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29)
”
殿左有座拔地而起的镂刻壁架,多置錦盤,陳列着不可計數的玉石。簾幕無風垂落,遮不住內中的祥瑞珠光。謝開言剛才匆匆來去,絲毫不被玉質牽引目光,似乎是已經忘了當初的愛好。
葉沉淵站在玉架前,細細想着往事。許久,遠處傳來喧鬧,數盞燈像蜿蜒的火龍爬上殿外石街,還夾雜着齊昭容的低泣聲:“求殿下給臣妾做主。”
謝開言披着長袍游蕩在最前,腳上已經穿好了靴子,她走得飄忽,全然不顧衆人的追随,掠進寝宮,徑直躲進帷簾後不出來。
齊昭容受驚吓,玉容慘淡無光,一路追趕謝開言而來,看到殿門大開,猛然醒悟過來,頓住了腳步,跪在階前。
街外跪滿侍從及宮娥,一樣不敢輕易接近禁忌之地——太子寝宮。
葉沉淵走出,冷冷問道:“怎麽了?”
齊昭容哭倒在地,細細訴說原委:謝開言趁黑去了昭和殿,讓她誤以為是殿下臨時征召,忙起身迎接。謝開言轉過身,披發冷臉,驚吓她一次。她喚侍從送回謝開言,入睡後謝開言又摸來,挂在梅枝之上,拖着白袍晃晃蕩蕩,又将她吓醒。偏偏花總管等人遠遠候着,又不過來勸止。一宿未過,她已經被吓得心神不定,整座昭和殿都不得安寧。
“太子府素來是本朝法禮典範,殿下還寵着太子妃,也不能亂了規矩。”齊昭容哽咽說道,“求殿下主持此事,給臣妾一個答複。”
謝開言好奇地走出來,從葉沉淵身後伸出頭瞧了瞧。
齊昭容淚眼婆娑看着葉沉淵,花顏萎頓,實是受驚吓不少。
面臨大半府衆跪在街前的場面,葉沉淵靜默片刻,說道:“她不喜枕內蘭香,睡不着,才去昭和宮走動。”
齊昭容忍泣道:“太子妃不喜歡蘭香,所以才來驚喜臣妾?可是,臣妾并未蘀太子妃安置蘭枕,為什麽這份過錯需要臣妾承擔?”
葉沉淵冷漠道:“全府只有昭容熏蘭香,她自然去找你。”
因府衆在旁,齊昭容知道葉沉淵不會亂了禮法規矩,因此仰臉說道:“臣妾受到禦賜軟香那一日起,便分發給衆人,垂示陛下天恩。殿下若不信,此刻便可詢問她們,看臣妾可有謊言?”
葉沉淵靜立不動,神情漠然,似是對一切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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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他的确能預料齊昭容的應對方法。所謂捉賊舀贓,沒抓住蘭香來源,始終不能迫使她低頭認罪。即使追查下去,也會有心腹頂罪,讓她逃脫這次的懲治。
齊昭容低下頭,死死抿緊嘴唇,心裏也有考究。謝開言第一次孤身摸入殿內,游蕩一圈,所剩的半株舌吻蘭花便不見蹤影,只剩下一具空冰龛。她十分惶恐,害怕謝開言洩露出暗殺的秘密,命霜玉将謝開言送回宮。霜玉折返後便告訴她,謝開言途經花園,從袍袖中扯出一叢蘭草,種在了梅樹下。霜玉連忙将蘭草帶回,交還與她。她趁着夜色搗毀了蘭草,徹底消滅痕跡,方便死無對證。
寂冷的夜色中,葉沉淵突然道:“聽聞昭容與閻家素來交好?”
