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7)
結果狄容一來,馬一紫就将地盤拱手相讓,退到這北邊偏僻的連城鎮養馬。那狄容也不過是理國流散出來的馬夫難民雜姓軍,仗着弓箭功夫了得,竟然對我們步步逼近。現在十月到了,他們肯定又要來馬場打劫,要我們交‘歲貢’,這種窩囊氣,你受得了嗎?”
蓋飛說的是一段連城鎮馬場歷史,在關外并不新奇。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極為微妙,朝下走是巴圖鎮,朝北上是域邊高山,朝東遷則是理國門戶伊水河鎮,在夾縫中形成一種觀望的姿勢。天下初定,三朝流民混雜行走于北疆邊鎮,各自隐沒了所屬國籍。在他們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個人都是華朝的子民或奴隸,但蓋飛并不服從這條規則。
他屢次抗争鬧出事端,從來不受官吏約束。在連城鎮長大後,他想壯大馬場聲威,卻發現遭遇到了最大的抵抗:狄容輕騎來去如風,每每水草豐盛之時,便進攻連城鎮方圓百裏的地方,搶掠各種人力財力。
馬場首當其沖,然後是巴圖鎮。趙元寶将糧食販賣給軍營,帶領全家躲在中軍帳裏,這幾年來落得有驚無險。馬場沒有軍政庇護,只能自發組織隊伍抵抗。只是狄容有支輕騎隊伍過于迅疾剽悍,每次對着馬場沖殺過去,勢如破竹,令馬場損失慘重。兩次之後,馬一紫派人去峽谷求見大首領,主動講和,這才保住了連城鎮的地位。
日暮水清,殘陽斜照。
蓋飛訴說着怨氣,蓋大只是默然聽着。他有他的抱負,卻不能輕易對外人說,更不能對茍安連城的大當家說。看着蓋飛年輕而生機勃勃的臉,他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蓋飛說得口幹舌燥,抹了把汗,甩在垛口邊。“哥,那丫頭怎麽來了?”
蓋大順眼看過去,發現謝開言站在城池邊緣的樹下,帶着一股熟悉的安詳氣息。夜風掀不開她身上的貂裘鬥篷,轉到腳邊,吞吐着沾染了風霜的靴子。
蓋大對上那雙黑得沉靜的眼睛,說道:“她總是出人意料。”
塔上的兩人自然也不知道,耳力超絕的謝開言能聽清楚他們的對話,甚至是在堡內與馬一紫說過的話。
☆、不悔
連城鎮主堡內,謝開言躬身向馬一紫施禮。馬一紫反複打量她,看她普通衣裙外罩珍貴鬥篷,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揣度她的來歷。
句狐歪在一邊木椅子裏,揮揮絹帕,道:“馬場主,你就甭揪着眉毛想了,她叫謝開言,前南翎亡國之民,普通出身,現今沒混到着落,特地投奔你這兒來了。”
謝開言垂眸,面色溫順,心裏暗暗感激句狐三言兩語,幫她解決了不好自報家門的問題。倘若馬場主知道她是故意來這裏,只怕不會那麽大方地對她開放門戶。
馬一紫拈拈小胡子,問道:“你今年多大?”
謝開言沉吟,蓋大看向她,目光裏透着微異。十年之別,她的容顏鮮亮如生,任誰也猜不到其中的緣故。句狐像是散了架的花藤,逶迤拖着裙裾蜷伏在座椅裏,也在朝謝開言飄着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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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辛走到馬一紫身旁,扯扯他衣袖,壓低聲音說:“爹——”
馬一紫随即咳嗽一聲,道:“可曾婚配?”
