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9)
上磨出的繭子。
“阿照,你的胳膊長粗了。”她坐在凳子上,打着呵欠。
阿照取來柔軟的手巾擦淨水,她已經累倒在她懷裏,自然不知她的阿照為了她,偷偷學習了射箭騎馬。
過了幾天,她又說道:“阿照,你長高了。”
阿照走到她跟前,拍着她的頭頂,微笑不語。她怎會料到,阿照本是男兒身,為了能繼續留守在身邊,即使遇見炎炎夏日,阿照都會穿得嚴實,遮住自己的咽喉。
忙碌的她沒有發現阿照的變化,去了千裏之外的東海之濱,戰勝了白衣王侯葉沉淵。消息傳回謝族,只有阿照的笑容透出點苦澀。
謝開言騎着白馬搖搖晃晃回到烏衣臺,沉睡一天一夜。阿照守在床前,一遍一遍撥開她濕濡濡的發絲,用手巾吸取高溫汗漬。她說着胡話,斷斷續續地講了一個故事,阿照全部聽明白了。
“……沉淵……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傷了你……也很後悔……”
原來雙手捧侍的花朵,終究要被他人摘走。可是她的眉尖,為什麽攏蹙着一股輕愁?
謝開言清醒後,順着橋梁、河道、街巷、城牆走了一回,一步步踏擊青石方磚,一點點敲打在尾随身後的阿照心裏。她摸着斑駁的石頭、青蔥的草木,沒有說一句話,似乎無聲地做着訣別。阿照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只聽到她在說道:“阿照,我想你離開謝族。”
阿照不問任何原因,如同往常一樣,只要是她說的,就一定聽。
“南翎不思進取,一味對華朝退讓。謝飛叔叔死守國君,決計不會背叛他。我花費巨力戰勝葉沉淵,原本期望國君能對我刮目相看,重新考慮臣服一事。誰知國君沉溺美色,聽信齊美人的話,怎麽也不肯收回成令。我……我……不想繼續留在族內,我要去華朝找葉沉淵,如果能帶走他,或許能化解一場災難。你呢,不能再跟着我了,你有事情要做。”
謝開言說得如此篤定,阿照看着她的眼睛,點頭應許,并接過了她遞過來的一枚金徽印章和一道布帛。
“這是謝族地下錢莊分布圖,積攢了五十年的根基,你好好拿着,以防不測。如果我死了,你無需守着烏衣臺,去任何能藏身的地方,招兵買馬也好,從商求富也好,它都能成為你立足的根本。只是有一點,你不能換掉謝族姓氏,防着其餘子弟不識你身,落難時投奔去了其他的地方……”
那時的她已經打定主意退出世族,入華朝做平民。依照謝飛叔叔往日習性,他肯定要嚴懲她,于是她先做了安置。謝族目前繁華,從未啓用過地下錢莊的財富,但不能保證昏聩的南翎國君放過它們。為什麽要留下來陪葬呢?她顯然不願意。
她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衫,任由阿照替她最後梳理了一次發辮,将阿照趕出烏衣臺,轉身走向坊門。丁香花似乎知道她的離愁,撲散着落下,她咬着嘴唇,不忍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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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一別,歷經十年光陰。
☆、憐惜
十月秋深,草尖凝結了霜霧,蟲子喁喁而鳴。兩道人影站在灰瓦牆外,各自沉頓不語。
謝照看着謝開言單薄的衣衫,擡眼說道:“進屋去吧,外面冷。”
謝開言垂眸,借着風聲搜尋池塘邊高臺上的聲音,聽到了一些動靜。被狄容買走的兩個小姑娘好像在哭,句狐嘻嘻哈哈地行酒令,灌着大頭領。晚風幽幽咽咽,拂起她的發絲,為蒼白的容顏平添幾分凄離。
謝照見她靜立不動,淡淡道:“如果你見了兒時的阿照要自在些,我現在可以進去恢複女裝。”
“不必。”謝開言撫平發絲,靜靜看着謝照,眸光比河畔的霜荻還要清冷。
謝照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忙問:“怎麽了?”