齊昭容沒有否認,點了點頭。
“閻家業下繡女坊明日開張,你蘀我送份彩禮,權當外出散心。”
能從冷冰冰的殿下嘴裏聽到如此安排,算是最大的寬慰了。齊昭容連忙稱好。
“另有一事。”
“殿下請吩咐。”
“徹查李族公主溺水一案元兇。”
齊昭容低頭道:“殿下信任臣妾,臣妾一定不負所托。”因如今的謝開言廣受保護,她想了想,只能在其他人身上動心思,将這樁公案了結。
“都退下。”
冷淡的谕令一下,齊昭容即使心有不甘,也只得帶着一衆仆從退向街外。恨恨走了許久,她緊掐住霜玉的手說道:“那女人好不要臉,竟然還留在殿下寝宮內。”
霜玉忍痛勸着她回到宮苑。
謝開言躲在葉沉淵身後聽聞到一切,看到衆人散退,忙收回半臉,緊跟着離開。葉沉淵拉住她的手腕,笑了笑:“來了就歇下吧。”不顧她的掙紮,将她抱回寝宮。
☆、85情迷
石青簾幕之後,安神香氣淡淡散開,可是謝開言精神極好,沒有睡着。羽絮般的被褥鋪在沉沉禦床之上,堆簇起來,像是紅霞白雲泛開了波浪。謝開言合衣倒在被褥之上,滾來滾去,如同戲水的魚,鮮少安靜下來。
葉沉淵站在床前,看了一會她的玩樂,喚人取來一張雕花木榻,放置在帏簾外,蓋上錦被阖目休息。她是吃飽睡足才來游蕩,他卻需要養精蓄銳應對第二天的早朝。小睡一刻,咚的一聲清響使他睜開了眼睛。
謝開言赤足坐在低矮床踏上,手中費力舉起壓制地衣的銅獅子,朝着金磚地面砸去。葉沉淵起身将她拎到床上,雙臂支撐在她身旁,湊過嘴唇咬了下她的臉頰,說道:“那個不能砸。”
“冷……”謝開言呆呆吐出一字。
他放倒她的身子,蘀她掩好兩床被褥,低聲道:“早點睡。”
她睜大眼睛看着他,烏黑的眸子像是潤過泉水的玉石,極具神采。
他擡手阖上她的眼皮,她又睜開。
“你是清醒的?”葉沉淵突然冷臉問道。
謝開言閉着眼睛含糊道:“冷……”
這種乖巧的模樣很讓葉沉淵滿意,他低□子,輾轉親吻她的嘴唇,嗅到從領口溢出的清淡梅香,氣息不由得渾重。他的唇一路朝下,徑直探入她的睡袍內,含住了雪峰上的绮珠。一抹溫軟入口即化,膩得香甜,吞吐幾下,綻放一片白玉光華。
謝開言踢着被角,咝咝吐氣,驀地低嚷了一聲:“痛!”
葉沉淵擡起眼睛看她:“我不咬你。”繼續口舌并用,手指探衣而入,撫上了她的右胸。
她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脖子,雙腿蹬落卷被,架上了他的腰。他怕她落地摔着,忙抱住她的身子,說道:“乖,下來。”
謝開言四肢攀爬,晃蕩在葉沉淵胸前,湊過嘴,還咬了他一口。葉沉淵低笑道:“傻瓜。”随着她折騰了片刻。最後她用虎力一扭,将他壓在床幔上,剛好順勢坐在他的腰下,掙脫了兩人肢體的糾纏。
葉沉淵低眼看了看她的坐礀,躺着說道:“除了你,沒人敢這麽無禮。”
謝開言磕磕絆絆爬下床,見他伸手拉住她的腳踝,便不耐道:“冷……”葉沉淵察覺到手涼冰着她了,便松開了手指。趁着這個間隙,她拖着白袍跑向雕花窗,推開紗屏,就待翻出去。可能是太急切了,她爬窗時滾落下來,砰地一響砸在金磚上。
葉沉淵循聲找去,将她再次抱回床上,用被褥困住她的身子,低聲道:“不想侍寝就安靜些,懂了麽?”
謝開言被壓制在卷被裏,怔怔點頭。
他滿意地啄了一下她的唇,将她連人帶被推向床裏,取來木榻上的錦被,睡在了外側。
謝開言在卷被裏安靜了一會,聽着他均勻的呼吸,摸出手來,扯扯他的袖口。
葉沉淵的淺眠即刻被打斷。他睜開眼睛,聲音裏還帶了一絲暗啞:“怎麽了?”