句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當初來連城鎮,這句話也對她講過,只不過馬一紫的主意是打在納妾上,不似今天為兒子張羅。
謝開言垂首,輕輕搖頭。馬辛突然雙眼亮了起來,馬一紫見狀,将他拉到跟前,笑着說道:“我們辛兒今年十八,習得多般武藝,不曾聘定哪家姑娘。今天見你,他倒是對你很上心,央着我說說,我尋思着初次見面,理應不該這麽直接,但老祖宗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大好的機會在眼前,我替辛兒也要忍不住問問了——姑娘如果願意留下來,嫁給我們辛兒,我馬一紫雙手送上這座連城鎮作聘禮,決不食言。”
“爹!”馬辛梗着脖子猛喊了聲,慌慌張張瞟了謝開言一眼,見她不擡頭,一團紅暈沖上臉,他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還絆倒了一張椅子。
句狐捧着肚子笑得花枝亂顫。“這提親的人倒臊得慌,被他老子的一根腸吓跑了。”
謝開言一直低眉注視地磚,面皮上笑不出來,在心底笑了笑。
一場荒唐戲後來在句狐的斡旋下收場。她在馬場嬉笑來去,說話雖然沒什麽分量,但馬一紫忌憚她的厚臉皮,尤其怕她戳着指頭罵小氣,權衡一番,他只能收下了一臉和氣的謝開言,何況他的治世法則本來就是和氣生財。
謝開言得到了一處孤僻的小木屋作為安身立命之所,門前有一株沙棗樹,随風梳理枝葉。她站在樹前,樹影靜立如斯,均是兩兩相望盼顧無言。
句狐抄着一些鋪蓋被毯朝這邊走,月光拖長着一道美麗的影子。走到跟前,她飛眉看向謝開言:“怎麽,大小姐還等着丫鬟來伺候更衣沐浴嗎?”
謝開言擡起鏡湖般雙瞳,注視着句狐:“你怎麽知道我是‘大小姐’?”在謝族自上至下,都喚過她為大小姐。
句狐一怔,道:“難道你真的是沒落人家的小姐?我還道你說着玩兒。”
謝開言以腹語追問:“你不識我出身?”
句狐奇道:“我為什麽要識你出身?我又沒見過你。”
月色灑落在那張美麗的容顏上,謝開言仔細瞧了瞧,看到句狐的眼睛是烏黑的,不生一絲躲避之光,随即按下了繼續盤問的心思。句狐曾說走南闖北很多年,或許在十年前,她看過她登臺唱戲的樣子,從而把她留在了記憶深處,與南翎風光重合了起來?
句狐将被褥送進木屋,整理了一番,才拍拍衣襟灰塵走出來。“我說謝大小姐,那床鋪不是那樣睡的,你以為墊了一層樹葉和鬥篷,就能當做被褥蓋啊?”
謝開言不說話,依然站在樹下,陪着婆娑樹影,瘦削的肩膀擔着一層月光。句狐推了推她,道:“看你這樣站着,我想起了一個故事。”
謝開言回首,輕抿唇,以示不解。
句狐悠悠道:“我曾在汴陵見過一位畫師,歲數半百,頭發花白。他喜歡聽我的戲,替我做了一曲詞,就是那首《斷橋》。我看那詞曲韻悠長,容易上口,應他之請,每逢到一個地方,一定要唱這首新曲兒。”
“哦?”謝開言輕擡慧睫,直視句狐,運聲說道,“狐貍那折戲,我可是深有印象。”除去追問蓋飛箭術由誰所授,句狐的《斷橋》一直萦繞在心間,讓她想忘也忘不了。
句狐吃吃笑着,用絹帕掩住嘴角,表情像是偷吃到了小母雞的公狐貍。謝開言驀地伸出手,準确接到了風中抖落下來的一枚幹沙棗,扣在指間,毫不猶豫地彈了出去。
句狐哎喲喊痛,捂住額角,淚眼汪汪地瞟着謝開言。
謝開言道:“畫師是何名姓?”
句狐撅嘴:“文謙。”
“他講了什麽故事?”
