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30)

鼻子灰,也不在意,閃身掠到船上,攥緊拳頭,朝着海外進發。明明風和日麗,過得半個時辰,海潮突然第三次襲來,将她送回渡口。

眼角瞅到漁民大叔将要踱步過來,詢問什麽,她趴在石階上,連忙搖手道:“沒錢買船了。”

大叔攏着袖子嘆口氣,道:“丫頭明年一定要來呀!我和兒子等着你的銀子過活呢!”招招手,帶着垂髫小兒走遠,還說道:“阿吟,咱們把最後一條船收了吧,這丫頭沒錢買了。”

謝開言吐出一口海水,低聲道:“這天氣太邪門了,我不信征服不了海浪。”她緩和勁頭,站起身來,朝着白衣公子走去。

“公子可是在計算潮汐起蘀?”她的衣衫到處滴水,發絲**地披在蒼白臉頰上,像是從海底冒出來的幽魂。

可能是一句話就道出無人能推斷的行徑,白衣公子一雙墨色眸子稍稍一動,掠了她一眼。

謝開言笑道:“公子整日靜立在此,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敢問公子,下次海潮起身大約在幾時?”

她笑眯眯地候着,無奈被問之人冷清如故,未吐露一字半語。

謝開言移步正前,對上他的眼睛,微笑道:“難道是巳時?午時?未時?……”一一将十二時辰報了個遍。

白衣公子的眼神極寒冷,袖口微微一擡,一股尖利指風跳脫出去,撲向謝開言的膝蓋。如果中了指風,被刺者一定會降膝下跪,嚴重時落得半身不遂。

謝開言扁扁嘴,堪堪掠開步子,衫角就被削落。她縱身躍上樹枝,搖晃一場紛紛揚揚的杏花雨下來,撒滿底下人周身。

正如她犀利眼光推測的那樣,白衣公子似是自恃身份,斷然不會也跳上來與她計較。她搖晃一陣,見他靜立如雪,心底突然有些歉然,連忙躍下,隔着一丈距離伸頭去探他的眼睛:“公子出手這麽狠毒,難道是上打華北關外,下踢五湖四海的盜匪總瓢把子?”

白衣公子吝于給出任何反應,仍然一動不動地關注海風流向,計算潮汐起蘀。

謝開言踱開幾步,牢牢看住他的眼睛,道:“只要公子告知時間,我絕對不再煩擾公子。”

杏花淡淡飄零,風入衣襟,掀起一抹雪白衫子,除此之外,一切寂靜。

謝開言又道:“難道是巳時一刻?二刻?三刻?……午時一刻?二刻?……哈,你眼睛稍稍動了下,我知道了,是午時二刻,多謝啦。”說罷她躬身鞠了個禮,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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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姓漁民落戶鎮尾,謝開言倒賣身上一枚扣箭弦所用的玉扳指,才湊得薪資聘請張初義出海。将兒子阿吟安頓好之後,張初義帶足幹糧清水,加固船身,帶着謝開言飄飄蕩蕩駛向海外。有了老江湖的幫襯,焀空船漂流正常,第二日起,海風突張,雷電響徹烏雲蒼穹之上,掀起一場更為猛烈的浪潮。

謝開言用繩索縛住張初義,将繩尾系在自己腰間,拖着他挂在船帆之下,一路随浪颠簸,被吸附進一道漩渦似的海口。濃濃迷霧彌漫四周,兩人緊抓船板,游水向前,最後抵達一座無名小島。

雲翳初現,海岸矗立着一塊黝黑的礁石,上面并未書寫任何字樣。謝開言游蕩一圈回來,對張初義說:“此是無人島,遍植藤蘿青樹,唯獨一株古木長勢低矮,結黑子,像是《海外異州志》記載的桑花樹。”

她伸出手,出示一蓬油亮細巧的樹籽,道:“大叔嘗嘗好麽,像是葵花子,味道還不錯。”

