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19)
辰,他便會回到連城鎮。”
謝開言道:“公子在提醒我什麽?”
“左遷比閻海更加果斷。你可以僞造我的字跡,盜去令牌,喝令閻海不得即刻攻城,為連城子民的撤離争取時間。只是左遷一來,見你扣留住我,必定棄我不顧,下令破城。”
謝開言站起身,做了一個延請的姿勢:“請公子随我上城頭。”
卓王孫靜坐不動,只看着她。
謝開言低聲道:“得罪了,請公子忍耐一下。”說罷,使出五成內力攥緊他的手腕,将他帶離卓府。
卓王孫任由她拉住手,不緊不慢跟着她走,沿途都有驚慌失措的群衆,負責撤離的阿駐不斷在勸慰大家要冷靜。
卓王孫突然開口道:“他們可以走,你必須留下來。”
謝開言拉住他走向外城,頭也不回地說道:“那就要看公子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卓王孫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不禁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麽。
☆、刺卓(下)
巳時四刻,轟然作響的西門河水沖進護城河道內,已經填滿了溝渠。水流在城牆底嘩嘩淌過,漲勢趨快。後方隐隐傳來幾聲悶響,又有地下河床被炸開,越來越多的水龍奔赴前城,夾雜着黃土泥沙,翻滾在護城河內。
謝開言将卓王孫帶上甕城城頭,點了他的穴位,将他安置在闕臺旁隐蔽好,再背負着長弓等在了垛口前。
原野上的風冷冷吹過,壓低了草木枝葉。卓王孫背依臺壁,擡眼看了下瑟瑟秋原,開口喚道:“謝開言。”
謝開言縱目遠眺,看到前方極遠處掠起一陣沙塵,心底盤算還剩下的時間。
卓王孫又喚了一聲:“謝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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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開言不回頭,說道:“怎麽了?”
身後片刻又沒了聲音。
謝開言将僞造的谕令綁在短矢之上,握在手裏,等待閻海軍隊靠近。
瑟然秋風冷意中,天地都失去了顏色。謝開言正凝神對敵,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句冷淡的話。“你今天少帶了一束花。”
謝開言回道:“公子需使連城野外免受戰火摧殘,我才能每天奉送一束花,預祝公子安康。”
卓王孫冷冷道:“你不試,怎麽知道我不會答應。”
原野沙塵越滾越近。
謝開言走到闕臺旁,擡起冰冷的手指壓在卓王孫頸側,按了按,封住了他的聲喉。
閻海軍風馳電掣般行來,馬蹄得得,不亂陣型。謝開言走回垛口前,将潔白袖口搭在左臂之上,溫文爾雅行了一禮。“見過閻都尉。”
閻海揚手,呼停戰馬,千騎徐徐停下。他擡頭看着城頭上的白色人影,眯眼辨認一下,認出了她是公子的座上賓。
閻海勒住馬缰喝問:“姑娘為何站在城頭?”
謝開言朗聲道:“公子正與馬場主商談要事,特喚我傳達口令。”說罷,将短箭甩了下來。
閻海抓過箭矢,拆開金帛紙一看,說道:“這是公子的筆跡,不錯。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陣前才來變更指令的道理!”說着,他将手揚起,示意部衆擡出雲梯,預備攻城。
謝開言掏出從卓王孫胸前取到的金牌,高高舉起,大聲說道:“公子令牌在此,閻海膽敢抗命?”
閻海看着謝開言手中的一團金光,擡手作揖,朗聲道:“見令如見人,閻海當然不敢違抗君意。只是公子昨晚已經交待過,今日城頭不管發生何事,閻海一律不得遲疑,必須攻占連城!”
