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10)
城鎮。”
句狐晃蕩着長腿,踢着繡花鞋,啪嗒一聲正中大頭領腦門。大頭領涎着臉撲過來,引得她一聲尖叫,跑向了謝照那邊。“小謝要你保我清白。”她蹲在謝照身後,探出個腦袋,捅捅他腰側,悄聲說了句。
大頭領摸摸肚子站起來,道:“謝郎,這個女人是我的,你要不得。”
謝照抖開膝上衣襟長身而起,微微笑道:“既然是大頭領的夫人,我自然不能要。不過大頭領太心急了些,唐突了夫人,等會兒只怕進不了洞房。”
他笑着周旋幾句,大頭領見着嬌滴滴的美人粉面敷紅泫然欲泣的模樣,早就咧嘴笑了起來,首肯了他的提議。
句狐也參與了投壺游戲,以示中原女子的文雅。大頭領耐着性子玩了幾局,不住地說:“這樣不唐突了吧,那美人随我洞房吧。”句狐不理他,趁他失矢,再灌下兩壺酒。最後,他咕咚一聲徹底軟在了椅子下。
句狐搖搖晃晃站起,睜着迷蒙的大眼睛,看向謝照,道:“大小姐人呢?”
謝照端坐不動,拾起案幾上的箭矢,捏穩端首,朝着壺口投擲去。烏黑的光彩掠過,第一箭的端首撞開壺內殘餘箭支的尾部,将它利索地剖成了四瓣。震碎的木屑條飛跳起來,不偏不倚彈上句狐的額頭。
“哎喲。”句狐捂住額頭,眼淚快要流出來了。
謝照不等她反應過來,又投出了第二箭。不出意外地,越來越多的飛屑條似彈跳的竹篾,叮叮咚咚在她額角耳下刷出了紅痕,像是敲打着琴弦。
句狐邊躲邊叫:“為什麽!”
謝照道:“讓你長個記性。”
句狐抓起一把壺箭朝着謝照扔去,說道:“我記性好得很。”
謝照揮袖扇落飛撲過來的箭矢,冷淡道:“我要殺你易如反掌,只是謝一不準。下次再聽到你笑我男生女相,長得陰柔,打破的就不是你的額頭了。”
句狐撅起嘴,哼道:“又是一個開不得玩笑的。”看到謝照眼睛掃過來,連忙捂住随風飄散的青絲,跳下了高臺。
狄容臨時落腳的村子荒蕪衰敗,池塘邊長着齊腰高的蒿麥。句狐找了半天,才看見一間算是完好的土磚屋,鑽進去,倒頭就睡。謝照慢慢跟了過來,長身而立,守着斷壁上的殘門。瘦瘠的樹枝抖落一地銀霜,冷月斑駁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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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句狐猛然醒了過來,看到破窗外一動未動的倒影,得意地笑了起來。“原來他這麽聽小謝的話,竟然寸步不離地守着我。”她拉起绫羅袖口,掩嘴打了個呵欠,軟着腰身朝蒿麥地裏走。
謝照自然跟在了後面。她突然轉過身,用袖口抹着唇上的胭脂,嬌笑道:“唉喲你個死人,女孩兒內急也要跟着麽。”謝照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背手離去。
方便之後,句狐貓着腰摸出蒿麥地,直奔外形保存得完好的屋舍而去,推門走進,正好逮住了謝開言平躺在竹榻上,已然熟睡的樣子。她悄悄走近,屏住氣息,勾起謝開言的袖罩,探頭往手臂上瞧。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掐住了她的脖頸。
句狐駭然,對上謝開言烏黑幽冷的眸子,拼命咳嗽。“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手上的傷勢,壞到什麽程度。”
謝開言放開手指,沉聲道:“事成了麽?”
