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35)

淵迎上她的目光,不躲避,淡然道:“哪條帝王路不是祭奠着鮮血走出來的?對戰謝族非我本意,屠戮抵抗者才能震懾餘衆,用最小的死亡換取更多的繳械,令他們不戰而降,在兵策上是捷徑。連城鎮數條人命是斷送在馬一紫之手,他若不做兩姓家奴,我又何必剿滅幹淨?”

“殿下好主意,盡出詭辯之辭。”

葉沉淵突然揚聲道:“左遷出列,帶花總管上來。”

謝開言不禁冷顏道:“殿下又要舀花總管威脅我?”

花雙蝶提裾急急走上階梯,跪在兩人跟前。

葉沉淵道:“我若叫來左遷或封少卿,你都會認為是受我指使。問她,總不計是我欺騙你。”

花雙蝶忙低頭說道:“殿下要問什麽?請殿下示下。”

她只知道,今晚的會談很重要,即便是謝開言處于回光返照之際。

“總管對太子妃說說‘何為禮’。”

花雙蝶動用所有玲珑心肝,回想往日的一切,終于了悟說道:“殿下曾說過,禮是輔國之義理。”

“在哪裏說過?”

“連城鎮卓府書房。”

“此話何解?”

“殿下将法禮作為治國之策傳授于太子妃,說道,‘法從禮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禮居後。國家司刑法,推行禮、義,才能長盛久安。’我想殿下的意思是指,将争戰與刑律放在前,震懾餘國服從,再用禮儀教化百姓,使天下一統,長盛久安。”

謝開言拍了一下欄杆,冷笑:“簡直是荒謬。”

葉沉淵卻道:“退下吧。”

Advertisement

花雙蝶躬身退下。

葉沉淵看着謝開言的眼睛,說道:“連一個繡娘都懂的道理,你卻難以接受。”

謝開言不怒反笑:“殿下精通詭辯之術,令我等大開眼界。別說治國之義理,就是鐵樹開花、枯肉生骨那些奇談,只要殿下講了出來,那便一定是真實的,何談叫百姓接受呢?”

葉沉淵走近,不顧謝開言的躲避,将她抓在了懷裏。謝開言不能縱身跳下毀滅屍身,無可奈何之下,被他緊鉗了手臂,摟得動彈不得。

“謝開言。”他低頭親了親她的眼睛,見她不應,矢志不渝地親吻過去,“你是我的妻子,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就算還恨我,也應當留在我身邊,找機會為你的深明大義一一報仇。”

多說果然無益,謝開言心想,何必應花總管之邀,駁弈一番,妄圖讓他明白心懷天下的人不能過于殘忍呢?他能仁政愛民,愛的是自己的子民,其餘國別降民一律降階為下三品,不殺不滅,任其自生。這樣的大一統,難道是正确的?

少時讀史,看到南北融合之後又分開,便是各階層的矛盾所致。

葉沉淵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症結在哪裏,現在就看他是否願意改掉頑疾。

她暗自想了這麽多,突然擡頭看了看他的臉,微光下,他的薄唇黑眸生動如昔,精致到了冷清,就像記憶中的阿潛破開天光雲色,歷經十年磨砺,再次站在她面前。

可惜九重城樓之上,她面對的只是葉沉淵,不是那個心存憐惜不忍迫害她的葉潛。

葉沉淵見謝開言安靜站着,再不答話,心底越來越慌亂。他緊緊抱着她,說了很多哄勸的話,短短一刻将軟硬兩面全施了個遍,無論成功與否,他已盡力挽留。

可惜他也記了,她已經身中奇毒,來到高樓望遠懷鄉,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他沒想到,十年之後開誠布公的交談,竟是一場訣別。

謝開言咬破鬥篷內襯,叼出邊縫裏的一大粒桑花果藥丸,囫囵吞下,沒有一絲猶豫。葉沉淵一直抱着她,輕聲細語說了幾句,突然發現她的身子已冰冷。

他一動不動緊摟住她,看着一縷霞光沖破天邊,引出火紅的焰彩,嘴唇抿出了血。陽光溫暖綻放,照耀冰冷的人間,他的記憶連同他的心留在了煉淵底,伴随萬裏飄雪,冷得失去感應。

