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8)
以時日,她必定能培養出良才。
謝開言吩咐蓋飛以蓋大名義去請求馬場主,對他們開放鎮外牧場,讓他們進入牧場深處馴馬。馬一紫最頭痛的事情不過有三項:兒子的婚事、句狐的怒罵、蓋飛的胡鬧。現在能去掉一項,還能壯大馬場勢力,他當然求之不得,馬上一揮大手,準許蓋飛帶馬隊外出。
蓋飛帶子弟兵飛馳進牧場,勤學苦練,瞞住了馬場裏的人。以前他就愛經常跑出去游玩,馬場衆人見怪不怪,由得他去了。
謝開言抽空詢問:“蓋大哥是否願意加入我們?”
蓋飛甩了一手汗,皺眉道:“我昨晚和哥哥說過後,哥哥沉默不語。”
謝開言面露輕微笑容:“依他性子,怕是差不多了。我們在背後再推動一把。”她也縱身上馬,迎着朝陽跑去。蓋飛連忙跟上,督促衆子弟練兵。
連續三日,謝開言清晨騎馬跑進牧場,教導少年子弟團射箭。她的箭術輕靈方便,配上馬術沖殺,初次演練就顯示出了威力。她要求所有弟子苦練馬術,以便日後配合長弓射敵。晚上她在燈下改良箭弩,終于發明了金銀雙簇箭,可以連發兩支,一支射馬眼,一支射人身。
天亮後,她梳洗一番,來到句狐住處,輕輕敲響門。
句狐打着呵欠開門,鬓發散亂,香腮玉雪。鳳眼一挑,便生出奪人心魄的妩媚之色。謝開言仔細打量着她的臉,笑着說道:“狐貍,随我去一趟關外吧。”
☆、謝郎(上)
巳時,狄容使者騎上紅馬,帶着數車財禮與一輛青牛車,搖搖晃晃朝着關外走去。秋風吹不醒他的酒醺,也吹不散句狐眉間的輕愁。
謝開言盤膝坐在青牛車內,衣帶輕緩,纖塵不染。她閉上眼睛養神,絲毫不理會句狐的牢騷。清晨起,句狐在她脅迫下好好打扮了一番,充作進獻給狄容的美人,皺眉、嗔怨的動作就未消停過。蟬翼輕紗束腰,遠山眉黛描色,不過片刻,句狐将自己收拾得無比清媚,如同水畔亭亭玉立的蘭草。
謝開言看着句狐的容貌,點頭。句狐伸手撕向謝開言的臉,被避開。蓋大走進來,依照謝開言的請求,說服狄容使者攜帶走“連城鎮第一美人”作賀禮,放過了那個進水遞茶的小丫鬟。
一行十數人的隊伍晃晃蕩蕩走向鎮外原野深處。每走一刻,使者必然摸出一枚小煙火,點燃,丢上半空,以作聯絡的訊號。青灰色的天邊遠遠升起一聲鈍響,使者聽了,面露喜色,直嚷着:“快走,快走,我們的人在那邊,可以湊成一撥了。”
狄容時常出來打獵、劫舍,沿途的村子都不能幸免。他們喜歡分散作戰,各自入一小股人力橫沖直撞,獵殺成功後,晚上會聚集在一起共享戰果。被分享的除了糧食與馬匹外,最搶手的勝利品是女人。
蓋大曾為馬一紫護送過使者回狄容,對狄容的生活習性有所了解。出發前,他将所有他知道的情報盡數告訴謝開言,句狐站在一邊聽着,花容遽然失色。此時,眼見狄容匪兵隊伍逼近,坐在青牛車裏的句狐抱膝說道:“那些狄容賊匪……不會對我用強吧……”
Advertisement
謝開言扭頭看她,低聲腹語:“有我在,不用怕。”
句狐睜大波光潋滟的鳳眸,說道:“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呀。誰知道你下一步會生什麽心思,又要我做一些什麽稀奇古怪的事兒。”
謝開言輕掠嘴角笑了笑。
“哼。”句狐瞟了她一眼,扭過頭。
芨芨草成片盛開在原野上,馬蹄淌過河流般的草地,繼續向前,來到關外最奇特的地方,流沙原。流沙原不是草原,是一塊沙漠,如果行走不當,它會吞噬掉一切東西。
使者揚手停下隊伍,站在沙地前,凝神等待。
一陣呼喝之聲從遠處傳來,過了不久,另一支三十人的馬隊旋風般奔馳到跟前,均是短裝獸皮打扮,瞳色異雜,露半臂,透出一股粗犷氣。
句狐悄悄問:“他們怎會生得這樣的模樣?”
