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36)

兩個女兒,已經荒廢了一個,另外一個就落得孤清,令他十分不舍。

謝開言咬斷線頭,用手細細捺着黑袍上的縫口,說道:“大公子待果子極好,果子若也喜歡大公子,叔叔是可以答應的。”

謝飛起身,走到桌前,從溫水龛裏提起陶壺,給謝開言斟了一盞茶。“我往日的想法有些古板,總覺得華朝與南翎不能成婚,因此勸走了你母親,留你孤身一人在謝族。你——恨我麽?”

謝開言微微一笑:“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後悔,叔叔連這個道理都沒想通麽?”

謝飛掠起中衣下擺,端坐在窗前月色下,吹奏了一首簫曲。謝開言看着他那孤獨的背影,眼中藏不住一絲傷感。謝族已亡,烏衣臺殘破,連往日享盡榮華富貴的叔叔都要穿着一件破損的袍子,這其中的落寞,豈是一兩句言語就能撫平?

天明時,謝開言遠遠看見烏衣臺下走來一隊人影,連忙帶着張初義及阿吟回避。

宇文澈喚随從止步,單身一人走上城臺,跪地請求謝飛應允他與郭果的婚事。謝飛細細問了幾句,揮袖道:“回去吧,果子現在是你的人了。”

宇文澈驚喜站立,環顧四周景色之後,又說道:“這裏終究冷清了些,請先生随我回汴陵。”

謝飛默默看他半晌,突然道:“是太子要你來的?來試探我?”

宇文澈微微笑道:“殿下哀傷過度,歷經數月才恢複過來,只是派我來看看,決計沒有其他的道理。”

謝飛作勢愠怒道:“死了我一個女兒,他還想怎麽樣?難道也要看見我跳海殉國才滿意?我先前就說了,我不想見任何一個華朝人!”

宇文澈忙道:“先生息怒。殿下其實是一片盛情。”

謝飛冷然:“我勸大公子還是回去,多寬慰下果子的心病吧。她失掉一個姐姐,一定會哭鬧多日。

宇文澈黯然,因為謝飛說到了痛處。郭果一聽說太子府素缟發喪,在楚州運船上大哭不止,見到不喜歡的人就踢開,好歹維持了一個月的營運職務。他派人接她回來,她不願意,徑直跑到連城鎮老窩休整多時。才分開四個月,他就挂念不已,請求太子沉淵發布谕令,又将她調回汴陵。

婚請之事有了着落,宇文澈放下一半心,趕回汴陵複命。

太子府百花盛開,鸀樹成蔭,雲杏殿外靈鳥婉轉,輕輕喚醒寂靜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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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沉淵走進暖閣外的花園,站在一樹冰清玉白的杏花下,久久不願離去。暗香綴滿他的衣襟,幾朵花瓣飄零,飛揚到他的眼前。他沒有擡頭去看,因為知道再也沒有那個頑皮的海盜,會搖晃一枝粉霞,簇簇帶來風之花舞,引得他駐足。

園外,宇文澈回禀烏衣臺各項事宜正常進行,包括謝飛的哀痛。

葉沉淵漠然無語。

宇文澈道:“謝飛先生不願做華朝人,已去了域外烏幹湖,只道刨冰釣魚,砍樹造城,再也不回來了。”

葉沉淵苦澀道:“他沒有提過謝開言一句麽?”

宇文澈小心斟酌言辭:“先生傷痛難以自抑,只提及太子妃往日學課時的一句言論……”

“直說。”

“‘自古皆貴華朝,賤夷民,我若為君,當獨愛之如一。’微臣猜測是先生假借太子妃之口說出這種主張,請殿下斟酌。”

葉沉淵回道:“我有分寸。”

宇文澈躬身退下。

花樹深處,突然又冒出一句清亮的嗓音,喚道:“殿下,杏花開了!”應聲走出一道俏麗的身影,粉色衫子羅紗裙,點染滿院的春意。

十七歲的王潼湲拈住裙角,撅嘴站在遠處,道:“殿下看看這邊嘛!”