張初義累得精疲力竭,趴在樹根上翻了個白眼。

謝開言笑道:“據說此籽有假死功效,今天對不住大叔了,抓大叔來試試。”說完,她便塞了一點樹籽進他嘴裏,捏了捏他的咽喉,迫使他咽下。

張初義服用十粒樹籽當即昏死兩天,呼吸全無,身體僵硬,如同一具幹屍。謝開言用藤蔓搭了條網篷,盛放他的屍身,避免被海鳥啄傷。兩天之後,她做好一架簡易木筏,推向海邊準備回航。

張初義冥死如故,謝開言對着他的臉想了想,焀出樹汁,滴入他嘴角。半日之後,他的臉色逐漸恢複血氣,胸腔也開始微微起伏。

謝開言暗呼神奇。張初義醒來後,對武功高強的謝開言無計可施,只能猛翻白眼,外加要求提升工酬。她滿口答應,蹿到樹上,将所剩的兩個桑花果摘進背囊,取過焀空船殘留的水葫蘆,盛滿桑花樹汁。

一切準備完畢,兩人朝着青龍鎮駛去。漂流近乎一天,濃霧散去,露出茫茫水面。謝開言皺眉道:“似乎要等下次海潮來襲,才能打開海面的斷口,我們才能回去。”

張初義扯着指頭道:“那可如何是好。”

謝開言昂首挺胸站在木筏上,豪氣道:“看我做法。”将手一指,指向遠空,念道:“風雲雷電,千兵萬馬,速速破天門沖下!”

張初義一腳将她蹬落水下。

謝開言爬上木筏,**地躺着。

兩人餓得有氣無力時,終于迎來海潮。回程之中的辛苦不在話下,張初義牢牢抓住謝開言的腰身,大有拼死也要拉個墊背的嫌疑。糾纏時,她背上的桑花果及水葫蘆被他撈去,等她伸手去搶,大浪打過來,将他沖遠。

謝開言第四次在白衣公子眼前爬上渡口石階,喘息如牛。她背過身子坐着,看着茫茫海面,暗地咬牙道:“死大叔,下次再碰見你,一定給你好看。”

正如她猜測的那般,張初義搶得奇花異水,早就帶了兒子遁去。

☆、88破曉(三)

客棧桌上擺着《海外異州志》,白緞布面浸了水跡,微微發黃。從內容及裝幀來看,書冊年代久遠,所著頗豐,應是卓老先生的珍藏。先生見謝開言興趣廣泛,好鑿空訪仙,有意将古書贈與她。這本異州志極為珍貴,列述海外諸事,與之對應的另有一本內冊,名叫《北水經》。經書詳細圖解域外水流及內陸地貌、奇花異草等物,堪稱珍寶。

聽老先生講,《北水經》的主人是位隐世道仙,長期游蕩于五湖四海,平常人很難見到他。

一席話說得謝開言眼前大亮。她就是喜歡上山下川,探尋仙蹤名跡。只是她沒想到十年之後才能見到道仙天劫子真貌,有幸卷走《北水經》一冊,從書中了解到華西奇草“舌吻蘭”的毒效——而且經過漫長十年,她用桑花果和舌吻蘭,成全了自己的一段傳奇。

卓老先生入葉府當西席,再也不見回轉,謝開言連續三日等在客棧外,均無功而返,心裏忐忑難安。謝飛叔叔責令她不可荒廢學業,游學一月需有所成,如今她跑去海外一趟,僅僅增長桑花果的見識,空手回歸南翎後,該如何應對叔叔的考核?

若是像以前抽查六藝技能,她也能應對自如;難就難在叔叔今年出了考題:既然她執意行走于外,就必須用“謝開言”這個普通名姓的能力完成一篇策論,獲得華朝一位名士的舉薦,将它上交給本國文太傅,以求太傅的賞識及斧正。

