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14)
狼撲出,和身後追趕的火牛形成一種奇奇怪怪的局面。
沖撞車轟地一聲沖進了大門,兩側有刀斧手埋伏,挑斷狄容步卒手腳,更有不怕死的子弟兵,将門扇緩緩合閉,即使被長矛戳穿胸膛,他們也要身後的手足踏着他們的屍骸而上,盡數吞沒掉首批進攻者。
大門幾經關閉,門口處已經不見沖撞車蹤跡,只留下大灘血水。
“太邪門了!難道真的有埋伏?”
狄容騎兵疑慮地打量左右,策馬奔過吊橋,沿着城牆四散而走,不敢進正門。城頭不斷有飛石箭矢并各種利器擲下,他們的征程并不順利。謝開言找來一副弓箭回到城
頭,與其他箭手并肩作戰。嗖嗖嗖震弦聲不斷,她只看得見底下漫布的敵人頭腦,箭箭飛撲出去,必定取人性命。
沙塵滾滾的戰場上驚起老鴉聲叫,各種呼喊混雜在一起,直殺得血色遮天。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冷淡的氣息,伴随着一絲淡淡的飄渺熏香,她正要回神,兩只微溫的手指按住了她的頸側,封住了她的穴位。
若在平時,謝開言決計不會輕易中道;只是現在,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陣前,不曾提防後背的來襲。
謝開言一陣眩暈,身子微微後靠,杵在了卓王孫胸前。他伸出左臂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接過她的長弓,棄之一旁,語氣仍然那麽冷淡。“不用那麽緊張,我全部依了你就是。”
紫袍袖口散發一股熟悉的安神香氣,令謝開言幾欲放松全身,在他懷裏沉睡不起。但她竭力保持最後一絲清明神智,聽到耳旁傳來弓箭手驚喜的聲音:“太好了!狄容兵好像怕不過,已經開始撤退了!”
另外有人聲喧雜,訴說着原委。“左邊突進一彪人馬,看着好像是巴圖守軍……”
“真的是華朝軍旗!”
“沒看錯吧?”
“錯不了!”
“原來是使臣大人暗中調了兵幫助連城鎮……”
卓王孫既然肯出手,調來巴圖守軍,就表示華朝不會坐視不管連城鎮的死活,至少,謝開言希求的兩方戰局已成定勢。日後,她可以帶着蓋家軍退居二線,推動華朝與狄容正面對決,也不算辱沒了“連城鎮打敗狄容”的名聲。名聲一旦成立,她所要求的減稅立身的提議才有先行之機。
Advertisement
想到這裏,謝開言緩緩阖上眼簾,放松心神,歪頭倒向一旁。卓王孫将她打橫抱起,在衆人面向城前的喧嚣聲中緩步走下門樓,來去自然如風。在巨大的勝利之前,即使有幾人觀察到了後邊的動靜,但也只是笑一笑,投身到更熱鬧的呼喝中去。
卓王孫穿過遍地丢棄的器械矛戟,沿着側樓邊道回到左鎮,徑直走進院落。安頓好謝開言,他走出廳前,靜立一刻,最終對着待命的兵士說道:“将人馬撤回來,不必追趕謝照。”
此刻放走謝照,一來避免打草驚蛇,二來算是讓謝開言醒來後能夠心安。
兵士不明原由,稍稍踟蹰:“如此大好機會……公子為何不動手……”卓王孫看了他一眼,他馬上噤聲,擡手施禮,大步走出院外,趕着傳遞谕令。
只有随侍一旁的花雙蝶澱了澱眼神,猜測着,狄容未滅,公子怕是在等那最後一個時機。當然,內心想法她也不會輕易說出口。耳邊傳來卓王孫冷淡的聲音:“待她
醒來,不可露出異狀,就如往常一樣。”
花雙蝶連忙颔首稱是,看着卓王孫走進內室。
☆、夜會
