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26)
“太子妃。”
葉沉淵緩緩起身,走到修謬跟前,垂落的袖口隐隐攏着一絲冷風。“她嫁給我,就是我的妻子,也是你的主人。你膽敢以下犯上,置國法家規不顧,還稱是為我掃清道路?”
左遷緊緊看着那道素袍袖口,一顆心提到了嗓子尖。
葉沉淵已經一掌劈向修謬肩頭,胸口不見起伏,衣袍上卻滲出了一塊血痕。“當真愚蠢至極!”
修謬咬牙承受了這一掌,左半邊身子如巨錘碾過,痛得伸展不起來。
葉沉淵站在一側,冷冷睇視着他:“不服?”
修謬擡頭冷哼:“老夫只認殿下這個主君!為殿下鞍前馬後操勞二十七年,竟然抵不過殿下對一個妃子的情分!”
“謝開言當年為我去國離家,我為什麽不能對她講情分?”
修謬一怔,極快反應過來,說道:“殿下數次說得輕巧,但老夫只知,一旦涉及到太子妃,殿下就會更改意圖。十年前,殿下已經拟定攻打南翎,收複失落疆土的計劃,後被太子妃阻擾,殿下竟然不了了之。這十年來殿下歷經辛苦,統一華朝大陸,眼看就要蕩平理國,鑲合南北兩地,殿下竟然又要為太子妃打亂計劃,叫老夫怎樣心服?”
聽修謬據理力争,葉沉淵眉目依然凝澹,不起一絲愠怒。“我先前說總管愚蠢,總管沒放在心上,可見是真的愚蠢。”
左遷詫異擡頭,看到修謬青一陣白一陣的臉,也在思忖“愚蠢”的意思。
葉沉淵袖手走向禦座,冷淡道:“既要攻打北理,就需各方人力物力。太子府總管觸犯國法,先行下獄,如何助我一統天下?”
修謬跪在地上凝住了身形,臉色灰敗,說道:“殿下又舀話來堵塞老夫,誰不知道殿下新提一名花農入府,擅長煉丹占蔔、以花草解百毒,再加上花雙蝶輔佐後宮,老夫只怕等着被架空的那一天,離死也不遠了罷?”
葉沉淵坐定,沉沉看向修謬,說道:“你不動她,我自然不動你。”
修謬面如死灰跪立。雖然一早就有盡節抱死之心,但憑借殿下往日對他的敬重之情,他也能長久立足,保持着太子府總管的風光顏面。可是現在親耳聽到殿下的話,使他折損了一切的顏面及希望,他只覺一陣冰涼上了心底,杵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葉沉淵似乎懂得修謬的心思,又加上一句:“你今日敢害她,以後就敢害她的子嗣,我要立她為後,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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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遷聽到這裏,忍不住惶恐說道:“殿下,念在總管勞苦功高,請從輕發落吧!”
葉沉淵回道:“交付大理寺,以國法處置。”
左遷一聽不是由殿下親自發落,臉色緩和下來,想着總歸有希望。修謬起身拂袖,就待犟頸離去。
這時,殿外傳來花雙蝶輕微細呼,語聲有些惶急:“太子妃……太子妃……那裏不能去……”可是門前沒有侍衛敢阻攔,只聽見咯吱一聲輕響,謝開言猶如幽魂一般,推門走了進來。
左遷馬上行禮,躬身侍立一旁。修謬冷冷瞧着謝開言,謝開言兀自不知,依然漂浮着腳步,随處走了走。
葉沉淵看着花雙蝶提裙奔進,問道:“她去了哪裏?”
花雙蝶福了福身道:“後苑花園。”
葉沉淵走近兩步,撚着她的衫子,果然聞到了一股花草香氣。謝開言看他靠過來,似是有些害怕,漂移步子朝裏走,掙脫了衣衫角。她頂着一張蒼白的臉在殿內轉了圈,又游蕩出門。身後花雙蝶連忙跟上,繼續陪着她亂轉。
葉沉淵目視左遷,左遷會意,跟随修謬出了殿門,一路押送至大理寺。将出太子府時,修謬往日的跟随齊數跪在街邊恭送,修謬不回頭,迎着暮色黃昏說道:“你們日後好好輔佐殿下,見他如見我,明白了嗎?”