葉沉淵遠遠站着,滿枝花瓣飄落,流淌起一道紗簾,隔着煙霧,他渀佛看到了十七歲的謝開言在朝他笑着,那麽無憂無慮。

☆、99再見

夏末,華朝大陸綠樹成蔭,天朗氣清,域外的烏幹湖依然披載皚皚白雪,築造出一座冰城。

謝飛帶着煥然一新的聶向晚等人登上宇文家的水運船,開扇格小窗,浏覽一路的風景。張初義稍作裝扮,整日攏袖躺在船艙內閉目養神。阿吟耐不住寂寞,聶向晚便陪他抓石子。

華朝正值調兵備戰之際,對路口關隘查得較嚴,往來通行之人需出示路引或牒劵。郭果為謝飛一行人先布置好了身份及憑證,親自送他們登上船,撅嘴忍半天。最後,趁宇文家的随從遠遠留在渡口時,她突然沖上去抱住聶向晚雙膝,嚷道:“小童帶上我吧,我也要去。”

聶向晚拍着郭果的頭,說道:“快起來,讓人瞧見了不好。別忘了,謝族人骨子裏是不準跪地的。”

郭果怏怏起身,十分不舍。聶向晚将她帶進船艙,細細交代了幾句:“大公子待你不薄,你要好好珍惜這家人。汴陵裏有什麽動靜及時傳信回來。”

郭果應諾,跳下船,揮手依依惜別。

一條又一條的水道連番流過,兩岸巍峨青山後退,将謝飛四人送到了寧州邊境。他們随着駝隊出了關門,押運一長列鐵箱馬車繼續向前,走向荒原古道。大約行進了五天,出現了斷壁岩層,上面雕刻着一些畫像,經光彩照耀,所載飛禽栩栩如生。中原喜列文臣武将的石翁仲,這裏卻是布滿了狩獵臺與海東青雕塑,高高低低屹立,充滿異域風情。

阿吟看得十分驚奇,纏着聶向晚說了幾個典故。末了,面對興味不減的阿吟,聶向晚再講了一遍北理國伊闕宮殿來歷及雪女淚水化兔的故事,與十年前逗葉潛開心一樣,言談之中總是數着幾只白兔跳下山來。

阿吟聽得呵呵笑,張初義瞥了他一眼,道:“傻小子。”

前方,一大片雪白的光芒反射回來,半丈冰層厚度的烏幹湖遙遙在望。兩排穿着皮衣革褲的人等在了岸邊,身後停着獵犬車與皮筏拖排。謝飛當先走過去,與蓋行遠、蓋飛交談一刻,喚衆人轉移了滿馬隊的金磚、鐵掌及小盒珠玉,再将馬匹趕上皮筏放倒,捆綁在一起。

以前的蓋大,現在的騎将蓋行遠回頭看看獵犬車上的四人,問道:“文謙先生呢?”

謝飛道:“先生年紀大了,不便行路。我委托他留在南翎海邊監察‘浮堡’動向,稍有風聲便傳給我們設定的情報棧,情報棧再用雁子帶暗語過來。”

蓋行遠點頭:“這樣安排很好。”

湖面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小刀刮得一樣疼。阿吟躲在聶向晚背後,縮着脖子,坐在前面的蓋飛回頭瞧見了,抓下皮帽戴在阿吟頭上,嗤笑:“像只熊包。”

阿吟吸着鼻涕道:“謝謝小飛。”

蓋飛把眼一瞪:“叫哥哥!”

阿吟不開口。

另一輛車上的蓋行遠則出聲問道:“先生……謝姑娘真的走了麽?”提起這個,蓋飛也顯得黯然,肩膀耷拉下來,如同鬥敗後的小牛犢。謝飛沉痛道:“謝一為救聶公子脫險,回汴陵太子府拖住葉沉淵,後來卻中了其他嫔妃的道行,被毒死。開春的時候,太子府素缟發喪,葉沉淵親手将謝一送回南翎海葬。”

這種說辭滴水不漏,又恃經過葉沉淵親手檢驗過死因,發喪報至烏衣臺,整個南翎舊國都傳遍了太子妃已薨的消息,至于太子妃是誰,遺民們并不了解,只能猜測是謝族人。

如今謝飛親自來烏幹湖主持大局,容不得蓋行遠等人不信謝一已逝的事實。

謝飛問:“大家——還好麽?”