謝開言低眉思索一下,已經明白卓王孫的布置——原來是卓王孫暗中也有安排,分三處圍堵追擊謝派勢力,他似乎能預測到她的禍心,為提防旁生的枝節,便提前囑咐閻海不得延誤戰機。
盡管身後無聲無息,靜得不起一絲波動,謝開言卻沒有心思去考慮,此刻的卓王孫到底是不是真的中了毒,真的受制于她。
她再不答話,反手取下長弓,搭箭上弦,射出了第一支箭。銀箭去如流星,穩穩撲向閻海面目,不待閻海甩頭急避,城頭的謝開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閻海憑着本能仰躺身子,躲避兩支飛箭。沒想到謝開言快手如風,袖口堪堪飄拂一下,就抽取到了第三支雙簇箭,使用全部功力激射出來。
三箭連發,快不見影,子母連星,風雲雷霆。
避開前兩箭的閻海來不及擡頭,兩道耀眼光芒就飛撲過來,将他釘翻在馬下。他抽出喉頭裏的銀箭,嘶聲喊道:“攻城!”四肢垂落,再也不動。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轉眼間,都尉閻海已經命喪箭下。
底下軍士喧嘩,陣型有所騷亂。
謝開言躍上垛口,當風而立,喝道:“誰敢不聽指令?必定是第二個閻海!”
軍士逡巡,陣型分開,副使策馬奔出,還未擡手下令攻城,謝開言又射出第四箭。
副使右胸中矢,翻落馬身,衆人拖着他躲入陣後。
閻海軍隊齊齊後退幾尺,突然,馬陣分開,從中間蹚地而出一組手持盾牌的刀斧手,他們高舉鐵盾,搭建成一方屏障。十名士兵馬上擡出雲梯,朝着護城河岸跑去。
護城河水嘩嘩流響,吊橋已經堵死,為連城鎮子民的撤離争取到了一定的時間。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底下還有一千精利兵士。謝開言在牆頭射殺兩名華朝将領,使軍隊失去指揮,眼見他們急切攻城,她心底一狠,閃身掠到闕臺旁,緊扣住卓王孫的手腕,将他拉到了垛口前。
卓王孫依然沒有動彈,眉眼皆冷漠。
謝開言猜測,既然城頭發生動亂,特使都能沒動作,那就是表明他真的動不了。
然而這種猜測并沒有時間去鑒證是否正确,因為民衆的撤退近在尾聲,她必須抓緊每一刻。
謝開言抛下弓箭,從袖罩中抽出了秋水,抵在卓王孫脖頸之旁,揚聲道:“特使在此!再不停止攻城,他便是下一個受戮者!”
馬隊隊長拉缰勒住馬匹,轉頭對着左右騎兵說道:“牆頭那個的确是卓公子,千萬別誤傷了他。”
華朝士兵的喧鬧逐漸平息,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退到了馬陣後。卓王孫的身份非同小可,又深受太子寵信,損傷了他,誰都承擔不起責任。
謝開言伸手攬過卓王孫腰身,猛提口氣,将他帶到內城高臺之上站定。她回頭查看城內動靜,發覺人流車馬逐漸散入各個缺口,從鎮子後門或者淺水溝渠撤了出去,心下安定不少。
蓋大親信解開被縛的鎮民,放他們走出地窖。一些人跑到前城打探消息,了解外面局勢後,又跑回家中緊閉住門窗,死守着不出來。馬一紫站在內城下,不斷安撫猶豫不決的住戶,頻頻說道:“放心,放心,連城鎮現在是華朝的地盤,他們不會亂來的。”
謝開言運功捕捉到了身後內城城門下的動靜,暗嘆一口氣。強敵環伺,他們怎麽能将性命寄托在華朝人的慈悲心上?
猶豫不決的那批人終于沒有逃出去。
謝開言挾持卓王孫一刻,整個城頭靜寂無聲,只留下風的響喝。
前方,華朝士兵稍稍騷動,騎兵縱馬前進一尺。謝開言見狀,突然提起秋水利刃,轉手朝着卓王孫胸口刺去。
卓王孫不動,緊抿紫唇,硬生生接了這一記刺殺。
三寸長的鋒刃紮進卓王孫左胸,稍稍拉出,薄如細縷的鮮血就流散下來,沾染了衣袍。沒有內力相抵的情況下,這種刺殺不算是小傷。
謝開言喝道:“上前一步,我就刺出一劍!上前三步,我就殺了他!”
