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6)
休息片刻?”
謝開言想了想,當真依靠在錦墩之上,側過身子睡去。車夫駕馭技藝高超,四馬健步如飛,讓人感覺不到很大的颠簸晃動。只是車內空間終究有限,每逢轉彎,外側馬匹發力,震得錦墩滑落開來,謝開言即從淺眠中驚醒。她睜開眼睛,摸摸磕痛的後腦,幽深瞳海裏泛出幾絲迷茫光彩。
無論景況如何改變,卓王孫靜坐不動,緋紅羅紗蔽罩傾散開來,如冰绡雲霧,盛着清冷色澤。她轉眼看到他,才完全清醒。
這可真要人命。謝開言暗道,再亂晃下去,恐怕失了禮儀。可是旁邊不斷傳來幽雅香味,沁人心脾,她與神智鬥争一刻,終于阖上了眼簾。
卓王孫起身坐在她身側,斂住氣息,動作輕柔得像一滴水。謝開言陷入沉香裏安睡,不知名的思緒飛越過千山萬水,直達最寧靜的天地中。馬車偶有晃動,她也醒不過來,卓王孫伸手接住了她傾倒的身子,用衣袖清香覆蓋在她臉側,送給她莫大的安寧。
卓王孫抱着她坐了許久,并未看她,只是聆聽那一聲一聲心跳。謝開言兀自沉睡。片刻後,他将她移到左臂裏扶住,小心打量她的腰帶。一條淡色絲縧不出意外打了個死結,像是不屈不撓的迎春藤,勒住了她的衣衫。他伸出右手撚動絲結,輕揉幾下,依照慣例解開了她的死疙瘩。腰間一旦散去束縛,衣衫松脫開來,他小心揭起衣領,查看了她的背部。
蒼白的皮膚上浮起一條條紫色經絡,有的夾雜着殷紅,像是橫七豎八的枝葉,橫亘在瘦削的身軀上。那些是刑律堂殘留的棍痕,經過十年冰封雪藏,仍然鮮亮得醒目。他黯然看了片刻,替她整理好衣衫。
放開她的身子之前,卓王孫細細檢查了她的袖口、衣領,發現很多稀奇古怪的接縫,似乎呈現出一種混亂配色的特點。他也見怪不怪,依次捏出一道道皺褶,将衣衫還原成她本來的樣子。
謝開言平躺在坐榻上,面色柔和,睡夢中持續傳來安神香氣,讓她睜不開眼睛。直到騎兵縱馬遠馳而去,隐約傳來一些人聲,她才從最安寧的心神中清醒過來。
身上披着一件純白色貂裘鬥篷,觸手柔軟,質地考究。她将鬥篷掀到一邊,聽到外面統領馬隊的校尉軍官在說道:“卓公子吩咐我們先行去驿館等候,不必再随車護衛了。”
緊跟着一陣馬蹄得得聲遠去,車外似乎更加安靜了。
謝開言整理衣襟,見無異樣,推門走了出來。山道旁只餘十名下屬停駐在林邊,蓋大還坐在第二輛副車上,一動不動。她順着流水聲朝山坡下走,到達河邊,細細梳洗。完畢後,看到及腰蓬蒿在風中抖動,似乎在吟唱着古老的歌曲,她不禁擡手摸上一塊山石,席地坐了下來。
秋色連波,水光粼粼,鳥兒在數裏外鳴唱。
一名騎兵請她回車休息,她坐着看了會天光雲色,才運聲問道:“聽聞道上時常有山匪出沒,卓公子遣走衛隊,難道不怕被劫嗎?”