“你為什麽做了馬賊?”
在她的目光下,謝照低頭笑了笑。“謝一啊謝一,如今華朝統領中原內陸,哪裏是我等謝族流民藏身之地?想要保存輕騎勢力,必須混在馬賊之中。”
謝開言走近一步,垂下袖罩,隔着絹布面料反握住了謝照的右腕。她緊緊盯住他的眼睛,道:“真的是這樣?”
素淡光華落在謝照身上,他的輪廓便浸漬在柔輝裏,帶了一層草木香氣。接觸到那道極有威壓的目光,他垂落眼睫,輕閃兩下,像是扇動着漂亮的黑鳳翎。挺直的鼻梁下,秀氣的雙唇抿得緊緊的,無論她怎麽問,他都不說話,像是負氣認罪的孩子。
謝開言忍了很久,才沒有再用力,以防将他的手腕掐出一道褶子。“為什麽要去馬場打劫?為什麽看到狄容糟蹋姑娘也不阻止?”
謝照擡頭看了她一眼,笑道:“馬場油水足,去一趟可以解決半年口糧。”看到她皺眉,他連忙拉拉她的辮子,道:“不過我從來沒殺人,也沒動過其他任何心思。就是擄來的那些姑娘,如果有不願意嫁人的,我也勸着大頭領放走了。”
謝開言面色微緩。
謝照趁機拉住她的手,抿嘴唿哨一下,應聲跑來一名衣甲帶劍的士兵,他什麽都沒說,朝士兵點點頭,那人拱手施禮,道了聲“遵命”,然後一聲不吭地退下。
片刻之後,小姑娘受驚的哭聲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購買者扯着嗓子的叫罵:“謝郎,你又拿老子的珍珠不當數,要老子放了這小娘子,不怕老子受悶火憋死麽?”
立在柔和素月下的謝照無聲地笑了笑。他牽起謝開言的手,說道:“好了,現在可以進屋了吧?”
“狐貍呢……”謝開言多少有些擔心句狐的處境。
謝照回頭朝她皺了皺眉。“那只狐貍狡猾得很,有吃有喝,虧不了她。”
謝開言心想也是,随着他爽朗的身姿進了石牆院落,木格紙窗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張雪白柔媚的臉,瞳深眉遠,顧盼間,仿似有清波流轉。
屋內原來還有一名麗人,看她衣着打扮,不像是謝照的家眷。竹榻邊豎着一柄鳳首箜篌,她正站在一側,素手輕揮,頓時铮铮之聲從她指尖流瀉出來,充斥了小小的院落。
“阿曼,你先退下吧。”謝照不願放開謝開言的手腕,只朝那女子淡淡吩咐。
名喚阿曼的女子側身施禮,瞧了謝開言一眼,低頭走出屋舍。
謝開言目送她走遠,謝照遮在眼前,阻斷了謝開言的視線。“阿曼是部落首領的女兒,被狄容兵擄來,強嫁給大頭領。新婚那夜,我聽她哭聲,不忍心,救下了她,将她收做貼身丫鬟。大頭領賞我薄面,沒再要她回去。”
謝開言聽後暗自盤算,察覺嗓子有些嘶啞,就不再開口說話。謝照拉她坐在榻上,詢問一些往事。她回過神,啞聲說:“你離開烏衣臺後——”話音未落,謝照就惶急了起來:“你嗓子怎麽了?”