謝開言在睡夢中并不安穩,她的思緒一直停留在煉淵底,随着雪花一起紛紛揚揚。長達十年的冰封生活,迫使她遺忘了很多東西,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腳邊的那道極光,非常亮,非常冷,每當細小的、幾乎看不見形狀的光束落在裸足之旁,她便知道,天地間又轉換了一個晝夜。
那個時候她想的最多的就是——這肯定是一個夢。等她睜開眼睛,苦寒而枯燥的日子就會不見了。可是她努力地擡起眼簾,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發現面對的依然是茫茫雪川,陪着她的依然是無邊無際的孤單,長此以往,她放棄了憧憬,放棄了希望,就沉入到最冰冷的睡夢裏,閉目塞聽,心神漸漸地渙散了開去。
所以很多時候,她都區分不了現實與夢境的差別,因為給她的感覺都是一樣,切膚的冷。
卓王孫立在床邊,低頭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夢魇,他返身走到桌案前,撥了撥瑞獸銅爐,讓更舒适的安神香氣彌漫在床帏之間。他安靜地站在屏風一側,等了片刻,
極淡的熏香落在謝開言發上、衣衫領口,像是杏花在春風裏化散,撲進了她的睡夢,她聞着熟悉的香味,果然平靜了下來。
卓王孫解開謝開言包裹得緊密的袖口,褪下她的手套,伸出兩指探向了她的脈絡。指尖傳來的感覺還是那麽冷,低眼去看,蒼白的肌膚上泛着淡紫色的經絡,像是孱弱而瘦瘠的西門河。由于服下了第一顆“嗔念”,她的毒性退了一點,皮膚顏色顯得淺淡,可是她整個人,并未表現出有多大的歡喜,現在睡着,依然那麽安靜。
卓王孫捏住謝開言的手腕,靜坐床側,聽着她的心跳與呼吸,看着時光流逝過去。薄薄的暮色從窗格裏斜映進來,地上浮起一層淡霜,他坐了很久,始終沒改變姿勢,直到要整理好她的衣衫袖套時,他才回頭看了一眼。
她的夢中沒有呓語,除了眉尖的顫抖,一切都很安靜。
卓王孫走出內室,花雙蝶一如既往等在了門外,他簡短交代幾句謝開言的生活習性,離開了府院。從遠處的秋獵場裏,傳來一陣隐約的喧嚣,再過半個時辰,馬場主會為了戰争的勝利,幕天席地燃放盛大的煙花。
花雙蝶輕輕走進寝居,關上門,站在屏風一側。過了一會,謝開言就醒了。
謝開言睜開眼睛,看到錦緞床幔,心神還有些茫然。她坐在床沿慢慢回想,花雙蝶并不催她,更不會發出一絲聲音。她低頭想了一刻,才察覺所居環境與平日的不同,處處透着一股雅致氣息。
花雙蝶抿嘴笑了笑,道:“謝姑娘每回起床都會這麽迷糊嗎?”好在公子有言在先,否則她不懂內情,貿然走過去,肯定會驚擾到謝開言。
謝開言這才發
現屋裏還有一個人,擡頭說道:“這裏是卓公子的府邸?”
花雙蝶點頭:“公子将你帶了回來,安置在偏房裏,讓你好好休息一會。”
謝開言皺了皺眉,道:“在衆人面前私自帶走我,希望不要有下次。”
花雙蝶嘆道:“謝姑娘可曾想過,公子這樣做的用意?”
謝開言站起身,繞過水墨畫卷鑲嵌的屏風,就着仆從送進來的溫水與茶盞,擦淨了臉頰和手腕,并漱了漱口。她的動作有條不紊,花雙蝶陪侍一旁,緊緊看着她,卻沒聽到她的回答。
謝開言轉過身,對着花雙蝶躬身施禮,道:“煩勞花老板的款待。”就待走出門。
花雙蝶急道:“不是我,是公子好心救你,你應當向公子致謝。”
謝開言再次轉身,看着花雙蝶道:“卓公子已有家室,我是草鄙之人,不敢過多驚擾卓公子。且卓公子與我立場各不相同,再來拜訪他,恐怕于他名聲有損。”
花雙蝶怔道:“立場?公子能有什麽立場?謝姑娘這樣想,難道是執意自己南翎遺民的身份?”