句狐對着她那稍顯冷淡的臉,點頭。
謝開言靜靜瞧了她一陣,突然挽起袖子,将泛着蒼白色的手臂伸了出來,一點朱紅的淚滴即刻躍入眼簾。
“在找這個?”她運聲問道。
句狐看着那粒鮮紅欲滴的守宮砂,咬了咬嘴,不說話。
“去睡吧。”謝開言又道。
句狐垂頭,道:“就你這兒安全。”
謝開言笑了笑,起身離開竹榻,将床鋪讓給了她。
句狐不客氣地倒在竹榻裏,長發流瀉,如同她的身骨一般,柔曼得沒有依襯。見到謝開言恢複如常面目,她才啓聲輕輕問道:“你教導我唆使狄容去劫卓王孫,有什麽目的?”
謝開言端坐在木椅之中,閉目養神。聽她催促,才以腹聲答道:“依照路程推算,卓王孫應該三天前就達到連城鎮,可我離開鎮子的那天清晨,他都沒有動靜。這只能說明他暗中去做了其他事。”
句狐追問:“什麽事?”
謝開言道:“調度軍隊圍困連城鎮,威逼馬場主交出彩禮。”
句狐輕輕打了個寒顫。“沒必要這麽大張旗鼓吧,不就是一車彩禮嗎?”
謝開言搖頭。“彩禮之事是假,不可侵犯使臣威嚴是真。”
句狐想了想,默認了這個說法。直到現在,她才察覺到有些人的确是不能招惹的,尤其是那些來歷不簡單的人物,好比眼前也有一個。
“你引着狄容去打卓王孫的主意,怕是要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吧?”句狐慢慢想明白了一些事。
謝開言未否認。她的目的有多層,既能轉嫁連城鎮劫道一事的壓力,使卓王孫無暇他顧,又能促使卓王孫出面,以華朝勢力與狄容抗衡,兩方一旦交手,她就能坐收漁人之利。
月落霜冷,紅木窗格輕輕拂進一線晨曦薄色。
句狐歪倒在竹榻裏側,呼呼睡得香甜。謝開言探手,點了她的穴位,拉過毛毯掩在她的身上。謝照看着她的動作,道:“你對這只狐貍倒是很好。”
“苦命人,何必為難她。再者,平時她也幫了我不少,理應回報。”粗而淡的語聲落在屋舍內,穿過一地寂涼的空氣,謝照随即沉默了下來。
謝開言盤膝而坐,正對謝照墨黑的眼瞳,內心尋思良久,才說出阿曼離開關外,遠走他鄉的假話。謝照皺眉,似乎不大相信阿曼的不告而別。
謝開言遞過小箜篌,道:“留作紀念吧。”
謝照接過,伸出指尖,輕輕撥動琴弦,聆聽亘古不變之聲,面色并沒有多麽不舍。
既是無傷感,謝開言也放寬了心,免去口舌勸解。
謝照擡頭,輕問道:“天明你就要走嗎?我們……才重聚一宿。”
謝開言道:“來日方長。”
謝照朗朗一笑,隐沒了面容上的不舍之色,周身便流淌出清冷淡雅的氣息來。
除去與阿照的故人之別,謝開言還親自送走了另外一位親人。當時的果子妹妹無論她怎麽哄勸,就是不駕起青牛車離開。最後還是她拿出族長的氣勢,勒令郭果完成她交代的任務,郭果才抹着眼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流沙原的沙粒依然無情地滾動着,銀月下的山丘依然靜寂地伫立着。郭果站在車轅上,對着她拼命揮手,大聲說道:“一一,你早點到汴陵來啊,我等着你。”
謝開言叮囑果子妹妹完成的任務無非是兩件,一是打探好南翎二皇子簡行之的消息。一是拿走謝照轉交的地下錢莊地圖,找到銀鋪的位置,方便日後行事。
謝照在十年前離開了烏衣臺,帶走謝開言托付的印章和地圖,正值中原大地連年征戰,他無法安全地挖掘出那些財富,由此滞後了十年。
其實上述事情也是謝開言故意支開郭果的理由。因為接下來,連城鎮或多或少會有幾次戰争,她在私心裏,并不希望質樸可愛的妹妹也卷入動蕩中。