謝開言連年來青龍鎮劃船出海逐浪而回,只與客居在此的卓老先生結為忘年交。她不便探查先生全名,但觀先生談吐,也知異于常人,當即推斷出他極有可能是隐居世外的名士大儒。

謝開言租了書房一宿,傾注畢生能力畫了一幅《秋水長天圖》,為投先生所好,她特意采用北派寫實畫法,将嶙峋山景嵌入壯闊水域,勾描出絢麗多彩的深秋風光。

她裝裱好畫卷,放入錦盒,縛在背上前往葉府。

葉府坐落鎮外,是一處普通田宅。門前極冷清,樹葉飄卷,無車馬往來。謝開言敲了一陣門,竟然也沒門童出來應答,讓她十分納悶。

粉牆外正對一片杏林,紅粉奕奕,花瓣承澤春露,如裁剪冰玉。謝開言躍上樹枝,撫裙坐定,看見青竹後院小亭裏坐着兩道身影,正焚香煮茶,意态頗高雅。

謝開言輕輕一咳,白衣公子與青袍老者談論如故,不曾分神看她這邊一眼。

“咦,那個總瓢把子原來就是潛公子哪,真是看走了眼。”她喃喃自語,撐着下巴盤膝而坐,打算等兩人課談完畢,再求卓老先生的舉薦。

小亭內彌散淡淡茶香,時有粉紅花瓣飄落下來,點綴桌上,岑寂書寫融融春意。白衣葉潛與青袍卓老先生相談一刻,擺出一副棋局,轉而論及到棋策上。

葉潛持白子,被上下兩方黑子圍困,逐漸覆沒了兩列地界。

“先生如何破解?”他首先質問。

卓老先生搖頭:“公子內心有決策,何必再來問我,只管全力挺進,分擊上下兩處,收複白子疆域就是。”

“先生果然知我。”

“棋道如政道,有公子執柄,應是我朝之福。”

兩人輕聲而談,又恃背風,完全不在意院外樹上還坐着謝開言的身影。謝開言伸長脖頸瞧了瞧亭子,掠了一眼桌上棋局,因尊重先生在課談授業,也并未有意開通耳力去打探兩人說什麽。

先生再絮絮談論茶經道藝,葉潛聆聽如故。

謝開言等了一個多時辰,忍不住搖了搖樹枝,鼓嘴一吹,拂送出數片花瓣。

先生轉身查看風向,這才完全看清境況,笑道:“原來是小友拜訪。我還當是閻家頑皮的三小姐又尋來,追着潛公子不放。”

謝開言扶着花枝站起,朝着小亭躬身施了一禮,道:“見過公子、先生。”

葉潛冷淡不語,并不還禮。

謝開言笑道:“可否請先生移步院外,容小友占用一席時間?”

先生回身看着端坐的葉潛,問道:“公子能否行個方便?”

葉潛冷淡道:“陋處不便與他人往來。”

先生嘆道:“這個倒是不假。”又轉身看向一臉期待的謝開言,道:“小友再等片刻,我出來請你喝茶。”

謝開言眉開眼笑:“好嘞。”輕輕躍下樹枝,走到正門石階前等待。

片刻過去,半個時辰過去,整個上午都過去,卓老先生還沒走出緊閉的大門。謝開言抓着頭,又聽不到宅內任何動靜,一時之間有些發怔。她轉到杏林旁,躍上樹一看,先生果然還在孜孜不倦地講解什麽,葉潛端坐依然,眉眼始終凝澹,不見任何異色。

謝開言垂頭一嘆,依着花枝繼續等待。

卓老先生飲茶時才停止論道,問:“府邸中可有仆從随身伺候公子?”

葉潛道:“已調來三人。”

一名車夫一名廚娘一名灑掃婢女,随後才在先生與謝開言面前露了個臉,就走回內宅繼續候着。

謝開言不禁想到:這府裏還是有活人的。

先生朗聲道:“公子初來此鎮,不如讓我做個東道,宴請公子與小友一回?”