華朝騎兵勒住馬蹄,眼裏尚存遲疑,遲遲沒有後退。
謝開言擡手又刺了一劍,卓王孫的唇色變得發白。
騎兵連忙後退,隊長惶恐喊道:“切莫動手!我們退就是了!”
馬一紫被驚慌失措的居民纏住了,沒法上城來查看外面的動靜。發生這麽大的變故,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僵持了一刻,城內不斷有人消失,像是鑽到地底去了。
謝開言分神看看卓王孫毫無血色的臉,點了他的穴位幫他止血。
始終不見動靜的卓王孫突然開口說道:“好狠的心。”
謝開言急掠一丈遠,反手執緊秋水,問道:“你沒中毒?”她的頭腦轉得快,直接省略了第一個疑問,那就是,既然被封中了穴道,他是怎麽做到開口說話的?
答案可能有兩個:一是他提前閉氣,護住了血液的周轉,使她骈指點來之時,穴位受損力度減少;二是他內力深厚,能提前沖破穴位的凝滞,使自己解脫開來。
但,無論是哪一點,都可以表示他的內力沒有流失,至少是沒有完全流失。
卓王孫冷冷道:“我敢應付你的棋局,自然就有辦法解毒。”
謝開言驚疑道:“公子既然沒中毒,為什麽要受制于我?”
卓王孫的臉色越來越冷。“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心狠到什麽程度。”
謝開言冷冷說道:“看到了又如何?”說罷,她傾斜身子,沒有任何征兆地從高牆上墜落出去。咚地一聲傳來回響,渾濁的河水卷了個浪花,随即奔向前方。
電光火石之間,謝開言栽倒、投河、覆沒了身影,動作極為利落,令底下的華朝兵遲疑不定,還以為是高牆之上發生了變故。
卓王孫走到垛口處顯露出身形,冰冷說道:“清城。”
他擡手點上肩胛,運力一刺,一粒碧綠通透的解毒珠從他喉中飛出,徑直飛向滾滾河流。
馬隊隊長擡眼看到一方染紅的袍子,醒悟過來,高聲喊道:“右側騎兵隊沿着河流追擊刺客,一定要把她抓回來!”再一招手,帶着所有士兵全線壓進。
雲梯架橋渡過護城河,刀斧手上位,爬進城頭。不多久,正門被攻破,大量騎兵湧入,分成三路沖進古鎮,肅清了整座城池。
先前不願離去的民衆高聲哭叫,奪路而逃。但是他們怎麽跑得過鐵騎,才搶出幾步,就被騎兵斬斷了腰身。餘下的人不敢再跑,畏畏縮縮抱成一團,不斷偷看堵在最前面的馬一紫。
馬一紫面色慘白,對着前城疾呼,也不管聲音是否傳送得到。“卓公子!我們已經降于華朝,為何還要大開殺戒?”
卓王孫站在城牆之上,面對泣血秋陽一動不動。他的血已經幹涸了,斑斓紫袍挂着一層寒霜。
隊長呸地吐出一口痰,譏笑道:“就你這反反複複給人投降的孬種,還指望公子看重你,留你一條活路?”說完,手起刀落,直接削掉了馬一紫的頭顱。
餘衆驚呼喊叫,馬辛哭聲震野。
卓王孫擡起肅殺眸子,看着正前快步跑來的一抹人影,稍微驅散了一點眼裏的寒意。
“停。”
風中傳來一個字,及時喚住了騎兵的屠刀,解救了剩下的二十三口民衆。
謝開言穿着滴水的衫子,如一抹輕煙疾奔回來,更不答話,徑直掠過城頭,起落兩下,彈子般散落在馬辛身前。
卓王孫徐步走下城牆。
馬辛從父親屍身上擡起頭,看清了濕漉漉的背影,哽咽道:“你……你為什麽……”
謝開言握緊秋水,指向正前一名騎兵咽喉,說道:“你哭得太大聲了。”
叫她于心何忍?
