圖鎮向來是說到做到,況且他又稱呼趙元寶為大人,趙元寶的神情顯然很受用。

“那這趟工錢——”

不等趙元寶試探着說完,蓋大就馬上接嘴道:“自然全免。”

趙元寶的神情更加愉悅了,他哼哼着點頭,擡腳走向內院。

蓋大忙完活計,坐在樹蔭下,等着車隊發號施令。擡頭一看,院門外的柳樹邊還站着那位天青色衣飾的姑娘,和他一樣,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一切。秋天的柳枝沒了那麽多牽挂,放飛完所有的絹絨,只垂下瘦弱的葉條輕拂她的肩膀。她一動不動地站着,溫潤的目光膠着在他臉上。

蓋大轉開臉,抓起衣袖擦汗。

謝開言摸出随身布褡裏的瓷瓶,挑出兩枚清香丸吃了,輕輕喚了聲:“蓋師傅。”

蓋大不看她,也不答話。

謝開言折斷一根柳條,拈在手指尖,像是玉觀音點撒綠水,輕輕蕩了下。蓋大稍稍轉眼看她,她扭轉腰身,如同翩跹的蝶,将柳條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甩了開去,套路和剛才的蓋飛一模一樣。

這招“流星追月”靈巧無比,只要是謝族子弟,或者是熟悉謝族的故人,一定看得出來。

可是蓋大只冷眼旁觀,到了最後,他索性走到水井邊舀水喝。

謝開言悄悄蹙起眉,扇動右袖,吹拂起一陣風,将委地的柳枝掀走。卓王孫的騎兵不在視線範圍內,她并不擔憂剛才的舉止。只是這個蓋大,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壽宴上的賓客說過,蓋飛性格桀骜,與兄長蓋大相依為命,武功招式都是由蓋大傳授的。蓋大是巴圖車行總把式,在當地廣結人緣,負責運送、押镖、趕馬,和驿站托運形成了勢力區別。巴圖車行隸屬于卓家陸運,卓王孫返回汴陵,自然由蓋大出面押運財禮。

如此,想聯絡到蓋大,只能随車出行,找單獨處詢問蓋飛擅射的緣由。

這就是謝開言出現在車隊前的原因。

站了片刻,一道淡青湘裙的身影走近,來人姿容絕麗,還未笑,便帶來一種淡淡的暖風。謝開言側首看去,那描摹得精致的眉,點染得鮮豔的唇,無一不訴說出此女與衆不同的風情。

“你怎麽來了?”藥效已過,嗓子失聲,謝開言用腹語招呼。

句狐掏出絹絲手絹扇風,幽幽說道:“我想回汴陵。最好坐卓公子的豪華馬車回去,安全又便捷。”

“你家在汴陵嗎?”

句狐咬住嘴,貝齒上沁出一點殷紅。她似乎悠然地想了會,才淡淡說道:“我喜歡的人住在汴陵,我想偷偷跑去看他。”

謝開言見她神傷,便适時沉默。蓋大消失在院子裏,她側了側身以示禮別,循着細小的足音朝邊巷走去。走了一刻,一戶普通農家的黑瓦院牆門後閃出一角短衫,将她的腳步吸引了進去。

一直引到偏僻的後牆邊,蓋大才回轉身形,看着謝開言說道:“姑娘,別再跟着我了。”

謝開言搖搖頭。

蓋大又說:“卓公子是我的少東家,我不想這趟車有任何差池。”

他的容貌過于醜陋,兩粒黑眼珠鑲嵌在眼眶內,襯着血紅的肉色,怎麽看怎麽難受。可是謝開言直視着他的臉,目光沉靜,如同滌塵的泉水。

蓋大呆愣一下,扭頭說道:“你再跟下去,車隊的人以為我們私相結營,對卓公子的財禮有不軌之心。”

謝開言想了想,點頭首肯提議。

蓋大抱抱拳快步離去。

謝開言看着他輕快的腳步越走越遠,目送他再次離開她的視線,就像十年前的那場宮宴。其實,蓋大魁梧的肩膀、文雅的談吐,都能讓她逐步找回往日對金吾将軍蓋行遠的熟悉感。

只是她未曾料到,蓋行遠流落民間,做了一個販馬跑車的漢子,怎麽也不肯顯露前南翎國人的身份。十年前宮變未成,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他身上,但她從來沒有怨恨過誰。十年後,故人再見,她也沒想到竟是這種局面——蓋行遠裝作不認識她,只堅持自己是個普通的車把式。

