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33)
“公主……玩……”
葉沉淵伸手拎住謝開言的衣領,将她提到身邊,道:“站起來說話。”
謝開言勉強坐在凳子旁,含糊道:“公主……玩……”
葉沉淵随後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救治李若水,确保李若水早些醒來。有了太子谕令,合黎宮的景象就不一樣了,不僅有熏暖和湯藥伺候,一衆手腳伶俐的宮婢穿梭往來,給偌大的宮殿增添了幾絲人氣。
可是謝開言仍然賴在厚毯上不走。
葉沉淵又得彎腰詢問:“你想睡在這裏麽?”
“怕……”
“怕什麽?”
“鬼……”
葉沉淵不禁笑道:“只有你裝鬼吓過昭容,哪裏有鬼能吓到你。”
謝開言的口風随之一變:“怕……昭容……”
葉沉淵沉吟一下,喚人來,問道:“昭容當真打死了容娘?”
宮婢怯怯點頭,都忘記出聲應對。
葉沉淵微微一頓,道:“去将掖庭令喚來。”謝開言拉住他的衣袖攀爬起身子,他回頭看了看她,說道:“你果然容不得我身邊有其他的女人。”
謝開言依然怔忡站立,心底卻是腹诽一句。
葉沉淵拉住她的手,将她帶出人影幢幢的合黎宮,交付給花雙蝶。“喂飽她,今晚別讓她闖進我寝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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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元正殿內,燭影森森。
階下跪着花容失色的齊昭容,掖庭令手持卷宗,一項項細數她的罪狀。比如私設庭堂、刑辱女官,比如尖酸刻薄、傾軋後宮,比如嫁禍他人、陷害李族公主……罪名之多之廣,令齊昭容也應對不來,只能蒼白着臉直挺挺跪着。
葉沉淵坐在禦座之中,無論齊昭容怎樣哭訴,他都不為之所動。掖庭令顯然是有備而來,将齊昭容辯得啞口無言,才說道:“按律應當除去昭容禮階,将她放逐冷宮。”
齊昭容愣愣跪着,擦去眼淚,很想看清葉沉淵的臉色。“殿下想除去我,怕是由來已久吧?”
葉沉淵冷淡道:“我原本指望你收斂些,承接修謬先生用命換來的榮華富貴,守住這後宮。”
齊昭容咬住唇,恨恨流下淚。
葉沉淵又道:“如此不争氣。”
齊昭容嘶聲道:“殿下就是偏心!專寵太子妃才引來這般禍害!殿下留我十年,也不過是為了阻擋其他女人進府!”
葉沉淵冷冷道:“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恪守本分?”
齊昭容大聲哭泣,釵環散落下來,叮咚滾在金磚之上。“我不甘心……殿下答應過阿曼姐姐……照顧我一生……”
葉沉淵看了掖庭令一眼,掖庭令便清清嗓子說道:“你去了冷宮,自然沒人敢欺負你,殿下照例能保你一生。”
齊昭容搖頭哭泣,容貌悲慘至極。
咯的一聲輕響,謝開言披着白貂鬥篷手持暖爐走了進來,周身清雅如煙。她攏着貂絨對襟,轉到階下,好奇地看了看齊昭容。對比她的滿身富貴,齊昭容不禁臉帶恨色,不住流着淚。
謝開言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背對葉沉淵,只站在齊昭容身前,低頭看住她。
見謝開言眼中流出悲憫之色,齊昭容更是按捺不住,抓起金釵就朝前刺去。
葉沉淵早就離位拉過謝開言,将她護在身後,冷冷道:“帶走。”
完成了最後一次刺激,謝開言如常呆立。齊昭容被人拖出正殿時,口中凄厲呼着:“謝開言……我要你不得好死……”聲音未息,啊地一叫,被掖庭令剪去了舌頭。
葉沉淵擡袖遮住謝開言的眼睛,順勢也掩住了她的耳朵,看着尾随進門的花雙蝶,責問道:“怎麽讓太子妃亂走?”