謝開言掀起車帷,從縫隙處細細打量了下,回道:“三朝混雜居民之後,當然瞳生異色。”
句狐撇撇嘴,道:“還是中原人長得溫文儒雅一些。”
謝開言不語,看着旁邊的一輛拖車。句狐好奇,也湊了過去,謝開言連忙退開。句狐忍不住再撇了撇嘴,說道:“我又不是洪水猛獸,幹嘛這樣避着我?”
謝開言仔細回想了下,才道:“我自幼時起就養成了不喜別人碰觸的習慣,并非對你一人如此。”
句狐又哼了聲,專心瞧着車外。
打家劫舍的狄容支隊拽着一輛拖車走進流沙原,裏面關着粗布衣裙的女孩,正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經過多次擄掠,連城鎮周邊的人家被沖散了差不多了,村裏的女孩大多遠嫁他方。今天捕捉的三個,身形還未長開,年紀最多十二三歲。只有最角落的那個女孩,大約十六歲光景,雙眼閃亮,熠熠生光,像是抓下兩顆寒星鑲嵌在冰雪般的肌膚上。她的神色一點也不見慌張,小嘴抿得緊緊的,泛出點桃紅色,讓人聯想起湖面上飄零而過的花瓣。
“喲,居然能抓來這麽一個小美人。”句狐笑嘻嘻地說,挑起車帷,讓謝開言看得更加仔細。謝開言對視上女孩稍稍透着清碧色的眼瞳,如同一頭撞進涼沁的湖泊裏,身體發膚熨得幹淨透澈。她斂住心神,腹聲問道:“姑娘如何稱呼?”
女孩用手抓住拖車欄杆,使身子更加貼近了車距,她也凝神瞅着謝開言,輕聲喚道:“你是一一嗎?嗓子怎麽了?”
一一。這個名字帶着久遠之氣,被她用清軟柔亮的嗓音說出來,引得謝開言一陣恍惚。殘存的記憶裏,總有一個花朵一般的漂亮阿照在馬後跟着,急着叫嚷“謝一謝一,你等等我”,更遠處,似乎還有一道小雨滴似的身影,背負小弓,邁着短短的小肥腿,也在嘟嚷着說:“一一,一一,你跑慢點。”
十年前,那滴小雨點不過六歲,紮着沖天辮子,臉色如同石榴汁,掐得出水來。整個謝族就數她例外,不喚謝一為族長,只拼命叫着“一一”的名字,問她原因,她能奶聲奶氣說得擲地有聲:“一一是我取的,為什麽不能叫?”
其實是她時常粘在謝一裙邊,學字時抓桃子吃,口水嘩嘩流下,拖成一道亮晶晶的一字。每逢她進門游玩,阿照必然皺起眉,想方設法将她攆遠一些,并送她一個稱呼:口水郭果。
現今的口水妹妹已經出落得像個大姑娘了,姿容秀美,哪裏還有一點拖沓的影子。
烏衣臺或許荒蕪了,庭前的金絲雀飛入尋常人家,連這麽可愛的妹妹都險些忘記了。
謝開言按住眉頭,抹去顫抖的痕跡,出聲喚道:“果子?”她第一次不顧嗓音的粗粝,直接以本聲稱呼,句狐呆在一邊,愣了愣。“這孩子是誰啊?讓你這麽看重她?”