天未亮,整個村子尚在沉睡,謝開言帶着句狐離開了狄容的臨時落腳處。善後之事由謝照負責,她并不擔憂。
“記住我的吩咐。”穿過村落,度過流沙原,趟過沒膝的芨芨草地,謝開言忍不住催促謝照返身回去,并提醒他別忘記了她留下的三條計策:以卓王孫為誘餌唆使大頭領偷襲連城鎮;大軍出動時留守後方,故布疑陣;最後的戰役來臨之時,支援蓋家軍。
如果不出意外,三計鎖扣施行,是曰連環。
句狐自夜半就被謝開言點了穴位,聽聞不見外面一切動靜。此時她晃悠悠地伏身馬鞍之上,吊着繡花鞋子,由棗紅馬信步帶走。
謝照伸手抱住謝開言,在她耳邊低緩說道:“你也要記住你說過的話。”
謝開言拍拍他手臂,以示安慰。看到他還舍不得放開,自行鑽出他的懷抱。
“哪一句?”她微微笑了笑。
“來日方長。”
謝照盯住她的眸子,俊秀側臉迎上晨曦光彩,剎那間明麗得不可描摹。他的衣襟飛揚在晨風裏,長發盡數傾瀉,靜立于草間,眉目上清和明淨跳躍出來,直逼她的眼簾。
謝開言恍惚看見烏衣臺前那抹熟悉的守候身影,淡衫似乎就是這樣飄舉着。“阿照……”
謝照微微一笑,果然帶着十年前的印記。“我看着你走遠。”
謝開言回頭,執起句狐馬匹的缰繩,提起裙裾淺淺沒入草叢之中,将背影留給了他。
晨曦下,她走得很遠,直到完全離開了他的視線。
句狐在歸途之中睡得沉穩,難得聽到草蟲鳴叫之聲,均被她的小小鼾聲壓下陣來。
謝開言采了一朵野花,插在她的鬓角,一路護着她走回了連城鎮。遠遠地,葛衣蓋飛站在門樓之上,手搭涼棚展望。
謝開言牽着馬走近護城河,透過大開的角樓大門,還能看到,筆直的街道上正伫立着一道俊挺的身影。氣質不凡,紫衣卓然。
她垂下眼簾,暗道:果然來了。
☆、诘問
蓋飛從門樓上跑下來,年輕的臉映着陽光,小小虎牙都溢出了瓷白色。他撲到謝開言跟前,喜笑顏開,說道:“師父你回來了,看到謝郎了嗎?”
謝開言點頭,在随身布褡裏翻了翻,掏出手帕給他擦汗,低聲說:“卓王孫沒帶軍隊來麽?”
蓋飛乖乖站好,專揀緊要處報告。
“卓公子剛到連城鎮,随行人馬只有十數人,還帶來一個特別漂亮的娘子,好像姓花,以前在趙大肚子家見過。”
“花雙蝶?”
蓋飛忙點頭。
“還有呢?”謝開言将缰繩遞給蓋飛,随着身旁少年郎的腳步,徑直走向邊側之門。她突然察覺到,蓋飛能自發注意到這點,已經說明他慢慢懂事了。因為卓王孫伫立在城池大道上,這樣貿然從正門走進去,有沖撞尊貴公子之嫌。就連剛才,蓋飛也是從邊角小樓溜下來,再興致勃勃跑到她面前。
“馬場主和師父想的一樣,看卓公子沒有動幹戈的意思,馬上鳴鐘示意全鎮人出列,恭迎使臣大人來鎮。”
筆直街道兩旁按劍侍立十名黑甲輕騎兵,均垂首示意。卓王孫面色如常,背對主鎮高樓,紫袍玉帶在秋陽下,濃郁得化不開華貴氣象。馬一紫帶着一行人匆匆走來,淡紫衣衫随風擺蕩,卷起幾絲皺褶。他看着巋然不動的身影,眼光一突,随即匍匐下拜,朗聲道:“降民馬一紫攜衆拜見卓公子。”
關外紛争較多,連城鎮處在風尖浪口之上,馬一紫忌憚卓王孫作為華朝太子的特使身份,首先一句就表明了立場:他們願意做降民,以示歸順之意。但他似乎忘了,他也曾經謙卑地侍奉過狄容,使用的正是這樣的字眼。
身後伏拜衆多衣飾的連城鎮人,卓王孫寂然背立一刻,看着光線明麗的大門外,冷淡道:“免禮。”
馬一紫帶人吃力站起,恭立一旁,溫聲邀請貴客移駕主樓。穿過回形城鎮的邊側小門,有兩條青石馬道,與主街遙相對應。謝開言拉住蓋飛衣袖,面朝卓王孫背影躬身後退,禮節無任何偏頗後,才帶他離開馬道。
蓋飛抓頭問:“師父,你為什麽嘆氣?”