本來她是可以遁水而逃,順着水流的沖力永遠離開這座城池,如果她願意,甚至還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讓水流帶着回到延澤——那個最初她醒過來的地方。
但是,秋風在呼號,送來一片慘淡的哭聲。耳力超絕的她強忍半刻,一咬牙,擊掌于水面,将自己送到了河岸上,一路閃掠,趕回了連城鎮。
騎兵策馬而立,緊緊包圍住民衆圈子。
謝開言站在當前凝神對敵,神色并不慌亂。
騎兵團突然徐徐分開,讓出了正中的道路。
一襲血袍的卓王孫走進來,正對滿身雪白的謝開言,冷冷瞧着她,并不說話。
謝開言将秋水送入袖中放好,轉過身,向兩側平伸手臂,露出了整片背後空門。她不回頭,啞聲說道:“公子如果放了他們,我願意伏罪待誅。”
所有人都沒有說話,風中只剩下輕輕的抽泣聲。
卓王孫說道:“你當我不敢殺你?”
謝開言掃視一遍面前一張張蒼白而驚惶的臉,再不說話,閉上了眼睛。
卓王孫對一名騎兵冷冷說道:“去卓府取我劍來。”
騎兵速去速回,将一把潔白的劍鞘恭敬放在了卓王孫手中。
卓王孫抽出兩鋒雪白中間嫣紅的長劍,走向了背向而立的謝開言。
古劍“蝕陽”散發着凜凜寒氣,連城鎮人低呼,齊齊退了幾步。
謝開言垂手站立,不動。
遠處跌跌撞撞跑來一道苗條的身影,還沒擠進人群中,她就惶急喊道:“公子萬萬使不得!她可是你的——你的——”
騎兵團又徐徐分開。
來的人正是玉容慘淡的花雙蝶。等到穴位自行解開後,她打聽到前城發生了什麽事,馬上一提裙角,發力跑了過來。
卓王孫站着沒動,花雙蝶擠到他身邊,一軟腿跪了下來。“公子,公子,念在謝姑娘還糊塗,不懂事的情分上,公子您就放過她吧。”她的手指攀援到一片衣襟,一拉,卻抓到了一絲血色。這下,她更是惶恐,顧不上全城人驚異的眼光,連聲說道:“謝姑娘……謝姑娘簽了千兩黃金的保人……對,就是這件事……公子您不能殺她……按照華朝律法,她當削罪為奴!”
卓王孫冷冷道:“退下。”
花雙蝶緊咬雙唇,跪倒在地,咚地一聲磕了個頭。
一柄寒光粼粼的劍從謝開言右肋衣袖下穿出,悄無聲息地刺進了馬辛的胸膛。馬辛睜着雙眼,喉嚨裏嘶嘶吐氣兩下,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謝開言抿緊嘴看着長劍離袖,馬辛倒地。
卓王孫說道:“将其餘人趕出城。”
謝開言察覺到卓王孫還站在了身後,伸手握住了他的劍尖,喝道:“還不快走!”