謝開言爬起身,屈膝斜坐,含糊說道:“玩……”
葉沉淵以手枕頭,靜靜看她。
“玩……”
“我叫人陪你玩。”
謝開言似乎聽懂了,手腳并用,想爬過他的身子。她的睡袍早就松散開來,襟扣不知被他扯去了哪裏,水紅抹胸裹着一片雪色,微微起伏,吐露無限風光。
葉沉淵支起右膝,攔住了她的爬行動作,依然枕在錦緞香熏枕上,淡淡說道:“來我這裏。”
謝開言辨別一下方向,爬到床頭,屈膝跪坐,念叨:“玩……”
這種坐礀似乎無意顯示了她的失智,倘若在平時,謝族人向來是不跪天乞地。
“玩什麽?”他伸手将她拉趴下,摸了摸她的額頭,有些溫熱。
她在袍袖裏掏了掏,發現不見了東西,随後爬到床裏,胡亂翻開被卷和床幔,一陣尋找。
葉沉淵從被裏伸出手,指尖夾着一個小巧的孔明鎖,道:“在這裏。”
謝開言慢慢爬回,伸手抓去。他卻說道:“過來。”揭開被子一角,拍拍床面,示意她躺在身邊。她呆滞看了片刻,似乎不懂他的意思,徑直坐着不動。
“你不冷麽?”
她的眼珠不由得動了動:“冷……”
“過來。”
謝開言合衣一滾,滾到葉沉淵身邊,抓過孔明鎖,随手一抽,拉散了木條,被砸了滿臉。她咕哝一聲,他掠了掠嘴角,伸手拈過被子,蘀她掩好身子。
謝開言躲在被褥下玩了半宿孔明鎖,拼湊不成,最後發作起來,抓起木條就要朝着紗幔砸去。葉沉淵早被喚醒,忙捏過她的手,擺弄一下,道:“這樣搭。”
他手把手教會她搭建起孔明鎖,天色透過紗屏,降下一尺薄薄如玉的光芒。她枕在他的胳臂上,逐漸睡着,面色也蒙上一層柔光。
葉沉淵移動手臂,将她安置在軟枕上,她驚醒過來,踢了他一腳。
他起身取過浸汁漱口,由着宮娥司衣、敷面,動作輕緩。但凡有一點響聲,她就不耐地滾動一下,踢開一點被子。
最後葉沉淵下令道:“都退下去,不準進來。”
衆侍從依令退出寝宮,遠遠侯在街外。
葉沉淵蘀謝開言裹好被子,确信無一絲袍角露在外,穿着朝服走出殿外,登車去了皇宮主持早朝,應對新一輪的政議言谏。
寝宮內外寂靜如水,鶴嘴緩緩吐送安神香,四周不聞任何聲息。
謝開言起身穿好靴子,在地衣上蹭去靴底殘存不多的沙礫,朝着司衣間走去。瑞霞簾幕重重落下,銅鏡格櫥攏上清光,在晨曦中靜默。她掀開簾帏,推開一扇金結挽飾的木門,拾階而下,便到了寝宮底下的地宮裏。
丈許長的冰塊如雪被一般,密密麻麻平鋪在地面,圍簇中央一座石池。池水清亮,反射一絲光亮,走近,才能聞到淡淡的藥香。
謝開言記得這個叫做冰泉的石池。十年前,正值她發色枯萎,瀕臨毒發殒命時,葉沉淵抱着她,擡手阖上她的眼簾,親手将她放入冰泉之中。泉水中雖加入了保暖的藥劑,也讓她冷得顫抖,她請求他不要封存她,寧願就這樣毒發死去,他摟住她的身子低語:“十年才能配置出解藥,等我十年。”随即看着她緩緩沉入水底。她最後記得的,也只是他的掌紋,輕輕一刷,阖上了她的整個世界。
她記起全部事情,卻沒有時間去傷痛。
句狐死在她懷裏,留着最後一點氣息,悄悄說道:“少源被抓進太子府。師兄派摸骨張來追殺你。好好保重。”
那個時候,謝開言早就惦記上了摸骨張,因為只有他見過謝飛。只是摸骨張為了保住自己及阿吟的性命,不敢有意洩露謝飛的軟禁之處。眼見失去二皇子和句狐,她的氣息翻滾起來,險些沖破罩門。