謝開言猜得出來花雙蝶接着要說什麽,依然應了一聲:“正是。”
花雙蝶果然急急說道:“這普天之下,已是華朝國土,天下百姓,已是華朝子民,謝姑娘何必要劃出國別來,拉開與我們之間的距離?”
謝開言微微笑道:“等到太子殿下真的有撫親天下百姓之心時,花老板再來對我說這些話吧。”随即轉頭離去。
花雙蝶一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低嘆。“國事我懂不了多少,只是——你不來,你又不願意他去,這可怎麽辦?”
琥珀色的霧霭在戰火餘溫上輕輕飄蕩,城外還有一兩絲狄容留下的殘煙,城內已被整饬一新,仿似沒有經歷過戰争的洗禮。連城鎮的子民習慣過上安穩的日子,看到蓋家軍守護住了家園,那種感激的微笑早就挂在了他們臉上。
馬場主着力舉辦煙花盛會,只有蓋大默默無言地處理喪戶後事,帶着蓋飛慰問受難家庭。一個時辰前,他們在一片混亂中抵住了狄容對大門的攻勢,等火力驟減時,再回頭去尋謝開言,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城頭的守兵告訴他,卓王孫帶走了謝開言,并調來軍隊圍殲狄容,迫使狄容倉皇撤退。因此,特使大人功不可沒。
蓋大內心自有定奪,久經風浪與困苦,他只關注于與南翎國人休戚相關的事件,除此之外,他并不會去追問其他的緣由,這一點與謝開言的脾性相似。所以,兩人在相聚時,從來沒有牽扯過一句私事。蓋大去了一趟謝開言的小木屋,商讨後繼,依然不過問卓王孫對待謝開言的舉止。
這樣的相處自然又默契。
連城鎮的夜空漸漸落下稀疏星光,伴随孩童燃放的煙花爆竹,劃開
了秋水原野的寂靜。蓋大看着謝開言始終坐在木桌前,問道:“你不出去走走嗎?今晚很熱鬧。”
謝開言展開一幅潔白的絹布,夾着內襯,提起一支細管狼毫在上面作畫。她先勾勒出一個宮廷的概貌,畫出寝宮與苑臺,點綴一道俏麗的身影立在梅花之旁,冰清玉潔的花瓣掩映着麗人容顏,僅從細細描摹的服裝配飾來看,她所呈現的也是華貴氣象。
謝開言擱下筆,等着墨跡風幹,擡頭說:“狐貍要我替她畫一本戲曲,我不答應,她便天天吵我。趁今晚心境安定,沒雜事纏身,我畫些小樣送給她,也好完成這樁差事。”
蓋大默然看了會,才道:“你這是丹青妙手,畫技不輸任何南翎一派。”
謝開言道:“蓋大哥謬贊了。”起身送蓋大出門,她再走回來端正坐好,仔細勾芡,畫了一折公主離國偶遇才子,身世浮沉的戲本。糯米兔子團在竹籃裏,好奇地看着她。小木窗外砰砰燃起了明麗的煙花,它轉頭瞧了瞧,爬出竹籃,聞到墨香,舔了舔桌上的硯臺。
謝開言此刻心裏已十分平靜,兩耳也聽不到窗外的響聲,只是一心一意作畫。兔子腳掌沾了墨汁,印在她的白絹上,像是深雪之下朦朦胧胧綻放着梅花。她抱過兔子,洗淨它的腳掌,将它放在平時休憩的土床上。兔子在貂裘鬥篷裏打了個滾,趴着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寧靜的天地裏似乎只剩下一盞孤燈,一個伏案畫作的人,一場悲歡離合的戲曲,與漫天喧嚣的煙火極不映襯。葛飛推開木門,看到謝開言端坐的身影,一怔。
“怎麽了?”謝開言将白絹布兩頓緩緩折起,不動聲色地問。
蓋飛抓抓頭:“今晚這麽熱鬧,師父怎麽不出去玩?”