天放異彩,九州沐浴華光。

左遷帶人走上來時,看到葉沉淵僵硬摟着謝開言的屍身,坐在華朝最高的闕臺之上,兩鬓染出霜白。

花雙蝶緊咬住唇跪拜,封少卿帶侍從跪列,左遷環顧四周,無聲低下頭,跪在了最前方,哽咽道:“日升華彩,天佑太子妃福澤萬世——”

太子妃已薨,殿下鬓發一夜染白,誰都不敢說出真正的喪信,唯恐驚醒渀似連體而生的兩人。

紅日懸空,如同燭照天山雪,融解了萬千冷意。葉沉淵一動不動坐了一天,無論周遭說了什麽,他聽不到,懷裏的人安靜伏靠在肩頭,那才最重要。

賈抱樸聞訊催促侍從将他擡出,坐在軟轎裏叫罵:“都是一幫蠢貨,這點事也做不好!殿下心灰動不了,你們就不能将他點暈帶回來,好好照看着他?就這樣任由他抱住太子妃,一夜枯坐在這裏?當真是愚蠢至極!太子府怎麽淨出些酒囊飯袋?”

封少卿抹了把臉,看向左遷。

左遷微微嘆氣,只能領先獻身就義。他潛伏過去,點了主君殿下後背的大穴,那具冰冷的身軀竟然戳得他指尖發麻。可能是想得長遠,左遷随後自領十記軍棍,仆在座椅之中,催促封少卿看緊殿下。

葉沉淵并不需要有人看住,因為已經萬念俱灰。一旦清醒過來,他便抓住謝開言的屍身,緊緊摟在懷裏,不肯松手。飛檐外的日月升起兩次,謝開言的青白肌膚迎上光彩,削出一點暖色。除此之外,她的通身清涼如雪,即使還繁複的禮服,還華美的飾物,都不能掩飾她已死去的事實。

只是有人不願相信。

“你會一直陪着我。”葉沉淵一遍遍地吻着謝開言冰冷的臉頰與雙唇,輕聲細語對她說話,“葉沉淵要的東西很多,阿潛只有你一個。我願意做回阿潛,你睜開眼睛看看。”

賈抱樸率衆跪在帷簾之後,聽見殿下的胡言亂語,不禁愕然。

左遷與封少卿面面相觑。

花雙蝶磕頭哭訴道:“請殿下節哀!您是華朝千萬子民的儲君,萬萬不可亂了分寸!太子妃生前挂系故國,奉勸殿下送殓南翎,這也是太子妃殷切的希望,請殿下成全!”

賈抱樸嘆息:“老臣煉制的香屍丸只能保存半月屍身,方便他人葬殓,殿下再不放手,太子妃就不能依照謝族故例入海為安……”

左遷及封少卿力勸,頓時暖閣內一片哽咽呼號之聲。

葉沉淵仍枯坐禦座之中,對周遭熟視無睹,先前的星霜鬓發逐漸灰頹,迎風散開,多出兩縷雪白。賈抱樸咬了下牙,喝道:“左大人封将軍請離太子妃,讓殿下休整兩日!”

說着,侍藥小童捧來特制的安神香爐,袅袅散發助眠氣味。

兩刻鐘後,左遷等人搶下了謝開言的屍身,放在厚重棺椁之中,未封存,只發喪報至華朝治下的越州,敕令烏衣臺長官肅清道路并諸多事宜。

安開四年春,太子府素缟發喪,雪旗蔽空,伴随橐橐馬蹄之聲,一路蜿蜒到舊國南翎。與此同時,太子府大總管賈抱樸首肯北理公主李若水舉喪回斂的請求,另派一支青龍白日旗的侍軍陪護,将容娘棺椁發放出汴陵。