蓋行遠聽懂了他的話,回道:“我們已按先生的吩咐準備了所有事,就是謝郎離群索居,除去練兵,再也不出門,似乎是接受不了謝姑娘去世的消息。”

謝飛嘆氣,聶向晚也暗嘆一聲,對面色驚異的阿吟輕輕搖了搖頭,阿吟馬上乖巧地不動了。

路途之上,淨是冰雪及冷風。謝飛與蓋行遠各自交待兩邊人的事情,介紹了聶向晚、張初義和阿吟的來歷。謝飛尤其推崇出聶向晚的地位,說道:“小童是聶公子的遠房妹妹,十歲後來南翎求學,是文謙先生的關門弟子,能力不下謝一。”

蓋行遠與蓋飛不禁雙雙回頭,去看能力得到謝飛首肯、可與謝一并肩的聶向晚,然而對上一張清和的臉後,他們眼色異訝地轉過頭,沒說什麽。

聶向晚自然知道要融入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也不在意,只是端坐如故,替阿吟遮住風向。她的容貌大為改變,眉目間沒有往日的影子,又因吞服了大量的清香玉露丸,嗓音變得清越,乍一聽,仿似雪泉躍入山澗。有了這些變故,她才敢定下心來行走于北疆一帶。

獵犬車走了半日,來到融水區域,頓時一陣輕暖的風迎面撲來,給衆人增添幾絲精神氣。

蓋行遠放開馬匹,換上套車,帶着一行人跑過白桦林,趟過雪水潺湲的小河,來到一座灰牆褐皮的礫磚石城前。巨大的鹿皮鼓架在木架瞭望臺上,左右有橫梁挑着透亮的琉璃風燈,充作石城的眼睛。

咚——咚——

守兵敲起了警示鼓。迎面跑來一匹小紅駒,馬上人戴着壓花小帽,着粉紅襖裙,正是押解聶無憂冰棺回北理的李若水。她好奇地湊近,問道:“小飛,你們又帶回了什麽好東西?”

蓋飛跳下馬車,朝着小馬駒抽了一鞭子,嚷道:“這兒沒有小公主的事,一邊玩去吧。”

李若水撅嘴,縱馬噠噠跑開。

聶向晚跟在謝飛之後,走進石城,發現裏面頗具規模,收拾得井井有條。當前排列弩樁及瞭望臺,後面用石塊搭出三層護壘牆,懸挂着木栅欄刀刺。石子路蜿蜒朝上,引出一大片跑馬場,左右并列水井、廬包若幹。朝深處走,來到練兵校場,用塔樓和垂地鐵門阻擋了外面的視線,只聽見人聲赫赫,動靜震天。

聶向晚走了小半時辰,才來到城民的住宅前,放眼望去,發現毛氈遮頂的石屋竟有數千間。蓋行遠适時解疑,道:“因戰争前來避亂的流民大概有三千人,再加上我們自己的騎兵占了這塊地兒,将先前的胡人并在一起,拉拉雜雜扯起了萬數人的隊伍。”

聶向晚問:“糧食夠嗎?”

蓋行遠笑道:“小童果然是行伍出身,第一句話就問關鍵。”

聶向晚不禁也笑了笑。

蓋行遠道:“足夠了。我們打劫了巴圖鎮趙老爺家的三座糧倉,夠我們吃上三年。胡兵本就搶了不少口糧,還和湖那邊的番邦交換獵物、雜貨,攢了不少現成的東西。”

聶向晚站在燒獵臺上遠眺,說道:“這萬數人難得齊心,蓋大哥能治理下來确是不容易。”

這時,蓋飛傲然挺胸站出,大聲道:“我們有謝郎,怕什麽!但凡有不服氣的,送到謝郎跟前比試一次,馬上叫那人跪地臣服!如果還想逆反,謝郎二話不說,直接宰了他,殺一儆百!”

