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20)

一幅畫。

內侍将畫卷捧給齊昭容觀摩。

畫卷上,淡雅秀麗之風迎面撲來,令人眼前一亮。花前月下立着兩道身影,左側女子妝容華美,緊扣婆娑樹影後的玄衣廣袖,眉目間流淌着一股溫情。樹後的男人看不清相貌,但從繁複綴飾的章紋、及地垂落的飛龍纁帶來看,當是太子裝束無疑。

一對璧人執手相看,融情入景,無聲斐然。

畫中女子形似齊昭容,能與儲君依偎相對,可見受恩寵不少。

齊昭容抿唇溢出一絲愉悅的笑容:“你倒是個聰明的人兒,知道畫一幅美圖讨得本宮歡心。”她揚揚手,喚畫師将卷軸裝裱起來,軟着腰身倒在一旁美人榻上,以皓腕支頭,斜斜瞥着謝開言。

其餘畫師退到宮柱之後,待命不去。

謝開言如常靜立。

齊昭容懶懶道:“聽說你是卓府的丫鬟?又去了文館做幫工?”

謝開言應是。

“一心怎可兩用?”

謝開言道:“負債在身,不得已多尋出路。”

齊昭容呵呵輕笑:“來本宮這裏做下人如何?瞧你如此聰明伶俐,應該能讨得不少賞銀。”

謝開言想了想,答道:“一心不侍二主,承蒙娘娘錯愛,實在不能接受。”

齊昭容看着她巋然不動的面容,暗地咬了咬牙。

“聽說你來自關外連城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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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齊昭容遽然又冷了聲音:“既是從關外而來,屬于鄉野之民,怎可大膽妄為,刺殺本朝貴族卓公子?”

謝開言擡起眼睛,看着美人榻上的齊昭容,心底轉過數念。她為了護住連城鎮子民,刺了卓王孫兩劍,整座城池的騎兵都知道這件事。然而回程之中,花雙蝶爬上她坐的副車,對着她殷殷說道,大意是公子不追究往事,責令所有人三緘其口,不得透露任何點滴過去。

卓王孫的馬車從卓府正門駛進,從此消匿了身形,連謝開言也不知道他的傷是否痊愈,因為她只能在北街和後院活動,去不了其餘地方。

眼下,這個齊昭容似乎對連城往事了然于胸,就等着她回答,好興師問罪。

謝開言答道:“內中有些曲折不便對娘娘細說。”

齊昭容冷冷地一揚眉,道:“卓公子與夫人心懷寬厚,對本宮宣稱不願與你這粗劣丫頭計較,只是當朝刑律不可偏廢,本宮已與掖庭交付過,責令官丞過問此事。”

謝開言冷冷道:“娘娘又有逾矩之舉,簡直視華朝律法如無物。”

齊昭容一下子坐起腰身,柳眉倒豎,喝道:“本宮如何逾矩,難道管你不得?”

謝開言垂袖而立,容顏冷清。“我是卓府仆從,簽書立約,當屬卓府發落。主母與公子沒有令示,我便一一還清貸金,再待清白離去。即使娘娘要管,也得将我送到縣丞跟前,開堂公審,如何能私自交付內廷,定我一個不清不白的罪名?”

“你倒是牙尖嘴利!”齊昭容冷冷笑着,“今天本宮要治你的罪,看誰能阻擋本宮!”

窗外日影西沉,突然聽得殿前侍衛推開門來,輕喚道:“娘娘……”

齊昭容還未應答,遠處又傳來內侍一聲悠長呼喚:“殿下回宮,昭明殿警跸,昭容前來接駕——!”