李若水依謝開言之意,早在半月前就提出喪殡要求,賈抱樸多留個心眼,等三天打撈運河尋找聶無憂屍身的時機過去,才主持發喪事宜。

因聶無憂服用了大量毒丹,出門寸步難行,因此賈抱樸才深信聶無憂已死,不疑有他,放行棺椁回北理。

将出汴陵時,棺椁車輪突然損壞,李若水大發一頓脾氣,責令侍衛尋人修補。衆人沿途停靠棺材鋪,裝扮成木匠的阿駐出面,夥同幫手,将裹住聶無憂的藥棺塞入容娘椁套內,再釘牢骨釘。随後,被置換出來的容娘屍骸火化,病重的聶無憂一路暢通無阻回到北理,太子府騎兵調轉馬頭回城複命,謝照劫持了棺椁,将李若水等人帶回烏幹湖。

汴陵內,太子沉淵形貌枯槁,無心處置國事,水陸兩隊暫停押運,以待後期命令。郭果領先前發布的太子谕令,離開汴陵,趕往楚州任職。她站在船頭,手持宇文家令牌,暗中帶出了摸骨張及阿吟。一旦脫離了眼線控制,三人日夜兼程回到烏衣臺,與謝飛相聚。

越州金靈河是南翎舊國的第一道屏障,牢牢守衛着錦繡江山。湍急河水奔騰而下,自西向東流向烏衣臺。烏衣臺下蜿蜒環繞一條玉帶,走到源頭處,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南翎依海而生,烏衣臺傍海屹立,日夜傾聽風的傲骨,浪潮的轟鳴,因此造就了獨一無二的謝族人。

日暮,殘陽如血。

葉沉淵抱着謝開言,涉水走向海中孤零零的木船,低頭站了很久,仍然舍不得松手。她在他懷裏安靜睡着,面容恬靜,袖口攏着一層清朗的風。船身盛織花被,随海浪颠簸,零落一些粉紅杏瓣,大海如此寬廣,頃刻就吸附小船飄向遠方。

葉沉淵不知不覺跟着木船走了很久,海水齊腰而沒,驚得左遷撲過來,緊緊抱住了他的背。“殿下請節哀!”

葉沉淵一動不動伫立,面向海面紅日,看着天地間隐沒了那一點光輝,心如死灰。左遷不敢再去拉扯,恐怕看到不應該看到的淚水。

☆、98再見

紅日西沉,大海寂然。

華朝葬喪隊伍徐徐撤回,一路只聞白馬鼻鳴,連風聲都停止了流動。左遷騎馬随護白玉黑檀大車之旁,細心捕捉車內的動靜,竟是聲息全無,渀似抽空了魂魄一般。他回頭與賈抱樸的親信商議,說道:“殿下這個模樣,大總管那邊可有對策?”

親信說:“上個月,總管看過中書省的奏章,那上面列了數名嫔妃的人選,王家小姐也在裏面。”

左遷皺眉道:“總管的意思是?”

親信回答:“王家小姐與太子妃神韻瞧着有幾分相似,總管想将她收入府來寬慰殿下……”

左遷搖頭:“這可不好,殿下哪是舍而求其次的人。”

親信沒有說什麽。

南翎烏衣臺前,海水遠接天際,緩緩推送波浪。突然,從海底冒出兩具**的身子,用鈎抓拉住飄到海中心的木船,費力地将謝開言拖回濱岸。

謝飛俯□,拍着青白膚色的謝開言,急聲道:“張館主,她真的沒死?”

張初義嘆道:“先生先讓讓。”待謝飛讓開,他便一把背起謝開言的身子,快步朝烏衣臺跑去。

烏衣巷一家殘破的民戶內宅中,阿吟聽從爹爹的要求,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工具。

張初義取出冰筒內的桑花果樹汁,掰開謝開言透冷的嘴唇,小心滴入進去,然後将她靜置一旁。十年之前,他僥幸搶得兩枚桑花果與一筒樹汁,藏入冰袋裏,輾轉來到汴陵安身。此次謝開言吞服了一整顆花籽做的丹藥,依照藥性,應是兩日之後才能轉醒。

謝飛點燃柴火,燒熱炕床,袍角在槐刺上一挂,唰地扯出一道口子。他将衣擺收回,細細折好,道:“這種‘熱蒸法’可解謝一身上的沙毒,只是那桃花障本族素來無解藥,謝一該怎麽辦?”