騎兵按劍垂首說道:“相信公子自有安排。”
言及至此,謝開言不再說什麽,轉身朝回走。到達副車前,騎兵執意請她入第一輛主車,她看了看蓋大冰冷的臉,抿住嘴,當真爬回坐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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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車廂內,她四下摸索,沒找到香源在哪裏,随即猜測是卓王孫衣袖裏散發的安神香氣。正想着,車門輕響,手持精巧食盒的卓王孫彎腰走了進來。
他的衣擺沾染了點露水,滿身清寒猶在,只是眸子裏透着輕暖,像是天外的風。謝開言依壁而坐,垂眼看着他揭開食盒,在左側小幾上擺出一碟碟精致的糕點。
頓時香甜的味道順着車帷飄散,也沁入她的心間。有幾尊兔子模樣的水晶糕擺在最前,迎光流轉晶瑩色澤。
卓王孫看着她說道:“嘗一下。”
“謝謝。”
謝開言掏出手帕擦淨手,捏起芙蓉糕、牡丹翡翠塔一一咬了一口。卓王孫遞來一盞清幽的香茗,她也不推辭,接過來飲下。慢慢吃完五塊糕點,除去水晶兔子,每碟的食物她都涉及過一次。
卓王孫看在眼裏,問道:“兔子糕不要嗎?”
謝開言在袖罩裏扯出手帕,平鋪在膝上,将兔子收了兩塊放好。
卓王孫微微動了下嘴角。她欠欠身道謝,伸手摸進白雲飄拂的袖子裏,掏出小巧的孔明鎖,自顧自玩了起來。
行程中極為安靜,車廂裏流淌着春水一般的暖意,飄渺淡香時常拂來,如同花開之時。
謝開言将孔明鎖拆了裝好,再又拆開,十指躲在雲袖中,玩得暢快。她的意态從容,在卓王孫面前不露任何異狀,卓王孫對她看了又看,不禁清淡地問:“你——在天階山,也是這般消遣過來的?”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又問:“嗓子好了麽?”
言下之意就是怎麽不開口說話。
謝開言暗嘆一口氣,擡起眼睛,直視卓王孫,對上他那一雙墨玉光華的眸子。“沒有。”她抿住嘴,以腹語回道。
此後,每隔一刻時間,卓王孫必定開口詢問她一些問題,都是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但依照主問客答的禮儀,她也會一一回答。
“累了麽?”
“不累。”
沉默。
再問:“冷麽?”
“不冷。”
她的安靜終于令他沉默了下來。一陣得得蹄響傳來,車夫在外說道:“禀公子,有客求見謝姑娘。”
謝開言意欲起身離席,卓王孫伸袖壓住她左腕,淡淡道:“坐下。”她回頭看見他篤定的眸色,依言坐好。
卓王孫替她掀開車帷,一張明豔的臉顯露在窗外。句狐側坐在小毛驢上,鬓邊戴着一朵妖嬈的海棠花,對着謝開言撇撇嘴說:“喂,我說你太不夠仗義了,抛下我一人跑了,工錢呢,分我一半。”
謝開言摸出一點碎銀,握在手心,掂了掂,朝着窗外彈去。句狐一把抓住碎銀,笑眯眯地說:“喲,還舍不得呀。”
卓王孫吩咐開車,句狐晃悠悠騎着小毛驢,哼着曲子跟在後面。謝開言扒在窗帷邊,側眼看着悠然自得的句狐。卓王孫見狀,只得喚人請句狐上了第二輛副車。
句狐放開小毛驢的辔頭,順手采了一朵小黃花插在尖尖驢耳上,拖長聲音說:“去吧去吧,還認得路麽。看見小哥,就說我已經到了。”
她拈起裙裾款款上了蓋大駕駛的副車。
謝開言回身對着卓王孫半鞠躬,不待他首肯,她就推門跳下馬車,也擠進了第二輛松木車廂裏。句狐懶洋洋坐着,伸手東摸摸西摸摸,收檢一些錦盒,替謝開言收拾出一方小小的坐凳。
兩人擠在珠光寶氣的車廂內,環視燦然生輝的禮品,對望一眼。
句狐揚起春衫包裹的藕臂,軟答答杵在車門上,對着謝開言扯扯眉毛:“王侯公子就是富貴,随便弄出一件別人送的彩禮,也夠我們吃上半輩子。”
“別起那心思。”
謝開言見一個錦盒的鎖扣已經打開了,滴滴水耀光彩從內格裏傾瀉出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羊脂玉兔偶尊。滿指滑膩,如觸柔嫩肌膚,她按在兔身上捺了又捺,才收回手指。
句狐哂笑:“你喜歡玉器吧?”