謝開言只得細細解釋一遍,和告訴郭果的說辭差不多。“我被謝飛叔叔逐進荒漠與百花谷,不幸染了毒,快要病死。為了遏制毒發,我服過藥沉睡十年,不日前才醒過來。”
謝照蹲在她膝前,擡眼浏覽她的五官、膚色,雙目粼粼,仿似是化解了冬雪的春水。“難怪我走後,謝族就沒再流傳你的消息,你知道嗎,我找了你十年。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要留下一招謝族飛羽的招式,只盼望着你能找來……”
謝開言抿嘴笑了笑。她的确是通過蓋飛的招式才追尋到了這裏,所以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兩人無聲笑看一刻,都忘記了其餘之事。
謝開言有意抹去往事痕跡,自然不會對謝照說出諸多細節,比如她被封存在煉淵底,比如謝飛叔叔對她的刑罰。謝照在她面前笑着,俊秀的容貌與記憶中阿照的臉重合在一起,都是那樣溫柔,溫柔到只要她不說,他就從來不去追問——他總是默默保護着她的心事,追逐着她的影子。
足矣。
蕭蕭樹影掩映院落,淡月掃過紅木窗格,屋舍內一片寂靜。
謝照将謝開言牽至一旁,整理好了竹榻,點燃安神香,喚她入睡。謝開言問道:“你呢?”他對她笑了笑:“我去安置那只狐貍,免得你時刻放心不下。”
謝開言卷了卷嘴角,琉璃雙瞳中盡傾柔和光彩。他看着她躺下,拉過薄毯掩在她胸口,端詳了一陣她的睡顏,突然說:“小時,我們曾同榻共枕過,要不要今晚也效仿下?”
淡香包裹全身,屋子裏彌漫着秋涼的味道。謝開言本是阖目而眠,聽聞這句話後,忍不住舉袖扇了一下。謝照抓住她的手腕,拉過來放在嘴邊親了親,看見她包得嚴實的袖罩、手套,挑挑眉道:“怎麽穿得這樣奇怪。”
少時由他打點衣裝,謝一能出落得端莊秀麗,十年不見,她竟然胡亂着裝,還在腰上捆了根麻花絲縧。“看來我不能離開你的身邊,否則你連衣衫都不會穿。”
謝照低笑一陣,替她掩好毯子,走出屋舍帶上門。
謝開言平躺在竹榻上,聽着他的腳步走遠,舒緩出一口氣。剛才他的那句玩笑話,她聽了不置可否,其實是不便說出身上的隐痛。她已經服過天劫子贈送的一粒“嗔念”,全身紫色傷痕經絡暗淡不少,蒼白的指尖逐漸有回血跡象。平日裏,只要她控制了喜怒,外表能與常人無異。只是發作起來,就會吓壞身旁的人。郭果在車上看她痛得發抖,禁不住哭了起來,不就是一次見證嗎?
晚風輕輕地吹,送來草木之聲,還有一股若隐若現的香氣。
謝開言立起腰身,在竹榻上盤膝坐好,再吞了兩粒玉露丸,才啓聲道:“進來吧。”
白衣阿曼拖長着一道美麗的影子走進屋舍。
謝開言擡眼輕問:“你在樹下站了一刻都不忍離去,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阿曼走近鳳首箜篌前,伸出纖纖素手,一寸寸撫摸着琴轅,大有憐惜之意。她的容顏無疑是美麗的,淡色唇瓣又那麽妩媚,輕輕一抿,就要吐出情人般的呢喃。
“這架箜篌陪了我七年,每次月升,謝郎總是輕輕撥響弓弦,彈奏出很好聽的曲子。我站在窗外,看着他的影子,從來覺得沒有這樣歡喜過。謝郎憐我孤弱,教我箜篌,教我武功,對我沒說過一句重話,沒給過一次臉色。我呢,為了留在他身邊,自願做了一名婢女,在他神傷時,替他斟酒,陪他說話解悶,聽他講着謝一的故事。等他累了,我才敢抱住他,一次次撫平他眉上的皺褶。”