車那邊的郭果爽快地回答了句狐。“我叫郭果,是一一家收養的孩子。”
謝開言繼續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郭果沒心思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扒拉着青牛車簾,一直問道:“一一,你嗓子到底怎麽了?這十年來,你去了哪裏?”
句狐看不了郭果一心想撲過來,臉上浮現的急切神情,翻了個白眼,突然嚷道:“停車!讓那個姑娘過來!本夫人累了,缺一名丫鬟捶捶腿。”
使者縱馬繞回車邊,掀開車簾,道:“美人不是有了一個随嫁的丫鬟捶腿嗎?”
句狐用絹帕掩住嘴,懶洋洋鋪開羅裙,動了動腿根,道:“兩只腿。”
使者面有難色:“那小丫頭野得很,上次被我們抓上車,鎖住了,她都能逃走,還帶走了其餘的姑娘。”
句狐嗤笑:“這麽一大票男人還看不住一個小姑娘,還有臉在這裏嚷嚷?我說你讓不讓?不讓我就跳車,落進這流沙裏,讓你回去交不了差事!”
使者臉綠了。幾經交涉,他将郭果親自綁好了雙腿,推上了青牛車。
句狐舒舒服服地伸開兩條長腿,左右使了個眼色,懶洋洋道:“來,兩位小丫鬟,給本夫人捶捶腿。”謝開言屈指彈了下她的額角,她捂住頭,淚眼汪汪退到一邊,将坐墩讓給了郭果。
☆、謝郎(下)
郭果上前兩步,緊緊抓住謝開言裙裾,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一直問:“一一,你去了哪裏?”
謝開言溫聲相勸,而郭果反複關心的無外乎一個問題:“你的嗓子到底怎麽了?”
多年不見的口水妹妹如同一匹麋鹿闖入眼簾,清澈的目光一如當初那般溫婉。謝開言細細瞧着她,嘆道:“一別十年,你都這麽大了。”
郭果眨了下碧色眼瞳,緊緊瞅着謝開言,就當以前那樣粘着人。
謝開言拍拍她的頭頂,說道:“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服了一帖藥沉睡過去,再睜開眼睛,已經十年,外面都變了天地。至于嗓子麽……”她微微沉吟,再道:“那帖藥護住了我的心脈,延緩我發病的時間,不過也傷了我的嗓子,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郭果抿唇,神色極為悲憫,淡紅色的唇瓣都快咬出血絲來。謝開言道:“不準哭。不準驚動外面的狄容。”她連忙抹了眼角,挺直胸膛,深呼兩口氣,臉頰印出一絲嫣紅。
句狐笑眯眯地說了句:“好孩子,這麽心疼一一姐姐。”
郭果自上車後,從來不看句狐,纖秀的眼睫撲扇下來,吝啬給出一點反應。她徑直對着謝開言講述了十年來的生活,視周遭一切如無物。
“我還記得那天下着雨,雨點滴滴答答敲在竹子上,你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哄着我睡覺,悄悄離開了房間。我醒了過來,再也找不到你,沿着街道河邊到處跑,喊着你的名字。平常這個時候,你一定從屋角轉出來,裝作被我發現的樣子,笑着領我回家。可是那天後,再也見不到你……南翎國發生了戰争,很多家族的子弟兵都上了戰場,沒人生還回來。街坊裏的草瘋長,遮住了青石磚,我拿着小鐮刀割草,謝飛伯伯抱起我,放在一匹棗紅馬上,對我說‘果子,果子,你跑吧,謝族現在只剩下我了,恐怕我也不能護住你周全了’。”
句狐這時湊上來,睜大眼睛,樣子顯得很驚訝。“你們是謝族人?”