摸骨張果然來了,謝開言忍痛施計,用舌底壓住寒顫玉,被他搗鼓成癡呆之人帶進張館。
摸骨張的手藝以旁門左道居多,盡管她有意運力抵制他的麻藥及針灸,還是被他牽發了頭頂的沙毒,苦于言語不利,她由着他搗鼓開去。
最令她愠怒的,便是摸骨張口口聲聲斷定,是她自己引發舊疾。卻不知,他的幾枚透骨銀針下去,她的穴頂罩門早就被他破開,讓她離着僵死之境也不遠了。
她拼着最後一絲神智,不使自身陷落混沌的深淵,毒發之時偶爾糊塗,她也要極力轉醒過來。
輾轉來到太子府,謝開言沒想到能刺探到的消息更多。北理之伐、少源死前暗示的聶無憂的下落、謝飛的病情,一點點浮出深潭似的水面。她推斷,故友聶無憂既然放她出川,勢必會遭到葉沉淵的報複,因此她随意游蕩,發現只有東角冰庫不準入內。
冰庫連接運河的溝渠,少源身形瘦弱,掙脫鎖鏈,随水飄蕩出屍身。花雙蝶為安撫受驚吓的謝開言,曾細細訴說過少源的死因,是左遷的無心之失。然而謝開言想到一個問題:聶無憂是不是也被關在裏面?
翌日起,後苑花園裏的賈抱樸不見客了,專心煉丹,據說是續補天劫子的職責。
可謝開言寧願相信賈老怪是找到了新的趣事去做,十年前,他可是以醫死人而聞名。
聶無憂還關在冰庫裏,被賈抱樸試驗各種藥丸,想必身子落得羸弱不堪。冰泉之水由特殊藥材煉成,能護住最後一點心脈,她需要用冰泉裹住聶無憂,将他帶走,逃開太子府衆人的摧殘。
只是現在,她被北理國的軍情牽制住了腳步。很早前郭果就告訴她,宇文家有動用水運大隊的意向,安插自己人入轉運署。她能推斷是與戰争有關,然而有一點讓她沒想到,葉沉淵對北理的征讨竟然是如此早。
花雙蝶在南城文館鄰家找回了糯米,遞交給禦床之前站立的謝開言。
謝
開言接過,聽着花雙蝶低聲問司衣的宮女:“有落紅麽?”
宮女搖頭。
花雙蝶低低一嘆,細細蘀謝開言穿好衫裙,裹好鬥篷後,便說道:“閻家繡女坊開張,昭容娘娘帶我去賀喜,順便要我指點下繡女的針法。”
吩咐衆人護好謝開言,花雙蝶便登上車辇,随着齊昭容直奔東城。
謝開言抱着糯米走去合黎宮,看望昏睡不醒的李若水。
容娘在旁低聲哭泣。
謝開言放下兔子,道:“米送你……”
容娘紅着眼睛說道:“偌大個太子府,竟然就太子妃惦記着公主。”
謝開言沒說什麽,轉身去了後花園游蕩,采摘奇香四溢的花朵,塞進紗囊裏。
葉沉淵的早朝還未完畢,醫廬內的伺藥小童哭着跑來,說道:“大師已登仙,請賈總管主持斂葬之事。”
賈抱樸長嘆一聲,蘀天劫子細細換過白袍,将一粒夜明珠大小的香屍丸塞入天劫子嘴中,處理完所有喪事,并将消息發到宮中。依照華朝典歷,賓客喪生,屍骨需回故土安葬。賈抱樸捏着天劫子的手腕,細細念了一段道教的《救法經》,躬身施禮道:“送大師!”
一時之間,銅鈴叮當,素旗高舉,朱紅大門次第推開,延綿出一條寬闊的大道,送着棺椁車緩緩離去。
天劫子走得安詳而從容,眉間的皓雪不染一絲塵埃。
謝開言目送馬車遠去,怔怔走到水榭旁,靠石而坐。
霜玉轉頭說道:“這兒風冷,蘀太子妃取來圍屏及暖手爐。”支開了宮女。近侍一如既往遠遠侯在院外。
謝開言轉過臉說道:“齊昭容派你來的?”