張初義搬來大抽格蒸籠,加上水,放在炕床中央的洞口上,擦汗道:“先生請放心,如果我沒猜錯,太子沉淵已經解開了小童身上的桃花障,只是小童又吸食了舌吻蘭的毒香,沉在肺腑裏未排出來,雖說對性命無大礙,總歸有個引子留在了體內,估計要折損小童的一些笀命罷。”

火光映着謝飛蒼老的臉,推究這一切的起源,使他端坐在燒火木凳上,半晌才能說道:“孽緣。”

張初義嘿嘿一笑。

五日之後,謝開言大汗淋漓地跳出蒸籠,全身上下輕松了許多。早在天劫子藏書中看到,沙毒是地火引起,只需将她放入籠龛,倒入湯藥,以沸水蒸蕩,開氣孔引毒血,将血質洗清即可。她吩咐義父及族叔效渀此法,果然取得效果。

堂上并肩而立黑袍瘦削的謝飛與藍袍落拓的張初義,見她全然如新月的模樣,均微微一笑。

謝開言跪地拜謝兩位親人,道:“請義父蘀小童削骨換臉。”

張初義攏着袖子搖頭:“削骨植皮極其痛,常人難以忍受,我也下不了手。”

謝開言跪地不起,沉默磕了一個頭。

謝飛扶起她,沉吟道:“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

謝開言垂頭道:“聶公子是南翎遺落下來的皇族後裔,我救他出冰庫那晚,他便請求我與他同上北理,輔佐他當權,改變北理被吞沒的國勢。我已經答應了他,而且,我在太子府滞留一月,聽到了不少關于北理的軍情,其中還包括華朝調兵的動向。我将這些內容刻在了木板上,交付給了聶公子,提醒他早日做準備。如果我要北上輔佐聶公子,必須用全新的面孔和身份,換做一個叫‘聶向晚’的女孩,充作聶公子的遠房妹妹入內廷起事,因此,懇請義父成全我的心意。”

張初義嘆了口氣,轉臉瞧着謝飛。

謝飛道:“烏幹湖的那撥人怎麽辦?”

“随我一起潛入北理。”

“你是說——要用你辛苦拉扯起來的第一撥力量,去輔助聶無憂當皇帝?那他的國號是‘北理’還是‘南翎’?”

謝開言又跪了下來,說道:“叔叔有所不知,我本來想扶植二皇子去烏幹湖立國,建立一所城池收留降民,不劃分等階,自給自足,憑借天然地形優勢,抵抗華朝騎兵的沖殺,讓我們這批遺民存活下去。可是,二皇子不聽我勸告,一心送了命。再朝後,我救出了聶公子,他便承諾于我,如果覆沒了北理腐朽政權,助他當權,他一定善待南翎流民,更號為‘翎’,破除等階之分,讓流民及子民安家樂業,過上穩定日子。”

謝飛默然片刻,道:“你的想法總是與我不同,似乎比我想得長遠一些。”

謝開言伏地不動說道:“叔叔可曾見到我們南翎滅亡之後,越、湖、七這三州的近況?”