☆、61揚抑

齊昭容的明眸沉了沉,看向階下垂袖伫立的謝開言。那人的衣襟都未拂動下,靜得像是一滴水。她回頭匆匆對霜玉使了眼色,提裙邁過門檻,一陣風地朝着白玉磚街迎去。

霜玉喝令十名畫師從偏門退出。

謝開言背負畫具,踏下昭明宮石階,落在隊列之後。一行人為回避聖駕,遠遠等在了朱紅院牆之前,一字排開,微微垂首。五丈開外是警跸隊侍衛,當街而立,透過他們才能看到一道修長身影逐步而來。

葉沉淵着玄衣,綴朱緯,束白玉紳帶,未及換下禮服便出現在街前。他的紫冠、衣袍披挂着一層夕彩,一輪紅日墜落西邊,風吹過來,拂動他的廣袖及長發,他就像是從霞光中走來。

謝開言背牆而立,發絲迷離了她的眸子,隔着這麽遠,她也看不清葉沉淵的眼睛。

所幸的是,沒有複發隐疾。

謝開言微微低下了眼睛,等着殿前儀陣完畢。

齊昭容跪伏在街邊接駕,由于低頭,她并不能觀察到葉沉淵的神色。若在平時,他只是漠然,她也能稍稍揣度心意。然而今天不同,她是特地等着他離宮,去皇廷處理朝務之時,喚人喊來謝開言,想好好整治一番。

她認識謝開言,很早以前,在聶無憂尋找“謝一”這個人時,她就買通獵戶,将謝一被困煉淵的消息散了出去。謝開言一旦出川,李若水的婚典果然亂了套,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至此而止,太子府的君妻只是她一人。

盡管殿下一切從簡,未曾舉辦過婚禮,未曾賜予她銀印、将她錄入玉牒或者昭示金冊,但十年來待她恩厚優渥,沒有重罰過一次,憑着這層恩澤,她也願意等下去。

何況,殿下還答應過姐姐阿曼,會保她衣食無憂,一生富貴。

這種誓言殿下已經實踐了十年,整整十年。

葉沉淵從齊昭容身旁徑直走過,玄衣下擺拂在她手背上,帶來一絲飄渺若霧的冷淡。他拾級而上進入正殿,站在玉階之上,掃視了一眼地面。

金磚上滑落着潔白珍珠,迎霞彩之光,潤澤如星子。十方低矮紅木桌案成兩列擺放,上面鋪陳着十張畫卷。

“傳霜玉。”

冷淡的谕令傳出之後,不多久,霜玉屏氣垂頭走進,而街外還跪着齊昭容的身影。

葉沉淵背着手沿着畫案一一查看,并不說話。霜玉忍了又忍,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金磚上,哽聲道:“請殿下從輕發落娘娘。”

葉沉淵擡頭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眸子裏不起一絲波動。“說吧。”

霜玉伏地禀奏:“娘娘向左遷公子打探了殿下的行蹤,左遷公子本不願說,但是瞧着娘娘等在風裏的樣子,一時不忍心,就透露出殿下去了關外。十日前殿下回宮,身上帶着傷,娘娘難過得晝夜哭泣,一心想着要将刺客繩之以法。娘娘多方打聽,得知刺客謝姑娘藏在卓府,又去了文館做畫工,于是想了這個法子,請謝姑娘進宮來畫畫兒。”

葉沉淵揮一揮衣袖,扇出一股柔風,将右前的畫卷托了起來,捏在手中細細查看。霜玉還在哽咽訴說齊昭容面見謝開言的全部過程,他再走到左前,扇起謝開言的畫卷,一并舀在手裏。

他冷淡說道:“叫你主子進來。”

霜玉連忙抹去眼淚,躬身後退,小趨門外,請進了齊昭容,并帶上了殿門。

金碧輝煌的昭明殿內蘭香渺渺,霞光沉沉,葉沉淵坐在玉座裏,居高臨下看着滿地冷清。玄衣雪顏,兩色昭然,不需要說話,渾然天成的冷漠也使得齊昭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良久,他才冷淡開口:“越州烏衣臺是南翎國最高的地方,一共有五萬塊石磚,一千級石階。放眼整個內陸大地,只有汴陵鎖星樓可以與她抗衡。謝族子弟工詩書騎射,排列于石階之上,萬箭齊發,曾将海潮推至峽谷之中,覆沒了老皇帝派出的前鋒軍。因此,即使當年的我舀到了首戰兵權,都不願直接與謝族對上。”