連城鎮殘留的二十三人醒悟過來,跌跌撞撞跑向城門,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
大門轟然緊閉,謝開言放開了劍尖,垂袖站立,不大一會,雪白的袖口便染上一層鮮紅。
卓王孫轉身,提劍走向府邸。
騎兵沒收到任何指令,不敢貿然行事,狠狠瞥了兩眼謝開言後,散開各行其是。
花雙蝶艱難起身,摸出手絹替謝開言包紮傷口,細細說道:“謝姑娘你太狠心了……在我們華朝刺殺貴族這是死罪……公子既然不願意為難你……就是想收你做婢女……你得好好侍奉他……不能再生事了……”
謝開言聽後沉吟一下,道:“好,我願意入卓府為奴,償還契約。”
與其潛進汴陵讓外人懷疑,不如順理成章入駐卓府,從最底層開始。阿曼說的秘密、二皇子的下落、果子的去處……太多的事情召喚她前去處理。
連城鎮外的原野上。
二十三名子民相互攙扶,冒着瑟然冷風低頭走着。
謝照驅馬走近,詢問緣由。聽清楚一切後,他揚起馬鞭,就待向前奔去。一個老人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這位公子,鎮子已經沒了,不要再去送死。”
“是啊,謝姑娘好不容易救出我們……”
“那個華朝使臣沒有殺謝姑娘的意思,我站在他對面,看得最清楚……”
“公子你就放心吧,她不會有事的,聽華朝人的語氣,是要她去卓府做奴婢……”
其餘人七嘴八舌勸道。
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哥哥,我冷……”
謝照脫下外袍,裹住少年的身子,抱着他上了馬。他回頭看看遠方如巨人酣卧的古城,權衡一下,終于說道:“既然是她執意要救下你們,我就護送到底,讓你們有個安身之處。”
一行人跟随在謝照馬後,抹去眼角的淚水,默默走向沙漠。
一只孤寒的烏鴉啞聲飛向天空,謝開言擡頭看去,發覺殘陽如血。
(第一卷完)
☆、59入府
汴陵春|色天下分,左流宇文右王孫。
每一個來到華朝首府的人都知道這句話,謝開言也不例外。傳聞,華朝繁榮在汴陵,汴陵富貴在三戶,每日卯時三刻,當北街玉坊門熄滅兩盞高挂的燈籠,一列黃銅鸀縧絡的馬車徐徐走出長街時,卓府的陸運商隊便以碌碌行聲喚醒了汴陵的清晨。
卓府是北街唯一的住戶,如同東邊的太子府、西邊的流花河,穩穩盤踞在一方,占地龐大。謝開言落腳在卓府後院,每日負責撚熄燈盞、庭前掃灑等事宜,隸屬最低級的粗使丫鬟行列。
偏遠的後院由衛嬷嬷掌管,據悉,為了□新入府的奴婢,卓夫人特意将自己的乳娘安置在這裏。衛嬷嬷領了主母的旨意,單獨管轄謝開言,總是拎着一根柳藤杖跟在她後面,但凡有看不過眼的,衛嬷嬷就刷一鞭子過去,勒令她重做。
因此,謝開言才來卓府五日,便學會了很多東西,尤其是生活中的本領。衛嬷嬷雖然打得兇,但卓府上下沒有一個人敢過問謝開言的事情。時間渀似一道符咒,每到午後,衛嬷嬷就會忙不疊地走了,再也不瞧謝開言一眼。
謝開言曾經嘗試着走出卓府,竟然沒人阻攔。大家來來往往,對她視而不見。她有些詫異,提起常用的藤籃朝南城走去。
平民百姓都集中在南邊,圍着蓮花河栖居,只因他們相信蓮臺能化精神,孕育出冰肌玉骨的孩子。衆多母親嬸娘湧到岸邊求簽祈福,在柳樹上挂滿五彩香包,氤氲了秋冬裏的霧露香氣。
蓮花河畔迤逦延伸幾條街巷,裏面光照熠熠,盤雜着衆多的商戶及文館。“水色天青”就是其中的一家,他的主人叫文謙,書畫技藝非凡,但因館場狹小,出身低微,生意落得冷清了些。
謝開言提着藤籃走過河岸,賣香燭的大娘塞了一把芹菜花給她,掌畫舫的二姑娘采來清靈靈的玉茗丢在她衣裙上,她悉數接過,在籃子裏擺出一叢錦花團,走到了文謙家。
文謙原是前南翎國太子太傅,流落華朝數年。每日閑來無事他就坐在天井裏,眯眼看着外面的陽光。
一道天青色身影越來越近,肩膀承接着點點星碎的光芒,一如十年前。他站了起來,斂袖哽聲,彎腰行了一禮。
謝開言回禮,與文謙相認。他問她去了哪裏,可曾知道南翎的變故。她答道:“沉睡十年,一月前才清醒,遇見句狐,知道太傅隐居在蓮花河畔。”
文謙哽咽片刻,才能恢複如常。
謝開言每日下午來文館幫工,作畫紮燈,充作一名随侍童子。她畫幾張清蓮出水圖,旁邊添上蓬頭稚子垂綸,送給香燭店的大娘。大娘直誇她的畫兒有靈氣,比這方圓十裏的畫館強多了。
謝開言致謝離去,拎着籃子裏的錦花團回了後院,才将花叢移出來擺在窗臺上,一回頭,便看見了面色不愉的衛嬷嬷。
她屏氣走了過去,靜立一旁,等待發落。
衛嬷嬷瞥着她,從嘴裏撂了一句話:“後院養不得這些花花草草,少不了又招蜂引蝶的,趕緊給我丢掉。”
謝開言應道:“是。”
衛嬷嬷皺眉喝道:“去點燈!回來剪窗花!”