謝開言回答:“馬場主說錯話了。”
蓋飛面露不解之色。
遠遠能瞧見暫住的小木屋,謝開言止步,看着蓋飛虎氣勃勃的臉龐,說道:“華朝重禮儀重尊卑,在古籍中曾記載了一個故事,說是聖人路過陳國,‘不式降民’,不給投降的人行禮。剛才卓王孫還沒質難,馬場主就主動投誠,降低了自己的氣節。所以說,他還是軟弱了一些。”
蓋飛踢飛一個石子,悶聲道:“那馬一紫本來就是個膿包,偏生我哥又很聽他使喚,氣死我了。”
謝開言替他整了整衣襟,說道:“這事你先不操心,準備下三天後的秋獵大會吧。”
蓋飛兩眼頓時亮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師父放心,我一定會贏。”
看他如此高興,謝開言也不禁莞爾一笑:“你必須贏,否則拖不住卓王孫。倘若他走了,我還去哪裏尋一個釣來狄容的誘餌?”
蓋飛又抓頭。“怎麽拖?”
謝開言拍拍他的頭發,嘆道:“我們的小飛天生性格頑劣,不喜歡讀詩書,贏了秋獵大會後,就請你口口聲聲尊奉的‘卓公子’教你禮儀及文化吧。”
蓋飛大聲慘叫:“不要啊師父,那個人很可怕的!”
卓王孫坐在主樓正座內,緋紅羅紗蔽罩輕拂開來,形成一片飄渺的霧。他以官服示人,馬一紫早就換了另一套衣衫,避開了與他相同的采色。座下依次垂首侍立花雙蝶、馬一紫、馬辛、蓋大、蓋飛并随從數名,差不多湊齊了劫道那日的全部人馬。
馬一紫小心翼翼侍奉卓王孫飲茶,用的是上好的青瓷茶盅與重金求購的茶葉。然而卓王孫靜坐不動,讓色澤純透的茶水閑置一旁,絲毫沒有動手揭開杯盞的意思,馬一紫對着他不聞喜樂的臉,擦了幾次汗。
他暗暗着急,不知道怎麽打破廳上的岑寂,偏偏能說會道的句狐又不在眼前。
一向飛揚跳躍的蓋飛也察覺到了氛圍的凝重,不由得擡起眼皮看了看主座,剛好對上卓王孫靜冷的眼睛。
“你叫蓋飛?”半晌,才聽到客人冷淡地問了一句,他連忙答是。
“謝開言是你何人?”
蓋飛大奇,仍垂首回答:“是我師父。”
卓王孫眸中轉過一絲了然之色,此句之後,再無言語。空氣清冷起來,馬一紫侍立一旁,汗水涔涔而下。片刻後,他松開緊皺的眉,低聲對随從說:“去請謝姑娘來。”随從領命而去。
謝開言留在木屋內匆匆洗漱一番,正對着菱花鏡檢查發辮及腰帶,突然聽到通傳。她見周身無誤,徐步走向主樓正廳,摸下兩粒玉露丸服下。
廳內之人見着她來,均是眼露暖色,仿似歷經冬霜雨雪之後,大地逢了春一般,個個都流淌出一絲活氣。
謝開言掃視一眼廳上情況,內心猜得出幾分發生了什麽事,當下不含糊,直接問道:“不知卓公子來連城鎮有何見教?”