謝開言笑了笑:“非我族人,無心流連。”
蓋飛坐在木凳上,沒找到解渴的茶水,擦去滿頭的汗,梗着脖子說:“我其實也高興不起來,想着今天戰死的那批弟兄,現在孤單單地躺在原野的墳地裏,心底就覺得有點悲涼。”
謝開言看着他說道:“小飛,後面的路還有很長,死去的手足值得我們銘記,活下來的人需要繼續朝前走,才能完成他們期盼的事情。”
蓋飛重重點頭。
沉寂中,謝開言拉過床頭的另外一只竹籃,從裏面挑揀出紅透的果子,擦幹淨了,遞給了蓋飛。蓋飛高興地接過來,三兩口吃完,咬得聲音清脆。他擦擦嘴,嘟哝着說道:“師父這裏真簡樸,連茶水都不置辦一回。我每次來了,總覺得渴……”說着說着,他突然大叫了起來:“哎呀,我忘記了來這裏是叫師父去看看狐貍,那只狐貍不知道發什麽瘋,一個人坐在沙地裏,看着好像很傷心……”
不管句狐在秋獵大會上是不是幫助了對頭馬
辛,蓋飛看到師父優待句狐,愛屋及烏,不由得格外關心起她的事情來。句狐早在幾日前說過,想去汴陵參加丹青玉石書畫展,在夜班裏唱唱戲,過回惬意的日子,他自然聽了進去。今晚舉辦煙火宴會,句狐孤零零站在人後,他看見了,拍着她的肩頭,像以往一般與她嬉鬧。沒想到句狐突然打開他的手,低頭疾走,眼角甚至還有來不及擦拭的淚水。他好奇不過,跟着她走出城門,一直看着她坐在駱駝荊棘樹下,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謝開言細細聽着蓋飛的轉述,想了想,道:“随她去吧。”
蓋飛叫道:“不對啊,師父,狐貍一向是散漫成性的,這個時候變得不通人情,會不會是病了?如果病了,抓副藥給她吃就好了,但如果是她想不開,跑回狄容那裏,那馬場主一旦怪罪下來,又逼大哥去立什麽軍令狀,要我們把她奪回來,你說這種鳥窩氣我怎麽再咽得下嘛!”
謝開言被蓋飛吵得頭痛,嘆氣道:“放開我的手,不準再搖晃了。我去看看就回。”
☆、夜會(下)
夜空似黑幕,煙花盛放,流麗光芒如同紫色雲霧澹蕩,照亮了沙丘上的影子。句狐背後便是孤立的駱駝荊棘樹,焰彩散落下來,撒在樹叢周邊,映出了一張凄麗的容顏。
句狐沉默地坐在沙丘上,沒有一點心思擡頭去看滿天流離的焰火。過了這麽多年,她以為她會忘記心痛是什麽感覺,直到她在傍晚之時無意發現的那道背影。
她很懊惱,為什麽沒聽謝開言的話。
謝開言曾叮囑過她,狄容即将來犯,她必須留在府院內以保安全,不要好奇地去打聽任何事情。
句狐當時撇撇嘴,不以為然。前方不斷傳來厮殺聲,她捂住耳朵百無聊賴地歪在椅子裏,還笑話馬辛在大廳裏轉來轉去的那個焦急模樣。有探子回報,華朝派出正規軍隊解了連城鎮的燃眉之急,最前的巴圖騎兵舉着太子府禦用的錦青金絲龍旗,她一聽到這個,連忙跑了出去。
內城較為寂靜,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可見鎮民的謹慎與小心。她匆匆走過跑馬街,眼角突然捕捉到一道背影。
紫色衣袍,纖塵不染,随着那人不急不緩的步子,袍底在風中微微揚起,露出了內襯的金絲綴飾。
句狐看了大怔。
記憶中,只有一個人的步伐、背影、衣飾是如此的深沉而凜然。那是一個禁忌的名字,令她忍不住去想,又害怕去想。或許是她偷偷地看多了他離去的背影,所以那些細微的變化、袍底在冷霧或微風中飛揚的樣子,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句狐摸了摸眼睛,才發現有淚水遮蔽了視線。