郭果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點上她的額頭,将她的臉龐撐到一邊去,繼續說道:“謝飛伯伯委托家裏的老仆人照顧我,自己一個人返身走向了烏衣臺。我被勒在馬上,哭着朝後面喊,叫伯伯一起來。他像是聽不見似的,走得越來越遠,直到我看不見。跑出了南翎,我回頭看,城牆都塌了,烏鴉在半空中飛旋。我吓得哭起來,老仆人背着我,混入出城的文人之中,向着華朝大地走去。兩年後,老仆人病死,我一個人到處飄蕩,去了趟雲州豆沙關,救了一只白虎,現在和他相依為命。對了,我那老虎名叫‘豆包’,是你喜歡吃的糕點名稱,也是豆沙關的诨名,你喜歡麽……”
謝開言本來以為自己經歷過多次磨難,心神已經煉得堅硬如鐵,無論是親眼目睹人間悲歡離合,還是側面聽聞南翎往事,她都可以斂住氣息,不讓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淵。可是再次聽到謝飛叔叔的名字,她怎麽也忍不住心底的酸澀,阖上的眼簾簇簇顫抖,一絲淚水蔓延出眼角,風幹在沙塵裏。
她緊緊摳住車壁,因身體的劇痛而猙獰起了手上的紫痕,頃刻争先恐後泛出花朵。
句狐突然低喝:“住嘴!她好像發病了!痛得不輕!”
郭果擡頭,看着謝開言扭轉的臉頰涔涔滑落冷汗,猛地咬住了嘴,小心翼翼候着。
句狐掏出絹帕替謝開言扇風,謝開言忍受了一刻的痛到骨子裏的戰栗,才啞聲說:“那謝飛叔叔……死了嗎?”
簡短三個字,花費她全身力氣。
郭果眼角泛紅:“國破之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傳出來。”
謝開言已經沒法哭了,只能在心底流着血。郭果撲到她懷裏,悶聲哭泣,一邊拽着她的裙子,一邊哽咽:“一一,你為什麽變成這樣?我看着好難受,真想替你頂下這些苦痛。如果落在我身上,讓你好好地,讓我幹什麽都願意。”
謝開言一遍一遍撫摸郭果的頭發,良久不語。
句狐擦擦眼角,低聲問:“你這是什麽病?”
“情毒。”謝開言腹聲低緩,道,“控制住了我的喜怒哀樂,使我不能生出過多的情緒,如同木頭人那樣活着。”
句狐沉默,垂下頭,光影從布簾透過來,蒙上她秀氣的臉廓,生出一絲塵埃低落之感。她似乎在難受着什麽,緊緊咬住嘴唇,不複往日輕慢态度。
謝開言緩緩道:“你們不必難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必須承擔起來,怨不了別人。”
句狐慘淡地笑了笑:“可是這毒,也未免霸道了些。”
郭果連忙追問:“有法子解嗎?”
謝開言點頭,頓時令兩人面露喜色。郭果笑了會,像是想起了什麽,急着說道:“哎呀,再朝前走,就到了狄容落腳的村子,我得趕快把孩子們救出去。一一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謝開言聽到狄容使者第一次說“小丫頭野得很”時,就猜測得出郭果不是那麽簡單的小姑娘,看郭果氣定神閑的樣子,分明是故意被擄來的,當下她也不阻攔,點了點頭。
郭果抿嘴唿哨,聲音尖利地傳向天外。
謝開言側耳一聽,在簌簌流動的沙土裏,捕捉到一道突突的聲音,像是積攢了力量的河流游過罅隙,奔向更開闊的湖泊。不多時,一只花紋斑斓的白虎從沙丘後沖出來,咆哮一聲,折過身子,從狄容馬隊面前掠過。流沙原裏驚見如此神氣的老虎,馬匹受驚,狄容匪徒早就荷荷怪叫起來,一陣風地追随着虎蹄而去。
使者在前面着急地喊:“哎,哎,我說留兩個人幫我看着馬車呀!”
無人理會他,都一片雲似的跑向遠方。
謝開言側身看了看,注視着車輪底下。沙子如同漏鬥一般洩下,形成小小的漩渦流,馬蹄每向前走上一步,就像敲擊在鑼鼓上,咚地一聲響,踏出一方一丈長的木板。
原來神秘莫測的流沙原地底,鋪墊着防沉的木橋!必須是深知路線的向導在前面引道,才能讓敲擊的力度恰好落在正确地方,震得流沙塌陷,浮現出整條通道來!