謝開言點頭。想了想,又擡眸問道:“方才你說的‘小哥’是誰?”
句狐不回答,只笑眯眯地看着她。
謝開言摸出袖子裏的那兩塊兔子糕,遞給句狐。
句狐眼色轉為感激,連忙收過來,兩口吞了。她扇着嘴唇,撲閃着眼睛說道:“還是謝姑娘瞧得仔細,知道我快餓死了。”
謝開言在心底笑了笑。
句狐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朝着謝開言下颌擡去。在狹小的車廂內,謝開言臨亂不慌,揚袖扇了下,一股微風直撲句狐臉側,将她的三千青絲震得飛起,再妩媚落下,仿似盛開了一場煙花。
句狐扒開發絲,皺眉說道:“幹嘛不讓我看看你的脖子?”
謝開言拈起散落在裙邊的兔子糕眼睛,将小小紅豆激射出去。句狐武功不及她,被她彈出兩個紅疙瘩,像是一左一右的珍珠果挂在雙耳之上。
“小哥是誰?是不是蓋飛?”謝開言壓低氣息,又用腹語問了一次。
句狐瞪了她一眼,伸手過來打,打又打不過她,最後不顧行駛的路程,從車裏跳了下去。
☆、心計
車隊衆人不聞不問任何變故,繼續行走。蓋大端正坐在車廂前,身姿筆挺,仿佛釘在了木轅上。謝開言掐下發辮簪飾上的珍珠粒,平放在錦盒頂,蓋大用鞭子驅趕馬匹,使廂壁沒有絲毫震動,也沒讓小小珠粒滾落下來。她看着滴溜溜的小玩意,慨嘆蓋大這個巴圖第一車把式,當真是名不虛傳。
句狐鬧了一陣,見無人理會,只得飛撲過來,縱身躍上車頂。她撩開車窗,像是一匹柔軟的狐貍,倒退着爬回車廂內。
謝開言看她柔若無骨的身姿,運聲問道:“句狐……你是幹什麽的?”
句狐嘿嘿笑,眼珠子亂飄:“叫我姐姐我就告訴你。”
謝開言抿住嘴。
句狐伸頭過來瞧:“咦,我發現你不愛說話,可是看你脖子,沒有損傷呀。”
謝開言攏袖坐好,只用右手拆分着孔明鎖玩耍,不答話。句狐軟着腰身哼着小曲,時不時瞟過來兩眼。謝開言想了想,提聲說道:“我患病十年,服了一帖藥沉睡過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嗓子變得幹啞。待清醒時,曾與人交談,吓壞了人家的孩子,是以現在不再輕易開口。”
句狐啧啧稱奇,用皓指點着紅唇,悠悠說道:“我是狐貍,我不怕。你和我說話吧。”
謝開言擡眼看着句狐,腹語問道:“那——狐貍小姐,你到底是何來歷?”
句狐歪倒在古玩架上,漫不經心地說:“我啊?我是雜耍者,華朝最低等的子民。從六歲起就在中原飄蕩,學會了不少民間技巧。像那什麽棋待诏、雜扮、唱曲、商謎、舞绾百戲、說書、耍傀儡都不在話下。”她細細哼鳴着小調,模模糊糊地吐出幾個詞,像是在說着一個故事。
謝開言說道:“我每次看你,總覺得有些面熟。”
句狐軟綿綿地趴在一旁譏笑:“少糊弄我,我們根本沒見過面。”
謝開言皺皺眉,努力回想過去,偏偏又抓不住一絲模糊的影子。既然句狐否認,言談舉止如此散漫,她默然看了半晌,的确沒發現破綻。
句狐伸出纖長手指,将錦盒鎖扣挑開,斜飛着眼睛打量衆多流光溢彩的寶器。摸到羊脂玉兔尊時,她愣了愣,随即抓住謝開言手腕,撲閃着眼睛說:“這個……是極品啊!”
謝開言點頭,句狐将盒蓋掀到一旁,雙手捧起兔尊,如同從水裏采摘出珍珠,煥發的光彩瞬間注滿車廂內。“羊脂玉本是白玉之最,色澤滋潤,質地細膩,胚型完整的子玉最難求,因此被世人譽為國之瑰寶。這兩尊兔偶通體純淨,在日照下也生不出一絲雜質,肌理潔白無垢,顯然是玉中王品!”