卓王孫目視一眼花雙蝶,見花雙蝶會意擡頭,才移過眸子,注視于謝開言的臉龐之上,回道:“讨還彩禮。”
一旁的馬一紫不由得輕輕一抖,心裏不知是喜是憂。好不容易請對了人,能讓貴客開金口,偏偏他的來意很棘手,直接認定是連城鎮劫了道,使用的語氣也是毋庸置疑。
好在廳上還有一個謝開言。
“卓公子恐怕走錯了地方,彩禮是由狄容部落劫去。”
卓王孫冷淡不語。一旁的黑甲輕騎兵士上前一步,出示一截鋼網繩索,朗聲道:“我們查訪過關外所有鐵鋪,得出确切的線報,能夠證明這種特制鋼網只能出自于連城鎮。”他的手裏,拿着的正是蓋飛劫道那日使用過的鋼網殘骸。
馬一紫一聽無法抵賴,身子抖得更加厲害。
謝開言面不改色,輕掠嘴角,道:“公子既是有備而來,請直說此行目的。”
那名輕騎士兵依然代替卓王孫作答,而卓王孫的目光,卻像水流一樣傾瀉入謝開言的雙瞳裏。“太子嗜玉,不能錯失那對玉兔偶尊。”
言下之意即是,其餘等物可以先不追究,一是他們知道彩禮去了哪裏,二是他們在乎的只是那對價值連城的兔尊。廳下侍立數人轉過萬千心思,最先還是謝開言先明白過來。
“想必公子已經知道,彩禮被狄容納作‘歲貢’,強行征要過去的事情?”
士兵答是。
謝開言突然朗聲道:“既然已知狄容侵犯邊鎮連城,為何不發兵庇護本朝子民,免遭外族奴役?”
士兵突遇質難,噤聲。
卓王孫冷淡道:“連城鎮自今日起,才算得上是華朝半個子民。”
謝開言暗嘆一口氣,知道他抓到了要害之處。因為就在兩刻鐘之前,馬一紫才在鎮前主街上臣服于卓王孫腳邊,毫不避諱地做了華朝與狄容的兩姓家奴。
诘問一來一去,這次換成謝開言沉吟不語。
卓王孫稍稍斂了冷淡語氣,開口說道:“可求太子增兵邊營,以待狄容來襲。”
謝開言連忙目視馬一紫,馬一紫對上她的琉璃雙瞳,一愣,仍然怔忡站立。無奈,她只得斂袖正容,躬身朝卓王孫施了一禮:“有勞公子了。”
馬一紫這才明白過來,謝開言将棘手問題丢給了卓王孫,請使臣大人去求援兵。他馬上撫掌而笑,點頭說道:“的确需勞卓公子大駕促成此事。”
謝開言見目的已到,退至一旁,看到身邊的花雙蝶擡起秋水雙瞳望向自己,不禁和善一笑。
花雙蝶連忙斂衽回禮。
廳下還有兩人像是泥菩薩一樣站着不動,蓋大眼鼻觀心,垂首侍立;蓋飛轉動着一雙骨碌碌的眼睛,到處逡視。
馬一紫只覺天大的難題已經解決掉了,連連笑着,固請卓王孫停留幾日,觀摩不久之後的秋獵大會。
卓王孫一雙冰雪般漠然的眸子在衆人面上掃過一遍,最終停在謝開言意态恭順的側顏上,答道:“也好。”
出得廳後,蓋飛纏住謝開言,請她收回那條拜求卓王孫傳授學識的成令。
謝開言微微一笑:“為什麽?”
蓋飛嚷着:“那人實在是太可怕了,連你要說什麽都猜得到,來這之前就教會了身邊的衛士,讓他來和你言辭對峙。”
謝開言抿住唇,拂開他拉住衣袖的手,徑直離去。
蓋飛不依不饒地追上。“師父,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打滾給你看。”
謝開言即刻喝道:“胡鬧!”