☆、秘密
謝開言靜坐不動,默默注視着阿曼。
清涼的晚風吹來,拂亂了阿曼的一頭青絲,飄蕩至她的眉眼上,升起一種妩媚的顏色。她抿唇看着謝開言,眼底帶着淡淡的失落,像是無辜的春水劃開了碧波,讓人不忍直視。
“我守了謝郎七年,無怨無求,甚至願意委身下嫁,只求他多看我一眼。他始終禮貌待我,我忍不住在想,故事中的謝一究竟是何許人,生得何許模樣,竟然要他念了七年,對我這樣冷落。不過現在看來,我的想法有些好笑,因為你也不過如此。”
謝開言垂袖端坐,沖她微微一笑,心內辨析言語的真假。
阿曼輕慢地削了一眼,道:“謝郎重情,有時脆弱得像個孩子,希望你好好待他。”
她的言談既有傷感之意,又有交托之情,垂下的眼睫簇簇抖動,增添了幾分凄迷,似那庭院裏的花兒。然而謝開言始終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神色如此淡然,就像是在旁觀別人上演一曲悲歡離合,內中種種與她自己毫無牽連一般。
阿曼垂眸睇視謝開言的反應,咬唇一下,走到竹案旁,取過常置的清酒,仰頭喝下兩盞。淡淡紅暈很快爬上她的臉頰,她的眼眸更加迷離了,絲絲纏繞的目光瞟向了鳳首箜篌之上。
“謝郎時常站在院外面對南方一動不動,我為了譴他悲傷,總是彈奏這架箜篌,直到他聽見熟悉的南調回繞在夜空裏,才能回頭對我笑上一笑。”
铮地一聲輕響,她撥開了弦樂,淡然道:“可是,我為什麽輸給了你這個什麽都不用做的人?”她輕輕垂下冰晶雙瞳,淹沒掉一絲淚痕。爾後不勝酒力一般,伏身傾倒在坐墩上,如同委地飄零的花瓣。三千煩惱絲水瀉一樣披散開來,遮住了她的嬌柔眉眼,無論怎麽看,她都是弱不勝衣之形,平添他人的愛憐。
謝開言不由得說道:“果然是個美人。”
阿曼輕舉一盞酒,從雪白宮紗袖口露出一截皓腕,杵在了謝開言面前。“知道這種苦澀的滋味嗎?喝下去,這是你欠我的。”
謝開言想了想,依言接過杯盞,垂袖遮住杯口,滑入寒蟬玉,然後合着酒水一起傾倒入嘴中。
阿曼細細看着她,笑了起來。“什麽味道?”
謝開言突然垂首,簇簇輕顫起來。“酒裏……有毒?”
阿曼呵呵低笑,站起身,伸出纖秀手指,沿着謝開言顫抖的眉眼、嘴唇掃下來,用尖利的指甲削出一絲涼薄之氣。
她在等着藥效發作,而實際上,謝開言似乎比她預期中的要單弱多了。
謝開言蒼白着臉色,啞聲問道:“為什麽?”
阿曼卻不答話,托扶住謝開言的雙肋,将她帶進屋外兩丈遠的青牛車裏,鋪開早就準備好了的草席,将她裹成一團,讓人看不見頭臉。
謝開言的身子軟綿綿的,呼吸也遲緩了許多,面對這些症狀,阿曼笑得很滿意。
謝照去了池塘邊的高臺,狄容族人盡數圍在大頭領身邊,從屋舍到村尾,都被肅清了道路。即使偶爾有兩個哨兵走動,詢問阿曼為何夜半出行,都被她輕易打發了開去。試想謝郎身邊的侍女頭銜,絕對能讓狄容失去戒心。
青牛車朝着關外流沙原駛去,沿途風沙呼嘯,月色籠罩丘陵,慘淡得不含一絲人煙。阿曼只是悠然,靠坐在車轅上,放眼望着無限粗犷的北疆風光。
謝開言不聞聲息,靜靜躺在草席裏,車子颠簸得狠了,她才低緩地呻吟一下。阿曼笑得越來越開心,扒開草須,仔細看着她的唇形,辨認道:“為……什麽……這樣……對我……”
“為什麽?”阿曼輕慢一笑,道,“自然是為了謝郎。”