謝開言自小配玉,玩賞玉,對玉階品質多少有所了解。她早就看出此玉不凡,只是見多了珍奇雜玩,眸光裏不會輕易透露出震撼。
句狐将兔尊小心放好,舔了舔嘴唇說道:“傳聞太子沉淵嗜玉,這些寶貝肯定是趙大肚子進獻給太子的禮品。不如我們……偷偷拿個小的,然後逃之夭夭?”
謝開言擡起左手,将扣在指尖的發飾珍珠粒彈了開去。句狐不辨風聲,額角結結實實又中了一記。她捂住頭,咬唇望着謝開言,鳳眸裏快要滴出水來。
謝開言運聲道:“你木頭腦袋麽?卓公子既然讓我們坐進副車,就不怕我們盜取禮物。”
句狐壓低聲音,晃晃悠悠湊過來說:“真的假的?”
謝開言擡眼看看車廂外那道巋然不動的身影,有意說道:“且不說卓公子武功高強,單看駕駛這輛副車的車把式,坐姿沉穩,下盤夯實,十六個時辰不眠不休,依然帶有行軍出征之風,這份定力,着實就讓我佩服。”
“他?”句狐抱着肚子依依荷荷亂笑,震得鬓角的海棠花瓣簇簇顫抖,“就他那個榆木疙瘩,你還指望他是将軍,帶上行軍風骨?他在巴圖鎮趕車十年,見了人就說好話,見了車就遠遠讓開,這種熊包勁兒,甭提什麽定力了吧!”
謝開言暗自嘆息,朝着那道魁梧的背影多看兩眼。陽光拂過他的肩,落下斑駁影子,無論句狐怎麽調笑,那道身影如同生了根,只是深深紮在車轅之上。
車裏車外無人應答,句狐笑了一陣,推開車窗,趴在帷簾前哼着小曲。道上寒風吹面,送來陣陣野花清香,她百無聊賴地瞧了瞧,攏起紛飛的秀發,突然飛斜眼眸,睇着一側護衛的騎兵唱道:“哥哥苦行差事來,不如妹妹裙下坐。一摸摸,兩摸摸,摸着小腳過了河。”
這麽輕佻的語氣傳過來,那名騎兵揚了揚眉峰,不接話。
句狐瞧着他,又曼聲唱道:“臉兒端正。心兒峭俊。眉兒長、眼兒入鬓。鼻兒隆隆,口兒小、舌兒香軟。耳朵兒、就中紅潤。項如瓊玉,發如雲鬓。眉如削、手如春筍。奶兒甘甜,腰兒細、腳兒去緊。那些兒、更休要問。”
這種俗曲在華朝大夫逛青樓時即興所作,浮詞豔聲,被她拖長音韻唱了出來,又增加一層靡靡之色。
謝開言本是垂首撥弄着孔明鎖,耳中滲入兩句,突然回過神來,飛紅了面頰。
外面一名随扈忍将不住,嗤地笑出一絲聲音,但車隊行規嚴整,餘衆都不敢有絲毫放肆之處,只顧悶聲趕路。蓋大端坐如故,一直沒有反應,句狐扯扯秀眉,對謝開言撇嘴說道:“看到了吧,這人天生就是個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字。”話音剛落,一直沒開口的蓋大卻說話了:“小娘子留些口德。卓公子不喜粗俗之人,再說下去,只怕舌頭要被摘走。”
遠在五丈之遙的主車突然停了下來,一名黑甲騎兵旋風般卷過來,蓋大連忙喝住馬匹,句狐聽見動靜,倏地一下,鑽到謝開言身後躲起來。
謝開言趁機彈了一記句狐腦門,句狐吃痛,也不敢聲張。
騎兵按辔在外恭聲說道:“請謝姑娘前去主車。”
句狐從謝開言裙邊露出半張臉,眼風輕掠,瞅着謝開言。謝開言回道:“不必了。”
那名騎兵铿锵有力地說:“傳公子谕令,謝姑娘再待在這輛車裏,恐怕有辱清聽。”