她太想念他了,她這樣認為着,無意識地跟了過去。遠遠地,卓王孫抱着一個身影步入府院,憑着熟悉感,她認出了那是謝開言。
句狐突然臉色大白,心裏浮現起一個可怕的念頭。為此,她固執地站在院落外,不肯離去。沒有人詢問過她,為何她要站在這裏,即使是随身伺候特使大人的守軍,從院落裏來來去去,也對她熟視無睹。
她像個影子一樣小心翼翼躲在牆角,心底猶如貓爪在撓。她不知她等了多久,好像有一個時辰,或者是更長的時間,終于等到一道紫色身影向她慢慢走來。
“什麽事?”卓王孫一開口,就是慣用的冷漠聲音。
句狐捏住裙帶角,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卓王孫越過她,起步向秋獵場上走去。她緊緊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喉嚨裏發幹發澀,卻沒有勇氣說出半個字。
雖然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思念的人,但是他的脾性,她可深深記得。
六歲起,她就在中原大地上飄零,跟着戲班學
戲。班主見她長得眉清目秀,将她賣給了狎妓的老爺,老爺有着特殊的嗜好,嚴重摧殘了她的身體。等到她能下床走路的時候,她逃了出來,遇見了一個不應該遇見的少年。
那個少年很冷漠,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袍,遠遠瞧着,眼睛裏像是裝下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偏偏沒有半點感情。她匍匐栽倒在他腳下,他都不會看她一眼,盡管皚皚白雪上拖行着一道殷紅的血跡,源源不斷地從她□流出來。
“救我。”她害怕五十歲的老爺再次抓到她,向十三歲的他頻頻說出這兩個字。
衣衫單薄的他退開三步,依然站在銀妝杉樹之旁,面對已經放晴的雪空不說一句話。家丁們很快湧了上來,拖着她的雙腿,倒拉着離開雪地。
她無力抗争這肮髒苦難的命運,只能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個少年的樣子。
他背對着她,袍底輕拂雪霧,纖塵不染。
眼淚突然流了出來,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索性放開長長的衣袖,看着匹練般的緞布在雪地上流連。她被人倒拖着遠離,她只想保持着最後一份潔淨。
于是她舔舔裂開了的、正在流出血絲的嘴角,曼聲唱道:“奴也想枝繁葉兒茂,奴也想清波洗娥嬌,怎奈他磐雨重重澆,打得花瓣兒四散逃。青天不見奴,奴不見青天,好把風輕雲兒散,吹走十丈紅塵妩軟,待晴空,剪出雙燕飛上雲霄殿……”
她笑着唱着,哭着唱着,再笑着拂動長袖,挽出伶人們常作的蘭花指。一朵俏生生的蘭花以婉然風姿停駐在雪空上,似乎是她遺留在潔淨之地上的最後一抹驚豔。她閉上眼睛,準備咬舌自盡。
一陣淡淡的風聲拂過,耳畔沒了那些家丁們粗魯的辱罵,有微微的風掠開她的發絲,帶來極清淡的草木香氣,她睜開眼睛,發現雪地裏散落了大片血跡,那些惡魔一般的家丁,全部倒在了半丈開外,冷得沒有一絲人氣。
她連忙裹緊裙子,遮住了流血不止的□,也遮住了令她恥辱的标志。她顫巍巍地走近雪地裏那抹天青色身影,哽咽道:“謝謝。”
少年轉過身,不看她的慘狀,只是冷淡說道:“你真的能飛上青天?”