院子外有野雞咕咕咕地叫着,謝開言站在牆邊聽了會,任夕陽餘晖灑滿肩膀。暮色降臨,竹籬邊飄蕩起袅袅炊煙,帶來柴薪濕水氣。她聽到差不多了,才沿着鎮外的小路慢慢走去。

小路曲折,趟過及膝的野草,延伸至官道一旁。

謝開言走上了官道,循着微弱的車輪粼粼之聲,跟在了卓王孫的車隊後。她雖然不記得很多事,心神有過混沌,但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夜色轉濃,露水冰冷。

原野上長滿了白菅草和樗樹,風過,繁英如雪。幹涸的池塘邊随風擺蕩着蒺藜蒿麥,每一聲蟲鳴響動,枝葉必定應和。謝開言提着裙裾涉水而過,傾聽萬物之聲,在靜寂中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歌謠,那是讀詩的阿照教會她唱的。

“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她低聲哼了一下,聽到嗓音幹啞,連忙又閉上嘴。一只蚱蜢蹦跳起來,從她腳邊擦過。她看得仔細,伸袖去壓,那只小蟲早就撲地一聲遁入草中,似乎對她有些不屑一顧。

謝開言聽着草蟲鳴唱走了一夜。

晨曦初現,萬物稀聲。她側耳傾聽,突然站住了腳步。

不過片刻,山道前飛馳而來一名黑甲長劍的騎兵。那人在一丈距離外下馬,利索跪在路旁,朗聲說道:“卓公子請謝姑娘上車同行。”

謝開言搖搖頭,越過他,徑直朝着林子裏走去。騎兵躊躇一下,翻身上馬,火速馳向前方。

再過片刻,一襲華貴紫袍的卓王孫從林間走出,身影岑寂,帶來滿袖清香。白色的霧氣飄拂在草木間,敵不過他眉目上的霜華。走得近了,他的眼色才流淌出溫清,像是春風入湖,化解了片片寒冰。

謝開言垂眸立于一旁,看見滿身清寒,伸手抖了抖衣衫,震碎衣襟上的露珠。

卓王孫走到她面前停步,向她伸出右手,說道:“請。”

☆、同行

謝開言微鞠禮表示辭謝,繞過卓王孫,繼續朝着白霧彌漫的林間走去。晨曦若現,初鳥試啼,叫聲清越傳向四野。卓王孫在靜寂中垂袖站了片刻,轉過身,沿着來路返回。一時之間,兩道淺色衣飾的身影一前一後走在原野之上,相距數丈遠,彼此再無交談,仿佛沉默地融入了四境畫卷之中。兩人衣襟拂過花叢草葉,帶來一陣窸窸窣窣聲響。

前面出現岔路,謝開言聽了聽,拐向左側。車隊果然停駐在路旁,稍作休整。她看到蓋大坐在第二輛副車上,沖他彎了彎嘴角,不出意外,她的笑容顯露不出來,他也轉過了臉,不再看她。

卓王孫緩緩走上前,虛擡左袖,稍稍做出請的動作。謝開言讓道一旁,垂首運聲說道:“不敢僭越,請公子先。”待卓王孫徐步踏入車廂後,她取下背負的竹藤小箱,放進副車內。才推開車門,滿壁珠光寶氣奪人眼眸,她連忙掩好簾幕,返身回來,爬進卓王孫的主車。

車廂內清靜幽雅,鋪着純色毛毯,四角懸飾夜明珠,散發柔和色澤。車壁隐隐透出檀香,注入謝開言心肺間,令她生出不少安定氣息。她規規矩矩坐在右側,斜對坐榻之上的卓王孫。

車隊起行,馬蹄粼粼。四周如此寂靜,除了卓王孫衣袖間的熏香,一切都顯得飄渺無力。

謝開言心神差不多已入禪定,突然聽到卓王孫的聲音:“你走了一宿?”

主問客必答,她點點頭回應。

卓王孫看着她的側臉,秀氣的輪廓上浮起一層淡淡倦色,只是她渾然不覺。他的聲音不由得輕淡了很多,不再是那麽冰冷。“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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