謝開言恍然,心道真是不虛此行。她擡眼望去,暗暗記住了九曲十八彎的路形圖。別人要片刻記得這麽多變化,顯然有些困難,而她自小鍛煉過眼力及記憶力,再加上耳力的輔助,曲折離奇的流沙原如同烙印一般,融進了她的血脈裏,生生不能忘記。
郭果掏出小刀,割斷腳上束縛的繩子,再彎腰潛向前列,将刀尖刺進馬股。馬匹受痛,嘶鳴一聲,馱着使者慌張馳向沙池,使者驚叫不已,無奈身邊無人幫襯,他鬼哭狼嚎幾聲,随着馬身陷進流沙,直至沒頂。
句狐看着那只手指一點點落進深淵,打了個寒顫。
謝開言久不聞喜怒,也禁不住在面容上露出憐憫之色。
句狐轉臉問:“是不是太殘忍了?”
“可惜了那匹馬。”謝開言于是說。
句狐摟住雙肩,朝着車外挪了□子,咝咝吸氣說:“和你在一起,果然很可怕。”
郭果挑開拖車鎖扣,挽着三個被囚女孩下車,割斷財禮車的缰繩,為她們一一安置了一匹坐騎。臨行前,謝開言囑咐她說:“不必擔憂我,我自有安排。”
郭果挺直身軀,大聲說:“我知道你有安排,可我就是要來尋你,這次,你別想擺脫我。”
謝開言替她拍去裙上塵土,笑了笑:“去吧。”
白虎豆包如同一道天邊的閃電,落入流沙之中,頃刻間跑得不見蹤影。狄容騎兵敗興而歸,發現使者及四名囚徒也不見了,大聲叫罵兩句,拖起青牛車,繼續朝着村落行進。
一路上他們又離開幾次,沿途查看是否還有獵物蹤跡。
句狐轉頭看看車旁留下的兩名匪兵,扯着嘴角說:“這狄容腦袋,怎麽長的?就不怕我們逃跑嗎?”
謝開言依在車壁角落養神。“你是馬城主供奉的禮品,跑了,他們自然會回去打劫,這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
句狐想想,是這個道理。她爬到謝開言身邊,嘟哝着說:“哎,讓我靠靠,我腰酸得緊。”
謝開言讓出地方讓她枕靠,她連忙又爬過來了,不依不饒地學着郭果拉住裙角,謝開言見狀,一掌擊向她額頭,将她震遠。
句狐深知是打不過謝開言的,不滿地翻了個白眼,胡鬧一陣,讓謝開言忙着抵禦她的騷擾,也沒有時間去感傷去國離家的悲痛。兩人在小小車棚裏爬來躲去,震得粉塵簌簌落下,甚至引起留守的匪卒側目。
一人道:“這兩婆娘,倒蠢得實在。等會見了我們的大頭領,有你們受的。”
最後,玩得逍遙自在的句狐倒在謝開言的裙裾邊,呼呼大睡。謝開言聽着暮色風聲,回過神來,拉起一角的蔽氈,替句狐蓋住了身子。
狄容臨時安置的村落在一處池塘前,四周晚風瑟瑟,吹拂起一片白茫茫的蒿蓬,半丈之內見不着人影。青牛車緩緩駛進幹涸的河床,激起秋荻紛紛飛舞,像是幕天席地灑落的煙火。屋舍深處,隐約傳來一兩聲弦樂聲,铮铮而鳴,劃開了冰涼的暮色。
如此蕭殺之地,竟有風雅人士,彈奏的樂曲也是不凡,一首《芙蓉泣露》清越悅耳,拔出幽幽輕愁,散入荻花裏,仿似化作一池相思水,滋潤了枯敗的秋景。
句狐掏掏耳朵,說道:“什麽聲音?”
謝開言側耳傾聽。“箜篌。”
句狐挑眉毛:“這你也知道?”