衆聲悲鳴:“明白!”
一随從奔出,拉住修謬袍角說道:“總管……該如何處置?”
左遷重任在身,立即喝退那人。
修謬沒了進一步交代的機會,只能冷冷拂了下衣袖,做了個一刀切的動作,不說一句話就離開。
左遷與大理寺卿交付完畢,細細叮囑道:“依殿下之意只是嚴加看管先生,待庭審後以國法處置。大人不可私自動刑迫害先生,壞了太子府的顏面。”
大理寺卿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左遷拱手離去,直奔昭元殿內,轉述一切經過。提到修謬随從的那句诘問,他也很是不解。“那人似乎是在詢問……殿下如何處置總管?”
葉沉淵淡淡看了左遷一眼,道:“府內已擢升花雙蝶為執事總管,下次別喚錯了人。”
左遷怔忡一下,随即應是。
葉沉淵又道:“修謬一倒,就有門客向我投誠,說出修謬的主張。”
語聲戛然而止,左遷眼有疑色,卻不便詢問。
“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麽。”
左遷慌忙低頭,恢複成恭順礀态。
“修謬密令那名随從追殺摸骨張。”
左遷曾去過南城右巷,知道阿吟對謝開言頗為照顧,當即忍不住問道:“殿下不救張家麽?”
葉沉淵拂袖而去,臉色堪比寒雪。
這種意态就是表現不救了。
左遷想了想,秘密提審修謬門客,得知太子府暗哨随謝開言回府,再也不對張館防備之時,修謬怨恨摸骨張詭滑,果然發出了追殺的命令,且提前安排灑掃随從守在天劫子醫廬外,打算在第三顆嗔念丹內投毒。葉沉淵清理太子府內修謬忠随,一肅風氣,保障一切如常運行。
左遷尋了個機會問花雙蝶:“殿下為什麽只殺投毒者,不救張家?”
花雙蝶瞧了瞧不遠處神游的謝開言,嘆口氣:“阿吟對太子妃過于親近,終究會引起殿下的怒氣。”
左遷了然點頭,看着遠處,連忙說:“花總管……”一指謝開言背影。花雙蝶回頭看看,又追了上去。
後苑花園奇花秀果四季盛放,流散一片軟香。
謝開言茫然四顧,看到沉甸甸的花朵,木然伸手去拉。
葉沉淵從一片織鈴花後走出,錦袍上撲閃着幾枚花瓣,入衣色,煞是可觀。她被吸引視線,怔然不動。他拉下她的手腕,執在掌間,低聲說道:“織鈴花粉濃重,不要去摸。”
☆、77照顧
織鈴花樹亭亭如蓋,綻放流霞般的光彩,露珠點澤群芳,落在花蕊間,溶成一團一團的晶瑩水滴,墜地,草葉上便抹了一層亮色。
謝開言的目光稍稍停在葉沉淵衣襟上,轉而一逝,去瞧着滿園的花朵。
葉沉淵拉住她的手,拍去襟上的绮麗花瓣,低頭在她耳邊說:“不好看嗎?”
尾随的花雙蝶早就福過身子,靜悄悄退出後苑。
謝開言又開始滿園神游,只是掙不脫右腕,手指被葉沉淵拉着,變成她帶着他亂轉。每走過一個地方,沉甸甸的花朵垂落下來,輕拂在葉沉淵肩頭,滴滴花露沾染了天青色衣袍,如霧輕微,像是彌散一場雪霰。有花枝探下,她就回頭瞧上一瞧,似乎再也沒有什麽景象比他的袍色更重要了。
葉沉淵拉住她,嘴角不禁含了點笑:“你喜歡這件衣服?”
