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39)
連勝兩仗收複沙臺,忙不疊地将戰報送回了北理宮廷,等待皇後嘉獎。接下來的數日內,聶向晚按兵不動,只勸謝照帶石城軍舉行角力大賽,意态過于悠閑,很是急壞了一心立功的蒙撒。
“華西騎兵在城外罵了三天,喝令我們出戰,小童怎麽不動軍令?”蒙撒坐在深院大宅裏抿了口葡萄酒,眯眼問着聶向晚。
聶向晚連忙起身,施禮說道:“請國師勿要憂慮,華西兵日益浮躁,形勢對我們有利。”
蒙撒把玩着鑲玉銀錫壺,拖長聲音道:“哦?”
“華西兵最大的弊病便是游牧出身,執行軍令時比不上華朝正規騎兵果決,國師再等五日可見成效。”
蒙撒依照聶向晚的主意,多等了五天,果然見到了功效。
每次日暮,謝照手握軍刀,督促石城騎兵交出坐騎,違令者必斬。聶向晚委托原連城鎮馬夫行伍中的阿駐等人騎上戰馬,帶着其餘數千匹馬沖向城外,在原野上放牧。倘若華西兵來犯,阿駐等人就回撤,每次遺留一些馬匹在外,任由華西兵抓去。
謝照站在城頭觀望,說道:“牧民愛馬,逢馬必捉,這個道理倒是不假。”
華西兵與狄容有極大相似性,看不得馬匹受戮,一旦有散馬跑過來,就用繩索套住。聶向晚在城內大飨兵卒,殺馬宰牛,将累累骨架丢棄在城外,并不避開哨兵耳目。一道道牲畜骸骨混雜着血肉黃沙,曝曬于荒地上,夕陽殘影拂照過來,凄清了暮色風聲。
起初,華西兵心存警覺,套馬時一定留下大隊人馬嚴守沙臺門外,提防北理軍隊沖出。反複多次後,沙臺守軍像是縮頭烏龜一動不動,任由他們辱罵,這種窩囊勁令他們十分輕敵。
閻北山最着急,不斷催促騎兵首領攻城,無奈華西兵不聽他指揮,只對城臺大呼小叫,罵得起勁。
第十天,當阿駐等人帶着馬匹慌慌張張撤退時,閻北山再也忍不住,一馬當先,向城門沖了過來。
城頭,晚來的風吹得彩繡靈熊金鳳旗獵獵作響,蒙撒在垛口處退後一步,對身旁的聶向晚說道:“快,快。”聶向晚當即拉弓搭箭,似流星般激射出去,看到閻北山避開第一記撲殺後,才動用真正功力,射出了第二支箭。
閻北山中箭立仆。原野上,馬匹慌亂奔走,引得華西兵潰散了陣型。
蒙撒揚袖道:“吹本教號角!”一邊摸着小胡子,用眼角瞟了瞟聶向晚,哼了聲:“小童箭術不錯呀。”
聶向晚馬上放低長弓,躬身說道:“國師登城前替小童弓弦附了靈法,小童才能射中敵方大将。所以說,這全是國師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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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撒笑開嘴,小胡子翹得更高了。“小童明事理,本國師十分高興。”
他的高興化在嘴角,直到戰後都沒有落下笑容。
當白衣巫祝吹響牛角,咚咚咚敲響象鼓時,城內整裝待發的兩萬兵士如一陣風沖出,領戰者仍然是鬼軍塗飾的謝照。出戰前,謝照只說了一句鼓舞士氣,極精準便利。“搶回戰馬,打破華西兵,每人分十金。”