“小時候聽人彈過。”
往日的浮光掠影如同流水,慢慢滲入謝開言的頭腦,一點一滴,差不多勾起了全部回憶。她平淡地控制住喜樂,從來不用心神去觸摸一塊禁地,那裏面,刻着葉沉淵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能逐漸找回往日的記憶。
沒人知道她在想着什麽,也沒人能觸碰到她的心底深處。似乎命運就這樣設置好了,推着她朝前走,來到今天這個不起眼的村子裏。
大頭領哈哈大笑,一張粗犷的臉埋在胡子裏,看得句狐直皺眉。牛車一旦停穩,她就整理好衣裳,輕挽一側秀逸發絲,碎步下了車棚,身姿宛如弱柳扶風,生出西子捧心之美。
大頭領雙眼發亮,呼喝着空出池塘邊的高臺來,好好安置他的美人。句狐款款走過,不客氣落座在虎皮大椅中,拈起羅紗裙裾,交疊起雙腿。
高臺本是村民祭天求雨所用,現被狄容修整一番,做了夜市上販賣女奴侍妾的叫賣場。句狐由連城鎮所獻,供大頭領消遣,身邊的“陪嫁丫頭”就沒那麽好命了,直接被人喚出來,丢到臺上,待價而沽。
句狐翹着腿一晃一晃地抖動,看着臺前充作貨物的謝開言,笑得好不得意。她伸出欺霜賽雪的手指,點了點:“給我葡萄。”馬上有小厮捧上紫色葡萄,一粒粒摘下,親自遞到她嘴邊。她輕輕咬破,汁液潤澤了唇色,引得大頭領快失了魂。
叫賣開始。
白天散落的狄容劫匪晚上集合起來,各自拿出戰利品。另有兩個小姑娘被推上臺,和謝開言站在一起,供人品頭論足。她們低下頭,無聲哭泣,肩膀在夜風裏抽動,看着更加凄苦可憐。有年輕人忍耐不住,爬上高臺,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腳踝,引得四周族人轟然大笑。
小姑娘的哭聲急切,謝開言輕踩腳底,一塊木板翻轉過來,啪地一聲打在那人額頭,将他擊落高臺。
四周的笑聲更大了。
狄容人數越聚越多,喊出的價格不等,買走了兩名小姑娘。待到出售謝開言時,匪卒嚷道:“這小丫頭長得白一些,細皮嫩肉的,十扇貝殼起價!”
狄容人紛紛從腰帶裏摸出扇貝,扒開縫隙,挑出內裏的珍珠,丢到臺前的銅盤中。一時之間流光溢彩,映照出謝開言的眉眼,如同破開秋光鏡,傾瀉出天外異色。
謝開言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一張秀逸出塵的臉,自然也找不到半截銀色面罩遮掩的輕騎首領。依照慣例推斷,大頭領出現的地方必然有輕騎護衛,她連忙從袖口滑落出兩粒清香玉露丸,送入嘴中,稍稍運力喚道:“謝郎何在?”
清涼的聲音即刻被狄容衆人的哄笑壓過。
謝開言垂袖而立,孤身站在高臺之上,冷淡地看向前方。
果然,從人後傳來一句極有威嚴的聲音:“讓開。”衆人側目,對着一張流淌出月色天光的臉,突然噤聲下來,讓開了道路。
秋荻瑟然飛起,冷月無言垂視。箜篌铮铮滑鳴,如同紫皇嘆息。一道錦黑長袍的身影慢慢走近,瞳海深沉,墨發披散,仿似采撷萬千天地顏色,美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謝開言擡眼輕問:“阿照?”
可是在她的記憶中,阿照一直是個花朵般的小姑娘。
被喚作阿照的俊美男子突然縱身而起,徑直躍向高臺,衣襟翩飛如同墨菊。他的容顏頃刻逼近眼前,謝開言想了想,沒有躲避。
阿照伸出雙臂攔腰抱住謝開言,嘴角溢出一絲笑紋。“我抓到你了,謝一。我說過,你始終是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郭果的老虎取名“豆包”,的确是從雲南(雲州)豆沙古鎮得名而來,不是杜撰的。
豆沙鎮是秦漢以來中原通往雲南的通道之一。壁立千仞的石岩,被關河一劈為二,形成一道巨大的石門,鎖住了古代滇川要道。古人由蜀道入滇,此是進雲南的第一道關。
☆、重逢
高臺上悠然坐着的句狐突然将裙幅一掀,猛拍一下大腿站了起來,道:“你是誰?抱着她不撒手幹什麽?”