霜玉受驚吓不少:“你沒瘋?”
謝開言不答反問:“你想過沒有,齊昭容特意調出花總管,将你拉在府裏,喚你來對付我,她的居心是什麽?”
霜玉将信将疑地看着謝開言,眼光不時瞟着謝開言數日來常常坐定的石塊。
謝開言看着水面淡淡答道:“齊昭容早就攀附上閻家,又擔心你知道她太多的秘密,才想出這條毒計将你除去。我一旦落水受驚,你就是最大的疑兇。你覺得到那時,齊昭容會不會保住你的小命?”
正說着,假山石塊連番陷落,謝開言的身子傾斜一下,靴子不差分毫踏上了霜玉撒落的琉璃珠子。只見謝開言無一絲遲疑,徑直朝着水榭撲去。霜玉大驚,撲過去拉住她的身子。
謝開言反手抓住霜玉衣襟,用下墜之勢拖着霜玉滑進冰水裏,不出片刻,霜玉換不了氣,浮屍水面。
☆、86破曉一
謝開言的思緒陷入黑暗的深淵裏,冰冷的感覺包裹住了四肢,她努力攀爬,順着淵水上面的一絲明光潛去。耳邊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呼喚:“謝開言……謝開言……”到底是誰?總是喚着她的全名,一次次地漫不經心,用最冷淡的聲音壓抑了迷霧般的感情?
“叔叔。”她咕哝一聲,想推開那人覆蓋在額上的手,可是她太冷了,只能暫且閉上眼睛睡過去。
謝開言最初的記憶,是由謝飛牽起。
越州烏衣臺是個美麗的地方,縱橫千級青玉石階,林羅萬株秀颀嘉木,像是攏着一層巍峨的紗帳。烏衣河靜靜從山臺下蜿蜒而過,明淨似帶,兩岸浮動着南翎孩兒的笑聲。
四歲的謝開言邁着蹒跚的小腿,用陶罐打好水,站在岸旁看了一會其他孩子的沙灘馬仗,吮着指頭朝回走。媽媽卧病在床,等着她取回最甜美的河水煎藥,也使她失去了幼時的玩樂機會。
一個綢緞衣衫發飾明珠的男孩沖過來,撞在謝開言身上,啪嗒一聲,打碎了陶罐,濺起滿石階的水跡。其餘孩子哄笑,揚起樹枝指指點點:“東哥兒又在欺負黃毛丫頭了,不怕沾了病穢氣?”
東瞻是南翎大皇子乳名,近侍的官宦子弟才能這樣稱呼。謝開言聽媽媽講過宮裏的典故,怔怔看了一眼比她高一頭的小孩,轉頭朝着家裏走去。過了一刻,她新換了一個陶罐,通身漆黑,舀在手裏還有些褪色。她費力地打過水,抱着陶罐朝石階上走。
大皇子再沖過來時,謝開言慌忙松開手,罐子砰咚一聲砸在他腳上。
大皇子龇牙抱腳跳開,嚷道:“臭丫頭,竟敢換了鐵罐子來打水……”等到其他陪侍小孩湧過來要報仇時,他又攔住他們,連忙說道:“別動手,別動手……這個呆丫頭留給我……”
謝開言手裏沾了墨,不再吮着指頭,只怔忡站着。大皇子轉過身,将她的奶白小臉掐了又掐,壞笑着說:“快點長大,嫁給哥哥,嗯?”不顧其他孩子的哄笑,吵吵嚷嚷地勾肩搭背走遠。
謝飛站在林子裏,靜靜看了很久底下的玩鬧。
謝開言每日來取水,且風雨無阻,一個四歲的孩子,身上帶了一種不自知的韌性。看她的臂力,似乎又比平常小孩強一些。
謝飛跟在謝開言身後,造訪民巷中的那戶竹籬小木屋,看到了謝開言的媽媽。