謝開言舀起花束,走到北長街坊門前,順着竹梯爬了上去。打着火絨點燃了燈籠,她側頭看了看,又将這束花別在了鈎欄上。花朵映襯着燈火,煞是清麗可觀。
她站在竹梯上,眺望整座卓府的格局及建築。每次在暮色中找尋一番,她的願望便迫切了一分。卓老爺的院落最清幽,掩映在重重竹石之中,渀似一名獨立山澗的隐士。西南處,便是卓王孫與妻子的樓閣。
謝開言走回後院,衛嬷嬷取來一盞水,放在她頭頂上。
“走兩步給我看看。”
謝開言依言走動,衛嬷嬷用竹藤杖捅了捅她的腰,丢下一句:“腰太瘦了,還要軟和些,不伏低,怎麽拈得到手邊的東西。”
謝開言舀下水盞,說道:“嬷嬷,我只是負責灑掃的丫頭,為什麽要學這些奇怪的禮儀?”
衛嬷嬷啐了一口,道:“先備着呗,總有你受的。”
過了幾天,謝開言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水色天青畫館日漸蕭條,文謙無奈,将字畫搬到街市上擺賣。上午無人問津,午後卻來了一些姑娘與嬸娘,紛紛讨要采蓮圖與垂釣圖。
文謙應對着一群婦孺,鋪開畫紙,渀照樣子畫了幾張蓮花。
大姑娘湊近瞧了瞧,啧地一聲,抿抿嘴走了。嬸娘比劃半天,告訴他,畫兒沒靈氣。
文謙拈拈胡子,審查半天什麽叫靈氣兒,未果,只得請出謝開言。
謝開言當街作畫,引來衆人圍觀。
一頂金絲絡繹的軟轎停在畫攤旁,小婢女扶着一名銀發福态的婦人走出,站着細細看了會。謝開言苦等幾日,終于等到了人,更加精巧地畫着孩童,贏得老婦人點頭稱贊。
謝開言起身施禮:“見過老夫人。”
趙元寶之母趙老夫人擡眼細細瞧着謝開言,說道:“姑娘看着面善,老身好像見過你。”
謝開言微微一笑:“我曾給老夫人祝過笀。”
趙老夫人道:“難怪瞧着生出了幾分親近。”
兩人寒暄幾句,待人散,趙老夫人讨要一副送子圖。謝開言笑道:“恭喜老夫人新添貴孫。”
趙老夫人拍拍謝開言的手,嘆氣:“老身哪有福氣抱個孫兒,都是那不孝子害的。”
謝開言訝然。
提起心病,趙老夫人長嗟短嘆。“那不孝子什麽都順着老身,就是娶妻生子這一樁,由得他自己胡來。”
謝開言溫言相勸,送走了老夫人。
日影西移,長街上依然繁華。老叟持騀走向湖亭,幼童嬉戲喧鬧,采來大蒲葉蓋在發頂,拖着小竹馬噠噠噠地在畫案前跑過。
謝開言悠然地看着他們,一抹倩麗的影子遮住了晴天麗日,撲送來一陣淡淡花香。
句狐新穿一身織絲煙羅衫立在風中,笑眯眯地對着她。
謝開言不擡頭,道:“借光。”
句狐抓住謝開言小辮,撅嘴道:“才一月不見,生分了許多。”
謝開言抽回辮子,從衣袖裏掏出一朵粉紅絹花,別在了句狐鬓邊,退後端詳着這張妖嬈無比的臉。
句狐扶着發鬓臨水觀照,眉開眼笑道:“這朵海棠花真漂亮,襯我正好。”
“花我一兩銀子,在巴圖鎮買的,能不好嗎?”