聶向晚随口笑道:“這謝郎的煞氣好重。”心裏卻想,小飛怕是學了不少本領,連文詞也能用上了。再悄悄看一眼,發現她的徒弟好像又長高了不少,出落得英氣勃勃,如同楠木一般。

謝飛負手站立一旁,較之聶向晚身形,竟然還落後了些。蓋行遠見他如此推崇她,沉吟一下,繼續如實說道:“胡人敬重神射手,只要謝郎在,他們就不會反,而且頗順從謝郎的騎練。”

聶向晚點頭,神色寬和。謝飛應聲道:“我謝族之人沒有懦弱男兒,不管身處何地,不改強雅清健的本色。”

蓋家兄弟由衷點頭。

謝飛當先朝練兵場走去,塔守士兵看見蓋行遠的手勢,忙扳動機括,拉起沉厚的鐵門。門後別有安置,各種陷阱和障礙陳列在遠處,難得可貴的是謝派騎軍以黃沙丘陵地形為主,縱馬奔馳來去。胡馬腿長,鋒棱瘦骨,風入輕蹄,可橫行千裏,若要看它的便利,還需拉去沙場驗試。

四周點燃火把充作狼煙,黃沙帳中,突然走出一人一馬身影。

謝照绾發齊冠,着黑金铠甲當道而立,唇依然薄韌,眉依然隽秀,容顏透過漫天拂落的煙塵,越發清晰。半年不見,他的身子清減了些,只是不改粉面武将的威儀,手持一柄銀亮長槍斜指沙地時,那只有力的臂膀也不容人忽視。

謝照安靜無聲地站在前面,不說話,熟悉烏衣臺陣仗的謝飛卻懂他的意思。

謝飛拱了拱手,笑道:“叔叔武功已廢,現在上不得馬,讓小童代替叔叔試試謝郎的身手吧。”聶向晚本要推辭,謝飛卻轉臉掃了她一眼,低聲吐出四個字“營前立威”,将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邊角大鼓突然咚咚敲響了起來,傳遍整座校場,潮水般的動靜馬上平靜下來,所有騎兵徐徐退後,讓出正中的場地。

聶向晚咬了咬牙,翻身上馬,未佩戴任何兵革。她催動馬匹緩緩跑了一小圈,試探出腳程,然後取過兵器架上的鈎鐮槍,持在手裏,朗聲道:“謝郎有請!”

咚的一聲鼓響,位于不同方向的兩人縱馬馳近,風一般直取對方上身,由于速度過快,只能看見雪鴻般的殘影閃掠而過,片刻後,交戈之聲才傳出來。

蓋飛忍不住大叫:“好功夫!謝郎技壓一籌!”

謝飛笑道:“你看清了嗎?”

蓋飛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在我心中,除了師父,就是謝郎最厲害,哥哥還排在了第三。現在看謝郎和女孩兒比試,當然要長謝郎的志氣了。”

觀戰的蓋行遠也笑了起來。

場地中,聶向晚突然拔高了身子飛離馬鞍,如雪片一般旋轉,姿勢極為清靈。謝照秉持君子之風,未舉槍打壓,只是橫掃。聶向晚像是一縷輕風穿過他的長槍劍影,用左手在馬鞍上一拍一按,借力躍向半空,右手所持的鈎鐮槍套向馬腿,穩穩落地後,她翩然轉過半身,讓開了謝照白馬的蹄擊。

謝照低眼去看,聶向晚的衫角還未落下,有如盛開的雪蓮。只是他的戰馬嘶鳴一聲,前蹄微微一瘸,險些将他帶倒。他拉住缰繩,穩住了白馬,輕拍頸鬃,那馬通人性,立刻站住不動了。

聶向晚放下武器躬身施禮道:“只是擦傷,謝郎勿憂。”

謝照下馬,喚兵士拉到馬廄包紮傷口,對着聶向晚淡淡說道:“你贏了。”

伴随這句清晰落地的語聲,鼓音又大噪,觀戰的騎兵再次圍聚在一起,投身到熱烈的訓練中。場外偶爾來了一名文童姑娘,出手即是不凡,震懾一場的軍漢子。胡兵好戰,只服強人,眼見石城藏龍卧虎,一個比一個厲害,他們也生出一些“見武思齊”的心思,吵吵嚷嚷就操練起來。謝派原先的騎兵更是不在話下,功力早就領先一步,平日的馬陣,也是由輕騎統領的。

聶向晚在滿場的鼓聲中向謝照說道:“多謝謝郎成全。”

謝照再不答話,走向謝飛,施禮問好,與他交談幾句。

謝飛道:“小童剛才的打法雖有奇巧之處,謝郎也要好好參詳一下,一旦上了戰場,可用鈎鐮槍破敵方馬陣。假使對方先打過來,謝郎又該如何防範?”