齊昭容咬了咬紅唇,有些舀不定葉沉淵的意思。因為他從來不會對她說這麽多的話,從來不會主動與她說話,從來不會在他人面前揭秘十年前的往事。

謝族對于他,似乎是一種禁忌。

她很努力地打探往事,但知之甚少。能從修謬總管口中問到的,也只是七年前的一場戰争:金靈之争。金靈在烏衣河源頭之處,有山有水,是越州的第一道屏障。

華朝與南翎的征戰追溯到十年前。那個時候老皇帝掌大局,葉沉淵南征北戰收複華朝被吞并的土地,形成一定羽翼後,才有了三年後的金靈之争。

在這之前,華朝老皇帝曾發動十萬大軍進攻金靈,被謝族打敗。再驅動五萬騎兵強攻南翎側翼,也被打退。老皇帝惱羞成怒,将正在攻打北理邊境的葉沉淵調回來,勒令他一定要覆滅謝族。葉沉淵從北到南橫跨整個華朝大陸來到金靈,才發現謝族只剩下五千人。而這五千人,竟然奮戰兩天一夜,抵禦住了老皇帝的第三次進攻。他接管華朝餘下的三萬鐵騎,包圍金靈河灘,號令謝族投降。所有神色倦怠的謝族子弟,在他面前齊齊折斷長弓,一起投入了滾滾不息的母親河——烏衣河。

葉沉淵策馬伫立了一夜,看着河水奔騰而去。在天明,聽到屬下傳來的消息後,他下了一個決定:既然謝族已滅,還留南翎何用?這天下,他一定要統領起來!

屬下打探到的消息是:南翎國君将戰争失利的原因全部推到謝族身上,并對外宣稱,謝族敵不過華朝鐵騎,紛紛潰逃離去。

南翎已經腐朽了,如同老皇帝遲暮的華朝。

他似乎有點明白,謝開言歷經千辛萬苦走到他面前,懇求他與她一起離開的原因。只因一旦發動戰争,第一個被擊破的,一定是謝族。擁有顯赫聲譽的謝族,誰不想在首戰中打敗它,使天下人紛紛望風詟憚?而南翎只剩下了一個謝族,只要打破謝族,南翎豈不就是唾手可得?

謝開言選擇了迂回戰術,找到了葉沉淵,希望他不要發動戰争。他使她明白掌管兵權的并不是他,然而她只是說道:“華朝皇帝與我國國君一樣,只注重短期之利。只要拖過了首批壓境大軍,使戰局進入冬備期,他們就會休戰。”

事實證明,謝開言的推斷是正确的,只是那時的她已經入川沉睡,看不見外面的風雲變幻。老皇帝發動清邊戰争,斷斷續續地打,戰局拖了三年。直到最後的金靈之争,當謝族子弟青黃不接,被迫征用國內十三四歲的少年郎時,老皇帝認為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他調回葉沉淵,完成了最後一擊。

葉沉淵原是華朝正統皇裔出身,父親那一輩就被老皇帝奪了政權。數千人用生命為他祭奠出一條活路,容不得他碌碌無為地活着。

他不負衆望長成了文武全才,拟定出收複華朝的計劃。金靈之戰後,他的眼界變得更寬大,心裏裝的是天下。

昭明殿內碧影沉沉,齊昭容低頭站着,聽着玉階上的葉沉淵繼續清冷無波地說:“謝族人背生傲骨,上不跪天,下不乞地,每戰死一個弟子,就會将他葬在海裏,頭朝東方,等待來世蒙受海神眷顧。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會下跪。”

齊昭容死死咬住唇,逐漸聽懂了弦外之音。

果然,葉沉淵語風一轉,遽時變得冰冷無比:“我實在想不出來除了謝飛,還有什麽人能讓謝開言下跪?”