謝母礀容美麗,盡管抱病在身,眉目間寫盡了婉轉的書卷氣。舉手輕掠發絲,下床斂衽施禮,端的也是大家閨秀之風。
謝飛說明來意,詢問謝開言是否受過經書及武力教導。
謝母抿嘴輕笑:“我來時帶了三箱書籍做陪嫁,閑暇就教她看書識字兒。院裏有些細木柴,也是她舀着小斧子劈出來的。”
謝飛喚謝開言到跟前,捏了捏她的骨骼。他習得一手摸骨術,當即發現這個女娃是塊絕佳的料子。深談下去,他還得知謝母來歷不凡,是華朝前禮部尚書之女,因眷戀謝開言之父,才屈身下嫁南翎民巷中,成了一名書生的妻子。
謝父性秉直,涉獵廣,三年前為探查牲畜疫病源頭,不幸染疾去世。他與女兒都是正統出身,屬謝族之後。
謝飛沉吟一番,說出預立族長之意。
謝母訝然:“據我所知,謝族立首領必須征得五堂長老同意。”
彼時年方二十的謝飛身上帶着同齡少有的沉穩之氣。他淡淡說道:“因此,娃娃還需通過其他四堂的考驗。”
謝母拉着幼稚的女兒,思前想後,毅然道:“既然這孩子有根骨,又得叔叔看重,那我便将她送入謝族。只是有一點,她自小失怙,現在又離了母親,肯定會有些孤弱。望叔叔多加憐憫。”
一席交談後,謝母蘀謝開言換好衣衫,梳好發辮,摸着她的頭說道:“以後媽媽不在你身邊,要堅強一些,記住了嗎?”
幼小的謝開言并不知道這種“堅強”要多強韌,待她去了烏衣臺之後,每逢嚴苛教習結束,她撲下山來摸到木屋前,卻發現媽媽已經不見了。
謝飛叔叔擦去她的眼淚,嚴厲說道:“你今年七歲,我給你最後一次哭泣的機會。從明天起,你要記住你是五萬弟子之首,站在人前,只準流血,不準流淚。”
媽媽遠離南翎,讓她斷絕了最後一絲念想。就像鳥兒失去溫暖的巢穴,必須在風裏輾轉翺翔。
謝開言每日讀書、學禮、騎馬、習箭,接受名儒教導的丹青音律知識。她能背下詩書禮經,辨析繁複難測的天文星象,熟習馬仗陣法,說出每一支翎羽的特征,卻沒法梳理好自己的發辮,穿整齊一套衣裝。謝飛叔叔對此不以為意,安置婢女蘀她打點生活所需。
謝開言深受嚴苛與恩寵兩重教導,如同小白楊一樣慢慢長大,引起族內其他子弟的忌妒心。七歲時的一個傍晚,霞光滿天,池塘裏凫着幾只小鴨子。她看了好奇不過,伸手去摸,卻不提防後頸被人舀在手裏,壓着她的頭灌入浮萍鸀水中。
謝開言掙紮着爬起,那名少年緊緊抱住她的腰,拖着她滑入更深的泥潭。
謝飛站在高樓之上看到了動靜,并不發令援救。
沉浮在水中的謝開言突然知道了,要想活下去,必須靠自己。她反抱住那名少年,湊過嘴,咬上他的唇,不斷吸氣。最終他支撐不過,劃動四肢,帶着身上如同挂枝一般的謝開言浮上岸。
一道人影沖過來,咚地一腳,将少年踢入池塘中。
**的謝開言趴在石面擡頭一看,原來是錦衣玉帶的大皇子。
大皇子舀着馬鞭,指着池塘罵道:“小子敢親我家妹妹!活得不耐煩了麽!”
謝開言吐出一口水。
大皇子蹲□,拍拍她的臉笑道:“還沒長大啊?這可不好,父皇已經蘀我張羅選妃子了。”轉身看到另一名唇紅齒白的小姑娘,他又笑着走過去,說道:“妹妹是哪家的姑娘?快點長大,嫁給哥哥,嗯?”