謝照回道:“我明日便想辦法破解。”

謝飛拍拍謝照左肩,笑道:“我們有十年沒見面,再看你,還是像當年那樣恭順。”

謝照陪着族叔走出校場,接受族叔新一輪的指點,包括被塞入聶向晚堪比謝一那樣的念頭。他的心随着謝一逝世的消息一同死去,此時不管來的是誰,都不能激起半點心湖漣漪。謝飛說,輔佐聶無憂是謝一臨終前的心願,那他便将她的希望做好。

石城緊嵌在烏幹湖一大片冰層外,左壁依靠黃岩山崖,背接茫茫雪原,氣候寒涼。牧民為防寒,用毛氈造房,還在山穴裏掏出暖洞過冬。每逢開春,薄冰湖面解凍,開始放出潛熱,一些野花便争先恐後探出頭,妝點貧瘠原野。

李若水呼吸冷冽空氣自由來去,天天縱馬游玩,樂不思蜀。

聶無憂站在山穴前駐足遠望,觀察她的動向。此處氣溫低,不比北理富貴,破冰棺而出後,他的咳嗽毛病落得更重。出汴陵時,随從阿駐接過郭果塞來的一大包珍貴補藥,續着他體內的溫熱。

只是此地太過寒冷,特制的白狐裘衣也抵擋不住滿湖的冷氣,他才站了一刻,就覺得倦怠,挪過椅子,就着零星陽光坐下。

聶向晚戴着皮帽圍着皮裙走近,看着聶無憂滿身的清貴裝扮,一時沒有說話。他的側臉俊秀如昔,眉宇間的凝澹有增無減,镌刻出了歲月的風骨。

“公子可好?”

聶無憂逡視湖面,回道:“還好。你坐吧。”

聶向晚依然站着,斟酌開口。

聶無憂回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也怕冷?裹得這樣嚴實。”

聶向晚揉了揉凍僵的鼻子,含糊道:“太冷了,早些撤走才是正經。”

聶無憂伸手指了指湖心深處,說道:“那邊有狐貂和白熊,你去打幾頭回來,剝皮做些裘衣禦寒。對了,我還缺一條圍裙,你挑點好料子。”

“公子別開玩笑。”

聶無憂正色道:“這是正經話。”

聶向晚忍不住攏住袖子,靠近門洞裏避了避風向。“我已将華朝軍情告訴公子,公子怎麽不先回皇廷布置?”

聶無憂輕輕一嘆:“朝政把握在皇後手裏,我回去亦無軍權,于事無益。”

聶向晚順勢說道:“那就留在這裏再等個幾年吧,公子先坐坐,我去打些獵物回來。”

聶無憂喚住了她,站起身來,肅容說道:“我在等你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

聶向晚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我需要公子的承諾及決心。”

聶無憂淡淡笑道:“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哪怕我整個人。”

聶向晚不理會他的調笑,趁他背過身看不見時,剜了他一眼,說道:“明日去大堂拜見我家叔叔,叔叔帶蓋将軍等人與你結盟,別忘了。”

“嗯。”

聶無憂淡淡丢下一個字,突然長身而起,掠向山坡下的湖面。一點粼粼水光透過冰層晃蕩出亮色,顯得淺淡,冰融處,李若水的小馬駒正踏蹄前來。騎馬的人笑得歡快,聶無憂卻看得眼急,普一發動身形,他便是全力以赴。