謝開言怔怔站着,沒有說話,依然看着遠處的織鈴花。
他走過去遮住她的視線,迫使她面對于他。“以前你就喜歡天青色,纏着我給你調和了釉彩,将賈家瓷器一一刷了個遍。”
她似乎是不記得了,聽到他一連說了三句話,依舊呆呆地站着。
葉沉淵低頭看了一陣,見無所應,繞着她的身子走了一圈,浏覽她的容顏及衣飾。“阿吟蘀你換的衣衫?”冷不防他說了一聲。
謝開言有了反應,模糊吐出一個音:“吟……”
葉沉淵冷下臉,彈彈她的額角,說道:“你還記得那個人?”
“吟——”
“不準喚他的名字。”
“吟。”
葉沉淵弓指揩住謝開言的臉,扯了扯道:“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謝開言的口風又跟着變了,吐出一個字。“傻……”
葉沉淵靜靜瞧着她,突然道:“那叫我夫君?”
“父……君……”
“夫君。”
“父君……”
葉沉淵微微一頓,将她摟在懷裏,吻了吻她的臉頰道:“随你心意,就父君吧。”閉着眼抱了很久,他低頭在她耳邊說道:“不管真假,你必須留在我身邊,不準再離開。”
謝開言怔怔站着,木頭樁子一般,沒有說話。葉沉淵剛放開手,她就轉身朝着花圃走去,腳步依然漂浮。
葉沉淵走在身側,蘀她拂開衆多花枝,遮擋了滴落的露水。
花園中心築基建了一座精致的屋舍,沿着五階木梯走勢,紮了小小的籬笆枝,阻隔着一架吱呀作響的滴竹水車。
花棚之下,一位年過半百的青袍老者靠在欄杆上打盹。他戴着文士方巾,雙頰瘦削,又攏着袖子杵着花鋤,神态很是安詳。謝開言怔怔走過來,踩斷一根花枝,咔嚓輕響使他睜開了眼睛。
葉沉淵随之站定。
老者起身,理了理衣袖,躬身作滿揖,說道:“賈抱樸參見殿下,參見太子妃。”
謝開言微側頭看着他的面容,似乎在冥想着什麽。
賈抱樸見了微微一笑:“十年不見,太子妃依然這麽漂亮。”
一句話引得葉沉淵輕掠嘴角。
謝開言茫然不應,賈抱樸回身收拾了石桌上的青花酒瓷瓶,輕輕放置在雪甕裏,當着兩位主上的面,攬過花鋤将雪甕埋入地底,并培上花土。
葉沉淵牽着謝開言坐在木凳上,并不催促。
賈抱樸洗淨了手,捧過紅陶茶具,燒沸竹露之水,斟了兩盞清碧甘冽的茶,說道:“殿下請天劫子看過太子妃的傷勢麽?”
“先生診斷亦是一樣。”
葉沉淵伸手輕壓謝開言肩頭,制止她扭動的身子,再拂過她的發絲,露出額角之後那塊蘭青色的印記。
整個太子府都知道天劫子忙于煉制嗔念丹,七七四十九天不能離開文火爐。葉沉淵舍遠求近來找賈抱樸,賈抱樸明白其中緣由。
說到底,還是為了引發目前傳聞心智失常的謝開言的回憶。
十年之前,賈抱樸偶然落戶村鎮,開設醫廬煉丹。謝開言途經他家院子,見木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盛藥的瓷瓶,一時心奇,趁着主人家不在,她就刷了一層釉彩,充作青花瓷倒賣,由此拉開與賈抱樸的牽連。
賈抱樸在市井中頗有聲名:好煉丹,醫死人,種百草,釀酒露。如果說天劫子是世外道仙,那麽他就是民間酒仙,只不過都有一手醫術,脾氣秉性異于他人而已。天劫子年事已高,漸臨羽化登仙之勢,葉沉淵為了長久打算,便遣散先前那名老花農,特意将賈抱樸接入府中。
賈抱樸聽聞天劫子已煉丹,心性使然,束手一旁不再過問此事。他好喝花露釀制的酒水,每日伺弄花草,淺飲兩盞,眯眼坐睡于花架之下,過得比誰都要恬淡。
賈抱樸站在一米之外,躬身細看謝開言頭頂印記,說道:“的确是毒發無誤,可引發心智失常。醫書上曾有這類病例的記載。”
葉沉淵理好謝開言的發絲,拍拍她的頭頂,道:“真的傻了?”