謝開言兩顏酡紅,迷迷糊糊地閉着眼睛,掀開她的眼皮,還能看見她的瞳色散漫開來,像是綻放了殘花敗蕊。
阿曼冷眼瞧着,哼了聲:“你恐怕忘了我罷?我曾經是你們主上身旁的齊美人。”
謝開言掙紮說道:“不……可……能……”
阿曼突然心生怨恨,将草氈拂下,唰地一聲遮住了謝開言的臉,眉間的厭惡之色才能稍稍好轉。“十三年前,我那當部落首領的父親為了求得一時富貴,将十六歲的我和十四歲的妹妹送給了華朝皇帝,供他淫樂。狗皇帝好色,夜夜奸宿在我宮中,我為了保護妹妹不被他糟蹋,求助于太子沉淵。太子當時未曾掌權,僅是白衣身份,他施計救出我妹妹,帶進了太子府。我感念太子恩情,主動向府中第一總管修謬先生投誠,先生責令我蠱惑皇帝,擾亂後宮,方便太子在外舉事。傳聞太子一諾千金,得到他的誓言之後,我便死心塌地留在宮中,以色侍奉皇帝。狗皇帝的身子被淘空了,很快就病倒了,将首戰兵權轉交給了太子。不久後太子便準備南征,賜我大量珠寶,放我出了華朝。”
謝開言依然不動,沒了聲響。
阿曼拂開眼前飄散的長發,在夜色中慢慢說道:“臨走之前我去了太子府,喚妹妹同我一起回家。沒想到不過三年,妹妹便執意要留在太子身邊,不肯離開。修謬先生又找到我,許以榮華富貴,要我輾轉奔赴南翎國,繼續侍奉南翎皇帝。我已是不淨之人,虛度十九載光陰,早就看淡了這些虛名,只覺活着也沒什麽意思。可是妹妹跪下求我成全,我看着妹妹流淚的臉,突然覺得親人也不過如此,于是自暴自棄地去了趟南翎,獻歌獻舞,博得皇帝歡心,很快便得到了‘美人’封稱。那個時候,我在心裏怨恨着一切男人,恣情歡樂,纏住皇帝,不讓他分心管理朝政。宮中但凡有勸谏之人,我便狀告一聲,故意引得皇帝滅了那人滿門。聽到這裏,你是不是很痛心,覺得你們的皇帝簡直是豬狗不如,平庸昏聩至極?沒錯,這話就是這樣說的,因為在朝堂之上,我唆使皇帝罷免蓋行遠将軍職務,将蓋家主公扣押起來,那皇帝竟然也聽進去了,氣得蓋家公大罵,說的剛好就是這句話。”
提及南翎慘痛往事,如果說謝開言先前還有所懷疑,在草席裏盡力掙紮過身子,那麽這個時候的她,似乎已經接受了這個故事,因為她一動不動,靜悄悄地沒發出一絲聲息。
阿曼偏過臉,看到她是這副模樣,突然揚起馬鞭,一道道抽打在她那裹了草席的身上,眼中沒有一絲憐憫之情。她兀自打了一刻,又恨恨說道:“男人都視我為玩物,我為何不能将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恨妹妹,恨修謬先生,恨兩國狗皇帝,恨你們一切人。所以我要報複,報複我能報複的一切人,讓你們陪着我一起痛,一起哭。”
晚風吹送,漫卷芨芨草,發出簌簌輕響。青牛蹄掌踏進黃沙土地,傳來篤厚的回聲。阿曼邊說邊笑,邊笑邊哭,不時縱情歌唱,又随手拉下孤苦伶仃的野花,插在草席之上。她哼唱着什麽,像是哄着小童睡覺的歌謠,在夜風中蕩起清亮之色,妝點一路寂靜的車程。
“只有謝郎……只有謝郎是真心待我好。”阿曼哭鬧了一會,眼波變得迷茫起來,癡癡念道,“他是個幹淨的男人,眼裏沒有一點欲念,對我無所求,憐我孤獨,從來不問我出身……就算我以往那麽惡毒,他也從來不會去懷疑我……”