謝開言正愁錢銀買船告罄,生計有些吃緊,聽到這一句,忙點頭低語:“好啊好啊。”

“不必。”

先生稍稍一滞,說道:“那我午後再來。”

“請先生就此用餐。”

葉潛起身,随即延請先生入宅內。進膳飲茶完畢,兩人徐步轉到後院,看見謝開言依靠花枝已然睡着,紅杏撒滿衣襟,自帶一抹清麗風骨。只是她大概怕跌落,揚起雙袖搭在前方枝葉上,架住身子,乍一看,如同飄拂在樹上的皮影玩偶。

卓老先生低嘆:“公子不喜随性之人,小丫頭偏偏難持端莊,我原本想求公子開府迎客,一并與兩位切磋學藝,如今看來,還是留我獨自應對她吧。”

葉潛看了一眼謝開言的睡貌,冷淡道:“如此甚好。”

謝開言一覺醒來,看見兩人對坐亭中,又在談論書畫技藝,不禁有些怏然。樹下俏生生立着一道粉紅春衫的身影,人面與杏花相交映,容貌比花色顯得更豔麗。

“你是誰?怎麽挂在樹上還能睡着?”

謝開言跳下樹,轉了轉眼睛,笑道:“你可是閻小姐?”

閻薇背手看她,好奇道:“你聽誰說過我的名字?”

“閻小姐芳名在外,時常聽見名士公子提及……”謝開言面不改色,當即把閻薇吹捧一番,而實際上她才在先生嘴裏聽過,這麽冷清的葉府,只有閻家大小姐矢志不渝地尋來。但說着說着,她逐漸收了聲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閻薇,摸臉問道:“敢問小姐年方十四……十六?”

閻薇挺胸傲然道:“本小姐今年十三。”

謝開言暗自念道:這麽标致的美人兒,不知能不能引出公子潛,讓我和先生見一面。

閻薇的想法竟然與謝開言的期盼不謀而合。因葉潛深入淺出,怕人驚擾,甚至派車夫替他去海邊計算潮汐,閻薇便請輕功高絕的謝開言扮作靶子,引葉潛出府與她相見,見謝開言不應,還下了聘銀。

謝開言忙接過銀子,笑道:“看我的。”

第二日起,也就是客居青龍鎮的第十天,謝開言開始了漫長而繁複的釣魚大戰。

春日輕衫薄,翠色入田徑。

謝開言拽着四盞風筝站在杏花樹上,一一随風拂送出去,粉底紙面書寫大字:還我先生。卓老先生的身形有了一絲凝滞,葉潛安然如故,不理會牆外動靜。

謝開言铩羽而歸,改良風筝,在鳶首綁上竹笛,使風入哨口,嗚嗚響成一片。葉潛定力如山,倒是卓老先生擦了擦汗,回頭說道:“小友你幹脆進來吧。”

謝開言笑道:“翻牆越主是為無禮,我不屑為之。”

杏紅落如梅,點點染青翠。

第四日,謝開言習仿南翎巫祝之舞,在雙腿上綁定彈跳秧馬,來到粉牆外整裝待發。閻薇好奇地睜大了眼,很快就看見謝開言的奇妙之處。

就連老先生,也看得頗為失神。

黑瓦粉牆頭,突然冒出一張笑臉,帶着神采奕奕的雙眼在問安:“公子早。”倏忽不見了人影,片刻後,前方瓦楞又冒出那張笑臉,在說着:“先生早。”浮浮沉沉幾次之後,再也沒了動靜。

先生拈住胡須的手忘了放下。“小友就是令人大開眼界,呵呵,公子不要見怪。”

葉潛沒法不見怪,因為午後,謝開言又來了。

“公子好。”她蹦出個頭,嘴角永遠帶着明朗的笑。

葉潛擡眼去看,謝開言彈跳落地,隐沒身形。他拈了一枚棋子,扣在指間,待她再冒出來頭來,就彈向她額角,将她的笑容打垮。

可是牆外的謝開言仿似有了見地,按兵不動了。

葉潛與先生繼續課業。

“先生好。”牆頭疏忽跳出一道白衫影子,依然在問安。葉潛扣指而彈,棋子貫入五成功力,徑直撲向謝開言額頭,不料半道又伸出一只蝴蝶網,迎風一晃,将棋子套進精絲兜內。

謝開言舉着蝴蝶網搖晃,躲在牆外喊道:“公子丢點值錢的東西哇。”