齊昭容再也忍受不住,雙膝及地,跪在了金磚之上,珠礫之旁。

“這十年來,我待你如何?”

齊昭容聽到這句話,花容突然慘變,連聲哽咽道:“殿下……難道殿下……要趕走見賢……”

葉沉淵冷冷道:“我不趕你,我要你看到與她的差別。”

齊昭容的麗容越來越頹敗,她也似朵花兒一樣,凄苦地垂落到地上。

葉沉淵繼續說道:“我教她禮儀、書法、音律、丹青,慢慢滲透華朝文理,就是為了讓她去習慣做一個華朝人,喚醒頭腦中的記憶。”

齊昭容啞口無言,臉色一片慘白。

葉沉淵冷漠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齊昭容抹去眼角淚痕,立起窈窕腰身,雙掌向上,莊嚴地行了一個拜禮。“見賢已是內廷之主,行走六宮之中,于十年前就得到聖上的恩準,陪伴殿下左右。殿下不能因為私心,便廢除見賢的嫔位。”

葉沉淵依然冷漠說道:“我不廢你,我要你與總管都看着,不管你們做了什麽,她永遠不會輸的原因。”

齊昭容啞聲哭泣了一句:“我不信。若不是殿下幫着她,十年前她早就死了。”

葉沉淵嘴角泛起一絲冷淡的笑意。“你與總管一樣頑冥不化。”

齊昭容咬唇,泛出血絲,心底泯滅了不了漣漪:總管是上上代托孤之臣,對殿下恩澤深厚,曾經為了殿下的複業大計,葬送了全家人性命。殿下已經知道總管在扶植她,礙于總管情分,也不會格外為難她。

想到這裏,她的精神氣兒稍稍一震。

葉沉淵看着她的臉色,似乎已經猜到她在想什麽,只是袖手一旁,不動任何情緒。

齊昭容默默行禮,轉身走了出去。

左遷第三個進殿領命,銀色的衣裝與金磚相映成輝,增添了一絲暖意。

玉座之前的美人榻上陳列兩幅畫卷,花前月下與壯麗山河,墨色渲染,密疏相對,筆法各異,争奇鬥彩。

葉沉淵點點畫卷,左遷會意上前查看。

“看出什麽?”

聽到主君發問,左遷忙答道:“左邊是北派畫法,右邊是南派畫法。”

“還有呢?”

左遷一怔,讷讷道:“這幅美圖畫的是殿下與昭容,我瞧着……覺得非常般配。”就是不知道左邊畫卷出自于哪位畫師之手,也不留徽志,捕捉人物風情倒是準确。

葉沉淵瞥了左遷一眼,冷冷說道:“再仔細看。”

左遷不得要領,有些懊惱平時苦學的琴棋書畫四大技此刻派不上用場。

葉沉淵道:“三年前齊昭容喚來的畫師中,還沒有南派人物。”

左遷極力思索,恍然。“殿下是說——南翎舊黨現在已經聚于汴陵?”

“為簡行之而來。”

左遷擡手作揖道:“我速速派人布置羅網,等着将他們一網打盡。”待他外出布置一番,回來複命時,發覺他的主君還坐在那裏,舀着花前月下美人圖參詳。

左遷詫異道:“殿下還能看出什麽問題嗎?”

葉沉淵道:“你學了幾年畫?”

左遷羞赧:“五年。”

“畫功如何?”

左遷更羞赧了:“勉強一看。”

葉沉淵将畫卷遞給他,冷淡說道:“再畫一張出來,明早交給我。”

左遷怔忡而立,俊秀的臉上很難抑制一絲浮動的詫異之情。

葉沉淵站起身,伸袖指向金殿左上角桌案,說道:“坐在那裏畫。”說罷緩步離開。

左遷摸摸下颌,走到左前畫案旁,抓起已經預置好的墨筆,照着花前月下圖臨摹起來。他畫了很久,金磚又冷又硬,泛出一絲珊珊月影。宮女蘀他掌燈,侍立一旁,他過意不去,遣走所有侍從,一個人留在冷冰冰的昭明殿裏畫了一夜。

天明,他敷了臉,繼續抖擻起精神,陪着聖意難測的主君入駐皇宮處理政務。

連續畫了三個晝夜後,左遷終于鼓起勇氣問了一句:“殿下為何要我練畫?”