她陷入了回憶之中,絮絮說着,南翎國破之後,她拒絕登上修謬為她置辦的軟轎,一人孤身回了沙漠。再後來,她就遇見了謝照,甘願被俘,只想留在他身邊。只是沒預料到的是,謝開言來了。而且這個待售的陪嫁丫頭,竟然是謝照嘴裏常念叨的謝一。
在謝照的故事裏,謝一保持着少女的樣子,朝氣又蓬勃,每天騎馬跑過長街,引得他在後面追趕。
她本是華朝供奉,對南翎國典故了解不多,也沒有心思去打聽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
難道這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很諷刺是吧?”阿曼撇過臉,瞧了瞧死沉沉的草席一眼,道,“我去南翎國不久,你已經遠赴華朝,只傳說死在了太子手中,是以我們未曾有機會見面。當時的我真當你死了,‘幫’你一把,禍亂完整個南翎,算是報了謝族滅族之仇。你應該感謝我,不是我收拾了那個昏庸的皇帝,至今,你們還得盡心盡力輔佐他,受他的窩囊氣。”
阿曼無需附和,自然地低下腰身,扒開草席,對着謝開言白中泛紅的臉冷笑:“所以說,你最終欠了我的恩情。那麽我要你死,你就得乖乖去死。”
夜風鑽進草席之中,撫摸着謝開言冰涼的身子,過了片刻,臉頰之上的紅暈逐漸消散,她寂靜無聲地平躺着,面容遠似硯玉。
阿曼凝神看了一會,觸摸謝開言的鼻尖,突然尖叫起來:“謝一,你竟敢睡着!”
可是,為什麽毒藥沒能發揮作用?
她頓時慌亂起來。
淡月無聲,流沙原遙遙在望,晚風吞吐沙子,吸附成一個個漩渦。
謝開言在素月銀芒下,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瞳猶帶斑斓星輝,冷冷折射出一片流離光彩。阿曼吃驚,抽出頭上發釵,狠狠朝着她的胸口紮去。
謝開言的身子如同一尾青魚滑了開去,阿曼再撲,她再退,青牛車頂棚喀嚓一聲輕響,已被她出掌擊破。
“為什麽?為什麽?”阿曼的眼裏泛起淚水,像是成串的珠子珊珊滾落。
謝開言揮袖,只出一招便制服了阿曼,淡淡說道:“我只醉酒,不曾中毒。”
阿曼捧住臉龐,雙腿一軟,跪坐了下來。“難怪你如此放心大膽喝下我的酒。可笑的是,我還以為我得手了。”她的雙肩不住抖動,晶瑩淚珠源源不斷從指縫滲落,發絲在夜風中不堪嬌柔,微微拂動了開來。
冷月下,她的身姿依然那樣美,那樣無助。
謝開言伫立一旁,冷淡地看着她。
阿曼膝行過去,伸出皓腕,拉住了謝開言的裙角。仰起臉來,便是絕世驚俗的容顏。“謝姑娘,求求你,放過我吧,我一定離開謝郎,走得遠遠的。”
謝開言垂眸看她,嘶啞道:“阿照不是理由。”
阿曼為着這道粗粝的嗓音稍稍怔忡。謝開言又道:“放下你的手,別動禍害的心思了,我知道毒藥粉末還藏在你的指甲裏。”
阿曼頹然垂下手,跪坐在沙池之旁。
謝開言注視着緩緩流動的沙子,沉聲道:“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阿曼仰頭,嬌麗容顏已經染上一層灰敗之色,如同花枝頹靡。她咬緊嘴唇,沁出一絲血跡,才讓神智清醒了過來。
“我願意用一個秘密換取我的性命,相信只要涉及到你現在的敵人,你昔日的戀人,這則秘密就會變得很有吸引力。”阿曼急急說道,盯着謝開言,查看她的反應。
謝開言冷淡依舊,道:“事關葉沉淵麽?”
阿曼點頭。
“不感興趣。”
阿曼睜大眼睛,道:“怎麽可能!”