蓋飛踢着腳邊的石子,默默地跟在後面。
謝開言停下腳步,站在路旁,等着蓋飛走上前來,嘆道:“小飛,如果你想成為一名有作為的将領,就不能回避學識。你時常纏着我給你講典例故事,卻不知卓王孫真有滿腹才學,能治世安邦,連師父都自嘆比不上。你想天劫子已是百歲高齡,博覽古今之書,尚要在我面前推崇此人,可見此人的才能達到何種境地。我們雖用暗計賺他便利,但有機會恭聽教誨時,一定不要錯失過去。”
蓋飛默然想了一會,才道:“好吧,我一定多努力。”
既然師父有辦法讓卓王孫收下他這個學童,那麽他一定要拖得久一點,盡量多學一點,讓師父刮目相看。
☆、誤會?
連城鎮左側有座幽靜清雅的宅院,竹滴空響,檐掃松風,獨勝塞外絢麗景色。馬一紫将此處灑掃一新,雙手供奉給了卓王孫作府邸。花雙蝶臨時居住在宅院之外的屋舍裏,鋪開軒架、染池,清整側廊及紋木窗,采明麗光線,飛針走線縫制衣衫。
謝開言經過門前的沙棗樹,小心避開腳邊孤零零的花兒,踏着如梭柔荑來到花雙蝶住處。
“花老板在嗎?”
她背着雙手,站在薔薇花架下探頭張望,雲霧似的絹羅布匹随風飄蕩在眼前,将她的身影重重掩落下去。
花雙蝶從側廊轉角匆匆提裙前來,見着她,馬上斂衽行禮。
謝開言連忙退讓一旁,含笑道:“以後不要對我如此講禮,可以麽?”以前在巴圖鎮,花老板待她極親近,不僅替她梳發束衣,還能開句玩笑,在她手臂上掐上一掐。每次對上那雙閃動着光彩的眼睛,她都忍不住笑開嘴角,從心底湧現出一股暖意。
但觀現在的局面,花雙蝶總是矜持得體地微笑:“應該的。”
謝開言不解,摸摸臉,好奇地望着她。
花雙蝶只是抿嘴笑着,雙眼溢滿暖色,神态較之以前,有很大的恭敬禮讓之意。她不願開口點明,謝開言也不勉強她,說了說此行目的:縫制一頂軟氈女帽。
“謝姑娘想要什麽樣的款式?”花雙蝶進屋一趟,抱出衆多布料及花飾,放在石桌上,供來客挑選。
謝開言想了想,道:“漂亮即可。”
兩人坐在花棚陰涼處撐開繃架,以絲線走繡花蝶紋飾,謝開言才繡了兩針,指尖被紮,滴出一小點血跡。她忍住痛一聲不吭,将五指紮得遍地開花,堪堪繡出一幅圖飾,模樣秀颀可依,大體差強人意。
花雙蝶湊過來瞧了瞧,奇道:“謝姑娘,這個不是花蝶吧?”
謝開言斜掠她一眼,道:“是竹子。”
花雙蝶仔細端詳,看着青絲繡線旁浸漬一抹紅暈,暗嘆口氣,面上卻不聲張。她依照謝開言的樣式,繡了一叢更加軒麗的竹子,點綴上兩只翩翩撲翅的紫蝶,素手輕揚,極快縫制出軟氈帽的絹布套飾。
謝開言搬來竹凳坐在她身旁,側頭看着她的動作,內心贊嘆不已。一頂雪英軟氈青絲繡飾的女帽即刻成型,比北理嬌俏的流蘇帽多了幾分秀雅和大氣。謝開言雙手捧過,欲留酬金,遭拒絕後拜謝離去。
花雙蝶覆下謝開言針繡的竹飾絹布,清洗幹淨絲線旁的血漬,熨幹,加了一層緞布墊底,就着竹飾飛針走線縫制了一只錦囊香包。攫取特制的草末花葉填塞其中,錦囊便透出一股淡淡雅馨。
她将錦囊放進袖中,整理衣襟,順着側廊轉到角門,請示後,垂首走入卓王孫的宅院裏。聽到人聲,忙避嫌後退幾步,等候在院牆邊。
卓王孫玉帶輕緩,伫立于疏竹之旁,一襲白袍翩翩若雪,描摹出清俊雅健的風骨。身邊的黑甲騎兵報告說:“邊鎮軍營接到驿站邸報,核實了公子的特使身份,已備好了軍馬,等待公子進一步調度。”
卓王孫聽後即刻答道:“傳我谕令,原地待命。”
騎兵施禮離開庭院,布置信鴿,将密令傳播出去。
花雙蝶遠遠行禮,走了過來,恭順喚道:“公子。”
卓王孫轉過身來,冷淡道:“在廳上,明白我叫你看什麽了嗎?”