在戰馬和金稞子的誘使下,石城騎兵與步卒如同神鬼附身,勇猛沖向三倍于己的華西陣營。華西兵前面起了騷動,正在套馬争搶戰資,沙臺城門一開,黑潮般的鬼軍覆壓過來,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這一戰,厮殺聲震天,鮮血染紅殘陽,黃土郊原之上荒草吐出凄豔,披離蕭蕭骸骨。
蒙撒站在城頭笑得暢快,聶向晚緊守在身旁,護住了他的周全。
謝照帶兵所向披靡,徹底在蒙撒派系中站穩了腳根。
當晚,聶向晚依言拿出整箱整箱煉制成形的金锞子,分發給存活下來的勇士。胡兵隊長拍拍謝照的肩膀,笑道:“聶公子曾說跟着自家妹子走,不會虧待人。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啊。”
營內呼號之聲頓起,衆人繼續行酒令慶賀。
謝照撩開營臺門簾,對聶向晚說道:“別待在這裏,人多氣味雜。”
聶向晚空手走出軍營,呼吸沙土氣息,一輪孤月挂在丘陵樹叢上,清冷地看着城池四周的墳包。謝照走向荒野,傾倒一碗碗濁酒,一一祭奠死去的騎兵英魂。
聶向晚留在城頭,看着他的背影。謝照默然站了一刻,從袖中摸出一柄竹笛,輕輕地吹奏起來。
孤城、冷月、清笛、風沙,寂靜的夜裏似乎留下了太多的嘆息。聶向晚走回栖身的內宅,坐在燈下,冥想多時,再睜開眼,恢複了心中的靈智。謝族生來定邦守國,還多還艱難的征戰,必須由她和謝照來完成。
天明後,華西餘散的游騎兵卒集合起來,在沙臺前逡巡,謝照領兵沖出,經過兩次小的戰役,肅清了華西餘部力量。
與此同時,封少卿的精準戰報綁在鷹隼腳上,再一次比邸報先抵達汴陵太子府。
賈抱樸擦了把汗,撩起衣袍快步走向冷香殿,說道:“閻家軍與華西騎兵均敗于沙臺,被蒙撒一派剿清了十萬軍力。”
葉沉淵站在窗臺前,夏風拂過,素淡長袍不勝身形。他的眉目凝澹,面容上不見慌張。賈抱樸看了他一眼,突然也冷靜了下來。
長久的寂靜中,葉沉淵說了一句:“朝中政議如何?”
“閻派徹底銷聲匿跡,三省臺倒向殿下旗下,提議由殿下繼位大統。”
葉沉淵冷淡問道:“再也沒有中立的派系了?”
賈抱樸徹底明白過來,攏袖笑道:“殿下這一手好主意,将那些混雜又不受控制的人馬都送上戰場,由着北理國殲滅。這樣一來,滿朝文武誰還不敢站在殿下這邊?”
他在主君面前向來嬉笑,散漫成性,葉沉淵從來不與他計較。
“退下吧。”
賈抱樸慢吞吞行了個禮,攏袖走了出去,消散了來時的急切之情。廊道裏,中書令閻正普撩着衣襟下擺急沖沖走來,額上帶着一絲汗水。賈抱樸讓道一旁,沖他笑了笑。閻正普徑直跑進冷香殿,不待侍從通傳。
“殿下!請殿下放過閻家!”閻正普跪地不起,大聲說道,“閻家兩個兒子死在沙場之上,為國進獻最後一份力,求殿下寬宏大量,收回督戰成令。再打下去,老臣的侄兒一輩也保不住了!”
葉沉淵轉過身,擡袖道:“中書大人請起。”
閻正普用衣袖偷偷擦去一兩滴老淚,如同擦去喪子的悲戚,繼續據理力争。
葉沉淵坐在禦座裏,目光掃過閻正普官帽下的疏疏白發,臃腫身體上起了皺褶的官服,最終開口說道:“中書大人起身吧。”
閻正普伏地跪拜,沒聽到切實有效的保證,不敢應承起身。
葉沉淵冷淡說道:“閻家巨擘,侵擾朝政不下十年,尤其在華北一帶聚衆養兵,不建任何功勳。凡是不利政令的人,我必屠戮。今念在中書大人年事已高,需近親奉養,我明日便請诏,放任中書大人辭官歸家——中書大人聽懂了麽?”