句狐左右顧盼一陣,突然又暗淡了容顏,悶聲說道:“你為什麽不問我來這裏幹什麽?”
謝開言道:“你換了一身新裝,瞧着寶氣珠光,可見現在活得很好。今日才來尋我,怕是你家主人央你跑這一趟。”
句狐咬唇,道:“什麽都瞞不過你。不過今日喚你去的,只是他家妻子,不是他本人。”
謝開言擡眼問道:“去哪裏?”
句狐躊躇一下,道:“太子府。”
“太子府?”
句狐離開連城鎮時,并未說明去了哪裏,直到現在謝開言才知道,眼前的這只狐貍不是伶人那麽簡單。
句狐低頭不應,面帶忍耐之情,過了一刻才說道:“其實我不想你去見那個女人,但是……但是她總有辦法逼我答應。”
謝開言洗淨筆硯,冷淡說道:“去去也好。”
兩人背着畫具走出長街,前面疏落站着一列人,官差圍住他們,正在檢查行裝。
句狐解釋道:“齊昭容好書畫,每逢丹青玉石展前夕,總要委派汴陵畫師入府作畫,挑選幾幅作品留下研習。如果她滿意了,會重重打賞差役和畫師,所以這些差役總是賣力地運營此事。”
一切準備事宜完畢,謝開言與其餘九名畫師,徐徐走入東街太子府。
白玉築基的朱紅大門依次打開,露出連綿殿宇、鬥拱飛檐一角,岑寂書寫威嚴氣象。宮娥侍從低頭疾走,轉入重檐庑殿之後。
昭明宮內,熏香渺渺,一道金絲垂簾挂在玉階之前,阻斷了入殿者參詳的眼光。
一行十人靜寂走入,散成兩列站定。
謝開言垂袖而立,看着面前一塊金磚。
半晌,寂靜的宮殿內響起一道清利的聲音:“觐見者為何不跪禮?”
金磚上已經伏倒九道身影,謝開言站着沒動。
除了謝飛叔叔與南翎國君,她沒有跪過任何人。
驀地,那聲音變得冰冷起來:“跪下!”
☆、60相對
偏殿昭明宮內冷清依舊,鶴嘴緩緩吐送一縷蘭香,散入珠簾流紗中,熏染了玉座中的麗人。可是她的聲音是冷的,微揚起一點雪白的下巴,一串鸀石瑪瑙便顯露出來,映得秀頸晶瑩。
謝開言微微垂眼,看着金磚光彩,說道:“為何要跪?”
齊昭容端坐高臺,清淡說道:“華朝子民分為六等,你不過是下四等的畫工,見了當朝太子嫔妃,如何跪不得?”
“尊卑見禮,長幼有序,按律,民女的确應該跪拜。”
“既然知道,為何不拜?”
謝開言始終微低眼睛,神色謙和。沒了清香玉露丸的潤澤,她的嗓子一直沙啞成風。“民女來自荒蠻之地,未曾有幸識得華朝禮儀。不知娘娘能否賜教,民女該如何實行跪拜之禮?”
玉階之上的齊昭容聽見謝開言自露其短,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容。她微微擡手,纖指從羅紗袖袍中拂落出來,穩穩指向地上匍匐的身影。
身邊随侍立即用清亮嗓音拖長道:“參見妃嫔,當施稽首——”
謝開言側頭看了一眼,道:“稽首出自九拜之儀,源于古時禮儀。華朝《禮經》明令,當宗廟祭祀、祈福天地、君臣相見、父子當庭時,方可行使稽首跪拜大禮。娘娘只是內廷之主,一并統領六宮職務,未曾達到儲君之位,卻執意喝令民衆跪拜,莫非是想生出逾越之心?”