她低下頭,咬緊了嘴唇。
少年再說:“朝前走有座市鎮,去茶樓找一個說書先生。”
她再走近兩步,躊躇道:“你……你是什麽人?那位先生……又是什麽人?”
他突然反手捏住了她的咽喉,眼睛裏明澈似冰,比雪空還冷。“記住,沒有人能靠近我。”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冰冷的他摒棄一切人,不
準任何人走近他身邊,三步之隔,那是一個永遠的距離。
她去了那個市鎮,拜見了妙手無雙的修謬先生,先生引薦她,使她入了奇門,成為先生的師妹。唯獨有一次她聽到先生喊着他的名字:潛公子。而在平時,先生和所有人一樣,都喚他為公子。
原來他叫葉潛。
她與他聚少離多,必須賴在修謬先生旁邊,才能勉強見他一面。她醞釀了許久,四年後,終于鼓起勇氣問道:“你……那個時候為什麽站在雪地裏?為什麽要穿得那麽單薄?”
十七歲的他出落得修長俊美,豈是她能企及的高度。
他不語,揮動衣袖,當面扇上兩扉門格,将她阻擋在門外。她撲上去,惶急說道:“你為什麽要救我?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已經看到了?看到了我是……?”最後兩個字,她極力咬緊了嘴唇,怎麽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的聲音從漆黑冷清的室內傳來:“我沒說的事情就不準問。”
從此,她有尊嚴地活了下來,或者說,他給了她最後一絲尊嚴,使她活了下來。
句狐看着卓王孫的背影遠去,怔忡呆立。他說過,他不願意解釋的事情就不準發問,那麽她就不問吧。她甚至猜想過,以他的脾性,倘若她再問下去,換回來的只能是他更加的冷漠,亦或是痛下殺手。
她相信,他不管做什麽事肯定是有理由,只是這些理由不能讓外人知道。
句狐呆站許久,一名甲衣衛士急急走過來,對她說道:“卓公子有令,你明日必須啓程,離開連城鎮。”
句狐的臉色白了白,道:“為什麽?”難道是她一時流露出的失意模樣,令他察覺到她已經發現他的身份了?
衛士置若罔聞,只說道:“我會沿途護送你入汴陵,依照卓公子的承諾,你能入住太子府。”
句狐聞言精神一震。但她轉念想到謝開言那雙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腳底就有些躊躇。
衛士看了,早有預見,冷冷說道:“卓公子要我提醒你一句,假如你忍不住,對着其他人說一些離奇的話,那麽下場只有一個字——死。”
句狐擡頭看着衛士,從他的眼睛裏捕捉到了冷冰冰的意味。她思前想後,內心掙紮半天,臉色一時如同變幻的風雲。衛士站在一側,冷冷瞧着她,似乎在等她的決定。她閉上眼睛,想着少年公子潛的模樣,想着他一路走來的艱辛,終于壓下了謝開言那抹孤寒的身影,重重點頭道:“謹遵旨令。”
衛士離去,她失魂落魄地轉半天,碰到了蓋飛。蓋飛拍着她的肩膀,大聲說道:“師父叫你
躲在狐貍窩裏別出來,你怎麽不聽話呢?”