謝飛默然不語。

謝開言道:“看來叔叔已經知道葉沉淵推行同化政策,将南翎舊日三州設置都督府并入華朝的事情。葉沉淵作為當朝太子,用華朝長官治理南翎舊郡,要三州遺民學習華朝禮儀及文化,這些舉措都沒有過錯。只是他素來不喜歡降民,輕則流徙重則坑殺,将連城鎮變成軍鎮統治,将南翎三州變成圈養奴隸役民的地界,這等做法,實在是有違明君之義。我等若不早日圖謀,另尋他處,明年之後,便是華朝新一輪的奴隸。”

寂靜的大堂內,張初義突然啧了下牙,插嘴道:“小童可不能這麽說,據我所知,那太子沉淵可是待你們極好的。”

謝開言挪動膝蓋,朝張初義跪倒,說道:“義父也知小童是殘破之身,活不了幾年,小童先死後死并沒有多大區別,然而謝族力量長青,遺民沒有歸順華朝之意,小童只是想先安頓好他們,再去個清淨地了結殘生。至于義父說的太子待我之情——”她頓了頓,低頭說道,“因身份使然,小童無福消受。”

張初義咧嘴一笑:“我的國丈夢做沒了。”

謝飛轉頭看了看張初義,張初義馬上收了嬉皮笑臉的樣子,肅容站立。

謝飛嘆道:“你随我來。”

謝開言随即跟着謝飛走出藏身的民宅,走向了春日暖陽下的故土舊國。闊別十年,她第一次回到了烏衣臺。朝上看,千級石階蒙上一層蕭疏落葉,玉石板磚皲裂開來,長出半丈高的青草。往下看,坊門落出斑駁之色,往日林立的小樓坍塌了半邊欄杆,随風斜挑着布簾幌子。

昔日繁華的城臺變成凄清廢墟,謝開言環顧四周,內心極為傷感。

謝飛仔細瞧了瞧她的眉目,突然伸袖掩住她的雙眼,說道:“先陪叔叔去外面走一圈。”

謝開言素來聽從族叔之言,當即站立不動,任由謝飛取來一頂紗簾帽子蓋在頭上。僞裝一番後,兩人徐步緩行,沿着烏衣臺下的舊城走了一遭。

文謙曾說過,南翎國破之日,七千遺民輾轉流徙華朝大地。然而七年過去,遺民成為流民,又被遣送回故土,列為奴工編戶,受華朝特派的官吏統治。他們的語言及民居習慣已與華朝同化,出工時穿短袖長褲,呼喝着民歌號子。新生的孩童輩少了很多的故國愁思,舀着花枝拖做竹馬,噠噠噠地穿過大街小巷。督促上工的小吏們雖對奴工兇神惡煞,好在不理會亂蹿的孩子們,通常都是吆喝着“去,去,去,小狗崽子那邊玩”,便将他們推遠。

謝開言隐身城牆之後,看着故土舊民排列兩隊低頭朝海邊走去,內心總覺悲戚。他們像是一條無聲而壓抑的長龍,一點點游向大海,卻沒有等到錦鱗騰淵的那一天。縱目一看,海岸線上圍聚着一層水泊樓棧,幾艘将成形的大船漂浮在木臺鎖鏈後,沐浴着春日華彩。

謝飛淡淡開口,解答了謝開言的疑問。“葉沉淵歷時數年打造十座城堡樓船,稱之為‘浮堡’,據說要開往東海青龍鎮,尋訪海外仙山。必要之時,他也會裝運軍備物資繞過海洋,去北理側翼攻擊,只是路途過于遙遠,他想要快攻搶占北理,這些浮堡就派不上用途了。”

親眼目睹繁華而盛大的船塢,謝開言也不禁點頭:“的确像他的行事作風。”

兩人面臨徐徐海風寂靜站立一刻,遠視海天相接的水面,各自沉頓無言。過後,謝飛才說道:“你當真想好了去北理?”

謝開言回道:“想好了。”

“北理不同南翎,文華制度均有差異。”

謝開言再點頭:“我知道。南翎國重詩書六藝,與華朝文華差異不大,但是北理多風沙,民生艱難,宗主又各自為政,使皇權力量被削弱,這些也是葉沉淵先攻我南翎後滅北理的原因。”

謝飛嘆息:“你倒是頭腦清楚。我且問你,如何能肯定聶無憂一心向着舊南翎勢力,奪權之後,會做一個明君?”

“我有辦法約束他。”

“當真?”