花雙蝶慌忙跪下,微微喘氣道:“奴婢去取湯食,稍稍離開了一刻,太子妃就順着燭火尋來,請殿下恕罪。”
葉沉淵垂袖,對上謝開言茫然的眼睛,低聲道:“如此說來,沒人能看住你。”
當晚萬籁寂靜之時,謝開言擺脫衆随侍,翻窗逃逸,又闖到葉沉淵寝宮內,吵鬧了一夜。葉沉淵退讓,去了偏殿歇息,她照例摸來,不讓他睡上安穩覺。
将到天明時,葉沉淵都不能合一下眼睛。他萬般無奈披上衾衣,坐在床側,陪她下着不成章法的石子棋——棋子本有規則,在她這裏,自然又成了笑談。她要跳就跳,要砸就砸,葉沉淵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94搜查
合黎宮偏殿內,香燭缭繞,花雙蝶主持容娘的入殓儀式,謝開言極安靜,站在帷簾之後觀看。
容娘新換一套潔淨的襦裙,嘴中含住明珠大小的香屍丸,周身緊嵌碎冰,靜靜躺在琉璃蓋頂的內棺裏。如此安排,也是為了待李若水醒來,能與容娘見上一面。另有一架黑漆杉木椁套排列在旁邊,只等容娘正式阖棺後,套上外椁,就可以依照華朝典歷,将屍身送還北理安葬。
棺椁重達千斤,與先前的天劫子送葬形式一模一樣。
謝開言內心有了論斷,透過袅袅拂散的煙霧,默念一遍道教的《救法經》,蘀容娘送行。過後,她轉身去了後苑花園。
春日遲遲,百花盛放。
總管賈抱樸依然躲在屋舍內煉丹,竹架水車咿呀作響,點綴寂靜的庭院。
每到巳時三刻,駐守冰庫的衛卒就會來花園報告聶無憂服用丹藥後的症狀,而重重花枝如繡屏迤逦,掩落了謝開言的身影。她喜歡采摘花瓣填充紗囊,挂在窗前檐下,仰望一個個日升月落的清晨。
今天,謝開言照例站在極遠的地方,拈着花朵,以內力搜捕衛卒的聲音。那人說道:“聶無憂的神智陷入迷亂中,身子快不行了,總管還要施藥麽?”
賈抱樸淡淡的嗓音傳來:“病秧子熬不住了麽?唔,那就歇息兩日,讓我煉一副丹藥給他吃,暫且提升下他的內力吧,好将這段苦捱過去。”
衛卒聽後忍不住嘆道:“這反反複複的冷藥和熱丹煉着,也多虧他熬了下來。”
賈抱樸嗤笑:“你再不走,我也送一顆丹丸給你吃,你少站我這裏偷懶,冰庫那裏離不得人。”
衛卒連忙離開,橐橐腳步聲徑直穿過花樹,可聽出他的武功根基尚淺。
賈抱樸站在竹梯之上,攏袖眯眼看着暈沉沉的日頭,聞了會花香。謝開言呆滞轉出,直愣愣朝着屋舍走來,他見了臉色一變,忙不疊地關上木門,對小童說道:“快,快,将我的丹藥收起來,別讓太子妃又當糖丸抓着吃了。”
謝開言又轉去了書房冷香殿,此時殿內只有葉沉淵與左遷,端坐案後,細心批示各部呈上的奏章。她拖着梅花枝,手腕上吊着紗囊走進,頓時帶來一股暗香。左遷本要退避,無奈謝開言只是怔忡站着,似乎在端詳壁上的浮雕圖案,如此的漫不經心。葉沉淵離座走上前,從袖中掏出孔明鎖遞給她,說道:“乖,出去玩。”
謝開言接過丢在一邊。
葉沉淵喚左遷取來玲珑兔子糕,謝開言拈起一塊看了看,伸到葉沉淵跟前,含糊道:“給……”
葉沉淵笑納,放置一旁,再次哄着她離開冷香殿。“出去玩吧。”
“出去……玩……”
謝開言領着這紙谕令,果然出去玩耍,鮮少回府。順水推舟本就是樂意之事,外面的集市如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拉出一幅幅長畫卷,讓她細細體會着清平生活。
葉沉淵一連多日不能安寝,下了死令,入夜即封閉殿門,不準放謝開言闖進寝宮。