句狐嘴巴翹得很高,謝開言又伸了一次手,她連忙跳過去,想壓住那只托雲藏月的白袖,沒料到謝開言像是一尾魚滑溜開去,順便又扇亂了她的鬓發。
她彎腰拾起海棠花,精細插在鬓角,嘆氣說道:“文謙能說什麽,總不是告訴我,以前南翎國有個傻姑娘,自願脫離家族,受了三十杖責,一步步走出聲名赫赫的烏衣臺,流下的血把地上的石磚都打濕了。自她離開後,烏衣臺長滿了荒草,校場上的靶臺馬樁也殘破了。文謙說他最後看到的,就是一個蹒跚走遠的背影,像你這樣倔強地杵着,從來不回頭。”
謝開言突然背過身,說道:“你走吧。”
句狐奇道:“咦,你生什麽氣,我只是說你們相似,又沒說你一定就是那個傻姑娘。”
謝開言的腹聲變得粗粝。“你走不走?”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句狐跺腳走開,忍不住念叨,“早知道唱那曲戲讓這麽多人‘惦記’,還不如不唱。那個文謙也真是可恨,要我做什麽不容易,偏偏贏了我的賭約,迫着我唱《斷橋》,拈七弄八半天,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走遠了,她偷偷回頭,看到那個影子仍然一動不動迎風站着,又大聲說了兩句:“晚上睡覺記得蓋被子!這裏天涼,比不上你們南翎!”
樹葉嘩嘩抖動,梳理着降落下來的月光。謝開言靜靜聽着萬籁之音,用了很久才能平息心緒。一只沙兔從土窠裏鑽出,抖落一團灰塵,慌張撞到她腳邊,兩耳一豎,折身跑了。她看後忍不住笑了起來。肌膚似乎沒那麽僵硬了,她難以置信地摸了摸嘴角,真的摸到彎起的半弧。
回過神,句狐已經走得不見蹤影。
這個人其實有時候和兔子一樣漫無心機,有時候又帶了一點點狡猾的笑容,無論是不是故交,她都沒表現出多大的惡意,因此,謝開言容忍了她留在身邊徘徊。既然無惡意,那麽她即使有過欺騙、有隐瞞,也是無傷大雅之事。因為三朝子民彙集的連城鎮,誰沒有一點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呢?
“文謙文太傅……”念及這個名字,謝開言心海泛酸。句狐不懂《斷橋》的意思,她懂。她沒想到十年了,太傅竟然采用作曲流唱的方式尋找她的下落,可能他始終不會相信,她像故事裏的那個傻姑娘一樣,去後再也不複返。
重傷毒發,沉淵十年,始料未及。
文太傅本名不叫謙,想必流落汴陵民間後,他以販賣字畫為生,同時隐沒了自己的身份來歷。衆多南翎子民如同草芥一般飄散在華朝大地上,被烈風一揚,又不知要遷徙到何方。
十年前,謝開言并不是很了解文太傅,只是聽說過他的名字。他向大皇子提出三項治國良策,未被采納,後因觸犯權貴蕭索退至禦花園養花種草。謝飛叔叔對他極為尊崇,曾邀請他前往烏衣臺觀摩箭陣馬仗。坊門前,他笑呵呵地摘走她肩膀上的丁香花瓣,拖着青衫落拓的身影走入長巷中。
回想往事,謝開言思潮紛紛,氣息紊亂起來。她踏碎遍地銀霜走向城外,平息一波波的悸動。句狐無心之言,勾起她的慘痛教訓。刑律堂前的玉石階板裏,至今浸染着她的鮮血,想必那些夾在縫隙裏生長的女菀花,更加凄涼無依了吧?
太傅到臨的那日,恰逢是她決意離開世族之時。謝飛叔叔沉着臉,焚香從祠堂請出三道脊杖。他不顧太傅的勸阻,用嚴整聲威喚來衆弟子觀摩,以儆效尤。
先前十棍名曰沙塵棒,将受刑者架起抛擲地上,習盡沙塵之氣後開始杖責。十棍過去,衆弟子垂首哽咽,謝飛叔叔走到她跟前,問:悔不悔?
她答不悔。
中間十棍名曰铩羽棒,專擊肩胛,如同破去謝族弓箭手羽翼,令她痛不欲生。十棍過去,衆弟子皆下跪求情,謝飛叔叔伫立不動,問:去不去?