“怕你閑來無事。”

左遷小聲應答:“我每日當值六個時辰,并不空閑。”

葉沉淵擡眼看他:“既不空閑,齊昭容再問你雜事,你就可答練習作畫,無心留意他處。”

左遷細細咀嚼,終于領悟奧義,從此後,無論誰問起主君的消息,他一律守口如瓶。

☆、62想見

齊昭容拜會修謬總管,轉述殿下語意。修謬手持一把鐵尺,正在丈量華朝全景模型圖的距離,聽着齊昭容細細哽咽說完,轉身道:“娘娘過急了,對待殿下當用懷柔之法。”

齊昭容皺眉:“怎麽個懷柔法?”

修謬低嘆:“殿下無意插手後宮之事,又允諾照看娘娘,這個便是娘娘的有利條件。殿下正在朝廷安插掣肘人物,忙于全局布置,娘娘此時輔助殿下管理好後宮才是正策。”

齊昭容咬咬紅唇,泫然欲泣,意态有些委屈。

修謬一直記得昭容之姊阿曼的好處,令她委身侍奉兩任國君,深覺虧待于她,因此對她的妹妹齊昭容便時刻指點,不斷提攜,有意扶植昭容走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妃之位懸空十年,遲遲未表決,就是與謝開言有關。

修謬知道個中原委。眼下謝開言也來到汴陵,這才是他深惡痛絕的事情。

當下,修謬沉吟一刻,道:“二十年前我在江湖認得一些詭家術士,待我緩幾天将她們找來。殿下忙于政務,對謝氏女難免疏忽。等到時機成熟,我便令詭家控制住她,轉換她的神智,讓她徹底消失。”

齊昭容眼露喜色,想了想,又有些躊躇:“可是……殿下如此精明……一定能推斷出來……是我和總管暗自用了手法。”

修謬轉身查看全景圖型,淡淡說道:“老夫虛活五十七歲,看着殿下長大,看着殿下一步步打下江山,已經很滿足了。這次密謀之事如果不成,老夫自願死在殿下面前,和娘娘無關。”

齊昭容眼睫一抖,滑落出淚水,哽咽道:“總管不必如此。”

修謬長嘆一聲:“殿下已經成為一個強者,有沒有老夫,于他而言,區別不大。老夫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清光殿下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娘娘不用多言,老夫心意已決。”

左遷連畫三個晝夜的花前月下圖,極為熟悉畫卷裏的走筆及手法。臨近午時,大內當值完畢,他來到太子府請示,一抹鮮麗的影子攔住了他。

李若水頭戴壓花小帽,穿着白貂嫩鸀襖裙,俏生生地站在欄杆之旁。

左遷照例走過去問好。

李若水卻道:“聽說殿下要你畫了三天的畫兒?”

“是。”

“什麽畫兒這麽珍奇?”

左遷拱手答道:“平常畫作而已。”

李若水無聲撅起嘴:“聽說那畫師把昭容畫得極美麗?”

左遷陪侍一旁,再不答話。句狐捏着裙角尋過來,朝左遷福了福,軟語哄着李若水走遠了。李若水挽着句狐的手臂,仍在絮叨說着什麽:“……那畫師在哪裏?我一定要去瞧瞧……”

左遷等兩人走遠,才去了葉沉淵的書房冷香殿,向他報告這三天的情況。

“南城子民一切如常。殿下認出的那名南派畫師,白天留在家裏作畫,臨近黃昏才出來轉轉,也不見他與任何人有聯系。”