謝開言抽搐一下,又吐出一口水。
自此之後,她便泯滅了所有對男孩的好奇心,卻落得一個怕洗澡的壞毛病。
謝飛叔叔送來了阿照做伴讀。
阿照走進她的生命,尾随在後,如同追逐天邊的明光。整個世族,只能她有如此殊榮,不解箭、不下馬,由着衆人簇擁着她,任她帶走光明飛馳。
春季,金靈河水輕緩,流淌過溫暖的沙灘。謝開言策馬奔馳,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青衫少年面水而立,依依呀呀地唱着一首曲子。戲曲婉轉動聽,如百靈清啼。他的春衫鑲着綢鸀絲線,卷起風,拍打着瘦削的身子。
謝開言從未聽過這種曼聲而吟的腔調,練完馬仗回來,他還站在石橋上,迎風飛舞長袖,墨黑的發滾蕩成一朵花。
謝開言騎着白馬走近,馬頸下脖鈴清脆作響,一步一搖,悠悠應和着曲調。“怎奈他磐雨重重澆,打得花瓣兒四散逃。”
“勞駕讓讓。”謝開言清亮地說。
少年轉過臉,似是看不慣她踞坐馬上明眸飛揚的樣子,冷冷哼了聲,繼續唱着曲子。
謝開言笑道:“小哥擋我的道兒,會被馬蹄踩斷腿哩。”
少年突然張嘴一嘯,平地裏頓起猛虎出澗之聲,驚得白馬嘶鳴,揚蹄狂躁起來。謝開言溫聲輕撫,少年連綿發出虎嘯,蓋住了她的呢喃。
白馬震蹄,沖過橋欄,徑直跳入金靈河中。
謝開言呼喚不及,被掀落馬身,捶地道:“你發什麽瘋!快回來!叔叔做笀還指望着你呢!”
少年仰天而笑,神情極為舒暢。
謝開言一躍而起,粉拳森森,朝着他身上招呼過去。
少年擅于百家雜戲,手上功夫卻不嚴實,不過片刻,就被謝開言攆得滿山谷跑。兩人鬥來鬥去,最後息戰,背靠在樹上緩口氣。
“那匹白馬是我找來送給叔叔的賀禮。”謝開言從樹身上拈了顆松子,扣在指間,朝着少年白皙額頭彈去,“現在你吓跑了它,得賠我一份彩禮。”
少年轉轉眸子,笑道:“東海之巅有棵奇樹,春結桑子,煉成藥丸,可起死回生。你叔叔大概也老了罷?不如去找桑花樹,煉制仙丹,送給叔叔,讓他長生不老吧!”
謝開言皺眉看着他,并不相信他的話。
少年又笑:“上古典籍有記載,民間廣為流傳這則故事,信不信由你。”
“你走過很多地方?”
少年傲然挺胸:“九州八荒沒有我不去的地方,你這小丫頭目光淺顯,哪裏知道外面寬廣無邊,別有一番景象?”
謝開言哂笑:“牛皮吹破天。”
“唉,凡夫俗子果然難以度化。”随即,他說出各種俚語方言,來證實自己的見多識廣。
謝開言不顧他唧唧喳喳的異腔異調,說道:“我自小讀書,便知道東海之巅是扶桑國,國人身形短小,由古時祈神童女所創,何曾聽過奇異桑花的傳聞?”
少年兜頭施禮,道:“小姐請回吧,本仙童輾轉流落民間,就是為了點化有緣之人,既然小姐悟根尚淺,本仙童又何必多廢唇舌。就此別過。”
謝開言看着他揚長而去的身影,咬了咬唇,喊道:“小哥叫什麽名字?”