此後葉潛冷淡如故,不再理會謝開言的玩鬧。

晚上,謝開言提着燈籠躍上杏花樹,笑眯眯說道:“公子萬安,明晨再見。”葉潛正站在院內遠望天象,不可避免要對上她的笑顏。看到墨黑的眸子掃過來,她怔了怔,随即恢複常态,笑道:“順便請先生的安。”

她靜靜站了一會,他移開眼睛看向星雲,冷淡如雪。

她将燈籠□樹枝,擱下一束紫葉花,輕輕躍下。翌日清晨來看時,花葉均枯萎,燈絨已燒滅。

如此反複十日,葉潛一步未離開庭院,就連卓老先生連夜趕去汴陵,也失去了身影。謝開言并不知道先生已經離府,連續數天送了春桃、玉蘭、丁香、薔薇各色花束不等,都未打動葉潛一分。最後,她将滿紗囊花葉塞進葉府偶爾外出采辦的廚娘手中,鞠躬道:“嬸子行行好,把這盒畫卷帶給先生吧,告訴他,小友無可還報贈書之誼,只能作畫一幅,聊表心意。”說着,她便取□後的錦盒,遞交給廚娘。

廚娘遲疑道:“姑娘不來了麽?”

謝開言抓抓臉,讪笑:“打擾貴府多日,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我做了一樁賠本的生意,現在要去掙錢還債。”

廚娘看着那明麗的笑容,愕然一下,福了福身子,沒說什麽,徑直走入府內。因府規森嚴,她也不敢随便透露卓老先生已去汴陵的消息。再者,潛公子蟄伏在海鎮,清靜無為,正是為了打消老皇帝的疑心,方便拿到首戰軍權。言多總歸有失,什麽都不說才能不壞潛公子的舉事。

雲霞浮海曙,白鳥銜枝歸。

“潛公子定力非凡,我甘拜下風。”

一早,謝開言将所剩銀兩還給閻薇,只身走向市鎮,謀求一份差事,償還釣魚戰中用去的雇金。為數不多的店鋪中擺放着陶罐、香料、砂紙、海味等雜貨,雖沒有闾閻撲地的盛景,但民衆落得清和自在。

連續打雜三日,謝開言蹲在陶器前,細細看着罐身上的古代傳說浮雕圖像,慨嘆畫師的精湛手筆。肩膀上突臨一拍,一個拘謹的聲音在說着:“大小姐,我們公子想請你去一趟。”

只有謝族子弟才喚她大小姐。

謝開言立刻回頭,看到一張年輕的臉,不禁眯眼說道:“阿駐?”

阿駐低頭羞赧說道:“沒想到大小姐還記得我。”

謝開言扁了扁嘴:“小時候就是你推我入池塘,讓我落下一個頸軟的毛病。”

兩人邊走邊談,去了鎮中唯一氣派的驿館。北理國聶宰輔派獨子聶無憂出使華朝,聶無憂完成公務後,聽聞汴陵名貴公子均到訪青龍鎮,于是對外宣稱慕名追來。阿駐本是謝族子弟,因十年前參與孩童賭局,壓謝開言入水,後被謝飛責罰出族。當時聶宰輔剛好帶着阿照來謝族避難,提議互換小童,将阿駐帶回北理。

驿館臨海而立,受暖風熏陶,空氣極清新。

聶無憂擺上一桌飯食,看着謝開言埋頭痛吃,不禁說道:“慢點,慢點,沒人跟你搶。”

謝開言喝完一大碗海鮮青菜粥,籲口氣道:“總算吃了一頓飽飯。”

聶無憂遞過錦帕,示意她擦去嘴邊糊糊。“堂堂謝族族長混得如此落魄,說出去恐怕被人笑話。”

謝開言瞪眼道:“你敢說出去我就打斷你的牙齒。”

“是打落牙齒。”

聶無憂展開一把素白絹扇,用扇面遮住臉,只露出一雙笑意暖暖的桃花眼。

謝開言起身環視四周,道:“你這兒地境不錯,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唉,借我一晚寫寫文章。”

晚上,聶無憂挑亮燈盞,燃了清神香,特意掩好窗扇,請謝開言坐在書桌前撰寫策論。謝開言撐住頭,咬着筆杆看他:“你怎麽不出去?”