聯想到謝開言的名字,她的心底一陣刺痛,忙拂開蓋飛的手,逃出內城。察覺到蓋飛跟了過來,又轉身離去,她料到蓋飛會回去對謝開言轉述她的異狀,多少還是松了口氣。
句狐怔怔坐在沙地上,看着腳邊一抹伶仃瘦弱的苦丁蘭,用手扶了扶它的葉子。旁邊走來一道熟悉的身影,輕踏在沙礫上,宛若一縷清風吹散了湖面,撥得她心潮生亂。
謝開言停在三尺開外的地方,垂手而立,看着她低垂的腦袋,沒說一句話。她的身後喧樂大作,各色焰火直沖上天,渲染着夜色。那些五彩光芒落在兩人之旁,似霧中花,似水中月,頃刻之間散了痕跡。
句狐低着頭,偷偷地哭了很久,眼淚一顆顆墜在苦丁蘭葉瓣上,潤濕了大地裏孤立無依的花草。而謝開言仿似看不見,僅是陪她站着。等到最後,她從袖罩裏抽出一柄短笛,輕輕地吹奏。
樂聲如慈祥的母親,一遍遍撫摸着句狐的全身,連發絲都能熨帖得平整。句狐走南闖北多年,知道這是一首江南小調,每當月色升起之時,南翎國的母親們會殷殷喚着貪玩的孩童歸來,手持燈盞,帶着孩子走過長巷,合唱起這首《燈籠曲》。
“蛐蛐兒翅膀馱月亮,小花兒淡淡香。星星睡着雲朵兒追,草蜻蜓飛出光。娃娃踩着露珠走,燈籠笑得響。咦,手心兒涼,手心兒涼,等着姆媽抱回鄉。”
句狐暗暗聽着,哭得更厲害了。謝開言嘆口氣,拿着短笛敲敲她的頭頂,說道:“狐貍應該是笑着的,哭個什麽?”
謝開言走開一刻,再回來時,手裏拿着一束清藿花草,用絲帶束起,遞給她,道:“別哭了好不好?”
句狐擡頭看着焰彩下的謝開言,想牢牢記住那張溫柔的臉。因為能看到謝開言褪下冷淡的面孔實屬不易,在她句狐二十八歲的人生裏,還從來沒有人待她這麽溫和過。
她接過花束,擦幹了眼淚,哽咽道:“不要問我為什麽失态。”
“好。”
風聲凄清,跑過原野,連城鎮內依然是那麽喧鬧,時而傳來隐約鼓樂。砰咚一聲,一大束煙花燃放在夜空裏,軟若柔荑,亮如星辰,剎那間的美麗傾布遠方,像是仙子降下五彩霓裳。句狐站在光輝裏,環顧四周,如同從幻境中走出一般,眸色印着深深的癡迷。
“第一次見到如此美的煙火。”等到內疚、懊惱、痛苦的感覺都随風而逝,她穩了穩嗓音,終于能恢複常态。
謝開言看着句狐拉着裙裾在焰彩裏轉圈,臨風飄舞的樣子,微微笑着,不說一句話。
r> 句狐玩了一刻,停下來,歪頭問:“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有。”
“是哪裏?”
“烏衣臺。”
句狐沉默,謝開言站在一旁,顯得安靜又從容。
句狐咬咬嘴唇,悶聲道:“我很喜歡汴陵,我想去那裏。”
過了一會,她又問:“你有想念的人嗎?”
謝開言應道:“有。”
“是誰?”
“謝飛叔叔。”
句狐暗自嗟嘆,低頭說道:“我也有想念的人,可是他并不想見我。”
謝開言默然。
句狐躊躇一下,終于狠心問道:“你曾經喜歡過什麽人嗎?我是說……心上人那種。”
“有。”
句狐連忙擡頭,緊巴巴問道:“是誰?”