賈抱樸道:“可針炙查看太子妃的脈象。”
葉沉淵首肯,賈抱樸就取過一副銀針,配合炙法,紮向她的玉枕風府兩穴。細細撚舀後,她的嘴角流出一絲黑血。
“停!”葉沉淵揮袖卷開賈抱樸的手,當即低喝道,“不查了,無論真假都不用查了。”
賈抱樸躬身合袖施禮:“多有得罪,望殿下及太子妃海涵。”
葉沉淵拈起一塊雪帕蘀謝開言擦去嘴邊血,俊容微寒。賈抱樸嘆氣,再三致歉,才使他點了下頭以示無罪。
謝開言推開葉沉淵的手,腳步漂浮走出花棚。她四下轉了轉,旁若無人一般,抓起小鋤,蹲坐身子,一下一下挖出先前賈抱樸藏好的雪甕,舀在手裏。
賈抱樸見珍藏被掘,臉上痛惜不已。
葉沉淵走上前,取過內置的青花瓷瓶,軟聲說道:“你酒性淺薄,飲不得一滴。”謝開言的目光只盯在他的手中,見瓷瓶被移走,啪嗒一聲松開雪甕,砸落在地,雙手兀自伸過去抓。
葉沉淵比她高出一頭,微揚手,便引得她仰臉看向瓷瓶。他一點點伸直手臂,她就一點點攀附上他的身子,只顧朝着空中亂抓。
葉沉淵笑了笑,将瓷瓶遞還給她。她茫然看了片刻,拔開軟木塞,将瓶口傾斜,倒出大半花露酒水,再放到嘴邊舔了舔。似乎是發現異香,她梗着脖頸喝下一些酒露,臉頰浮上兩團紅暈。
賈抱樸咝咝抽氣,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謝開言呵呵笑了笑,垂袖滑落瓷瓶,深一腳淺一腳朝着園外走去。
賈抱樸只當看不見葉沉淵的目光,忙不疊地拾起瓷瓶,擦了又擦,塞進袖中。“太子妃畏酒,逢酒必醉,殿下不去看看嗎?”
葉沉淵看着謝開言已經走開了幾丈遠,兀自站在織鈴花樹下轉着圈,沉吟道:“西苑有位病人,需要先生去看看。”
賈抱樸忙道:“敢問殿下,病人什麽症況?”
“厭食輕生。”
賈抱樸怔道:“此病需開導,調理脾胃即可。”
“去不去?”
賈抱樸低頭道:“去,去,一定去。”想了想,又道:“那太子妃這邊——可有人照應?”
葉沉淵淡淡道:“我請了太醫入府號脈。”
賈抱樸連忙躬身聆聽西苑地址,應承了差事。因病人身份特殊,只能晚上出行避人耳目,他也一并答應下來,喚花童準備車騎。
謝開言頭暈目眩站在織鈴花旁,伸手抓下兩把花粉,搖搖晃晃走回花棚。葉沉淵回頭見她走來,忙伸手挽住了她的身子。
“備醒酒茶。”
賈抱樸入屋煮茶,謝開言靠坐在葉沉淵懷裏,昏昏沉沉擡不起頭,偶爾還呵呵傻笑兩聲。葉沉淵摸着她的額頭,低笑道:“醉得這樣厲害。”
賈抱樸捧着醒酒茶走進花棚。葉沉淵扶住謝開言後背,弓指挨近杯口,試出沸水尚熱,便涼置一旁。謝開言睜開眼睛,見賈抱樸在旁,突然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袍。
賈抱樸躬身施禮,退讓出合乎禮儀的範圍。
謝開言伸手打翻杯盞,葉沉淵穩住她雙肩,低聲哄勸。她并不聽,從羅裙下不斷擡腳輕踢,嘴裏模糊念着:“瓶……瓶……”
葉沉淵見她突然發作,只得使了個眼色,賈抱樸無奈,從袖中摸出瓷瓶,遞交給她。
謝開言雙手抓住賈抱樸衣袖,拽了拽,抹去花粉,念道:“酒……”
葉沉淵取過醒酒茶,溶入四顆清