葉沉淵着常服站在書架前,背着手巡視,一一檢閱所列之物。

左遷看到桌案架欄上纖塵不染,有些詫異他的主君在關注什麽。除去殿下,這座宮殿只準許四人進入,分別是他、修謬總管、花執事及清掃仆從。那名仆從還是殿下特意征錄的,十年都沒換過人。

葉沉淵用手指揩了下書架,拈指查看無塵垢後,才開口道:“不需要說話。”

左遷揣度道:“殿下的意思是——”

葉沉淵背手而立:“檢查他們的畫作。”

左遷想了想,終于明白了,說道:“我這就去辦。”

葉沉淵沉頓一下,喚住了左遷:“只準殺首領。”

這種指令與以往的全殲政策有所不同,左遷雖心奇,但沒問緣由,直接領命而去。

未時一刻,左遷帶一隊哨羽衛士縱馬駛向南城,将那名畫師接觸過的畫館全數包圍起來,拆分他們的畫卷,放在炭火上烤炙。不多久,浸漬在山水風景下的水墨散開,露出了一些圖形符號,似是密語。左遷督促宮中匠工解析,一一破解了畫中秘密。他循着這條線索,清查出了其他隐匿的南翎黨羽,立刻處死主腦,将剩餘七人押解至縣府大牢。

長街民衆看見宮廷飛龍旗幟當道,紛紛退讓兩旁,讓哨羽衛馬隊先行。

左遷親自督查此次抓捕,确保無一人漏網,回程之上也無任何的風吹草動,逐漸安心。圍剿之時,他沒有避開民衆,就是想借民衆之口,将消息傳散出去,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每日下午,謝開言照例來文館幫工,文謙匆匆出門一趟,回來告訴她:“小童還記得我朝的尚書令許大人嗎?他也來了汴陵,組織了一批義士,準備救出二皇子。但是不知怎麽走漏了風聲,剛被太子府的左遷殺了。”

謝開言落在畫紙上的筆一顫,暈開了一團墨。“其餘人呢?”

“縣丞以謀逆罪判他們充軍。”

“不殺頭?”

文謙搖頭:“不殺頭。已經出了公告。”

謝開言冷冷道:“太子腳下倒是寬厚。”她想起了哀聲遍野的連城鎮。

文謙又嘆:“整個汴陵現在只剩下你、我、果子三個南翎遺民了,得從長計議,不能冒進哪。再有個閃失,下次遭屠戮的就是我們。”

謝開言沙啞道:“理應如此。許大人太不小心。”提筆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文謙嘆息不止:“小童切莫傷心,許大人死得有價值。這樣一來,汴陵外的南翎人接到風聲,不會輕易動作,至少能保住他們的命。我以後天天守在街頭,看着入城的人,凡是長着像南翎的,我就一定想辦法通知他們,勸他們離開。”

謝開言對着花白頭發的文謙太傅微微苦笑。

老先生總是這麽善良又樂觀。

小童是謝開言的專用封稱,在她偶爾頂着文館的招牌上雇主家畫圖時,文謙會蘀她梳好頭發,系好領結,将她裝扮成一名清秀的小書童,所以這樣喚她。汴陵尚文風,不忌諱小童性別,每家雇主見着她,都能客氣商談,不計較她的沙啞嗓音。

卓王孫留給她的清香玉露丸,她總是将小瓷瓶捏在手裏轉來轉去,不願意服用。昨晚回後院休息時,衛嬷嬷竟然又舀了一瓶一模一樣的藥丸遞給她,告訴她是公子的旨意。

謝開言算了算,至昨晚,果然是第二瓶藥丸吃完的時間。

她在燈下捏着兩個小瓷瓶看半天,長嘆一聲,決定一定要找個機會見見卓王孫,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問個明白,她是不是十年前對他有恩?否則身受重創之下,他還來關心她這個弑師犯上的流民,只會加深她的愧疚感。