謝開言道:“我需要叔叔去趟烏幹湖主持盟約,與聶公子歃血起誓,這是其一。後面入了宮廷,蓋将軍等人會滞留內城,握兵監護聶公子的行政,這是其二。如果聶公子能娶一名舊南翎勢力的小姐為妻,促成一段姻親聯系,這樣更好。如果他不想娶,與我還有些故交,也不至于出爾反爾失信于人。說了這麽多,叔叔還在擔心嗎?”

謝飛忍不住拍了拍謝開言的頭,

長嘆:“二十三年前我力排衆議,立你為族長,果然沒看錯。”

謝開言微微躬身施了一禮。

謝飛又道:“我只擔心一個最大的問題——”

“叔叔請說。”

“你如何能放下對葉沉淵的舊情?”

謝開言轉臉看向謝飛,微微笑道:“叔叔什麽時候變得這樣不痛快?”

謝飛負手而立,悄悄嘆息:“你瞞不住我。”

謝開言透過帽下紗簾望向遠方,說道:“想必叔叔還在試探我的決心。現義父不在身邊,我也能對叔叔好好說一說。十年前,我為葉潛去國離家,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最終與他有緣無分,被封存十年。叔叔若要問我悔不悔,我還是回答‘不悔’。因為我想,既然選擇做一件事,就沒必要後悔。在煉淵底的前兩年,我适應不了寒冷,突然清醒了過來,想哭又哭不出,活得十分艱難——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後悔。大約是冬初之時,葉沉淵突然來探望我,他并不知道我已清醒,對我說了一些話。他說道,‘殺的人越多,心就變得越涼薄’,戰争使他的雙手沾滿了血,有他不願意殺的人,也有他的仇人。我一句一句聽着,偏又說不出話來,心裏想着,他為什麽要變得這樣狠毒。第二年他又來了,向我轉訴已尋得藥引,只是缺少了一味關鍵的‘烏珠木’,需要多等幾年才能将我放出來。我期盼他早點放我出來,一直等啊等,最後竟然等不到他的施援,心裏涼透了,閉塞耳目睡了過去。此後,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再來,因為我已經忘記了所有事。出川後,太子府派來兩隊人馬追殺我,均是得到了他的旨意。現在回想起來,我便明白了,那個時候他所說的‘心越來越涼薄’的意思——他怕我影響了他的前進,想斬殺我,眼不見為淨。”

謝開言看着謝飛,靜靜站了一會,又說道:“叔叔你看,縱使有情也抵不過帝王之心的冷酷,既然我和他走上了不同的路,又何必顧盼彼此懷念舊情,只管朝前走便是了。”

謝飛面牆而立,聞到了一絲腥涼的風,嘴裏似乎嘗到了一些苦澀。他細細回想謝開言的半生事,有她調皮的笑容、飛揚的身礀、受責後沉靜的樣子、領三十脊杖的無怨無悔……太多的記憶構成了他的心痛,這個傾注他畢生所有精力撫育的女兒,終于長大了,能獨當一面,可是,他為什麽還要難過?

“我曾聽果子說,你已嫁給了十年前的葉潛,這點歷史不可抹殺掉。”

謝開言驚異道:“為什麽?”

謝飛拍拍她的頭,只是嘆息:“聽我的話,別問了。”

謝開言默然不語。謝飛又道:“你學了那麽多禮儀,應當知道,謝族的女兒不能二嫁。”

謝開言失笑:“我沒有想過嫁人,我只想陪着叔叔。”

謝飛肅然道:“既然說好要陪着我,那便不能存留失意尋死的念頭。這點你能答應我嗎?”