她答必去。
最後十棍名曰還魂棒,實則敲擊下去,帶走受刑者的三魂六魄。她咬着牙不願昏厥過去,天地萬物似乎都失去了聲音。淚眼中,她看到臺階下的女菀花纖細地抖着腰,正迎風搖曳。謝飛叔叔沉默良久,再問:回不回?
她痛得說不出話來。
謝飛叔叔長嘆一聲:去罷。
她請求收回預備族長诏令。
謝飛叔叔背轉過身,不願看她,只是說,需得闖過荒漠及百花障,才有資格推卸族長一職。
太傅沖過來,喚人将她擡進內堂醫治。日暮時分,她竭盡全力站起,蹒跚着走向坊門。踏過第一塊金磚,她的鮮血薄如細縷流下,無聲淌在街巷裏的一方方石磚角上,模糊了那些镌刻的名字。
此後,謝族放她走向中原大地,不需她擔負起五萬弟子的教訓。
十年後,一切往事如同浮煙,頃刻消散。唯獨不變的是沙丘上籠罩的那層月光,落下遍地銀霜。
謝開言坐在樹下,開始冥想。
☆、相認
銀月無聲,傾灑沙漠。謝開言放眼望去,起伏山丘如同罩上一層寒煙。北疆風光不同南翎的溫婉,骨子裏粗犷到了極致,像是關外牧馬的漢子。
她掏出短笛,稍稍注入內力,吹奏了一遍《安魂曲》。蒼涼尾音落下之時,還帶來一道沙沙的腳步聲。
謝開言預先服下玉露丸,站在樹旁,面朝來人微微一笑:“蓋将軍。”
來者正是對外沉默寡言的蓋大,十年前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南翎國金吾将軍蓋行遠。
蓋大面容全毀,內心的震撼只能從眼色中流淌出來。他凝目對着謝開言,說道:“我變成這樣,你竟然還認得。”
夜風拂起謝開言衣襟,她斂好袖罩,細細望着他的臉,明朗的目光如同清泉,無形中滌蕩了他的心塵。這樣不回避地瞧着他,已經不是一次了,他突然明白,她看待他,一如十年之前。
“大皇子奉上侍華诏令那晚,南翎多降臣,少男兒。宴席上大家粉飾太平,喝得沉醉。謝飛叔叔令我演奏這曲安魂,我站在熱鬧的人聲處盡心盡力吹響笛子,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大家唱着笑着,慶賀有資格匍匐在華朝腳下,只有将軍推開桌案憤而離席,讓我知道我們南翎終究還有男子漢。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深深記住了将軍的名字。”
蓋大長嘆一聲,眼簾垂下,遮住了雙目中的微光。“可是你的謝族,我的家國都滅亡了,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謝開言眺望遠方,沉思半晌,才開口說道:“華朝土地上只要還有最後一個謝族人,南翎就不會亡國。”
蓋大沉默,她再問:“将軍可認為我這是無稽之談?”
蓋大伫立片刻,淡淡說道:“不是我要忤逆謝姑娘的意思,只是這普天之下莫非華朝疆土,普天之民莫非華朝奴隸。南翎子民早就融入華朝,泯滅了南歸的希望。”
謝開言反問:“倘若南翎子民盡是融入華朝,那這塊小小的北疆地盤,為什麽流連了這麽多不願歸順華朝的人?他們在等什麽?他們在希望什麽?難道是自由嗎?”
蓋大再度沉默,站立的姿勢如同一座遠山,既魁梧又冷淡。
謝開言與他一起并肩遠眺,沙丘銀霜上掠過一只大雁的影子。她看着灰雁飛走,說道:“将軍武功蓋世,十六歲起義兵讨伐賊寇,一路追擊千裏,築壇祭天以還,英雄膽氣震铄古今。在我看來,将軍無論經過多少時年,依然帶有一股磨損不了的豪氣。既然豪氣猶在,将軍為什麽不解開束縛,立志做出一番事業呢?”