謝開言想了想,淡淡說道:“不記得了。”
句狐看着謝開言的眼睛,此時煙火明麗,映得出那雙瞳眸裏的清澈。她嗫嚅道:“難道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嗎?他說過什麽話,長得什麽模樣……”
謝開言沉默片刻,才道:“這些都不重要。”
句狐安靜了下來。
謝開言又道:“謝飛叔叔留在了烏衣臺,我走出了烏衣臺,這才是我應該記住的事。”說完,她掏出袖罩裏的白絹畫本,遞給了句狐,轉身離開了沙丘。
句狐看着她遠去的背影,緊緊抓住絹布,輕輕說道:“對不起,是我負了你。”
駱駝荊棘樹後連綿起伏着沉霭霭的沙丘,圍成一圈,形成小小的天然屏障。卓王孫從暗中走出,徑直走向句狐,身上披挂着一層銀霜。
句狐看清了他的眼睛,馬上雙膝及地,毫不猶豫地跪下。她擡起頭,閉上眼睛,緊咬牙關,極力抑制住身軀的顫抖。
是她托請衛士轉告,請卓王孫夜裏來沙丘一趟,為了防止卓王孫對她不屑一顧,她甚至報出了謝開言的名字,聲稱她也會到場。
卓王孫果然來了,她的猜測又肯定了一分。只是他什麽時候來的,她和謝開言都沒察覺到。
卓王孫的步伐還是那麽穩定,眸色的清寒也不減半分。走得近了,他揚起左掌,朝着跪立的句狐的天靈毫不猶豫地拍下。
☆、授課
卓王孫的步伐還是那麽穩定,眸色的清寒也不減半分。走得近了,他揚起左掌,朝着跪立的句狐的天靈毫不猶豫地拍下。
句狐昂着頭,死死咬住唇,認命地一動不動。
夜風吹過,綢衣袖口碰觸到白絹畫本上,窸窸窣窣作響。畫本裏的公主圖像随風飛揚起來,華貴衣飾如翩跹采花的蝶,輕靈躍入卓王孫眼簾。他瞥見了一眼,掌風突變,拍向句狐頭側,震得繁複青絲激蕩,迷蒙了凄麗的夜色。
“沒人膽敢讓她傷心。”冰冷的嗓音劃入寂靜原野,低沉,凝滞了風的流動。
句狐仰躺在地,耳朵裏嗡嗡直響,似乎已經聽不見風聲的流向,只是覺得有一股溫熱沿着耳廓慢慢流下。
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四周焰彩零落成雨,如萬千星光,遠遠送着一道身影離去。她爬了起來,怔怔看着卓王孫走向重重幕彩的連城鎮,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過神,喃喃說道:“多謝殿下不殺之恩。”
畫本又掀了一頁,随風跳躍起另外一幅畫面。句狐低頭看了看,蹲□,雖然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她不得不承認,這次使她逃過一劫的正是這冊畫本。關鍵之時,卓王孫想是記起謝開言待她的種種好處,顯得她不是那麽無足輕重,掌風便有了落差。
喜怒一向不形于色的卓王孫顯然已動怒,句狐看過那雙冰冷的眼睛,記憶猶新。今晚她忤逆他心意,出言試探謝開言,甚至有可能引起謝開言想起往事,使謝開言心生憂慮,這些恰恰是卓王孫的禁忌。
句狐擦去耳邊的血跡,用心聽了聽風聲,卻什麽都沒聽到。卓王孫的一掌已經廢了她的右耳。與趙老夫人壽宴戲臺上的追殺相比,這次只能算是小懲。她怎麽能忘了,但凡是涉及到謝開言,卓王孫向來說一不二,直接痛下殺手。
句狐心底一片酸澀,她閉上眼睛,終于沒有哭出來。
冷風吹動畫本窸窣翻轉,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蹲在地上仔細地看,發現謝開言送給她的是一份驚奇。以前排戲,由班頭布置生旦四角,她們這些徒弟在戒尺的責訓下戰戰兢兢地走臺步、練唱腔,學的是套板。但是這冊畫本能動,能跳,當風吹拂過去,所有畫像連在一起,像是無聲的皮影戲,影影綽綽地,講述了一個故事。
公主離開宮廷游玩,巧遇才子,在月下表露心意。才子中舉,加官加爵,輔助将軍征戰邊疆,立下功業。後值戰火,公主輾轉流徙,嫁入才子府,心生歡喜。數年後,公主得知才子輔佐将軍已滅故國,欲逃離,不能如願,躍入清池,一縷芳魂散入風裏。
句狐看完整個故事,忘記
了憂傷,啧啧稱奇。
“小謝果然待我最好,不僅畫畫兒為我解悶,還替我寫了一折戲,這種劇目,比教坊裏的話本強多了。”
句狐為了不驚起他人疑心,強忍傷痛,趁黑摸回自己的院落睡了。臨睡之前,她細細想着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