謝開言掠掠嘴角,心道卓王孫也是禍害,不動氣不動怒,一句“辱沒清聽”把句狐踩得失了骨格,直接将她烙上品階低賤的俗人印記。可笑的是,鬧出紛亂的人只管躲在一邊,翻了個白眼,也不敢跳出去與卓王孫理論。
謝開言掀開句狐,下車走到前面那列白玉黑檀的車廂側,運聲緩緩說:“多謝公子厚愛,我自願留在副車內,呆着舒适些。”
石青帷幕重重掩下,遮住了馬車內的光景。錦繡龍旗飒飒吹拂,如同無聲的诏令。普通人在富貴華麗的儀仗之前,都會透不過氣,謝開言的神色卻是淡然,她只屏氣立于一側,等待卓王孫的發落。
良久,車內傳來冷淡的語聲。“你道‘自願’,可見先前留在我身邊必是勉強之意,如此看來是我怠慢了你。”車廂傳來輕叩一響,車夫打開扇門,躬身迎着卓王孫走了出來。
卓王孫手裏挽着一條純色貂裘鬥篷,映襯着紫紅錦袍,流溢出異彩。他緩步踏着木踏而下,走到謝開言面前,替她圍攏雙肩。謝開言後退一步要推辭,他冷冷說道:“夜風寒冷,這道鬥篷你必定用得上。”
身旁随從早就翻身下馬,垂眸站立,仿若不見周遭動靜。謝開言伸手阻隔卓王孫靠近,卓王孫右袖側壓,化解了她的“生花湧泉”招式,兩臂開合,将她抓在了胸前。
暗香襲來,氣息拂照,在狹小天地內,她果然不敢再掙紮了。他鋪開鬥篷,系在她肩上,墨黑的眸子落得這麽近,正一點點地捕捉她的反應。
謝開言低頭看了看,發覺鬥篷似雪英柔軟,繩帶精巧地交織在一起,如同花下翩跹飛躍着一只蝴蝶。她沒想到出身高貴的王侯公子也會這等細瑣小事,竟能系出眼熟的花結,禁不住面色上有一陣恍惚。
卓王孫放開她雙肩,低聲道:“去吧。”
謝開言慢慢走回副車,坐下,靠在廂壁上阖上眼睛,在心神裏翻江倒海地搜尋。卓王孫的動作極為輕柔,仿似帶着故人的氣息,只是她現在記不起來,十年前到底是誰,曾這麽溫柔地對待過她。
岑寂中,句狐哼了哼:“那個卓王孫,好像對你很好啊。”
聽她言語,謝開言睜開眼睛,一片清淩淩光彩滲開,仿似頃刻間就泯滅了心悸,恢複了不形于色的面容來。她掀動嘴角,無聲吐出幾個字:“你說得對,必須遠離這個人。”旁人決計聽不見她的聲音,只是句狐懂得唇語。
句狐好奇問道:“為什麽?”
“你懂唇語?”果然一試即爽,随即也掩蓋過她的問題。
句狐點頭。
謝開言敲敲車門:“蓋師傅,請走慢點,和主車拉開些距離。”聽到馬蹄稀落,忖度卓王孫應該是聽不見了,才腹語說道:“那你應該知道蓋飛要搶這趟車吧?”
句狐震驚。
謝開言道:“我在趙院瞧見蓋飛出手,無論怎麽打鬥,箭矢就是不沾上你那戲樓。所以我想,你是蓋飛先行派往趙院的細作。你站在戲臺之上,能看見正面朝向你的趙元寶說了什麽,再傳給蓋飛,告訴他卓王孫的車隊即刻出行,攜帶大量彩禮入汴陵。”
謝開言一邊說,一邊拾起車門旁的竹編小箱,從內裏抽出薄如羽翼的秋水,塞入袖罩之中。袖罩內襯縫制了一層皮革,用以保存秋水堅冰似的寒刃,平常為掩人耳目,她不輕易顯露出來。
她将衣衫背箱處理妥當,對着句狐冷冷說:“蓋飛已經來了,希望你們有辦法能逃脫卓王孫的雷霆一擊。”
句狐花容遽變,喃喃道:“難道——卓王孫他知道?”