“聽懂了。”閻正普擦汗,顫巍巍地磕了個頭,“請求殿下收回督戰成令。”
“準諾。”
閻正普起身說道:“多謝殿下成全。”
“我聽信謝開言臨終一言,才對閻家網開一面。”
閻正普一怔,雖不明白已故的太子妃說了什麽,但總歸是心存仁慈之類,對閻家有利。他想起多次阻擋謝開言升任太子妃的言谏,終究嘆息一聲,慢慢離開了太子府。
閻薇穿着水紅羅紗裙,站在臺階上目送父親離去。她挽起飄逸宮缬,裙裾帶風走向冷香殿,近侍本要通傳,她冷冷地橫了一眼,伸出塗抹豔麗丹寇的手指點了點,近侍即刻低頭退避。
“都候着。”閻薇丢下三個字,屏退衆人走進內殿。
葉沉淵沉身而坐,桌案上物件井然有序,不沾一絲塵垢。
閻薇行了個大禮,起身道:“殿下既不看書,也不批示公文,那便是表示有空閑,聽一聽臣妾的進言了?”
“說重點。”
閻薇低低哼了聲:“殿下寵信女官,使內廷恩澤失衡,讓臣妾好生難做主人。又排擠閻家,陷兄長不忠不義,讓臣妾難以擡頭做主人。”
葉沉淵擡袖覆壓禦座扶手,冷冷道:“敢這樣對我說話,難道是想步入閻中書後塵?”
閻薇低頭咬唇,容貌猶帶不滿之情。
冷香殿內格外寂靜,日影撒落金磚,泛起一絲亮色。
閻薇忍了又忍,突然哭泣道:“殿下做了儲君,越難讓薇兒靠近了!十年前,殿下從來沒有這樣對待薇兒!”大滴淚珠滾滾而下,在雪色肌膚上抹去一道痕跡,看着十分憐愛。她沖上金階,噗通一聲跪在禦座之旁,拉住了葉沉淵的袖子:“潛哥哥,我等了你十年,你怎麽忍心這樣對我?”
☆、107
葉沉淵端坐不動,一襲素袍如山巅的雪,白得冷清。閻薇擡頭,看見珊珊日影灑在他的衣襟上,比春林外的雪杏更加灼亮,眼裏的淚再也沒有半點虛情假意,源源不斷滾落下來。
“你知我想起了什麽,潛哥哥?”她哭訴着,緊抓住葉沉淵的衣袖不放,“十年前,葉府外面的那片林子,杏花開得正豔,你留在亭子裏讀書,我圍着牆根打轉,只想着把你引出來,陪我玩一會兒。這時,小謝姐姐來了,拿着風筝,弄出嗚嗚的聲響……”
淚珠滾過閻薇粉霞撲撲的臉龐,不沾染一絲痕跡,鬓角的薔薇花似乎懂了主人的心思,随着她的哭泣,色澤也暗淡了下去。只是,她的心和淚珠一樣剔透,知道在葉沉淵面前該怎樣說,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葉沉淵安靜坐着,在閻薇一句一聲的往事追訴之中,有了些微失神。她細細講着謝開言以前玩鬧的點滴小事,将自己放在了故事之後,存在的影子極淡漠。
“小謝姐姐是個聰明伶俐的人,逗得潛哥哥十分開心,潛哥哥記得她,也是應該的。小謝姐姐會做響鳶、跳秧馬、拉皮影子,這些我統統都不會,只是姐姐她待我很好,閑暇時總是來教我做各種玩意兒,不像潛哥哥待我這樣生分……”
閻薇越說越心酸,扣住葉沉淵袖口的纖指顫抖起來,她埋下頭,哽咽着發不出聲音。
長久的沉寂之中,葉沉淵回想了一遍葉府外的謝開言逗弄自己的種種行為,不禁悵然。夕陽光彩綴滿他的衣袍角,蒙上一層暖色,他的面容也逐漸回升了和煦之意,不再是那麽冷漠。