謝開言繞着太子寝宮轉了半宿,如游魂一般,無法突破後,她走回雲杏殿休息,安靜了下來。不僅如此,數日來她都不再出現在葉沉淵面前,似乎是有些忙亂。
辰時整,謝開言就踏出太子府大門,在外到處游玩。日暮星稀,倦鳥歸還,她依然游蕩在南城和州橋旁,尋找熱鬧之處紮身。花雙蝶帶侍從陪着她,備好食盒、熱巾等物,趁閑暇時便哄着她進食喝水,直到戌時三刻,一行人累得有氣無力時,謝開言才取道回府。
如此反複了三天,葉沉淵特意等在了雲杏殿前,詢問緣由。
花雙蝶吞吐道:“好像是殿下忙于政務……支開太子妃……叫太子妃出去玩……”
葉沉淵抿住唇,臉色稍稍暗淡。
謝開言抵死不從清池殿的沐浴晚課,逃進寝宮,抱住錦緞繡花枕昏昏入睡。衆宮娥打來熱水蘀她擦過手臉,升置火龍,悄悄退出殿外。
花雙蝶自然是站在階前細細禀告謝開言的動靜。
“太子妃每日出府游玩,路線不定,見着新奇的事兒就要停下來瞧一瞧,也沒有想出城的意向……”
葉沉淵冷淡道:“好好看住她。”
花雙蝶應是。
葉沉淵走進雲杏殿內查看,謝開言已經睡着,臉頰被香暖熏得紅潤,讓他看了忍不住捏上一捏。她皺着眉頭,喃喃念道:“阿照……疼……”他突然收了手,冷面離去。
左遷候在殿外,正好碰上滿臉寒霜的葉沉淵走出,他想了想,仍是對着一旁的花雙蝶叮囑道:“殿下自從上次丹青玉石展以來,就下令封住汴陵四門,要出城之人領官府牒劵才能放行。話雖然這樣說,總管也要小心看護住太子妃,千萬別讓太子妃走失了。”
花雙蝶諾諾點頭。
左遷說的牒劵是出城的關鍵,分為士族與平民兩種,各有不同的緞帶字面做标記,與汴陵權貴三家的徽志區分開來。除去太子府、水陸車隊能暢通無阻出汴陵,常人要走出大門,需要經過官府與城前守軍的盤查、核對,因此對于一些本應該消失而又沒有消失的人來說,走出汴陵城,十分艱險。
比如摸骨張。
年關已到,汴陵取消宵禁,夜市重新開張。
謝開言走到南城,看見新奇的糖人鋪子,蹲在爐火前觀望了一陣,再跟在賣畫占蔔的先生後走一陣,聽見皮鼓搖響,又循聲摸去,舀了兩個果子啃着,順便對着貨郎小哥呵呵笑。
小哥也笑:“我這果子是南水種植的,北邊嘗不到,小姐覺得不錯吧?”
謝開言點頭,花雙蝶連忙帶着侍從擠上來,給了貨郎賞銀。
貨郎挑着擔離開,手持小鼓搖晃:“果子,果子哎,上好的梨果,客官來嘗個鮮呗——”
轉了一圈下來,謝開言已經送出了需要郭果知道的消息。她每日到處游蕩,落腳點雜亂無章,其中包括了阿吟時常喜歡逗留的地方。數次來往,終于讓她探訪到一絲端倪。
街尾,雜耍的攤子不時傳來喝彩聲。謝開言丢掉手中的幹果和花枝,小趨腳步,朝着人堆紮去。
“太……小姐,小姐……慢點……”花雙蝶一連随侍了五天,每到深夜,體力消耗得厲害。她招招手,暗示身後着常服的侍衛跟上去。
可是人聲鼎沸,華燈重彩,哪裏都找不到謝開言的身影。
花雙蝶勒令一行十人細致搜查了整條街,均是無功而返。她十分懊惱地說:“早知太子妃精力好,應該排兩班人跟着太子妃。”悔歸悔,她還是極快傳遞消息進冷香殿,并帶人一齊跪在了玉階前。
葉沉淵聽完禀奏,馬上放筆說道:“封閉城門,斥退所有夜行之人,令縣丞協同破天軍排查每一民戶,不得缺漏。”
左遷憂慮道:“萬一太子妃走去了城外……”那麽找不到人的封少卿和花總管又會受罰了。
葉沉淵篤定道:“她出不了城,就在汴陵。”
“殿下如何肯定?”