聶無憂笑道:“我不礙事。”說罷拿着書坐在榻邊認真研讀起來。

細細丈量宣紙尺寸之後,謝開言便正襟危坐,提筆運腕,流暢書寫心中所想。因不願惹人眼目,她只分析當今華朝內亂不斷的局面,以此為契機,完成一篇切中肯棨的文章。

“華朝六世開拓疆土,擁十二固州,四時充美,攻舉有成。今陛下賜随和昆山之寶,掌孔翠犀象之器,內飾金錫,外采丹青,皇皇然賦妍華兮,富樂于聲,輕侮于民,此非吞八荒制九夷之策也。縱觀十二州馳列,西接肅、涪,胡騎犯禁,鐵蹄斂踏;東西割舍,寧、徽殘缺,狄容長驅無人能禦,樹銀龍旗,擊靈鼍鼓,洶洶舞浪于外邦。一時流弊,蕭牆四起,非陛下之所聖望。凡革除舊弊,必新創三端,曰禦将、兵制、養民。禦将者,以術,治其心,掣肘分衡,莫不相約以從。兵制者,以法,明其責,招募谪發,論功進爵,莫不奮力西向……”

謝開言蘸滿墨,下筆如神,可見思緒清明。她凝神寫着,聶無憂見夜深,當先退出房間。沐浴後小憩一刻醒來,發現隔窗滲落微光,他敲敲門後,徑直走了進去。

謝開言趴在書桌上已然睡着,臉頰壓着宣紙,嗤嗤吐氣,吹散一小塊墨染上袖口,兀自做着香甜的夢。聶無憂拈起策論看了看,眼色逐漸發亮,低聲道:“女孩兒也有這般雄心,假以時日,不輸于任何一個執柄者。”又想到:推究上輩關系,還好她是我的朋友,否則又多了一個勁敵。

他取來一張薄毯,替謝開言披上。想了想,輕手執筆,在她的雪顏上添撚幾下,畫上貓的胡須。

天明,飽睡一頓謝開言的伸伸腰,就着桌案上的浸汁漱口,熱巾敷面,從袖中翻出木梳,胡亂拉了兩把頭發。阿駐帶着自家公子指派的嬸娘走進門,擡頭一看謝開言的臉,撲哧一笑,慌忙退下。

“怎麽了?”謝開言摸摸臉,深覺莫名。

嬸娘細細替謝開言換過繡花春衫,梳好發辮,忍笑道:“小姐照照鏡子。”并從竹箱裏遞出菱花鏡。

謝開言照鏡看到暈了墨的大花臉,嚷道:“好你個病無憂,合着阿駐一起欺負我!”一陣風卷出驿館,左右逡巡兩眼,尋找聶無憂下落。無果後,她便背着手施施然走去上工。

身邊掠過一陣淡淡衣染蘭香,一道藍綢絲袍的背影昂然走過,旁邊有小厮替他撐着傘,還細細說着:“卓公子,卓公子,老爺勸你再想想這門婚事。老爺說了,那姑娘不錯,懂詩書禮儀,擅音律丹青,又是他的朋友,娶了她,等于親上加親……”

可是那位卓公子一撩驿館的馬車簾布,徑直上了馬車離去,從頭到尾不置一詞,極有可能在抗拒這門婚事。

謝開言看着馬車揚塵而去,心想,這位富貴公子,竟然也姓卓……

晚上,謝開言接到了聶無憂特派的差事:去葉府盜圖。

☆、89破曉(四)

謝開言伏案提筆,細細畫着白天所見陶罐上的浮雕圖,有精衛填海、後羿射日等。聶無憂持絹扇輕拍手心,游說半天,無奈她還是不為之所動。最後,他拿出了殺手锏,翻開父親委賜的相印及徽章,看着她說道:“你的策論還需一人署名舉薦的罷?不知我父親有沒有這個資格?”