香玉露丸,好生哄着她喝下。喝完一盞茶,她便沉沉睡去,他攔腰抱起她的身子,将她送回了暖閣。花雙蝶連忙迎上,蘀她擦淨手臉,服侍她睡下。
葉沉淵站在帷簾前細細看了會,聽她呼吸均勻,并無大礙,才放心離去。
書房冷香殿內,奏章積壓如山,左遷熏了暖香,繼續侍立一旁,陪着葉沉淵處理政務。“殿下才休息三日,不可過多操勞。”他殷殷勸道。
葉沉淵拾起兵部章文,仔細查閱,不擡頭道:“調兵之事急切,喚王衍欽回府候命。”左遷見無法勸服他,依旨下達命令。過後,他捧着一本火漆信件疾步走入,說道:“中書省剛又傳來急件,說是大理國皇子下了請诏書,督促殿下與李族公主成婚。”
☆、78看戲
葉沉淵提筆蘸了朱砂墨,在兵部章文上批示調兵可行的谕令,對宮中傳送的促婚急件不置一詞。左遷暗自揣摩了一刻,道:“中書舍人仍在殿外等候,不知殿下有何指示。”
“讓他候着。”
等候久了,掌侍進奏的中書舍人自然知道看似急切的婚诏,在太子這裏,實際上不成為問題。宮中不斷拟奏,使門下省同意附署,提議給太子廣置姻親,尤其反對來歷低微的謝開言作太子正妻。老臣在朝務上據理力争,正是預防日後的國母之位落于謝開言之手。
左遷躊躇道:“各省中都有修謬先生的朋友,以前先生出府,就是約定這些老友去茶樓商議妃位事宜。”
葉沉淵不擡頭道:“我知道。”
經過漫長十年,修謬以太子府總管身份,結交一批心意相投的谏議官員,即使他此刻被下放至大理寺受審,他的一派黨羽仍在堅持他的主張。因此,宮中的急件不是一兩次另送到太子府冷香殿中。
左遷如常侍立一旁。
待細致處理完兵部奏章,葉沉淵才擡頭說:“提一名修謬的親友出來,重賞。”
左遷十分疑慮,隐隐察覺有些不對,殿下應該知道修府慘淡,無任何繼承者。
“禀殿下,先生那一脈中已無子嗣或親人,唯獨對昭容娘娘十分親信。”
葉沉淵飲下一口茶道:“那便等昭容回府後重賞。”
左遷遲疑道:“殿下如此安排,可是為了給先生一個交代?”
葉沉淵避而不答,用谕令宣告了他的決定。“下诏大理寺,命寺卿嚴加審理修謬一案。”
左遷躬身受命,不禁滲出冷汗。在保全太子妃與處置前總管問題上,殿下已經做了選擇。诏令一下,修謬定是重判,群議一旦無首,就像是流水被堵塞源頭,儲妃之争在一段時間內會平息下來。
殿外,一身官服的中書舍人繞着階前轉來轉去。盡得殿下心意的左遷走出來,施禮說道:“太子妃染病,殿下無心聯姻。請大人回奏內部,拟定轶冊通告各省,待太子妃痊愈後,殿下補辦一場婚典,昭示太子妃正妻之位。”
中書舍人呆立:“這……這……與本臺省的提議差太多了吧……”
左遷擡擡手道:“殿下心意已決,請大人即刻動身參辦此事。”
中書舍人長長嘆氣,甩袖離去,将谕令通報省部,并着手布置婚禮。谏議大夫群策無首,公推中書令閻正普為代表,預備進行第四次言谏。閻正普是前都尉閻海之父,在連城鎮一役中痛失愛子,從齊昭容處輾轉打聽到兇手正是蒙蔽了心智的謝開言,可想而知他的切齒痛恨之情。
前三番谏議下來,葉沉淵逐步加深處理力度,令尚書省出示籍史,上面列載了華朝老皇帝十年前親筆朱批的谕示,首肯南翎世族之女謝開言入華朝為平民,婚配白衣王侯葉沉淵。這份典歷一出,引起朝政兩派的争議。太子嫡系自然以葉沉淵的心意為主,頑固派仍然不承認謝開言的身份。