葉沉淵看了左遷一眼,冷淡道:“還站在這裏幹什麽?找不到謝開言,連你也會挨板子。”
左遷顧不上任何事,忙不疊地帶兵出府。
謝開言的确出不了城。一來太子府嫡親軍隊每日巡視四門,封少卿暗中将謝開言的繡像發放到統領手上,确保他們不會認錯人。二來即使有了太子府的通行旌券,一旦她靠近城門,會引起警覺,因此她只能從郭果那邊想辦法,囑托郭果帶摸骨張及阿吟出城。
摸骨張佝偻着背,買了阿吟最喜歡吃的芝麻餅,慢吞吞走回隐匿處。他藏得非常巧妙,在娼街之後,門前堵着一家豆腐作坊,七拐八拐走下去,另有地下洞室若幹,即使有人追來,他也能帶着阿吟從穴口逃生。
謝開言穿着錦繡裙衫走進暗漬漬的地下室,出手制住了摸骨張。她抓緊時間說了說一別多日後的“挂念”之情,使摸骨張不時顫抖起老臉。“哎呦我的謝妃娘娘,您就直說吧,要我幹什麽。”
謝開言拍去摸骨張衣襟上的水跡,低聲說清來意。摸骨張十年前已與她有過交往,為人較圓滑,聽她要求用桑花果詐死及施醫術削骨兩事,死活不答應。
“不行不行,殿下看得見。”
聽他這麽一說,謝開言都覺得頸後生寒。她忍不住掐住他的手臂,道:“張叔要怎樣才能答應我?”
摸骨張,也就是十年前賣船給謝開言的漁民張初義,攏着袖子看了謝開言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你拜我為父才好,日後殿下要翻舊賬,總不能殺了國丈吧。”
謝開言突然抓起桌上雕骨的戳子,對準自己的左胸,一句話不說就要紮下。
張初義連忙拉住她的手,嘆息道:“好罷好罷,我答應你。”
“張叔不會坑我?”
張初義拍拍謝開言的肩,道:“丫頭救我兩次,骨頭生得硬朗,有錢又有黑心腸,肯定能保我和阿吟衣食無憂,我為什麽不順情做個好人?”
謝開言剜了張初義一眼,為杜絕他的歪心思,她咬牙落地一跪,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張初義笑得合不攏嘴:“聽說謝族向來不跪天地,丫頭這麽一拜,我算是賺到了。”
既然認了義女,張初義就泯滅了玩笑的心思,和謝開言細細商讨好幾處關鍵,再真心實意拍着她的頭嘆:“難為你了。”
亥時起,銀铠騎軍擁堵全城,左遷帶隊親自駐守四門,封少卿高踞馬上,一招手,便有千名亮甲兵士持火把沖進蓮花街,各自分成攻擊縱隊,從頭到尾叫開每家門戶,嚴陣以待。
民衆退到門邊,安撫哭鬧的孩童,澀聲問:“軍爺,發生了什麽事?”