花雙蝶始終垂首低看地面,眉目一如既往的溫和。“回禀公子,奴婢自然知曉。”
“說。”
花雙蝶低頭思索一刻,開口道:“謝姑娘身上所穿衣衫不是南方樣式,衽左裾長,繡着鵝黃雪絨,應是北方游牧民族中貴女的通行裝扮。所系腰結精巧耐看,成半月散開,十年之前在南翎國有個名目,喚作‘雙勝結’。”
卓王孫默然伫立半晌,斂起修長墨眉,說道:“這麽說,她是在北邊碰到故人了。”
花雙蝶咬了咬嘴,睫毛簇簇一抖,一絲嘆息掐斷在唇邊。
卓王孫看她一眼,冷淡道:“有話直說。”
花雙蝶暗地鼓了鼓氣,垂首道:“謝姑娘曾在我店鋪落腳,是我親自替她挑選的衣衫。看她的束衣方法,手法極為生疏,可見以前都由丫鬟替她打點着一切。”
“她不會穿衣,這個我知道。”
“公子知道?”花雙蝶愕然擡頭,見着卓王孫緊鎖的眉峰,一怔,馬上垂頭,恢複了恭順姿态。
卓王孫仿似看清了她的疑惑,冷漠道:“以前偶聚,每日清晨都是由我伺候她起床,親手替她穿上每一件衣衫,自然知道她的秉性。”
花雙蝶眼神不由得顫了顫,才知道這位富貴公子為謝開言做到了什麽程度,日後,她又必須如何對待謝開言。
竹葉拂掃秋風,院子裏清冷無聲。
半晌,卓王孫才開口說道:“北邊的故人竟然能讓她放下心防,沐浴更衣,看來交情不簡單。”
他的語聲像雪片撲落下來,遮住了周遭的朗朗晴天。花雙蝶鬥膽擡頭,果然看到了一張黯然的臉,遽時覺得庭院美景遍失顏色。謝開言怕洗澡,她是見識過的,只是此次的改變,似乎讓他也有所松動,那雙眸子裏,明明白白透出一股陰鸷來。
花雙蝶想了想,立刻拿出青竹錦囊,雙手捧上,禀明來歷。
卓王孫拈過,以指尖摩挲繡飾,一直低頭查看,徑直朝內宅走去。“傳句狐。”
花雙蝶連忙施禮離去,尋找陪着謝開言去過關外的句狐。卓王孫的意思很明顯,想從身旁之人找出謝開言經歷了什麽,遇見了什麽人,她明白個中厲害,自然不敢含糊。
草料場旁。
句狐拿着箭矢端首,眯着眼睛看準黑漆漆的壺口,出力一扔,練習投壺游戲。她試了幾次,都未中矢,幹脆左右搖晃起身子,似輕柳擺風,做出盈盈扶不穩纖腰的樣子。
謝開言垂袖走近,出神地看了一會她的玩耍。
句狐還在輕輕地搖,輕輕地晃,三千青絲披瀉身後,漾出一朵墨綢的花。她的腰肢越來越離奇,軟得像一條聞音起舞的青蛇,抖動個不停。
謝開言奇道:“投壺本該穩身穩神,你為什麽搖晃?”
句狐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将我倒放在馬匹上馱回來,颠簸了一路,到現在看什麽都有點重影子,我不晃,怎麽配上眼裏的那些眩暈兒?”說着,她又亂顫着,丢出一枝箭,沒中。
謝開言冷不住臉,笑了起來。
句狐撅嘴道:“找我幹什麽?”