玉牒被毀,太子妃銀印下落不明,除了十年前的一紙公文,連葉沉淵也不能證明謝開言曾經嫁給他為妻。正因為如此,他才要補辦這次婚禮,為謝開言的身份正名。
謝開言才來太子府一日,并不知道此前的朝政争鬥,花雙蝶是個有心人,每次陪着她游玩轉悠時,細細說了葉沉淵的為難之處及儲妃争論。只是謝開言無法回應,即使聽到了,也只轉過蒼白的臉,對花雙蝶歪頭端詳着,繼續神游太虛。
花雙蝶暗暗嘆氣,将這些瑣碎小事按下不表,盡心侍奉着謝開言。
左遷外出置辦所有事宜,回冷香殿通報結果。“閻中書打算主持第四次谏議,聲稱太子妃失了心智,不合儲妃風儀,有損于國體。”
葉沉淵查閱奏章,冷淡道:“不急,等他來。”
既然主君不急,作為家臣的左遷也就放下心。他站了會,又道:“修謬先生曾探查出南翎舊黨隐匿在烏幹湖一帶,不知殿下是否要派兵圍剿?”
葉沉淵擡頭看向左遷:“烏幹湖遠在域外,出了華朝與北理邊境,不宜派兵圍擊。”
左遷小聲道:“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仍然需要他循例一問,為謝開言放寬心。轉而想起仆從的報告,他忙說道:“還有一事需向殿下禀告,是有關于三天前抓到的那名欽犯……”
葉沉淵想了想,道:“少源?”
左遷應是。
“怎麽了?p>
俊?p>
“少源已經死了,屍骸随着冰水飄出東角禦溝,雙耳被他本人撕去,吃進了肚裏。”
葉沉淵不禁停筆,說道:“你将少源關進冰庫?”
整個太子府有三處禁地:太子寝宮、冷香殿、東角冰庫。每處都有特定的人進出,處理各項事宜,這在府內是不傳之秘。三天前的梨園會上,葉沉淵下令讓封少卿抓捕少源,随後被刺殺,全府慌成一片,少源的處決就被滞留了下來。
左遷羞赧道:“我依照殿下處置的前例,想着重大欽犯都是被收押在冰庫,于是就将他提送到那裏。後面我去了外城盤查行人,搜尋刺客,遺忘了此事。值守兵士不知情,如往常一樣,給裏面的欽犯送去迷藥飯食,少源吃了,意志力抵禦不了幻象,發瘋而死。”
葉沉淵聽後片刻不說話。左遷低頭站立,神情很是局促。
良久,葉沉淵才開口問道:“那聶無憂呢?”
左遷極快回答:“聶無憂仍然關押在冰庫內,抵抗力比少源稍強,并未迷失心智。”
“病秧子的骨頭要硬一些。”
左遷點頭,突然看到掠過來一道寒涼的目光,忙侍立一旁,不再附聲。
“不能讓他死了。”
左遷應道:“殿下的意思是指,從今日起,逐次減少迷藥分量?”
“嗯。”
左遷大膽問了問:“難道殿下想放過他?”
葉沉淵拂了拂袖,遣散瑞獸銅爐飄過來的熏香,冷淡道:“賈抱樸新進府,向我讨要藥人試丹藥。”他能請動長期游蕩在外的賈抱樸來府做總管,也是應承了賈抱樸的諸多事宜,比如設廬煉丹、種花釀酒、研習怪病等。賈抱樸不關心是誰充作了藥人,只關心那人吃了丹藥之後,會突發什麽症狀。
左遷即刻了悟應是。
這時,殿外傳來花雙蝶極惶恐的聲音:“殿下,太子妃受驚。請殿下賜奴婢死罪。”
葉沉淵馬上起身走出殿外,揮袖卷起跪立的花雙蝶,問道:“出了什麽事?”