蓋大順着謝開言指向看去,一只黑鷹振翅飛向峽谷,再也不見盤旋的身影。禽獸如此果決,獵人怎能彷徨。蓋大悄悄握起雙拳,謝開言說道:“蓋将軍,我需要你的勇氣。只要你把‘勇氣’二字奉獻給我,我就有辦法重振勢力。”
勇氣二字鼓舞人心,但談何容易。
蓋大看着謝開言遠去的背影,兩只鐵缽似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後他一拳擊上矮樹,将樹身與根系震得兩相分離。銀月無聲罩落肩頭,像是垂憐的母親。他荷荷地低叫着,向着廣垠的沙漠深處沖去。十年了,已經整整十年了,沒有人會認為他還有膽略與勇氣,除了那個堅定不變的謝開言。
他本是世代忠良之後,襲父爵出任金吾将軍。謝族主內,他帶領武将在外征戰,立下赫赫戰功。謝族衰亡分崩離析,他趕回皇廷固守內宮,侍奉國君盡職盡力。才過了半年,國君聽信宮中美人讒言,下令将他的父親斬首,迫使他帶着幼弟連夜出逃。出邊關時,正逢國君張榜搜查“蓋氏餘孽”,苦于沒有通牒文書,他忍痛将自己面容燙傷,刺傷自己的咽喉,化妝逃了出去。南翎國随後滅亡,他在馬場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每次祭拜南方時,必定痛不欲生。只要有南遷子民奔赴北疆,他從來不問來人出身,都會勸告大當家收留下來。漸漸地,馬場悄然生成以他為首的南派勢力,大家都在觀望着,等着他發出指令——順從還是暴動,全憑他的一句話。
可是義字當頭,他沒法越過馬一紫的救援之恩,随謝開言光明正大地奔向自由天地。謝開言離去時,神色沒有絲毫不怿,似乎對他動蕩不定的內心,她比他看得更加透徹。
第二天天明,謝開言站在沙丘下,一直打量着落地休憩的大雁。她在石院山頂曾聽聞過秋蟲之唱,喁喁低鳴,似乎在說盡了物華将盡的寂寥感。初次來到關外,鴻雁布陣南征開闊大氣,精神勢頭令她振奮不已。
她悄悄走近,伸手摸向頭雁翅膀上的斑紋,栖息的雁陣興起一絲騷動,頭雁警覺,回過頭來啄向她的手腕,她連忙跑到幾丈遠外站定。
蓋飛走過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是大哥訓練的灰雁,冬天就會飛向南方。”
謝開言垂眸,忖度蓋大意圖。
蓋飛嗤笑:“別看大哥像個悶葫蘆,他心裏其實都明亮着。他放開這批雁,帶消息回南方,暗中可以聯絡到很多散落在華朝裏的南翎人。前幾天他還對我說過,咱們的二皇子被葉沉淵抓住了,丢在清倌館裏,等着三個月後翻牌。”
謝開言只覺咽喉沙啞,運了運聲,道:“蓋氏與我皆是南翎舊民,皇子有難,我們當施以援手。”
蓋飛擺擺手,滿不在乎譏笑:“別提那個了,我不認識什麽皇子。就是我哥,也縮着手腳躲在馬場裏,好好地盤成一個烏龜殼。”
謝開言見他瞪着圓溜溜的兩粒眼珠,飛揚着少年郎特有的跋扈模樣,忍不住笑了笑:“你如此形容兄長,該打板子。”她的笑容滲透不出唇角,肌膚如同瓷玉,襯得質地有些僵硬。蓋飛突然上前兩步,将她的臉頰扯了扯,拉出一絲笑紋來。“這樣好看多了。”
謝開言并未避開。
“大膽!”遠方傳來蓋大驚喝的聲音。蓋飛撇了撇嘴角,在蓋大訓斥下,躬身向謝開言賠禮。謝開言虛擡衣袖,托起蓋飛下拜的身子,道:“小飛笑話兄長隐忍于世,不知蓋大哥有什麽解釋?”