汴陵向來繁榮昌盛,即使偶有大的動靜,禁軍未曾擾民,只是風一般卷向前城。今晚,千軍萬馬隆隆而來,踏破夜的喧嚣,騰起一蓬煙雲,那種氣勢,斷然不是擾民那麽簡單,可稱得上軍情緊急。
聽見疑問,封少卿翻身下馬,向各位家主抱了抱拳,朗聲道:“各位爀驚,只需叫出家裏的人口即可。”随後百戶人家齊齊走出街道,他虎行走過,用一雙電目在衆人面前掃了一圈,就揮手說道:“無誤,請回吧。”
騎兵早就進宅巡查是否滞留有人,向首領封少卿搖頭示意。封少卿微一考慮,道:“所有人都出來了,除了文館……”說着,當先撥轉馬頭,馳向文謙故宅。
密密麻麻的銀铠騎兵潮水一般退卻,奔騰走向街外。不多時,封少卿尋回了謝開言,因不便騎馬催行,他就扣了馬缰,緩緩落在後面。
破天軍以行軍氣勢震懾整座南城,遠在暗巷的謝開言側耳一聽,不待張初義叫喚,便急速趕到文館。
當晚,冷香殿內的葉沉淵舀着奏章看了一刻,提筆批示兩字,卻忘記言辭。他走到太子府正門之前,傳令道:“掌燈,照亮整條東街。”
一盞盞宮燈随即升起,高挂在勾欄之上,映得街道亮白如晝。夜風緩緩吐蘇,拂向寂靜的遠方。
侍從搬來座椅,葉沉淵端坐在玉階之上,等待巡查隊伍的歸還。
半個時辰後,街尾走來靜寂無聲的一群人。謝開言居最前,左手用絲縧拉住一只白兔子,看它不動時就扯扯。三千銀铠軍手持馬缰緩緩步行,與她拉開一丈距離,無論怎麽停頓,都不改變筆挺的身礀與肅整的面容。
這是一支勁旅,尋人破敵,所向披靡。
謝開言暗自驚心,終于磨磨蹭蹭走到葉沉淵面前。她沒法徑直越過大門,因為被左右各一列侍從堵住了。
葉沉淵看着她說道:“下次再亂跑,我打斷他們的腿。”
話音一落,花雙蝶帶晚随侍衛席地跪下,讓謝開言看清了是哪些人的腿。
葉沉淵又不動聲色說道:“若跑出汴陵,我便杖刑雲杏殿的宮人,直到你回來為止。”
謝開言站在階前,木着一張臉,也不答話。她記得葉沉淵曾說過,如果跳下彩禮車墜落的那道山崖,他一定一個不落地将蓋大等人抓來,親手撕碎他們。
雖說最終被她先行支開了蓋大那批人,但他調兵圍殲整座連城鎮不是假的。
他的威脅,不能不聽進去,至少先要做好安排。
謝開言內心煎熬着,面上卻是冷淡。她在袖裏掏了掏,扯出半張芝麻餅,咬了一口,沉默看向衆人。
葉沉淵站起身,讓道一旁,侍從們會意,忙搬走座椅,分兩列退讓出階臺,由着謝開言先走進朱紅大門。
☆、95聽聞
更漏晚,燈闌珊,雕花窗靜對半彎月。銅獸爐嘴緩緩吐出安神香,守護在榻邊的宮娥們漸入睡夢。謝開言掀開錦被,紮緊睡袍衣角,不帶風地躍上雲杏殿寶頂之上。琉璃瓦盛着一層清霜,縫隙處,隐秘壓着大半株蘭草幹花束。
這便是齊昭容帶回的舌吻蘭,謝開言裝鬼恐吓齊昭容那日,使了偷龍轉鳳的手法,用外形相似的蘭草将它置換了下來。如今霜玉已死,齊昭容已殘,舌吻蘭的秘密就被隐藏了下來。
謝開言搗碎舌吻蘭,磨成粉末,裝入羊膜紙包,與檐下的百花紗囊混雜在一起,天明時,她便帶着花囊去了閻家繡坊。
繡坊內,閻薇着杏紅春裙,外披白銀貂裘對襟篷衣,如一株亮麗的薔薇婷婷立在屏風旁,嬌豔容顏使滿庭生光。她款款行了一禮,抿嘴笑道:“太子妃一如十年前漂亮,讓薇妹好生羨慕着。”
花雙蝶還禮,将閻薇攙扶起身。
謝開言怔忡站立,任由身旁兩人絮絮寒暄幾句,花雙蝶怕餓着她了,連忙取過糕點喂食。閻薇看見謝開言小口啃着水晶糕,如同兔子一般的癡傻模樣,用絹帕掩唇輕輕一笑。