清而不冷,淡而不愠,正是十年前的葉潛對待閻薇的态度。閻家與他多有龃龉,很難入他的眼,但待閻薇,他卻沒有那麽多的透骨厭棄——總歸是十三四歲驕縱的女孩,壞不到哪裏去。
閻薇等他十年,這話也不假,他在外征戰奔波,她憐他辛苦,用驕橫的脾氣纏住父兄,央求父兄撥出一些兵力做後援,竟然奏得奇效。葉沉淵發動清邊戰争,與北理邊防軍相持不下時,閻正普為了安撫鬧絕食的閻薇,被迫無奈提調出閻家軍,從聲威上給予了支援。北理随後撤兵,葉沉淵一舉攻克三郡,肅清了邊境。
“你不能這樣待我……也不能這樣待閻家……”閻薇跪伏在葉沉淵膝上哭泣,豔麗妝容凄苦不堪,反反複複說着壓抑在心底的話。葉沉淵低眼看着她,墨黑發絲如水般傾瀉在他的手邊,和她一樣委頓失色。
“你到底想要什麽?”他撫了一下她的頭發,淡淡問道。
閻薇感覺到了他的軟和跡象,撲倒在他膝上悶聲哭着,動也不敢動。
葉沉淵見她哭得更加傷心,不禁又撫了手邊的發絲一下。“哭了這麽久,肯定是有所求。”
閻薇聽着他冷靜的聲音,暗自咬了咬唇,悶聲道:“我要殿下一句承諾——不再追加閻家之罪,善待閻家人。”
“既然喚我為殿下,需以君臣之禮進言。”
葉沉淵垂袖坐定,冷淡說了一句。閻薇會意過來,連忙放開他的袖子,退下階臺,立在金磚上匍匐行了大禮。“臣妾恭求殿下日後善待閻家,不再追責閻家失戰之利。殿下若是應允,請喚進起居注令史,記錄下殿下的言行。”
葉沉淵稍加沉吟,當即喚進令史,果然應了閻薇的訴求。究其原因,閻家勢力已傾塌,獨留的閻薇卻是內廷之中按照禮聘诏書送進來的妃子,不可随便廢黜。保留她,便是維護太子府現有的典範樣子,沒必要引起禮部的争議。
閻薇将葉沉淵的承諾散播開去,閻家上下齊齊松了口氣。随後,閻薇要求父親向病榻中的皇帝請诏,敕令葉沉淵補辦納妃的婚禮,遭到太子嫡派言谏的阻撓,理由便是備戰之期,國費不可奢靡。閻薇料到會有這種遭遇,退而求其次,讓父親在告官放權之前拿到了皇帝的谕令:太子府閻良娣掌管後宮諸多事宜,并行統領六宮妃嫔。
華朝皇帝不曾立過皇後,內廷素來混亂,一直由太子府委派親信主持着宮內的一切。齊昭容死後,這份職責落在閻薇肩上,也是情理中的事。葉沉淵從不關心後宮事宜,更不在意誰人出面把持內廷,主君既是如此,作為家臣的賈抱樸自然也不會反對閻薇這次的主張。
閻薇逐漸鞏固了在府內的地位,傾盡心思清理後宮。
王潼湲應賈抱樸之邀入得太子府,歷經一些曲折被下派到閻薇身邊做了近侍女官,內心極委屈。閻薇掌權以來,不曾大肆欺壓過她,暫且與她相安無事。
近六日閑暇時,王潼湲一直在教習府內小僮排演南翎巫祝舞蹈,十數人手持桃木流連在花園內,熱鬧管弦聲傳遍雲杏殿宇。
閻薇坐着車辇從皇宮回轉到太子府,聽到音律聲,皺了皺眉。“府裏久不聞喜樂,她倒是過得快活。”一邊扶着侍女的手,拖着裙裾悄悄走向花園。
王潼湲曼聲歌舞,身邊小僮用金砂塗面,穿着皮衣革褲,吼吼着向前。
閻薇看了一陣,臉上勃然作色。她本想趁機拿住王潼湲肆意嬉樂的話柄,沒想到居然看到了巫觋拜神的舞蹈,而遠在北理邊境的谷口、沙臺兩役中,閻家軍正是敗在了這種類似的祭祀舞蹈軍上。