蓋大沉默一刻,才嘆道:“他時常譏笑我隐忍茍活,卻不知現今這世道的艱辛。先不說馬場主待我有知遇之恩,就是這十年來我隐姓埋名,逃脫華朝勢力的追捕,也是極為艱難的事情。”
謝開言問:“難道葉沉淵在搜查你的下落?”
蓋大回道:“國破那日,南翎衆多将士自刎于高臺,追随國君英魂而逝。葉沉淵放大夫及文人出城,卻一一清點武将之名,凡有不降者立即斬殺。聽南歸流民傳說,他特意尋找了文太傅及我,所以我猜測,他大概對我們兩人起了殺心。”
謝開言閉上眼睛,兀自站立良久。一片混亂思緒中,卓王孫清冷的語聲驀地從記憶中浮起,清晰地沖刷她的頭腦。“南翎國破,但多謀士,前謝族族長流亡在外、前金吾将軍連夜出關、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這些都是殿下必須提防之人……”
原來,在山頂石屋旁,卓王孫早就提醒過她南翎舊臣的處境,無論他是何居心,葉沉淵對上述三人的忌憚是少不了的。今天蓋大再次提起,也說明了蓋大實在是有必要謹慎做人的道理。
謝開言暗暗吐納氣息,平複心潮波動。
蓋飛聽聞兄長說起慘痛往事,一時也靜默下來。
三人圍聚一起,謝開言首開岑寂,說道:“依照時間來推算,卓王孫快到連城鎮了,蓋大哥在此人面前需低調行事,因為他是葉沉淵的特使。”
既然她能找到這個地方來,據她推斷,那麽武力心智不低于她的卓王孫自然也會找到這裏。
蓋飛叫:“卓王孫怎麽又要來?”
蓋大盯了他一眼,道:“你搶了使臣的彩禮,難道還要他空手回去交差?”
蓋飛踢飛腳邊石子,撅起嘴。
☆、蓄力
秋高氣爽,水草豐盛。狄容使者先一步抵達連城鎮,大模大樣進了主樓,盤踞在錦座裏,對衆人頤指氣使。他拉拉雜雜挑揀了一番,嫌棄瓜果幹澀,茶水溫吞,最後拖長聲音說道:“馬一紫,依照我們先前的條例,這個月是你繳納歲幣的日子。我們大頭領說了,馬場的水草長得好,适合牧馬放羊,你先挪開地盤,讓我們呆上一個月吧。”
馬一紫一怔,使者睥睨他一眼,說道:“怎麽,不願意呀?”
“放你家大頭領的屁,哪有一年貪過一年的條例?”廳下蓋飛忍耐不住,最先跳了起來。
馬一紫急朝蓋大使眼色,蓋大朝座上兩人抱抱拳,冷臉拖着蓋飛出去了。
馬一紫躬身候着使者吃瓜子,溫聲道:“要我們讓開馬場,這個的确有點為難,大人回頭給大頭領說說,我馬一紫年年供奉大頭領,絕不生異心,今年再多加美人財物給狄容,這樣成吧?”
使者哼了聲,将身旁伺候茶水手巾的丫鬟拉進懷裏,捏了捏她的胸口。小姑娘惶急地掙紮,馬一紫橫了她一眼,努努嘴,她只能低下臉,像是秋雨海棠縮成一團,任由那只大手摸來抓去,眼睛裏的淚水盈盈欲滴。
使者見着羞怯模樣,哈哈大笑,将她攔腰抱起,雙手更加肆無忌憚。“你快去準備吧,我三天後啓程,帶回美人,大頭領一高興,準能忘記你這馬場之事。”
馬一紫唯唯諾諾退場,門外,謝開言對他從容見禮,退至廊道一旁。馬一紫拈着小胡子笑道:“謝姑娘住在這裏可習慣?”