花雙蝶落後三步,低頭陪着葉沉淵朝雲杏殿暖閣走去,細細說道:“太子妃醉酒入寝,奴婢守在外殿,蘀太子妃縫制衫裙。等奴婢再進去添香時,發現太子妃已爬出窗欄跌落花草內。奴婢差人去扶太子妃,太子妃推開仆從,搖搖晃晃走向苑外。奴婢心急追了出去,太子妃瞧着像是酒醉未醒,不住繞着水榭轉圈。此時又有兵士擡過一具屍首,面色慘碧,雙耳只剩下兩個黑洞,太子妃看了一眼,突然叫了起來,轉身跑向花園,無論怎麽哄都不肯出來。”
葉沉淵加快腳步,雙袖蕩起一陣寒風,掠得花雙蝶顏面生冷。他沒說什麽,花雙蝶擡頭看看他凜然的背影,咬了下唇,更加小心地候着。
葉沉淵未曾看到少源死狀,終日在太子府游蕩的謝開言卻真真切切看到了。
少源的雙頰透青,兩眼大睜,似乎是被幻象驚吓而致死。但他撕去了雙耳,只留兩個凝結了黑血的耳朵,豁在面皮上,極為觸目。額前那點相思淚,也滲出一抹紅沁,猶如他說不出口的隐痛:無耳,無雙耳,痛至死……
正因他抵抗不了迷藥,發起瘋來,扯下耳朵吃掉,左遷才将他列為失心瘋一例。謝開言才堪堪掠了一眼,眼皮就猛跳,令她轉身避走花園,無法再面對他的屍骸。他要訴說什麽,神智比常人愚鈍的她似乎已經懂了。
因為雙耳為聶,重耳也為聶。
聽到通傳的葉沉淵循跡找來,看到謝開言抱住花樹不撤手,軟聲道:“那人喝醉了酒不小心掉進湖裏,你不用怕。”
謝開言扯着花枝輕輕顫抖,沒有應答。
葉沉淵取過仆從手中的鬥篷,蘀她披上,又說道:“去看看杏花開了沒有,好不好?”
謝開言怔怔道:“酒……”
葉沉淵連忙說道:“還可以放風筝。”
可是謝開言念念不忘第一句話裏讓她感興趣的字眼:“酒。”
“蕩秋千也可以。”
“酒……”
“喜歡看皮影戲嗎?”
“戲……”
葉沉淵摸摸她的頭發,道:“嗯,這次對了,是戲字。”總歸不是酒了。謝開言被他牽着怔怔朝外走,眼神裏透着一股迷茫,他回頭看看她那如燈花逸散的眼光,忍不住笑了笑:“一口酒換你一天的神智,還和以前一樣。”
常在皇宮內行走的太醫已經等候在雲杏殿內,準備蘀謝開言號脈。他見到葉沉淵也是陪侍一旁,細心查看謝開言的神色,馬上跪了下來,湊近拈住她的手腕。
謝開言的脈象一如既往地混亂,時跳時緩,像是溪水躍入山澗。太醫臉色慎重,斟酌着言辭:“太子妃病情未加深,也未見好轉。微臣開個補血化瘀的方子,想來能纾解太子妃顱內血塊堵塞的症狀,令太子妃早日好轉。”
謝開言的右手被拈住,她就伸出左手扯了扯太醫的官帽。
太醫的話語一度中斷。
葉沉淵抓下謝開言的手,淡然道:“她是受了驚吓,不是顱內積瘀。”
太醫明顯松口氣,說道:“那我給太子妃開點安神助眠的藥方——”
謝開言突又扯扯太醫的胡子,太醫不敢掙脫,就着她的手湊近了臉。
葉沉淵連忙抓下她的左手,低聲道:“別亂動。”
謝開言的右手一旦沒看住,掙脫開來,就薅上太醫官服上的扣絆,一拉,讓太醫失了半邊肩衣,也呆滞了半邊臉。
葉沉淵托住太醫手臂請他起身,喚人置辦馬車送他出府,安撫了一句。
偌大雲杏殿只剩下兩人。
葉沉淵坐定,将謝開言抱在懷裏,見她仍然有些掙紮,交合起她的手臂握緊,讓她動彈不得。“不喜歡那個大夫?”他慢慢問了一句,她沒有反應,只踢着裙子吐出一字:“戲……”
“皮影戲?”