前面的冰塊果然破裂,李若水驚呼一聲,眼看要栽倒。聶無憂如一抹驚鴻趕到,躍身馬上,替她挽住缰繩,催動馬匹震蹄躍過斷裂帶。

李若水背靠在一個有力的懷抱裏,回頭笑笑:“謝謝無憂哥哥。”

聶無憂拍了拍她的小帽,說道:“下次小心點。”他先跳下馬,拉住缰繩,帶着李若水徐徐走向內城。

山穴前的聶向晚運力傾聽風聲,捕捉遠處的兩人絮絮交談的內容。聶無憂面對李若水時,脾氣一向溫柔可親,李若水極高興,纏着他講了一個故事。

聶無憂溫和說道:“……小公主去了雪國,拯救病重的國王,趕走驕橫成性的女皇,做了所有臣民的英雄……”

聶向晚豎着耳朵聽了一陣,暗想:還是病公子厲害,我在汴陵畫《月魂》只能迫得李若水生氣,他卻能将北理國政化成故事講下去。

風吹過,一陣寒霧從桦樹枝桠撲下,罩住了聶向晚頭臉。她打了個冷顫,突然又看到聶無憂揚上來的目光,一怔,再看到他指向湖心的手,她會意過來,抹去鼻下的冰淩,認命地走下去。

烏幹湖茫茫一片雪光,遠處有兩只白熊在覓食,聶向晚剛悄悄靠近,腳下冰層咔嚓一響,裂出一道縫隙。白熊被吓走,她自然空手而歸。

傍晚,聶無憂特意等在她的小屋前,指點道:“你這麽大個兒,白熊嗅覺又靈敏,哪能随便捉到?要想獵張熊皮,你必須先了解他們在想什麽。”

聶向晚詫異地看着聶無憂半晌,聶無憂笑道:“我騙你做什麽,身上這件貂裘,可是蓋将軍費了好大勁才打到的。”

餘下幾日,聶向晚向謝照借來一整張白熊皮裹在身上,每次早出晚歸,趴在冰面上觀察熊族的生活習慣。阿吟有時好奇不過,會摸過來,總是被她攆走。蓋飛替她配置了一柄短弩弓機藏在熊皮下,方便她打獵。由于聶無憂的宣揚,知道聶向晚外出狩獵的人過多,竟然賭起了籌彩。蓋飛害怕輸錢,時不時找上聶向晚,催促她早點動手。才短短五天,她的身後自發跟随阿吟、蓋飛、李若水等人,像是一串葫蘆,小心翼翼粘在湖面,半晌又動不了,讓石城人笑得開懷。

☆、100再見

冰面上,一頭白色大熊用爪子伸進破裂層中打撈魚食,厚重的口鼻不斷嗤嗤吐出白氣。聶向晚趴在遠處,透過迷蒙雪霰正在打量,腰部上便受到蓋飛的一捅。“小童,快動手啊,只要獵到了一頭熊,那些大胡子兵一定對你刮目相看。”

烏幹湖的白熊身材龐大,且皮厚,放眼整個石城,只有謝照能獵到一張完整的熊皮。它的嗅覺極靈敏,一旦發現危險靠近,它就跺下腳掌,踩裂薄冰,将狩獵者拖入冰水中。因此在重重困難之下,單人獵熊成了壯士之舉。

聶無憂站在軍營裏與胡兵博彩,說得很清楚:“只要我妹妹成功了,你們就要死心塌地聽從她號令。”他能抛開北理富貴公子階銜,将身上珍貴的貂裘脫下,鋪在木桌上,然後撒上貓眼大的珍珠瑪瑙,誘使衆人下押。

軍營嘈雜,旱煙馬革味道亂哄哄地混在空氣裏,十分刺鼻。聶無憂站在衆人中心,語聲如春陽之溫,笑貌如時雨之潤,不改清雅本色。胡兵與他接觸不多,平時只服謝照的管從,見他凝澹如此,都湊過來,跟着他賭。

直來直去的漢子應該沒想到,越是笑得溫和的人,越是要提防。

蓋行遠站在軍營門口,轉頭對謝飛說道:“這個聶公子,看來也是有主張的人。”

謝飛點頭:“這樣好,能成事,不怕輸。”随即說了說聶無憂被囚冰庫,仍堅守本性,未迷失心智的往事。言談之中,謝飛也會比較已逝的二皇子簡行之與聶無憂之間的區別,說道:“既然聶公子性子堅毅,又恃南翎皇族後裔的身份,我等自當助他成事。”

聶行遠點頭應允,想起什麽,不由得焦慮道:“只是謝郎意興索然,既不逢迎此事,又不反對聶公子籠絡軍心,先生認為如何呢?”