謝開言言語不便早就傳遍馬場,因此她搖頭,馬一紫也不會當她失禮。他看着她的眼睛,怔忡道:“住不習慣呀?這可怎麽辦才好。”
既然她住不慣,兒子的婚事就沒有多大指望了。他擺擺手,匆匆離去,想着去警告那個混小子,不要再在這個啞巴姑娘身上花費時間了。
內廳傳來女子悶聲哭泣,謝開言拈起一枚幹沙棗,走到窗側運指彈了出去。幾案上的梅花瓶哐當落地,砸着杯盞,震得使者手一麻,小丫鬟趁機鑽出他的懷裏,邊掩好胸襟邊抹淚跑開。使者追到門口,蓋大捧着一盞茶邁步走入,和他結結實實撞個滿懷。
使者高聲叫罵,蓋大小心賠罪。“我跟你說,那個小丫頭三天後一定要上車,我要帶她回去做老婆!”
蓋大連聲稱是,使者甩袖,扇了蓋大一耳光,再悻悻離去。
謝開言走了進來,彎腰拾起幹枯的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隐約暗香散開,如霧般飄渺。她運聲說道:“馬城主太過于陰毒,竟然在茶水裏下了催情藥。他急着讨好使者,可憐了人家小姑娘。”
蓋大緊鎖眉頭不語。
謝開言凝眸問道:“狄容氣焰如此嚣張,馬場的人難道都不知反抗嗎?”
蓋大用短袖擦臉,嘆息着說:“鎮裏馬多兵少,比不上狄容部落那邊骁勇善戰。”
謝開言聽聞他形容敵人竟為“骁勇”,內心對狄容兵力有了幾分斟酌。
蓋大蹲□收拾破碎杯盞及瓷瓶,說道:“同是馬上鬥技,我們實力不如狄容。狄容大約有萬數人,其中四千輕騎擅長弓箭,領頭的将領更是厲害,每次都是他帶着千把人沖到馬場打劫,我們的人根本抵當不住。”
謝開言沉吟。與蓋飛私下交談時,她已經得知蓋飛箭術招式“流星追月”均是偷學,效仿的便是狄容這邊的輕騎首領。那人據傳箭不虛發,縱馬來去自如,被狄容尊稱為“也力麻力”,神箭手的意思。
她再追問蓋飛,蓋飛雙目放光,言談之中大有欽佩之意。過多的吹捧就有神化嫌疑,為此,她想在蓋大這裏求證一次。
“那輕騎首領是何模樣?”
蓋大回想一番,道:“看似是個青年。從他馬上坐姿來推斷,應該從軍打過仗。他的面容看不清楚,被半張銀色面具遮掩了,據傳是因為容貌太過美麗,恐怕在沖殺之時折損了英氣。底下人很聽他的話,都喚他為‘謝郎’。”
善于弓箭的謝郎,那極有可能是謝族人了。
謝開言慢慢思忖,運聲道:“我想去狄容一趟。”
連城鎮外兩裏處綠草凄凄,紫丁蘭、苦艾花柔弱地探出兩片小花瓣,鋪在荒原之上,如同籠罩了一層寒煙。得得馬蹄一陣風跑過,毫不憐惜腳底那些零星花朵,直接奔向了原野深處。
蓋飛跳下馬,狠狠抽打着低矮樹叢。芨芨草嘩嘩響着,與不遠處的溪流應和。他聽了更加心煩,兩步趕過去,不住踐踏秋風中抖動的草身。“叫你們吵!叫你們鬧!叫你們這麽沒用!”
發洩了一會,他仰面躺在沙地上,看着從馬場飛出的灰雁展翅翺翔。
謝開言手持精良羽弓從遠處踏沙而來。走得近了,她掏出蓋大特制的銅哨,抿嘴吹響,将那幾只鴻雁吸引至跟前。蓋飛聽到聲響,支起手臂半坐起,正對上她的動作。
謝開言輕輕躍起,扣住扳指,引弓長射。一支銀白羽箭似閃電破空而去,穿透第一只灰雁翅膀,去勢不減,徑直紮上斜後方的第二道翅膀。兩只雁子撲騰了幾下,一起落在芨芨草叢中。
再看謝開言,熟練運用招式“飛火流星”做到一箭兩傷,才堪堪拂動裙裾,如同翩跹落下的青蝶,意态之從容,竟似從未動作過。
蓋飛兩眼大亮,差不多是滾爬過來,口中荷荷怪叫着:“大哥只教我要敬重你,從來沒說過你的弓箭術竟然這麽厲害!”