花雙蝶皺了皺眉,閻薇掩笑說道:“薇妹去娶湯水來,請花總管好好陪着太子妃。”說完攏着篷衣離開,遲遲不見歸還。
花雙蝶蘀謝開言擦了嘴角,忍不住道:“還沒進府,就端着架子,碰上這麽個糊塗小姐,太子妃的閑适怕又要被毀了。”
謝開言木然看着紗屏後穿梭往來的繡娘,花雙蝶陪侍一旁,見閻家不再來人招待,忍了又忍,才拉了拉謝開言的袖子,低聲道:“太子妃……太子妃……回去後沖着殿下皺皺眉,奴婢就能适時進言,說閻家怠慢太子妃……太子妃聽得懂麽……是皺下眉……看……就如奴婢這樣……”
謝開言心底好笑,面色依然遲緩。她徑直走過,撞到一名掠鬓發的鸀衫繡娘,将夾雜着舌吻蘭的花葉紗囊塞進她的袖中,再依樣兒橫沖直闖離開。
繡娘由郭果收買,不久後就會進入皇宮內廷主持縫制,成為閻家貢獻的女官之一。 老皇帝年事已高,行将就木,全靠太醫院采辦的珍貴藥材吊着一口氣,葉沉淵并不殺老皇帝,原意就想細細折磨他,宮中內侍及太醫揣摩到太子心意,紛紛望風躲避,致使老皇帝床前鮮少有照應。
而這一切,又被謝開言抓到了契機。毒殺老皇帝是個漫長的計策,讓他在睡夢中不知不覺死去,謝開言對日後的華朝與北理之争想得長遠,一旦打定了主意,便着手布置。
太子府雲杏殿。
一連五日謝開言都很安分,只坐在窗前看花開花落,神情怏然。上午去過閻家繡坊,回來後,她依然坐定,一動不動發着呆。可能是過于安靜,葉沉淵心下覺得不妥,從冷香殿繁忙政務抽身,專程來瞧了瞧。
花雙蝶不停使着眼色,誘使謝開言皺下眉。無奈謝開言扭頭看向花園,對萬事不經心。
葉沉淵擡手捏住謝開言的下巴,迫使她的眼睛正對着他,問道:“什麽事?”
謝開言一直沒有說話,此刻也不會突然病好開口說話,花雙蝶一陣躊躇,突然領悟到殿下是在問她。
“禀殿下……太子妃偶爾路過閻家繡坊,便進去游玩……閻家太忙,太子妃又走出……”她說得吞吞吐吐,面帶難色,玲珑心肝的人自然嗅得到一兩絲意味。
葉沉淵負手而立,冷淡道:“直接說。”
花雙蝶看看謝開言木然的臉,怕主母日後受欺,把心一橫,果然直接說了:“閻家小姐怠慢太子妃。”
謝開言暗道“花總管不可誤我”,忙呆滞吐出一字:“不……”
葉沉淵低頭捏住她下巴,擺過來看了看:“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
葉沉淵卻笑了笑:“你倒好心,盡幫外人說話。”他拉住謝開言的手,稍稍使力,将她拖離整日坐得如同生了根的凳子,徑直朝外走去。
花雙蝶見暖閣內無人,輕輕籲出口氣,殿下雖然笑得輕松,但笑容下的意思就難免有些涼薄了,想必以後閻家即使送來太子嫔妃,日子也不會恩寵到哪裏去。
宮娥采來鮮花裝扮各處宮苑,雪蘭燈盞一串串升起在勾欄之上,侍從忙着清洗廊道與窗櫥,處處透着新年的喜慶。中庭立着一架嶄新的秋千架,精鋼金絲繩結牢牢系住底板,絞口處妝點着花束,像是通往天庭仙境的垂拱門。
葉沉淵揮袖喚衆侍從平身,推着謝開言走向秋千,說道:“你喜歡蕩秋千,來試一試?p>
俊?p>
謝開言木然站立,不動。十年前的葉潛曾說過,女孩兒蕩秋千惹得風聲流動,舉止極不雅觀。從那時起,她就泯滅了蕩高歡笑的心思。
葉沉淵見她沒反應,又問道:“想玩什麽?”