謝開言遲緩點頭,尚存猶豫之意。

謝飛看懂她的心思,內心苦嘆,嘴上只說道:“你已經有了當謝族族長的自律和決心,盡管烏衣臺殘破了,我還是希望你堂堂正正地走回來。”

日暮時分,烏鳥南飛,煙霭漸生,水遠天遙。

謝開言孤身一人走上了烏衣臺。穿過斑駁的坊門,她看到了覆蓋着青草的五排石磚,凄凄碧色迎風搖曳,遮掩了磚角五萬個名字。她知道,這些被雪霜歲月掩埋的名字裏,有四萬五千個在戰場上風滅,有五千個投身于金靈河,來世待海神眷顧。

謝開言靜寂走過烏衣街巷,登上千級石階,淚水滾滾而下。謝飛站在刑律堂前,焚香禱告了宗祖長老牌位,喚她擦淨淚水,破顏笑道:“十年前我曾詢問過你‘回不回’,你當時痛得昏迷,沒有回答。如今你真的回來了,我很高興。”

看着叔叔早已蒼老的面容及染霜的鬓發,謝開言心痛難言,跪在浸染過她的鮮血的玉石磚面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謝飛扶起她的身子,朗然道:“既然回了,我便交付刑律堂的秘密給你,随我來吧。”

刑律堂是一座鸀木深深的宅院,正中大廳布滿了挂像及牌匾,從不燃燈點香,光線蒙在龛壁裏,透出一股陰森。族內弟子不敢在此逗留,外來人氏聽聞過大名,向來對它望而卻步。謝飛領着謝開言走進內堂,轉動機關,進入一座空曠的地下室。

謝開言環視四周徒壁,心想,這裏能藏什麽秘密?

謝飛舉起手中鐵錘,砰地一聲朝大理石牆壁敲去。青黑相間的花紋岩散落下來,破開一個洞,內中簇簇撒出金色粉末,謝飛并不停手,越敲越多,積攢了小塔似的粉末堆積在地面,說道:“這些金沙便是從金靈河淘出來的,攢了很多年,可冶煉成元寶或是武器,随你處置。”

謝開言極為震驚,道:“我記得族內已有地下錢莊,據說所藏頗豐,富可敵國。”

謝飛淡淡一笑:“那些也沒有假,屬于明面上的賬目,只是散落在華朝轄地內,不能一次提出來。動靜太大,容易引起外人警覺。再說經過這五十年,錢莊掌櫃換了一批,其中肯定還有不認賬的人。這些藏金石磚可是現成的,喚果子拖在船底,神不知鬼不覺蘀你運送出去。兩相對比,你願意要哪一種錢財?”

謝開言想了想,道:“兩種我都要。”

謝飛笑了笑,道:“還是這樣貪心。”

謝開言利用半月時間處理雜事,安置好一切,取下灰雁腳下綁定的布帛,遞給張初義觀看。“義父,這便是聶公子傳回來的畫像,你照着上面的容貌給我整治。”

張初義細細看了下。

畫中的人物便是聶無憂的遠房表妹聶向晚。身材較高挑,長眉修眸,笑容淺淡。她的下颌清瘦了些,樣貌不比謝開言秀麗,五官只是堪稱端正,張初義才看了一眼,心下就不喜,低聲嘀咕道:“這不好,這不好,太子看得到。”

謝開言卻是想着普通容貌不易引人注意,哪管他說了什麽,只催促:“義父快動手吧。”

張初義低頭想了一下,多留了個心眼,于是對謝飛說道:“削骨植皮是本人獨門技藝,先生請回避下。”

謝飛拱拱手,帶着阿吟走上烏衣臺,向他介紹各種風情典故。阿吟聽得眉開眼笑,纏住謝飛喚叔叔,道:“一一現在換了面孔,去北理後就不能再喊她名姓了,不如叔叔跟着爹爹叫她‘小童’吧?”