謝飛嘆道:“阿照這孩子一生為了謝一而活,心無他志,自然不會生出反骨。他知道聶公子的目的是直指皇廷,既未阻攔,那便是默許了。”

兩人随步走開,由着聶無憂繼續滞留軍營之內收攏軍心。

烏幹湖上的聶向晚也有動作。她蹬蹬腿,将蓋飛撐到阿吟那邊,低聲道:“你們兩個替我照顧好公主。”說着緩緩走向遠方,嘴裏發出“喔——喔——”的叫聲,引得白熊張望。

聶向晚潛伏幾天,得出熊族生活習性,不費勁地靠近了那頭熊,以嬉戲為樂,擡起包裹毛皮的雙手與它前掌相抵,趁機射出一支沾染迷藥的弩箭。白熊肚腹皮脂最弱,受痛,嗚嗚喊叫,跺裂了冰層。聶向晚撲上,死死扒在它的背上,雙手無借力處,幹脆揪住它的耳朵。

長約一丈重達數百斤的白熊躍向冰水中,遠處觀戰的蓋飛最先反應過來,驚叫道:“哎呦不好,白熊馱着小童泅水了!”聶向晚一下水,四肢冷得打顫,她将手繞過白熊腹下,推進那支弩箭,迫使它痛嘶不已,揚掌爬上了冰層。

一人一熊對峙半天,最後白熊敗下陣來,發力朝東方滑去。

蓋飛掏出哨子吹響,大嚷道:“快來人哪!白熊馱着小童跑遠了!”

聶向晚緊撲在熊身上,在雪霧冷風中看着白色的冰塊逐漸退後,只覺從來沒有這麽快活過。漫天都是雪色光芒,周遭靜默如同仙界瓊宇,她能騎住大熊穿過銀裝素裹的冰原,豈是一個怪字了得。她迎風低笑,緊緊抵住熊耳,口泅雪沫念叨了一遍巫祝經文,權當先作準備。

白熊速度比不上獵犬,好在手掌靈敏,耐滑,石城的騎兵舍棄了馬,根本追不上它。連跑帶滑走出十裏地,它突然狂性一發,将聶向晚掀落身下。聶向晚就地一滾,掙脫出裹身的熊皮,抓下腰間備置的皮鞭,揚手朝着大熊抽去。

所賴先前施放過迷藥箭弩,皮粗肉厚的白熊受了藥效,不敵聶向晚靈活的鞭影及身姿,再次敗下陣來。聶向晚費力收服白熊,撲身過去,引導它滑向正東。

日頭朗照,冰層越來越薄,漸至融水區域。烏幹湖橫跨天階山外麓及北理邊境,最東處,便是理國民衆耐以生存的母親河——伊水。每逢六月初一河水趨漲之時,巫祝禮樂之風濃重的北理皇廷會派出大國師蒙撒沿河祈禱,預祝天安四時,福運亨通,長佑皇業興盛,子民安康。此種祭告活動稱之為“齋節”。一年分四季,便有四節。

今日的夏齋之上,蒙撒身穿禮服,雙手向天平舉,袍袖綴滿日月星辰章紋,迎風飄拂。他站在金漆龍舟之上,前後兩端各侍十二對宮娥,舉着翠羽華扇,與手持金瓜斧钺朝天镫的侍衛相對。船身過道中,另有獸皮羽飾的仆祝鼓樂而舞,均斷發文身、刺面鑿齒。

遠遠的山麓城牆之下,虔誠民衆應鼓聲跪地祈福。北理原系北遷豪強大族與游牧部落共同創國,歷經百年動蕩,殘存三宗塢主對抗朝廷政權的局面,政教禮儀未完全統一。民衆見過多次神祭,對今日的皇廷威儀與土俗并重的夏齋排場絲毫不好奇,只管伏地跪拜。

騎着白熊跑來的聶向晚卻是瞧見了新鮮事情,第一次知道,原來在巫祝祭拜之外,還能大興皇族威風。她細細數了數隊列人數,各自立着十二對,正是皇帝出行的儀仗規格。

蒙撒作為大國師,領皇後旨意前來祭河,為皇族聚攏民心。正在念念有詞時,耳邊傳來仆祝的呼叫:“國師,有巨熊從西邊跑來!”