大頭領笑着迎上去:“美人息怒,美人息怒,這位是我的愛将,名叫謝照,人稱‘粉面謝郎’。”
句狐眯眼看去,素月淡掃,錦衣人立于銀輝下,光華洗練,薄唇輕抿,的确端有粉面之贊。她哼了哼,道:“可他男生女相,過于陰柔,只怕沒法坐穩大将之位吧。”
謝照仿似聽聞不見周遭一切,眼眸裏的星光遠勝天幕色彩。他只低頭凝視着她,低聲道:“別動,先讓我送你出去。”
謝開言阖眼輕顫慧睫,道:“你真的是阿照?”
謝照低低而笑:“如假包換。”
謝開言抿一抿唇,一絲胭脂霞色掠上耳廓,透出輕淡的粉紅。耳中傳來一抹笑,她便知道,這個阿照不會假得了。“你還像以前那樣,一害羞就紅了耳朵。”
謝照懷抱謝開言,沿着木梯緩緩而下,眼裏只看得見她。村尾有處木格紙窗屋舍,他徑直走去,身後衆人不敢阻攔,亦不敢問詢他為何抱走待售的丫頭。晚風吹拂霜荻,抖成一片柔響,蟲兒悄悄唱起長調,應和着此起彼伏的聲音。
高臺之旁,狄容族人等謝照去得遠了,才七嘴八舌議論。
“謝郎向來眼高于頂,怎會抱了一個丫頭走?”
“随他去,只要他高興。你沒瞧見大頭領都不攔呀?”
“咱們大哥一向仰仗他,在外面打打殺殺的,能攔嗎?”
謝開言不比常人,自然能聽清所有的對話,也能甄分出最有利的訊息:狄容部落不過萬數軍馬,以輕騎為主力,大頭領對阿照甚是依仗,難怪養成阿照旁若無人的性子。轉動心念間,謝照衣襟散出淡淡丁香,延伸着十年前烏衣雨巷的惆悵味道,她深深嗅了一口,右掌撐上他前胸,借力飄轉翻下,如風信子一樣落在草畔。
“我有話問你。”她垂眸說道。
謝照溫和笑了笑。“十年不見,你待我生分了許多。”
謝開言稍稍側頭,去看那腳邊凄凄迷迷的小草,道:“往日我不識你性別……一直誤認為你是女兒身……”世家子弟的教養不容她說出言後之意,即是,我不曾防你,只當你是手足與姐妹,自然舉止随性。如今再見,男女終有別,怎能像幼時一樣天真無邪,任由你追在馬後,抱住我嬉戲。
更要命的是,她記起了夏日時節,阿照将她剝光,丢到碧池清洗的往事。
想到這層,耳廓上的胭脂紅又深了幾分。
謝照交合雙袖,安靜站着,墨眉上攏着一層淡月光華。“你生性防備,不喜人碰觸,謝飛叔叔特意命我扮作女童随侍你,這才能近得你身。我九歲入謝族,照料生重病的你,一晃過了八年。這八年來,我替你穿衣、梳發、研墨、清洗,可曾有過一絲逾越之舉?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天地,我的一切。我寧願你把我當成丫鬟那樣指使着,也不願你如此生分地站着。”
他的語聲不緩不急,散落在清幽箜篌弦樂中,如金石敲擊,發生震人心魄的脆響。他并沒有說假,謝開言記得往事——那些細碎如星子般的點滴,總是閃耀在記憶深處。
幼時的她不堪課業重責,一病不起,望着窗外流連花叢的蝴蝶和蜜蜂,怎麽也不肯喝藥。謝飛叔叔陪在身邊,逗她說話,她轉過灰沉沉的眼睛,了無生趣地回視着他。
謝飛叔叔一怔,拍着她的頭頂嘆息:“我送你一件禮物,你快點好起來。”
有一天,她擁被坐在榻上,茫然看着外面的璀璨春景。青紗窗檐下飛來一只金絲雀,盤旋兩圈,唱着很好聽的歌。“淩霄花兒開一片,遠遠望去黃燦燦。”細聲細氣的聲音夾雜着鳥兒的鳴叫,引得九歲的她瞪大眼睛。
小鳥原來是會說人話的……
她想着,沒預料到又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金絲雀撲棱着翅膀飛到大青樹後,背幅的亮光極為絢麗。過了片刻,一個淡黃衣衫青縧腰帶的小姑娘走了出來,抿着玫瑰色的嘴唇,笑眯眯地看着她。
謝開言扒在窗臺問:“你是誰?”眼睛緊緊瞅着樹後,發現那只金絲雀就這樣消失了。
小姑娘笑起來兩眼彎彎,像是注入了一股清泉,怎麽看怎麽明潤。“我叫阿照,看到你太孤單了,脫下羽衣來陪你玩。”
“那你還走嗎?”