謝開言走到她身邊,從袖中取出軟氈女帽,替她端端正正戴上,遮住了那片雪白的額角,也掩住了一道道由謝照敲擊出來的印子。昨晚從高臺上走下來,謝開言就看到各種淩亂的痕跡,心知狐貍又被欺負了。
句狐聳聳鼻子,說道:“還是小謝待我好。”
謝開言隔着氈帽彈了彈她的額角,說道:“快點養好傷。這個地方,只能我來敲。”
謝開言走後,句狐跑到水缸旁,對着鏡面端詳自己的影子。秀氣的小帽壓住她的發絲,掃出她的墨黑眉眼,頓時,一個清靈秀麗的女郎模樣活脫脫走将出來,逗得她無聲歡笑。
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因為身後有人說道:“卓公子喚姑娘廳前聽差。”
花雙蝶的邀請雖然客套,可是句狐站在青磚寂冷的大廳前,石階下,非常後悔跟了過來。
卓王孫的白袍岑寂而鮮明,穩伫廳中一刻,無論秋風怎麽吹拂,他的衣襟竟然沒有一絲顫動。
“公子有何見教?”
句狐本是擡頭直視他,怔怔望着霜天眉目,似乎找到了一絲熟悉的影子。但是對首之人的目光太過冷漠,膠着在發頂小帽上久久不散,句狐怔立一會,突然察覺到了遍身的涼意。
謝開言親手替她縫制了氈帽。
在山道上,她就看得出來卓王孫對謝開言另眼相待。
再說自己又是……那他會不會誤會了?
句狐總算清醒了過來,咳了咳,剛要開口再問一遍,對上卓王孫的眼睛,立刻又忘了詞。
半晌,卓王孫才冷冷說道:“你有什麽要求?”
句狐突聞此句,驚愕不已:“什麽?”
“作為交換。”
面對那雙陰鸷的眸子,句狐卻不敢再問了。
廳前的花雙蝶福了福身子,輕輕說道:“公子想知道謝姑娘去了關外之後遇見了什麽人,發生了什麽事。你若是告訴了公子,作為回報,公子能答應你一個要求。”
句狐再看了看卓王孫的臉,不敢不應,躊躇一下,道:“我自從六歲起游走民間,看多了稀奇古怪的東西,唯獨對汴陵太子府的山水庭院忘不掉,想去那裏小住一月。”
卓王孫負手而立,冷冷道:“準了。”
句狐喜出望外,道:“真的嗎?”
花雙蝶輕輕一咳:“卓公子怎會欺騙你?趕緊說吧。”
句狐彎嘴笑了半天,在眩暈感中,細細說了一遍謝開言巧遇謝照之事:高臺上謝開言待估被救、謝照抱住謝開言突圍、謝照聽信謝開言的吩咐守她半夜、似乎還有原野上的送別……那時她被點暈了,不過猜也猜得出來,謝照肯定舍不得放謝開言走。
她慢慢說着說着,突然覺得院子裏太靜了。擡頭再看,卓王孫已經走出了前廳,站在了青瓦檐下,陽光拂照着他的雪霜眉目,絲毫不能撼動冰封千裏的眸色。
他徑直從身邊離去,衣袂卷起一陣寒風。袖口才掃到石桌側,如同刀劈一般,切了一角下來。
句狐駭然。
花雙蝶皺了眉頭,細細喚道:“姑娘,今日之事千萬不能洩露出去,否則公子大不喜,再來找你算賬,你可抵擋不住。”
句狐看看豆腐般脆弱的石桌,再看看花雙蝶的臉色,最終點了點頭。
花雙蝶又請人新置一張石桌。
句狐慢慢走過去,按了按桌面,發覺比較緊固後,暗嘆一口氣。“關外的大理石材質,不會這麽容易碎吧?”
☆、冷落
秋陽傲空,卓王孫只身離開庭院,雙袖斂住了冰雪之氣,迎風走向前方。身後甲衛急匆匆趕上,惶急喚道:“公子,你去哪裏,可要侍從?”
卓王孫駐步,沉吟一下,說道:“傳密令給太子府休謬總管,徹查謝照此人所有消息,用快件送來結果。”說罷,他便舉步離去,留□後之人愕然。
連城鎮古樸靜寂,橫卧在黃沙俨然的關口之外,正鎮定地等待着。鎮中婦孺早起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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