謝開言伸出手指,掐住阿曼的脖頸,淡淡說道:“即使知道了,能換回我十年光陰麽,能換回我謝族五萬弟子麽?”她的手指逐漸收縮,勒住了阿曼的呼吸,臉上的冷淡沒有改變分毫。
阿曼的瞳仁散亂起來,麗顏憋得通紅。
謝開言道:“你做出如此多的禍事,導致蓋家被滅滿門,罪當誅。所以,對不住了。”她提着阿曼的脖頸,手指傾入內力。
阿曼掙紮不停,發出嘶嘶悲鳴:“放……了……我……有……話……說……”謝開言不為之所動,她扒拉下腰畔所系的小箜篌,朝着謝開言砸去。
雙掌大小的小箜篌滾落沙土之中,回擊噌噌弦鳴。雅樂能喚醒文人的記憶,還能承載數不清的纏綿情緒。謝開言念及阿照對阿曼的寬厚,長嘆一聲,當真放開了手。
阿曼大口呼吸,顫抖道:“你——不是人!”
謝開言挑出兩枚玉露丸送入口中,說道:“不是人又怎樣,茍延殘喘地活着,還完所有的罪過,就能解脫了。”
阿曼越發顫抖個不停。謝開言瞧着她,淡淡道:“今晚你先走一步,十年之後,我便來尋你。”
阿曼冷笑:“你倒是說得輕巧。”
謝開言掀開袖罩,露出一截遍布紫色經絡的手臂,道:“我中毒已深,以功力壓制毒血流通,最多能活十年。”
聽到謝開言暢快地說出隐秘,阿曼卻是後退一步,深知今夜,就在這方她原本想埋葬謝開言的沙池之旁,謝開言一定不會放過她。
果然,她又聽到那道冰冷的嗓音在催促:“有什麽事情請吩咐。”
阿曼流着淚,交代了三件事。
一,對謝郎瞞住她的過去,就說她已經離開了關外,遠走他方,免生挂念。
二,讓她幹淨地死。
三,委托葉沉淵照顧好她的妹妹齊昭容。
美人哭泣的模樣也是極為凄麗的,襯着雪白膚色,一種悲憫之情無限擴散開來,袅袅湮沒于風霜中。阿曼不住地哭,擡眼緊緊瞧着謝開言。
謝開言沉吟一刻,道:“我可以答應你前兩項。”
阿曼嘶嘶悲鳴:“如果你不答應我全部的事,我就詛咒你不得好死。”
謝開言失笑:“我本來就不得好死。”
阿曼冷冷睥睨着她,掀開淡色雙唇,緩緩說道:“你還不知道吧,十年之前,太子沉淵曾經找到華朝卓太傅,替他——”一陣風沙吹來,飛舞起她的宮紗衣襟,将她口鼻盡數捂住。她咿咿嗚嗚說完,一點微末之聲,全部吞入風中。
謝開言仔細辨別,聽不見後面的字句。但她注視着阿曼的唇形,隐約猜出幾字,遽然蒼白了容顏。
阿曼呵呵輕笑,道:“這就是我回報給你的東西——太子沉淵的秘密。”說完,她舉起金釵,毫不猶豫地插進自己脖頸。她的美麗、她的生命在緩慢流逝,她還在慢慢欣賞着謝開言的臉色,嘴角的笑容怎麽也抑制不住,似乎昭示了她的得意內心。
即使死,她也不會放任別人舒适地活下去。
謝開言一動不動伫立,在銀霜下在風沙中兀自控制氣息的翻滾,撲地吐出一口血,才回過眼眸。腳邊的阿曼已經沒了呼吸。她抱起她的屍身,替她擦淨頸中血,将她輕放
在草席之上,推入了沙池。沙粒滾滾吞吐,吸附住素淡清輝的身子,托舉着她沉入深處。
謝開言拾起小箜篌收置進牛車,沿着不遠處的山丘走動一周,采集了一束零星野花,以絲線系好,輕輕放到沙面上。晚風吹拂着小小花瓣,似不解風情的手指,撥動那株低微的生命。她站了一刻,看着月色西沉,銀霜漸冷,才出聲喚道:“果子,來了就出來吧。”
郭果拉住胸前垂落的發辮,咬着嘴唇,從小山丘後走出。
謝開言正視她,輕問:“老虎呢?”