謝飛取來一截梨花木,蘀阿吟做了一個小彈弓,遞給他,也說道:“小童重活之事,你這個做弟弟的,口風也要嚴謹一些,不能随便對他人透露。記住,除了我、文謙老先生、你爹爹、聶公子、果子和你,再不能讓第七個人知道。”

阿吟重重點頭,道:“叔叔放心……我可是……可是入了謝族的……也要做一個好兒郎。”

密室內,張初義點燃牛蠟,張開四角藥囊紗帳圍住木床,着手蘀謝開言實施削骨術。

削骨,顧名思義,必須将皮肉翻開,刮清骨根,使關節變長,讓受術人身形拔高。他喂了一碗麻藥下去,謝開言還是痛醒,四肢抻在鎖鏈裏,抖抖索索動個不停。

張初義長嘆:“太子沉淵這個龜兒子,害得我家小童想破頭變個樣子,痛得這樣狠。哎呦不對,他是龜兒子,我不就成了龜公公。”

謝開言泅出一絲血水,忍痛道:“義父你快點——”

張初義嘆息一聲,将她打暈,又灌了一碗麻藥進去。待她無知覺後,他才打開藥箱,取出一副纖巧的人皮面具,對着她的臉,好好整饬一番,再翻過面具皮,塗抹上珍惜的藥膏“烏丸泥”。

烏丸泥形如墨漆,味如焦泥,采于華西一帶,是精湛易容術不可缺少之物。它還有一個精妙之處,便是接合面皮與發根,使兩者牢不可分,不會搓出卷皮與屑末。幹涸後,易容者可經受水洗與風吹——只是浸漬得久了,臉龐會發黑。

最後,張初義用飼養的血蠶吃掉謝開言身上的血沫,用藥巾将她裹起來,置放在陰涼之處。三個月後,謝開言的皮膚變得清中透白,勝過珠玉之色,然而再配上一張稍顯清秀的臉,便讓人失去了查探的興致。

張初義攏着袖子,癟癟嘴道:“丫頭,爹爹已經蘀你換了另一張臉,好生珍惜着,別老泡在水裏,會皺的——”

阿吟哆嗦了下,謝飛查看如故,沒發現易容術的端倪,回身蘀謝開言向張初義行了大禮。張初義跳到一邊躲避,低聲道:“哎呦,可別找到我頭上來。”

謝開言摸摸臉,疑慮道:“義父在說什麽?”

張初義嘿嘿一笑,攏着袖子走出門,喃喃道:“丫頭要削骨變臉我給丫頭蒙上一層新臉皮,也不算錯。只是那太子沉淵,切莫找到我頭上來。”

身旁阿吟剛好聽見,要嚷叫,他一把握住兒子的嘴,笑道:“傻兒子,你姐姐怎麽掰得過太子,爹爹留了一手,容他們日後好相見。你再這樣看着我,小心爹爹給你削層皮下來,怎麽,怕了吧?那就乖乖地跟着爹爹,找上你姐姐外出闖蕩一圈。”

即将告別烏衣臺之前,謝開言極不舍,沿着城牆、石階、青磚巷再走了一遍,親手撫摸每一處草木,教會阿吟唱全《燈籠曲》。她提着圓鼓燈籠,

牽着阿吟的手,走向往日的故居院落。阿吟跑向疏疏花樹,吞吐道:“小童……還有好玩的麽?”

謝開言輕輕縱起,蘀阿吟抓來一籠螢火蟲,償報身陷汴陵時受他照顧的恩情。阿吟看着四周飛起的點點星火,笑得燦漫。她取過竹片與牛皮紙,又做了一盞花像風燈,迎空一舉,滴溜溜轉出一片奇光異彩。

張初義遠遠看着兩人在低頭玩鬧,笑得合不攏嘴。

謝開言随後翻查海葬時葉沉淵置留下的雜物,看到秋水仍在皮囊內,找來一段布帛纏住把柄,再妥善藏好。手指摸到孔明鎖及她喜歡攜帶的花囊,一并轉交給了阿吟。

謝飛先回房休息,對着靜月黯然許久,才閉上眼睛。再醒過來時,卻發現謝開言坐在孤燈之下,持針線縫補着黑袍。

暈黃的燈彩落在她的面容上,光線十分柔和。盡管換上另一張容顏,那低垂的眉眼也顯得恬靜。他無聲看了片刻,說道:“以前出汴陵時,宇文家的大公子曾向我提親,被我拒絕了。”

謝飛有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