謝開言咬着筆杆想了下,道:“也好。”當即詢問為何要去葉府盜圖。

聶無憂解釋道:“你輕功便利,去了他書房尋紫金銅軸裏的畫卷。那是一幅上古傳下的地貌勘查圖,實屬孤卷,險些失傳。你盜出來,讓我瞧上一眼……”

謝開言一聽“上古”兩字就有些動心,但神智仍在,不忘詢問清楚:“你怎麽知道一定在他那裏?”

聶無憂笑道:“我自然知道。”又不願多說,推着她出門,急聲說着:“快去,快去,你欠下的租金和債契我都幫你還清,事成之後還有賞銀。”

謝開言捺住靴底,用手扒着門框,低嚷道:“喂,好歹讓我裝扮一下啊,那潛公子武功陰毒,我怕抵擋不住。”說完喚阿駐買來兩面銅鏡,一前一後緊縛在身上,再套上棉布軟甲與夜行衣,趁夜色潛伏去鎮外葉府。

亥時五刻,花月無聲,萬籁寂靜。

謝開言如一片落葉掠進書房,細細查找,在暗格內找到一尊盤龍架,上面正供放着鎖定的紫金銅軸。她收好紫金軸,從窗口掠出,突然被一道鮮亮的影子擋住了去路。

葉潛着雪白睡袍站在竹林旁,風骨清冷。一枝竹随風探下柔曼身姿,拂落在他肩頭。他看着黑衣蒙面的來訪者,右手輕擡,如同拈起一朵花般,取下了竹枝。

謝開言朝院外發力躍去。

葉潛的竹枝如影随形趕到,迎風一削,變成犀利的刺。

一時之間,冷風、殺氣、白影、竹刺從四周罩下來,像是一張看不見的絲網,困住了後院垓心的謝開言。她知道葉潛武功的高低,當即抛棄死逃的心理,凝神對敵起來。

謝開言兩掌分合,左右互捺,從袖革中抽出一對精鋼打制的柳眉刺,反握在掌中,如輕靈的風,旋轉着欺上。葉潛身形如飛雲流水,功夫自成寫意一派。兩人互不答話,抑住夜色各施狠手,一為戰勝一為殺敵,頃刻間對峙二十多招。

“妹子,丢出來!”驀地,靜寂的牆外傳來一道男聲。

葉潛眼色一沉,拂袖一躍,就待掠向牆外,衣影拉出冰雪之風。謝開言看得真切,抓住背後縛住的紫金軸,啞聲道:“這裏!”将卷軸扔向杏花林處。

牆外消散了聲音,葉潛聽到謝開言的嗓音,身形一頓,折轉了回來,兩袖盈滿冷風。謝開言看着他的眼睛,急退幾步,不敢與他正面對抗。

果然,葉潛的出手更加駭然,五指虛扣,徑直拿向她的咽喉。她閃身避開,他的左手又欺上,切向她的頸後。

謝開言最薄弱的地方就暴露在葉潛掌刃之下。她急低頭,縮了肩膀,後背不可避免拱迎上去,挨了結結實實的一掌。

謝開言悶哼一聲,險些沒站住。不待葉潛劈下第二掌,她便抹去面巾下的血水,抱殘守缺,以右手支地輕輕一點,掠出了他的掌風。後方随即撲來數枚棋子,刺向她的頸後,嗚嗚帶響,可見出手者的犀利。她的身形受到牽制,緩慢了下來,還未躍出粉牆,他已鬼魅般掠近,右手一掐,提住了她的後頸。

謝開言只覺又回到十年前的池塘之中,全身爬滿了冷冰冰的水草,氣息越來越緊,臉色慘白得幾近透青。

葉潛冷冷說道:“數次招惹我,難道紫金卷軸才是你的目的?”

謝開言嘶聲道:“放開我……”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叫謝開言,是海盜。”太痛了,她先換口氣,數次從海面上撲騰回來,他應該看得見。

葉潛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海盜能賦詩作畫?還能與太傅結為朋友?”