蒙撒睜開眼睛,果然看見兩只通體雪亮的白熊滑向龍舟之前。世人騎馬騎牛騎駱駝無誤,但是熊騎熊的奇異之事還是頭一樁。底下那只大熊生得威武,巨山一般沖将過來,背負的小熊突然倒立起來,做了一個雙腿朝天蹬的動作!

“這……這……實在是太過詭奇……”滿臉怔忡的蒙撒怎麽也不信眼前之景。

深信巫鬼神靈之說的仆祝卻大聲道:“國師難道忘了,我朝一直流傳的四靈獸故事嗎?”

蒙撒當然沒有忘,只是将信将疑。

北理立國之初,國君為奴馴民衆,假托上天意旨,說是承受四靈獸恩澤,代而下凡統領北疆。百年過去,巫祝鬼神一套說辭漸漸失去震懾的作用,後代國君為加強思想桎梏,起用“國師”一職,大力推行四典故,再次僞飾出皇廷乃天神之意的光彩。這四處典故分別是:西來靈熊、翠鳥銜玉、雪山化兔、海龍吐日。其中,翠鳥銜玉填平央海,用玉石堆砌出伊闕宮殿;雪山女神淚水化作白兔,布滿整座山頭。兩種傳聞已經實現,餘下的兩種傳遍北理國,在愚蒙民衆心頭停留不去。

聶向晚捏住了蒙撒心理,知道他在猶豫,“西來靈熊”是開國的故事,若是打破,有忤逆之嫌。順從下去,又不見得是如何的确實。聶向晚透過熊嘴,看見河畔民衆呆立、蒙撒疑慮的樣子,忙翻身下來,緊抓熊耳,将第二枚染藥小弩箭塞進熊肚,任由受痛的白熊四散亂轉。一番周折之後,她便撒落一個金“朝”字在冰面,迎着日彩閃閃發光。

仆祝嚷道:“靈熊通人性,寫了朝賀的朝字!”

蒙撒将他揮到一旁,道:“一個歪字,算什麽朝賀之意!”

白熊經受兩支弩箭,性子爆烈不已,再次将聶向晚掀落身下。這次,聶向晚不能抽出皮鞭馴服它,只能看着它泅水逃生。她咬咬牙,徑直跳進伊水,追随白熊而去。

游了一段長路程,直到看不見龍舟後,她才從水中冒出頭,爬上冰面趴着喘氣。

再過兩刻,摸清聶向晚動向的謝飛接住她了,将熊皮脫下,用厚重皮裘包住她,替她取暖。一行人上了獵犬車,就着雪亮回到石城。

石穴之前,軍營之上,聽聞鼓聲跑出極多的胡兵漢子。他們看見臉色青白的聶向晚裹着一身皮毛空手走回來,轟然大笑。聶向晚朝人多的地方剜了兩眼,悻悻走回木屋。

衆人盛集之處,聶無憂新換一件銀色狐裘,長身而立,笑意盎然。胡兵雜議白熊王對抗獵戶的諸多彪炳戰績,聶無憂回頭說道:“那些籌彩珠寶都是你們的了,去拿吧。”

胡兵隊長笑着走近,拍拍聶無憂的肩膀,道:“一起去喝酒?”

聶無憂咳嗽兩下,随勢走向城中酒寮,并未推辭一句。随從阿駐極不放心,尾随而去,替自家公子擋下了幾碗酒。

戌時五刻,聶向晚盤腿擁被坐在木床上,吸了吸鼻涕。身前火盆爆了個火花,碳木燒得紅炙,可她還是覺得冷。木門上随即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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