謝開言忍不住伸手又彈了句狐一記,腹聲愠怒:“我先前問過衛士,為何卓王孫要調走百餘騎護衛,那名衛士說卓王孫自有安排。你倒仔細想想,他能有什麽安排——自然是誘使你們前來劫道,順便将你們一網打盡。”
句狐萎靡靠在車廂角,嘆息:“如此看來,我們需多做些手腳,用他法掩蓋我們的蹤跡。”
一直趕車的蓋大壓低聲音說:“你和小飛這兩個葫蘆腦袋能想出什麽奇妙法子?總不是劫了車,栽贓狄容山匪所為。那商賈世家出身的卓公子,押運陸行十年,從來不出任何纰漏。你覺得今天能從他眼皮底下生出翅膀逃走嗎?”
謝開言垂下眼眸,聽聲辯位,暗道:來了!
☆、連城鎮
卓王孫曾吩咐車隊緩行,一來為照顧睡夢中的謝開言,免生颠沛流離之感。二來等待騎兵隊進入夾道山林布置,張起連弩箭,迎接垂涎彩禮的山匪劫車。
因此一宿半日行來,車隊只走了七十裏,仍然停留在關外連城鎮的範圍內。關外地勢複雜,有游牧民族狄容部落占山為王,遇路劫道,成為北疆以南至華朝邊界最大的一股禍害。
卓王孫有意剪除這個毒瘤,暗中布置好一切,見謝開言執意留在第二輛車內,又趕着下了一道谕令:不準攢射副車。
這道暗令實際上成為蓋大等人逃脫的契機,恐怕他們也是始料未及。
謝開言耳目比旁人聰敏,側耳傾聽一刻,随即明白山林中、懸崖邊都埋伏了不少人。根據他們的呼吸粗細、手腳攀爬能力判斷,這些伏擊隊伍分成兩股,一股是甲胄嚴整的騎兵,正按劍張弩待發;一股是手持暗索的少年軍,緊咬牙關屏氣。
“蓋師傅,等會只管假裝倒向懸崖,保你們不死。”察覺到埋伏地越來越近,她推開車門,束音傳向最重要的人,然後又交代句狐一次。蓋大背立如山,只啞聲說道:“小飛太胡鬧了,連累你受罪,非我本意。”
直到句狐騎着毛驢趕來,他還僥幸地希望是她一時興起随車回汴陵,可聽着謝開言越來越篤定的言論,他便知道了,小飛終究不會放過這筆彩禮,甚至不和他這個當車把式的哥哥知會一聲。
謝開言深知蓋大品性,只傳聲道:“無妨。少年心性如此。”
車隊行至面林山崖一旁,車隊行至面林山崖一旁,突然從空中降下一張巨大的鋼絲鐵骨網,嚴嚴實實罩住了副車。蓋大連忙切斷缰繩,放任兩匹拉車的棗紅馬逃生。
如此同時,山林裏飛射出如蝗箭雨,似是白色閃電,釘入手持鋼網的劫匪胸骨中。四名身穿虎皮坎肩的劫匪死了兩個,鋼網失去控制,已經破開一角,拽得副車倒向山崖一側。
謝開言聽得真切,一掌擊碎松木車篷,從袖革中抽出秋水,将利刃插進鋼網裏,運力一拉,劃開了一道縫隙。她的身子如一抹輕煙飄飛側轉,落在懸崖下。
山林間出奇地靜,沒有飛箭撲出。她心下寬慰,束音道:“跳下去!”
蓋飛裝作的鳥叫聲在林間響起,叽叽咕咕訴說着什麽,兩名獸皮裝扮的少年郎,突然從埋伏的樹冠裏跳出來,一左一右扯住鋼網,看都不看,直接朝着崖底躍去!