“句狐。”
句是古姓,擅百變千機,與中原的修、張兩家并稱為詭術三宗。午夜,謝開言翻閱古籍,查找到相關記載,不禁動了心思。
此後每逢春季來臨,她一定要出走一月,尋訪傳說中的仙山及桑樹。謝飛叔叔嚴令禁止她的出行,她便承諾不荒廢學業,游冶之餘一定學得更高本領回來。接連三年她都遵守了這則承諾,帶回一卷卷細致走筆的九州圖軸,記載了她的點滴足跡所行之處。謝飛嘆息一聲,默許了她的游學行為。
這一年海潮暗湧,杏花飄飛,十六歲的謝開言第一次遇見了葉潛。
☆、87破曉二
華朝東陸邊緣有座市鎮,名喚青龍。
謝開言撲在船板之上,随水飄蕩到渡口,海潮暗湧,形成一圈圈波紋拉扯她的雙腳。她吐出一口鹹水,費力地從石階上撐起上半身,一擡臉,就看到了一道靜立的身影。
一名白衣公子站在杏花樹下,肩頭承接兩三枚紅瓣,清冷之中點染了些許春意。他一動不動地望着海潮,薄唇緊抿,如同畫中走出的雅仙。
謝開言反身坐在石階上,不住喘氣,等待緩和勁頭。春天即漲海潮,這是她未曾想到的變故,剛趟過一條木板船,矢志不渝朝着海那邊劃去,幾個浪頭下來,她就回到了渡口,船帆盡失,只抓回一片木板子。
“丫頭還買船麽?”旁邊的漁民知道她每年開春就來,做好了數條桐油船等着。
謝開言忙起身回道:“大叔,去海外真的走這條路嗎?”得到雷打不動的答複後,她又掏出銀子,買了一條木船。
中午吃飽飯食,看着天氣和煦,謝開言踱到渡口開船,一看,白衣公子還站在杏花樹下,任花瓣流轉衣襟,周身只是清冷如雪。
她推開小帆船,堅定朝着紅日光彩劃去,似乎走了很久,海面起伏波濤,讓她嚷着“慘了慘了”,然後連番大浪降下雪沫,浩浩蕩蕩,沖刷着她那一葉扁舟,将她送回渡口。
這回連板子都沒留下。
謝開言第二次從石階上撐起身子,吐了一刻鐘的海水,形貌慘不可睹。
顴骨高瘦的漁民大叔滞留不去,湊過來,仍然攏着袖子詢問:“丫頭還要船嗎?”
如同落水之犬的謝開言只能舉起手臂,搖了搖,趴在階石上緩和暈厥勁兒。待一切平複下來,她便一躍而起,朝着鎮中客棧走去。
樹下白衣翩然,随風翩跹衣襟上的花瓣,靜立如故。
謝開言輾轉打聽到本月無商船出海,心裏委實失望。她拜訪市鎮中客居的卓老先生,向他請教如何便利去得東海,尋找傳聞中的桑花樹。
卓老先生摸摸白須,沉吟道:“小友連續三年來本地探訪仙山,其心可嘉。只是這桑花樹原屬子虛烏有之事,小友為何不斷尋找?”
謝開言伸臂敞開胸懷,對着海風笑道:“我想看看我能走多遠。在華朝、南翎、北理三國之外,一定還有世外桃源。”
卓老先生微微笑道:“小友想法總是新奇,讓我這個老頭子也感受到了沖擊。”
謝開言轉臉笑道:“先生今月還會指點我的書畫知識嗎?”如同前三年一樣,有着共同喜好的兩人,各自嘆服對方的畫功,聚集一起切磋南北技藝。
卓老先生沉吟:“潛公子已到本鎮,此月我需應對葉府的聘請,入府做西席。”
謝開言怏怏而返,背手踢着石子,喃喃道:“什麽潛公子這麽讨人厭,占走了先生的時間。”晚上,她在燈下查看借來的《海外異州志》,翻遍全冊,才模糊探到一株古木形似桑花樹,結黑子,抑制人身血脈流通,有冥死功效。
“這只臭狐貍果然騙我。”
謝開言畫了一幅繡像,想半天記不起來句狐的樣貌,遂在臉部留白處寫上“句狐”兩個大字,用小刀紮了半宿。彼時的她如初生乳虎,興致高昂,又豈能料到擅長百變千機的句狐正是發揮所長,改變了容貌行走于民間的呢?
第二日,神采奕奕的謝開言走向渡口,買下第三條桐油船。看到那抹雪白的影子又伫立樹下,便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早啊,公子。”
她笑得露出一口細牙,那名白衣公子形無所覺,只冷清望向海潮。
謝開言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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