阿照鼓鼓嘴,斜飛着眼睛,似乎在考慮這個問題。“到了晚上,我就要變成小鳥飛走……”
“騙人!你明明是個小孩,和我一樣!”
阿照笑眯眯地說:“你看好了唷。我可以變回去的。”說着,她展開衣衫,效仿小鳥撲扇翅膀的樣子,兩三步跳到樹後。
謝開言緊張地看着。
奇跡真的發生了。
那只羽毛絢麗的金絲雀又飛到窗臺前,邁着粉紅的小爪子,低頭啄稗子吃。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金絲雀呼啦一下飛走,急得她快哭了起來。
阿照再次從樹後轉了出來,微笑着看她。
謝開言招手:“你來,唱歌給我聽。”
阿照站在窗臺前,唱着歌曲:“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
“這是什麽歌?真好聽。”即便是有點傷感。
“《詩經》裏面的,你要學嗎?我教你。”
從此,淡黃羽衫的阿照留在她身邊,陪伴着她,服侍着她,每日做着她的影子。過慣枯燥日子的她也寧願相信阿照就是由金絲雀變成的。因為在孩童的心裏,他們願意接受神奇的故事。
阿照長得幹淨靈秀,肌膚吹彈可破,似乎會做一切事情。
謝開言不懂穿衣,阿照清晨伫立在床帏間,将迷迷糊糊的她拎起來,手把手幫她穿上窄衫、亵褲、外衣、長裙,抽取絲縧做腰帶,替她系上一個漂亮的雙勝結。
謝開言不懂梳頭,阿照站在窗前,為她梳理好每一根發絲,将她打扮得如同春花一般俏麗,然後目送她走向烏衣臺,去完成早禮儀式。
謝開言不喜歡碰觸,阿照總是洗淨了手,為她熏香研墨,為她偷背詩書,一點點接近她,做一個安安靜靜的影子。每逢碰到謝飛叔叔檢查課業時,阿照比她更緊張,只要她答不出來,阿照也會撲通跪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謝飛叔叔。
終于,她被謝飛叔叔責罰了,關在祠堂裏,沒有飯吃。
“阿照,阿照,你在哪裏?”晚風透涼,影子斑駁着月色。她餓得有氣無力。
“我在這裏,謝一。”一條瘦弱的繩子拴着一道瘦弱的身子,阿照從高高的天窗上放下自己,摔得鼻青臉腫。費了很大力氣來到她的謝一身邊,她還能掏出懷裏捂得熱熱的糯米團子。
她們摟在一起,互相取暖,倒在冰冷的石磚上睡了一晚。第二日謝飛叔叔早起探視,長嘆不已,放着她們出了祠堂。
謝開言日複一日學習天文地理、丹青音律、詩書禮經、馬仗箭陣,阿照陪侍一旁,耳濡目染,也接受到了不少知識。從書室出來,阿照調配好牛乳水脂,替她搓洗指腹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