謝開言一怔:原來老先生是太傅。馬上掙紮起來,雙腿蹬着牆面,嘶聲道:“我是海盜中的文魁,走遍五湖四海——公子放放手行麽,真的很痛。”

葉潛随即松開手,不料謝開言縱身一躍,又翻向外牆,她的輕功可稱獨步天下,只是葉潛的心思深如大海,能揣測他人旨意。他将手一擡,拉住了她的後衣領,迫使她逃不出去。

謝開言暗道:真是晦氣,礙于男女之別,又不能大力掙紮,只能等其他機會了。

葉潛見她俯首認命的樣子,冷淡問:“還有什麽話說?”

謝開言冷了眉眼,狠狠說道:“別掐我後頸。”

葉潛的寝居極簡陋,無床,屏風後擺放一口盛滿冰水的大石棺,窗前呈列一矮榻,擺放數套書籍,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富貴公子的住處。

謝開言暗中屏氣,就被葉潛點了穴位提進來。他看都不看,輕手一揮,将她丢進石棺內。冰水刺進口鼻及胸腔,在夜風裏,蜿蜒出一陣最大的冷意。謝開言雙腳已不靈便,只能用手扒住棺壁,撲騰兩下,竟然還沒浮起身子。

“真是不該綁了兩塊銅鏡又去穿棉衣!”她非常後悔,在水底說不出話來,咕嘟嘟吐出一串氣泡。

葉潛垂袖看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誰?”

石棺如此大,足夠裝下三分之一處地面。謝開言努力伸手,指尖觸到一點柔軟的衣袍袖口,便拉了拉。葉潛會意,将她從水裏撈起。

謝開言如肚漲的螃蟹不斷吐水,艱難說道:“別放手——”

好在葉潛并未放手,拖着她的衣襟移到棺口,讓她趴在那上面。但凡他簡短發問,她便胡亂應對幾句,不肯透露她的來歷。

“牆外的男人為什麽要紫金卷軸?”

突然聽到葉潛冷冰冰地一問,謝開言應聲悚然擡頭,去看窗口外的牆頭。“公子吓我的吧?這牆外哪有人?”葉潛又冷了眉目,伸出一指捺在她額角,稍稍一點,她的身子就滑落一分。

謝開言扒住棺沿,急道:“那是我朋友,好古玩,喚我借出畫軸一看。”

葉潛查看她的神色,斷定為不假。如此說來,她并不知道紫金畫軸內鎖定的其實是南北軍鎮資料圖。

葉潛運營多年,期待以白衣身份恢複祖上正統皇裔血脈地位,連番裝低伏弱,便是不引起老皇帝的疑心。六歲時,老皇帝覆沒葉府滿門,在他眼前斬殺父母雙親,從此,一顆仇恨及殘酷的種子在他心裏種下,歷經十一年破土而出,使他長成了一個冷冰冰的人。

華朝軍備力量雖強大,卻無良将統領。老皇帝奪權之初,便以割讓土地的形式獲取毗鄰兩國的支持,縮減了華朝的疆域。再到後來,朝綱混亂,吏治黑暗,華西華北內亂不斷,宮中以卓太傅為首,應和一批老臣聯名奏保,舉薦了葉潛。

葉潛正值面臨提取首戰軍權之際,來青龍鎮計算潮汐起替,預備從水路攻打南翎國,收複失地。

可似乎是,他力求不張揚,麻煩卻接踵而來。閻家手握重兵,囤積華北不作為;齊見賢之父縱容屬下踐踏華西,形成一大禍害。就連眼前這個臉色蒼白慘不可睹的海盜,竟然也成了一個麻煩至極的人物。

謝開言趴在棺口喘氣:“我對公子內心有愧,才能處處讓着公子。假如天晴再戰,我不見得落敗。”

葉潛袖手站在一旁,冷冷道:“你連這點冰水都捱不過,還談什麽戰敗?”

謝開言擡起凍得青紫的眼皮,吐水道:“難道公子能時常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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