齊昭容右側手持羽扇的貼身婢女霜玉走前一步,喝道:“大膽!竟然污蔑娘娘,來人,給我——”
謝開言擡起眸子,看向垂簾後的霜玉。盡管有金絲絡繹遮擋,霜玉也能捕捉到那雙眼睛裏的明利。她微微一怔,“掌嘴”兩字便吞入腹中。
謝開言道:“娘娘重禮儀、辨是非,需以理服人。華朝以法輔禮,教化子民,太子府邸皆為楷模。娘娘如此賢德,卻要勒令參拜,抹殺這份典範之風,實在是得不償失。”
随着這句不卑不亢的話音落地,叮叮咚咚,還有一些細碎的響聲。七八粒貓眼大的白玉珍珠從玉階上滾落下來,滑到了謝開言眼前。
“呵呵,說得好,好一副巧舌如簧。”垂簾裏有一抹窈窕的身影立起,暗影沉沉,蘭香遠溢,“這是打賞。”
謝開言交合雙袖壓住衣襟,稍稍躬身道:“不敢當。”
一截纖秀的手腕滑出羅紗袖袍,在空中揚起一道亮麗的弧線。階後侍女看懂手勢,緩緩收起垂簾。
緋紅羅紗衣裙的齊昭容出現在謝開言眼前,撲面而來一陣淡淡馨香。她拾步走下玉階,裙幅飄逸如雪霰,在金磚上徐徐展開。
“休說本宮沒有容人之度。”她走向謝開言說道,“你畢竟是畫工出身,今天作不出一幅令本宮滿意的畫卷,少不得要挨些苦——”
軟語威脅還未說完,一直靜立不動的謝開言突然道:“娘娘小心。”
齊昭容秀眉一皺,忍不住向前趨近一步,正待訓斥一介平民竟敢如此狂妄截斷她的話,對于腳下就疏忽了一些。薄底粉靴突然踏上了珍珠粒,她的身子傾斜一下,不受控地栽向前方。
謝開言伸出右手挽住了齊昭容的臂膀,再說道:“娘娘請萬分小心。”
齊昭容清淡哼了聲,拂開謝開言的手,理了理紗缬,轉身朝玉座走去。“都起來,開始作畫吧。”
金磚上匍匐跪倒的九名畫師立起身來,整整衣襟,等待內侍搬來畫案。十架紅木小案片刻就鋪陳在衆人面前,均是一尺高度,放在金磚上,堪堪到達腿腹。
畫師們默不作聲地屈膝跪在地上,取出筆硯,各自躬身描摹山水花卉景色。對于他們而言,只是由先前的跪拜變成了俯首的礀勢,品階的低劣從來沒發生過改變。
謝開言不用擡頭也能察覺到高臺上的那道奚落眼光,她沉吟一下,當即盤膝坐好。桌案過于低矮,就不可避免地要低下頭,對高臺俯首稱臣。但她端坐如山,才畫了幾筆,發現手臂不夠長,不由得想起了衛嬷嬷說的話:“有的時候要伏下腰,放軟和些,這樣才能拈到手邊的東西。”
謝開言落筆的手一頓,凝神細思,這才領悟到衛嬷嬷的言下之意。
或許,霜華遍染鬓發的衛嬷嬷不似表面那般兇惡,她用深宮行走多年的資歷,在告訴謝開言一些道理:有些東西唾手可得,不嘗試着放軟和些,怎麽能輕松舀到?
只是衛嬷嬷諱莫如深,并沒有點明哪些東西就是她謝開言本來擁有的;即使謝開言根據阿曼臨死之前說的秘密,推測到一絲端倪,可她仍然不願輕輕伸出手,将一份遺落的東西拾起。
那就是感情。
她想着,既然已經忘記了過去,前緣于她,再無糾葛。
謝開言端坐如斯,微微傾斜身子,長臂勾芡,細致地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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