謝開言拿捏的時機剛剛好。車廂破開頂篷,如同漏鬥,将內置的珍寶悉數倒入堅實的鋼網中,連同蓋大和句狐,徑直拉進懸崖。
相信底下還有裝置在滑翔他們和車廂下墜的力道,其餘的事情,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一道清寒氣息迎面降下,帶來一絲衣襟飄拂之聲。謝開言扒在一塊山石旁,仰頭,對上了卓王孫墨黑的眼睛。他擎住一棵倒挂的孤松,漂浮在半空中,對她伸出了右手。
金絲藻繡的繁複花紋退去,緋紅蔽罩輕輕向後飄拂,謝開言突然看清了卓王孫露出的手掌。他的手指尚是柔韌光潔,帶着世族子弟的清貴氣,然而掌中卻有一道紫紅的疤痕,像是被利器插入後拉出的傷口一般。
謝開言一怔,有意放軟手臂,腳邊山石滾滾,她的身軀逐漸下滑。卓王孫俯視她,眸子裏浮起一層隐怒,說出的語聲也是又急又冷。“你膽敢跳下去,我一定将那些人一個不留地抓來,親自撕了他。”
謝開言看着那雙深邃的眼眸,這才明白他早就看出她的意圖,卻放任蓋飛等人離去。倘若跳下去,他是不是真的會施加報複?只是,她并不能牽絆在這個問題上。因為她與他素無交往,何需理會眸色中的深切呢?
謝開言放開手,徑直朝着山崖底背向落下。呼呼風聲入鬓,刮起她的頭發飛舞,她張開兩臂,看着白色鬥篷盛放,像是鴿子的羽翼,從肋下帶着她乘風飛翔。耳邊傳來一句撕裂心肺的呼喚:“謝開言你——!”為什麽她能聽出他聲音裏的悲傷?
那麽多的翠色山峰映入眼簾,她飛撲進山澗,只記得白雲越來越遠,半崖上的野菅草抖落着霜華,降下一片繁英如雪。句狐曾經唱過:嘆南翎金羽,空韶華十年,離披凄凄霜草,滿臺烏衣殘似雪……眼下這種落敗景況,和她的戲曲很相似。
謝開言很想知道,句狐為什麽知道那段南翎往事,鑒于卓王孫在場以及他的華朝貴族身份,她沒有急着詢問。眼見崖底山石逼近,她擊出一掌撞在河邊樹冠上,舒緩了俯沖力道。一旦落腳站定,她側耳傾聽,順着隐約人聲走去。
華朝北部巴圖鎮外有處天然馬場,氣候幹燥,地理形勢複雜,衆多綠林流民藏在這方峽谷山壑中,默默滋長勢力。馬場前身是三座廢棄的城池,最先到達關外的馬一紫花費財力将城郭推倒,增補吊橋溝壕,開創了現今集牧馬與防守于一體的連城鎮規格。
連城鎮名不虛傳,由三座古城連綴而成,秋色橫卧,如同酣戰過後沉醉沙場的将軍。城中設置三層高樓鎮守,大當家馬一紫盤踞在碉堡一般的主樓裏,正笑呵呵地看着滿載而歸的蓋飛。
蓋飛蹲在虎皮地毯上,一一清點鋼網中的珍珠壺、珊瑚櫃等物,回頭沖着主座上一揚眉,笑道:“大當家,這些寶貝足夠馬場吃幾年了,不錯吧?”
穿着紫衣的馬一紫搓着雙手,臉上笑出一團和氣。他的原名叫馬官才,棄武從文後沒考取功名,幹脆把名字也改了,改成富麗堂皇的紫字。這十年來,馬場規模越來越大,他的脾氣卻越變越小,全靠“和氣”兩字支撐。逢人就作揖,說話必然賠笑,口頭禪一定是:“莫動怒,莫動怒,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馬一紫知道這趟車的主人是卓王孫,搓着雙手不大願意劫道。蓋飛鼓動他那唯一的兒子馬辛同去,穿上狄容部落的獸皮衣服,栽贓成狄容打劫的樣子,他想了又想,經不住蓋飛的蠱惑,最後派出一隊人趕赴巴圖鎮。
蓋飛帶回大量珠寶珍玩,只損失了兩個人,這個結果對他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但是,馬場素有威信的車把式蓋大看起來卻不怎麽高興。
馬一紫眯眯眼睛,笑着對蓋大說:“蓋大啊,累着你白跑出巴圖鎮七十裏了,你下去歇歇吧。”
蓋大連忙作揖,顧不上滿身的風塵。“大當家的說得客氣了,我不累。”
句狐歪在梨木椅子裏哼哼:“蓋大是怪小飛小孩子不懂事,劫了自己大哥的車。”她一手拿着菱花鏡,一手捏着絹帕角,正調試着水粉胭脂遮住臉上的淤青。
蓋飛噌地站起身,叉腰道:“哥,你就是這個烏龜脾氣!做事溫溫吞吞的!趙大肚子囤積糧食換錢買了彩禮,不顧鎮民死活,擺的是為富不仁的奸商嘴臉!奸商家的東西自然人人搶而快之,我們劫過來是替天行道!”