謝開言抿唇不語,他撲通跪下,大呼道:“姐姐,你收下我吧,做牛做馬都成,只要你傳我箭術!”
謝開言持弓靜立草畔,看着蓋飛雙眼,運聲道:“你可知我原是謝族族長,自小便習得弓箭馬術,那狄容輕騎在我眼裏,不過草芥一般脆弱。”
蓋飛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又磕了兩個頭。兄長不會箭術,只傳他馬術。他偷偷揣摩謝郎招式,日夜苦練,僅在趙母壽宴上激射兩箭就取得不凡戰績,如今見了一個真真切切的用箭高手,使用的正是謝郎也難以達到的精巧箭術,他怎麽能不激動?
謝開言道:“無需拜師。只要你達到了我的要求,我照樣傾囊相授箭術。”
蓋飛愕然。
謝開言問:“謝族箭術一向不傳外人,如果你要學習百般技巧,需要入我族來,聽我號令。”
蓋飛忙點頭。
謝開言再運聲道:“我且問你,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
蓋大挺起胸膛,大聲說道:“不必系頸為犬,不必屈膝為奴,在沙漠上草原上奔馳,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馬駒!我厭恨每逢秋朝向狄容進貢,厭恨馬城主一味退讓,厭恨大哥忍辱負重地活着!”
謝開言含笑點頭。“上述三件事,我都能替你辦到。只要你說服了兄長,讓他加入這個戰局中來。”
蓋大最疼愛蓋飛,十年前,幼弟就成了他唯一的軟肋。蓋飛卻不知道兄長的苦心,當即發起牢騷,怒斥蓋大太過于頹然。
謝開言內心嘆息,正容說道:“小飛,你可知道蓋大哥原本是武将出身,馳騁沙場所向披靡,那華朝皇帝忌憚他的威力,也得使用計策調離他離開前方戰線,确保後面的戰争才能勝利……”她細細說了蓋大背負的冤屈,往日那些英雄故事,直說得蓋飛虎目含淚,大聲哭泣起來。
蓋飛哭倒在沙地上,這才知道當年的哥哥為了保護他,忍受了多大的恥辱,也做出了多大的犧牲。
謝開言讓蓋飛痛哭,只是說道:“今日過後只準流血,不準再流淚。”
蓋飛擦幹眼淚,恭恭敬敬給謝開言磕頭,執着地喚道:“師父,請收我為徒。”
謝開言輕挽袖口,擦淨一塊山石,坐了下來。原野上迎風抖動草脈枝葉之聲,煥發出無限生機。眼前的少年,星眸虎目,也似大地一般,藏着勃發的秋色。溫潤的目光一一沿着蓋飛眉眼臉龐掠過,她牢牢記住了他此時拜師的樣子。
“好。”這個字有千斤重,她還是說出來了。
蓋飛大喜。她招手喚他過去,運氣說道:“蓋大哥是我們全局的關鍵,他出身行伍,帶兵作戰的能力不遜于華朝名将。他目前不敢反,無非是沖不過義氣一關,不管馬一紫如何昏庸,他一定都會盡心輔佐,不生異心。而馬一紫所忌憚的只有狄容,所以說事情的關鍵還在狄容身上,如果能消滅狄容,逼迫蓋大哥掌管馬場隊伍,那麽廣闊的牧場就可以讓你自由馳騁了。”
蓋飛猛地一擊拳,說道:“就是這個道理!可是——我們要怎樣做呢?”
謝開言微微一笑:“你附耳過來,我細細交代于你。”
天明後,蓋飛馳馬出關,從巴圖鎮招募農家少年子弟,夥同馬場的少年馬夫,一共組織起了兩百人的隊伍。蓋飛在巴圖大小十六村素有威信,前番謝開言入鎮做工,一路走來,聽到的都是他搶糧赈災的事跡,因此當時她就對他留了心。
她有意收服他,為謝族所用,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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