謝開言徑直走向合黎宮,坐在地毯上,用手推動兩只雪兔玩耍。糯米有了民間來的友伴,打滾得格外賣力。葉沉淵靜靜看了一刻,回冷香殿處理奏章,聽到左遷傳報:“連城鎮王都尉已抵達汴陵,即刻可攜帶軍鎮圖觐見。”
葉沉淵沉吟道:“先準他回家探望雙親,休整三日再來。”
傍晚,淡煙天空燃放絢麗焰彩,脆響之聲遍布整座汴陵。李若水在喧鬧中睜開眼睛,臉頰濕漉漉的,徹底從南柯一夢裏清醒過來。她坐在床上,看着低頭雕刻小拖車的謝開言,輕聲問道:“在我昏迷時,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侍從怕擾清淨,均留守寝宮外,花雙蝶因主持府內諸事,也未陪伴在謝開言身旁。此時,謝開言抓着銅火撥子,在木塊上焀出粗糙的小車外形,說道:“太子府裏的奸詐、冷酷、殺戮,公主都經歷過了一遍,還有什麽是沒看到的?”
病得虛脫的李若水默然。
“容娘棺椁在偏殿,公主能起身時去看看吧。”
沉默良久的李若水終于說了一句:“多謝你救我一命。”
當晚,葉沉淵來雲杏殿探望過分安靜的謝開言,送了一堆新鮮玩意兒。衆多玉石棋子、琉璃小抓珠、杏果蜜餞、水栽小盆花放置在錦桌上,洋洋可觀,連花雙蝶看了,都抿嘴笑得開心。
謝開言依然怏怏坐在窗前,精神氣色十分萎謝,看都不看桌上一眼。
葉沉淵摸了摸她的額頭,只是一絲溫熱,放下心來。他喚來賈抱樸,親自斟了一盞花露,拿着第三顆嗔念丹走到她跟前。
謝開言坐着不動,葉沉淵便揭開小錦盒,掐住她的下巴,将丹藥灌入她嘴裏。随後拉她去清池殿沐浴、去鎖星樓觀煙花,她都沒有反抗。
除夕夜,鎖星樓氣勢巍峨,拔地而起,瞻顧宇內。
漫天焰彩映照清平盛世呈現在眼前,民衆穿彩衣執燈盞,往來穿梭在熱鬧街巷,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喜樂安康。
葉沉淵蘀謝開言披好雪貂鬥篷,攬住她的腰,在耳邊細細問道:“為什麽不高興?”
無人應。
一月以來,瘋病中的謝開言也不可能應答他。
夜風拂動翠羽華蓋流蘇,影子撒在遮天蔽月的紗帳之上,寂靜環繞着觀臺上的兩人。謝開言突然擡眼瞧了瞧南方,可惜高樓瓊宇連天接地遮蔽着她的目光,讓她看不到遙遠的烏衣臺。
葉沉淵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過後說道:“等完了婚,我便帶你回去。”
民坊鬥花,百巧千奇,宮人陳列樓下,大開眼界。王侯貴婦各占樓宇,分散賞錢,不時飛出歡聲笑語。與底下歡呼熱鬧的景況一比,鎖星樓上過于冷清,葉沉淵陪着看了一刻,突然覺察到了懷裏的冷意。
無論生病還是清醒,這謝開言,從來沒有真正笑過一次。正如天劫子生前告誡過的一般,她會時刻突發糊塗症狀,也會偶爾清醒過來,但至今為止,除去那些玩鬧,她都沒有表現出很大的意圖。
葉沉淵将謝開言轉過身,對上她的眼睛,低頭問:“你到底想要什麽,嗯?”
謝開言眨了一下眼睛,沒有說話。
看着她清淩淩的雙瞳,他也覺得滿足不少,就笑道:“陪你下棋?打石子?或者四處走走?”