郭果撲過來,抱住謝開言瘦削的後背,大聲道:“那女人已經死了,你還傷心幹什麽?”
謝開言知道她來得晚,只看到阿曼自殺那一景,并未解釋什麽,只是說:“你的豆包呢?”
郭果脫下外罩的披風,将謝開言圍起來,說道:“我放他進了沙棘林,讓他自己覓食。”
謝開言再詢問兩句,郭果一一作答,口齒伶俐。比如送回被搶掠的女孩後,一路順着往日的記憶尋來,反正狄容是不輕易挪窩的,剛好就在流沙原碰到了她,看她失神地站在沙池旁……
最後,謝開言瞅着果子妹妹玫瑰花色的臉頰,問道:“還記得我小時候教你的歌兒嗎?”
郭果撅嘴:“記得。一一最小氣,只教我那一首。”
謝開言摸摸她的發辮,嘆息道:“唱出來吧,送這個姐姐最後一程。她畢竟愛着她的妹妹,為着她的妹妹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郭果牽起謝開言的手,轉身走向牛車,果然清亮地唱了起來。
“連綿的山峰高接雲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的游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繞之中。”
☆、守候
月正淡,酒正濃。
高臺一側,黑袍謝照靜坐于斯,銀霜鍍上俊秀輪廓,冷淡得不起一絲波瀾,自然能震懾全場。句狐有了他的照應,才能避開狄容部落那些不安分的手,扯回蔽胸的衣襟。大頭領喝得醉醺醺的,噴着酒氣,朝着她的脖頸啜飲。“美人別走——今晚洞房——”
句狐皺起秀眉,一把避開,嘴裏還嫌棄地說道:“就這破村子破瓦罐的,還想留住我?太窮的地方,我可住不下。”
大頭領色迷迷地摸着她的手背,湊過嘴,親了一記。“美人,美人,你想住在什麽地方,本大王都能依你。”他眼裏的美人橫眉怒對,抽回手,還拈起羅緞裙裾起腳踢了過來,他呀喲一聲,趁勢軟趴趴地倒在她腳邊,抓過那只纖秀的腳踝,送到嘴邊親了親。
句狐怒不可遏,擺弄着足踝,一陣亂踢亂罵。“別弄髒了我的裙子!這是華朝最大的秀衣坊裏做出的款式,你這窮地方根本買不起!”
大頭領撚了撚裙裾邊的花紗,手感飄渺若霧,隐隐帶着蘭花香氣,不由得癡笑道:“果真是好料子,美人身上可真香啊。”
句狐坐在虎皮椅上,将裙裾理好,伸出粉紅緞面的繡花鞋,踩住了大頭領的背。“你才瞧着我穿一套衣裙,就醉得不省人事。如果你去了馬場,看到華朝第一公子的富貴,怕是一輩子都要流口水。”
大頭領匍匐在秀美的足底,擡起醉蒙蒙的眼睛,道:“華朝第一公子的富貴?那是誰?”
句狐其實知道這句話并不對,但在來途之上,謝開言彈着她的額角,木着臉對她殷殷教導,一對琉璃雙瞳冷漠地盯着她,模樣十足可惡……當下,她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字一句地背出謝開言教會她的話。
“卓王孫是當今華朝新貴,有錢又有才,很得太子的寵信。卓家統攝九州陸運,每天花費的開銷多達數萬,随便從身上套個玉佩拿出去賣,也夠連城鎮一年的口食,身上穿的衣衫,金絲藻秀,值千兩銀子——”
大頭領酒色迷蒙的眼睛突然亮了不少。“你說的卓王孫現在哪裏?”
斜挑着眼睛念了半天,句狐猛然想起謝開言還曾經說過什麽“九牛一毛”之類的文詞,但她已經一口氣說過譜了,自然不好把講出來的話塞回去。所幸的是她把大頭領已經釣上鈎了,等會回去也好交差。
“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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