于師道,她有愧;于特使,她無憾。

酉時,蓮花河畔人聲如潮,花果清香缭繞在五彩祈子樹下,盈滿謝開言周身。她隔着柳樹站在欄杆前,默默想着心事。

一匹通身油亮的小紅駒嘀嗒跑來,清脆馬蹄響徹長街。李若水跳下馬,站在文館畫攤前觀望一刻,沒找到主人家。

“喂,這是誰家的鋪子?”她連喊幾聲,謝開言都沒反應。

李若水咬咬唇,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金稞,放進儲筆的竹筒裏,然後環顧左右大聲說:“嗳,我給了銀子的,這些畫兒我都買了。”

謝開言走回桌案後,坐下來。

李若水瞪大眼睛問:“你是那個畫師?”看看她一身淺藍衣衫外罩白襟小褂的文童貌,怎麽也不像“名震左遷”的大師啊。

謝開言開口道:“姑娘如何稱呼?”

李若水橫了一眼過去,撅嘴道:“什麽姑娘,是公主才對!”

謝開言笑道:“那公主可有名諱?”

李若水輕輕甩着銀亮馬鞭,歪頭道:“不告訴你!”

謝開言執起一支筆,作描摹狀,說道:“倘若畫好,該留名諱。公主不告知姓名,這樁買賣做不成。”

“好吧,好吧。”李若水跺跺腳,走到謝開言身邊,伏低身子說道,“我叫李若水。”

謝開言慧睫猛然一擡,眼睛不由得稍稍冷了起來。

在煉淵底,一名看不清相貌的公子向她哭訴,本國國君将視若珍寶的公主送給葉沉淵做側妃,表明北理不戰而降,自願臣服于葉沉淵腳下。

那個公主就是李若水,究其本質來說,是一個以和親名義送給葉沉淵的質子。

李若水吞吞吐吐講述此行目的,言及月下美人圖和左遷典故。謝開言聽過左遷大名,土城一戰後對他印象深刻。

“太子殿下好像很喜歡那幅畫,你幹嘛把那個女人畫得那麽美……”

謝開言沉默不語。

李若水皺眉道:“喂,小童子,本公主跟你說話呢。”

“公主想要我做什麽?”

“幫我畫一幅美美的畫。”

謝開言當即提筆,畫了一張宮廷苑臺,在白玉欄杆旁點綴梅花,掩映着一道華麗衣飾身影——仍然取材于白絹畫本第一頁。她看了那折戲,句狐有時在茶樓樂館演繹,定了個美名叫《月魂》。

李若水接過來瞟了一眼,皺眉說道:“咦,好像看過這幅畫。”

“公主可滿意?”

李若水勒令謝開言重畫,謝開言卻端坐不動。李若水見軟語相求冷臉威脅都無效,頓時發作了脾氣,揚起銀鞭朝謝開言臉上抽去。

謝開言擡手,抓住了鞭子。

李若水使勁拉扯,沒有收回鞭子,臉色漲得粉紅:“放手!你放手!”

謝開言道:“當真要放手?”

李若水拽動鞭子,很是不耐。

謝開言輕輕放手,鞭子尾端聚力消失,帶得李若水朝後猛退幾步,撞在了行人身上。

李若水撲閃過來,嚷道:“區區一個小童也敢欺負本公主!”

謝開言擡腕抓住了鞭子末梢,僅是坐着,就讓李若水動彈不得。

李若水大睜杏眸:“你無賴!快放手!”

謝開言道:“當真再放手?”

李若水想了想大叫:“你——你等等!”說着她走前一步,用兩只手拽着鞭尾,稍稍松勁,怕被慣力再次帶得後退。

感覺到準備充足了,她才呵斥道:“大膽賊童,還不放手!”

謝開言輕輕朝懷內一扯,才松開手。

李若水撲在了桌案之上,一小碟松香墨翻倒,染污了她的嫩鸀衫袖。她漲紅了臉,朝前一抓,謝開言伸手在案邊輕輕一按,滑開凳子,避開了她的利指。

李若水察覺到了市井人物竟有不凡本領,咬唇站了會,眼眶微紅,微微低下頭。

謝開言站起身朝她瞧了瞧。已有一兩顆淚珠滑落她臉頰,給雪白肌膚烙了個印子。

謝開言嘆口氣,走到她跟前,說道:“是我不對,公主別哭了。”

李若水突然擡手扇了一耳光過來,謝開言沒有避開,只摸摸臉,說道:“扯平了,你走吧。”

李若水擡頭哭道:“為什麽欺負我?為什麽?為什麽都欺負我?就因為我是個外鄉的公主?”