“戲……”
“那叫聲夫君。”
“戲。”
“叫夫君。”
謝開言安靜了下來,半閉眼睛,似乎要睡着。葉沉淵抱着她不動,她呆愣一會,終于念道:“父君。”
葉沉淵啃了下她的臉頰,揚聲道:“來人,好生陪着她去趟戲館。”
太子府裏沒有置辦戲班,一是因為人多口雜,擾了清淨。二是因為謝開言愛神游于外,即使請進來,她也會推開一切,直愣愣朝着街市走去。
☆、79尋找
流花湖畔宇文家。
樂坊馳鐘,連騎相過,未時起,衆多侍衛仆從回到內堂進餐,人聲遠遠喧嚣而來,打破深宅中的寂靜。
郭果推門探頭探腦地瞧了瞧。宇文澈将她抓回,又下了禁嚴令,她十分不服氣,趴在小條凳上叫嚷着:“求大公子打我一頓,再趕我出府。對了,還有老虎豆包,也要還給我。”宇文澈持着藤條半天沒下手,她鬧得很歡騰,最後竟然迫使他讓步了。
宇文澈拎着她去佛堂反省,對她殷殷說道:“你現在是我這府裏的人,怎麽能私自盜走我的令牒,打着宇文家的旗幟,跑去救殿下的欽犯?多虧殿下不追究這責罰,否則我也護不住你了!”
郭果跪在蒲團上,撇過頭不看坐在一旁的宇文澈,右手亂抓着桌帷,一點點地将它掀下。
“怎麽不說話?”宇文澈放下茶盞問道。
“說什麽?”郭果轉臉朝他翻了個白眼,“我是南翎人,遲早要回去,怎麽可能不救我的皇子脫離南風館,大公子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宇文澈掀起袍襟走過來,蹲在她身邊,說道:“你簽了一年工契,就是我的人,還想跑去哪裏?”
郭果将桌帏裹在身上,直挺挺跪着,嘟嚷着:“大不了把工錢還你嘛,賠金我也付得起。”
宇文澈看着頑冥不化的小丫頭,拍了下她的後腦,嘆道:“掏心窩地待你,還換不來你的一句認同,堅持說自己是南翎人,又把我放在了什麽地位上?”
郭果扭頭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是我的主人嗎?當然放在心上供着。”
眉目清隽的宇文澈看她良久,笑了笑,只是摸着她的發辮,不說話。
郭果覺得怪怪的,推開他的手,很堅定地說:“大公子回去休息吧,大夫人二夫人還等着呢。”
一句話又說得宇文澈面色黯淡。他拍拍她的頭頂,先離開了佛堂。
郭果皺着眉毛,費力地想了想,理不清心中是個什麽樣的情緒,趴在蒲團上睡着了。因為擔心咯着自己的小身板,她将桌帏窗紗纏了幾纏,裹得結實了,才好好睡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郭果試着溜出府,竟然沒人阻攔。她正心喜禁足令的解除,回神一見身後跟着十名強壯的仆從,禁不住耷拉個頭朝南城走去。
文館冷清,天井裏的竹子也枯萎了。蓮花河卻喧鬧依舊。
郭果沿着以前固定的路徑走了走,只要是熟悉她的謝派人物,一定知道她在什麽點出現在哪裏。正茫然無緒地轉着圈,一個貨郎舀着小鼓從遠方而來,叫賣着:“果子,果子,新鮮的果子,南水種植的,北邊嘗個鮮!”
郭果靈機一動,掏出為數不多的碎銀,買下十個果子,送給跟随的仆從大哥們。貨郎喜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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