馬一紫聽後頻頻點頭,看着大廳裏蓋飛等幾名少年郎虎氣凜凜的面孔,心下又安定不少。
蓋大先向馬一紫作揖告辭,再低喝一聲:“你跟我出來!”
句狐揚起手帕朝蓋飛笑了笑,做了個打板子的動作。蓋飛橫她一眼,大步跟上兄長的身影。兩人穿過主樓側的碉堡石頭橋,站在臺場上說話,四周風聲呼喝,清冷得無一絲人煙。蓋大這樣安排,自然也能提防第三者的靠近。
蓋飛扯下一根茅草咬在嘴角,斜着眼睛看蓋大。
蓋大沉聲道:“小飛,你這次太胡鬧了,竟然唆使大當家出手,你知道會給連城鎮帶來無妄之災嗎?”對待自己的弟弟,他當然是不吝啬言語教誨,不似在外人面前那般沉默。
蓋飛咬着草根,翻了個白眼,神情很是不以為然。
蓋大道:“我隐姓埋名這麽多年,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求個安穩。”
蓋飛呸地吐出草根,道:“安穩安穩,咱們南翎國都被葉沉淵滅了,還想怎麽安穩?再說你在這裏躲了十年,應該安穩夠了吧?”
蓋大沉默良久,才道:“但不能冒進。”
蓋飛嗤笑連連,雙手叉腰,腳下無聊地踢着石子。見兄長雙目沉痛,他撸撸額發,大聲說:“好了,好了,最多我下次不偷跑出去搶糧搶錢了,再有什麽事,我一定先提前告訴你!”他發了通牢騷,針對馬一紫的“和氣做法”較多,越說越憤恨,一腳踢上石頭護牆,震動塔臺粉塵簌簌。
蓋大嘆道:“小飛,我知道你不服氣,馬場主雖然生性怯弱,但終究是我們的恩人。十年前,我背着你從定遠府連夜逃出,一路北上,歷經千辛萬苦,直到進了關才有人敢收留我們。當時你快病死了,沒飯吃,我臉上的傷口潰爛,一直流着血,常人見了我們,只會把我們攆得遠遠的,哪裏像馬場主那樣大義,二話不說就讓我們進了馬場?”
“他高義?”蓋飛扯動嘴角譏笑,“如果他高義,怎麽會讓你趕了十年車,喂了十年馬?像個馬夫一樣地伺候他?這兩年他帶着馬辛躲在城裏海吃山喝,只趕着你在外面勞作,看你有能耐了,竟然派你去巴圖鎮組運車行,明着說是擴大馬場經營,暗着怕是猜忌你會奪他的位子吧?”
“胡鬧!這樣的胡話你也說得出口!”蓋大一聲怒喝,壓住了蓋飛不以為然的口風。蓋飛知道兄長骨子裏的忠義,只扯了扯嘴,不說話了。
蓋大走到護牆邊,一掌掌拍向垛口石塊,眼色陰沉得說不出話。
蓋飛在他身後站了會,輕聲說:“哥,我們走吧。這個鳥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了。馬一紫只圖眼前利益,對狄容那邊畏手畏腳的,我看着氣不過,又沒辦法。不如走吧,眼不見心不煩。”
蓋大長嘆:“小飛,你還是個孩子,不懂得外面的辛苦。”
蓋飛上前兩步,與兄長并肩看着長河落日的晚景,蕭索說道:“馬場的勢力本來在十年前就占據了巴圖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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