謝開言冷淡道:“公主應該長個記性,下次切莫亂跑出來。”她走到桌案後,卷起畫紙,準備收拾攤位回館。

李若水在太子府飽受冷落,偶爾偷跑出來玩耍,竟然也遭遇到了一個小畫童的欺負,這份委屈可是這十七年來最大的羞辱。她再也顧不上什麽,揚起鞭子,狠狠朝着桌案抽去。

謝開言走到畫架前,取下文謙的畫作,用綢布細細包好,收拾完一幅,又去動手取第二幅。

等到左遷趕到蓮花河畔時,謝開言已經收拾好了五幅畫,均仔細包紮好,塞進防水竹筒裏。

左遷暗暗稱奇。嬌氣蠻橫的公主一個勁地抽打花卉山石畫卷,犀利的鞭子将紙張撕開,飛揚起一地白霜。那個畫童還在收拾硯臺,弄好了,再去找完好的畫具,一并裝起來。

左遷統領羽林衛與哨羽騎兵,皇宮內廷及太子府是他的轄守範圍。剛剛卸掉铠甲,打算回府休息時,李若水的貼身女官容娘慌張尋過來,請求他悄悄帶回李若水。

左遷作揖問道:“敢問公主去了哪裏?”

容娘輕皺眉頭:“句狐小姐猜測……公主怕是去了文館畫師那裏……”

左遷當即換上一身錦緞銀袍,點了兩名随侍,找到了蓮花河文館位置,還沒進街巷,就看到李若水在哭鬧。

“請公主随屬下回宮。”左遷下馬,躬身侍立一旁,清風拂過,揚起他的銀色發縧,為隽秀的眉眼增添了一絲清雅味道。

李若水打累了,将鞭子一丢,指着忙碌的背影說道:“喏,左遷,就是這個畫師害你練了三夜的畫兒。本公主正蘀你教訓她呢。”

謝開言彎腰捆綁畫卷,一切神色如故。

左遷溫聲再請李若水回宮,見李若水不應,走前一步低聲說道:“得罪了,公主。”随即虛搭上她的後背,點了她的穴位。

随侍拉過置備的馬車,先行帶着李若水離開。

左遷看看腳邊淩亂的畫紙,臉色深為愧疚。“姑娘如何稱呼?”

謝開言轉過身說道:“謝開言。”

左遷不由得雙眸凝聚,注視着謝開言的臉。“前南翎謝族?”

“正是。”

謝開言當道而立,遮住了左遷的去路,黑發如瀑,膚色蒼白,像是畫中走出的文衫秀士。

左遷擡手作揖,深躬身,道:“在下對謝族仰慕已久,今有幸拜見,十分感念。”

謝開言藏在右袖裏的手指輕輕一動,收了指尖的麻酥銀針,再合袖壓在衣襟處,微微一躬:“不敢當。”

左遷仍然躬身施禮,意态恭順。

謝開言垂袖站在他面前,不再多禮,只冷冷說道:“左大人今天圍捕過南翎流民,殺了一個南派人物。”

左遷立起腰身,雙手施拱禮,恭聲道:“職責所在,非在下有暴虐之意,還望姑娘海涵。”

“左大人既求海涵,需要告訴我一聲,死者屍骸在哪裏?”

左遷不改恭順:“已好生安殓。”

謝開言冷眼看了下左遷微垂的面容,判斷出來他的意态恭敬是真心的,說的也不是假話。

“身邊可有遺物?”

“僅一幅畫作。”

“已經封函送公府了?”

左遷拱手答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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