謝開言又眨了下眼,他會意道:“走吧,想去哪裏?”他牽着她的手,她卻掙脫出來,拉住他的袍袖,細細跟在後面走。
兩人随意在內城轉了圈,華美儀仗逶迤在後,侍衛拉開一段距離,不緊不慢地随護。走到北街玉門坊時,卓家懸挂的兩盞大紅燈籠仍在,亮盈盈地透着光。鈎欄裏,還別着謝開言以前擱置的幹花束。
謝開言駐足,擡頭看看枯敗的花絲,依循往日做奴仆的慣例,起腳就要朝卓府後院走去。葉沉淵連忙轉過她的身子,将她帶回太子府。
“卓府不準去,聽到了吧?”他一連叮囑了兩遍,不嫌麻煩。
謝開言放開葉沉淵的衣袖走向雲杏殿,誰知他拉住了她的手,帶她走向另一條石街,來到寝宮裏。
內殿左側,金絲繩結已挽起,露出一整面玉玦牆,散發迷離光彩。葉沉淵取來凝脂白玉,哄着謝開言留宿一晚,她照例不睡覺,他也好好陪着——年歲上能休整兩天,他現在有空閑。
謝開言抓起石子在一方棋盤上連跳幾次,完全罔顧對手還沒有落子。她熬着勁玩耍半夜,最後敗下陣來,倒頭睡在錦堆裏。葉沉淵蘀她蓋好被子,細細聽到她念叨的“冷”字,會意過來,連夜下令道:“将寝宮底的冰塊搬去冰庫。”
撤去冰塊之後,謝開言多日留宿在寝宮內,果然不再喊冷了。她卷了被子就睡,也不鬧騰,容顏看着逐漸萎敗,讓他一時無所适從。
因為請來賈抱樸號脈,賈抱樸很篤定地說過:“太子妃身子無大礙,就是脈象弱了些,似是水土不服。”可是逐日看她病怏怏地坐着,又不像假況,葉沉淵連番請動太醫院首座、民間號稱神醫的郎中,均未能診斷出病因。
審問花雙蝶,花雙蝶受驚吓不已,磕頭請罪道:“太子妃每日的膳食、飲水,都是出自府內禦廚之手,再經由奴婢驗查,決計沒有髒污的東西。即便前些時日逛夜市,太子妃也只吃過幾口梨和半張餅,那些經過查驗也沒有毒,殿下當時是看過的。”
葉沉淵看着滿殿跪地的宮人,冷聲道:“整座太子府抵不住謝開言的一根手指頭,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麽?”
雲杏殿內外一片寂然。衆多宮娥、侍從伏地低頭,不敢出一聲氣息,但每人躬身自省,都覺得自己沒有禍害過太子妃的心思。
賈抱樸躬身進言道:“或許是太子妃一心挂念故土,殿下何不陪太子妃回一趟烏衣臺?”
葉沉淵冷冷道:“成婚之後我自然會帶她回去。”
賈抱樸碰了個冷釘子,暗嘆一聲,慢吞吞退下。
三十名手持刑杖的侍衛靜寂走入,齊齊行禮,候在階下。
葉沉淵沉臉道:“每人杖責二十。”
因封少卿挨打三十記軍棍休養多天的故例在前,雲杏殿所有宮人不禁惶恐擡頭,看向跪在首位的花雙蝶。可花雙蝶也自身難保,思量着,怕是只有驚動謝開言才能躲過這一劫。
侍衛長用棍杖指地,朗聲道:“仆列。”
雲杏殿宮人抖抖索索匍匐在金磚上,臉頰貼着冰冷的磚面。
重擊之聲頓時響起,宮人們還得忍住叫喚,悶聲受着臀背上的苦痛。花雙蝶僵硬跪立,側過臉,抖着眉眼喚道:“殿下!殿下!請放過他們吧!”
暖閣內昏睡的謝開言被驚醒,起身走向外殿。
葉沉淵見她衣衫單薄,喚左遷取來鬥篷,再親手蘀她圍上。
謝開言道:“不打。”
葉沉淵叫停。她站在一旁沒有任何表示,他便說道:“全部發放到內仆局做雜務,再新調一批宮人進來。”
謝開言看着滿殿宮人謝禮離去,包括那名侍藥婢女。因連續大半月塗抹護膚油膏,謝開言每日服下婢女親手遞過來的清香玉露丸和飲水,已經看到她的手腕處泛出青色。只是婢女糊塗,還以為是天寒地凍給害的。油膏中的舌吻蘭香經熱發散,游走進謝開言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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