“來人,給我狠狠掌嘴!竟敢觸犯我閻家的黴頭!”閻薇并不解釋突然發作的原因,着實喊人教訓王潼湲。
王潼湲急中生智,拔下頭上金釵,刺傷兩名圍撲的侍女,見機會逃到了賈抱樸的花舍之中,尋求庇護。她說明原委,哭得淚水漣漣:“閻良娣容不下我,求總管替我做主。”
賈抱樸朝尾随而來的花雙蝶使了個眼色,花雙蝶會意,先行離開花舍,去了昭和殿安撫怒罵不止的閻薇。
這邊,賈抱樸攏袖沉吟道:“王小姐跳的這折祭神舞,源于南翎舊俗,先前特地獻給殿下觀賞,殿下也未說過半句不高興——只是,怎會和閻家軍的失利扯上聯系?”他皺着眉推敲,一邊擡眼看着王潼湲。
王潼湲認真想了想,抹去淚水,回道:“總管說得不對,祭祀禮儀中的故事才是源自南翎舊俗,這種舞蹈卻是我娘親親自編排的,更不可能詛咒到閻家戰場的失利。”
賈抱樸聽後心裏猛然一跳,他按捺住神色問道:“王小姐的意思是指,這種巫神之舞确由王夫人編排,外人不可習得?”
王潼湲搖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娘親曾在南翎居住,或許她教給了其他人,才将舞蹈流傳出去了吧?”
賈抱樸低頭不語,想到的也是這種可能性。去年的丹青玉石展,文謙帶着謝開言一衆畫師排演了巫祝之舞,可見文謙與謝開言都是擅舞者。他匆匆安撫王潼湲幾句,勸她姑息事由,便走向冷香殿。
轉廊之上,不斷有帶着戰報的鷹隼拍翅掠過檐瓦,他擡頭看了一眼,走得更急了。
冷香殿內燈彩高照,晝夜不息,素袍雪鬓的葉沉淵靜坐在桌案後,連續幾日處理前方發回的戰報及宮內奏章,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宿。賈抱樸吩咐近侍不斷遞上湯水膳食,無奈大多被退下,讓他這個太子府的大總管也一籌莫展。想到閻薇鬧起的巫祝排舞風波,他更是不敢輕易去禀奏給葉沉淵,一并摒棄了瑣碎之事。
葉沉淵擡眼看到賈抱樸低頭走進內殿,說道:“總管來得正好。”喚人遞過戰報。
賈抱樸細細看完戰報,說道:“一切如殿下計議進行,當殿下下令三線的将領全部壓進北理邊境時,北理抵擋不及,只能節節敗退。”
“有一處仍在頑守。”
賈抱樸再次接過羊皮紙上寫清的戰報,看到的是“沙臺”二字。沙臺郡留守的北理**由大國師蒙撒統領,門客聶向晚充作軍師,兩戰均告捷,殲滅了整支閻家軍。據謝顏傳回的消息所講,兩人已調拔隊伍曲折走向皇廷,獨留一萬民衆團負隅頑抗,似乎是不在意這批殘留者的死活。乍一看到是沙臺兵據高抵擋了封少卿的進攻線路,賈抱樸一點也不吃驚。
如果說三線戰役上能遇到阻撓,那麽一定會出現在詭計多端的聶向晚這方。封少卿從守郡蒼屏鎮出發,全力進攻央州這一側戰線,最先遇到沙臺的抵抗。沙臺并不出兵,只用投石機械抛灑沙包出來,趁風揚了華朝騎兵滿頭滿臉的土,怎麽喊戰都不露面。
因此,攻下沙臺需要多花費一些時間。
靜寂中,葉沉淵說道:“蒙撒敢留一萬孤軍守沙臺,一定布置好了後招。”
賈抱樸嗤道:“蒙撒乃一蠢才,決計不會留了一手。老臣敢向殿下保奏,布置那些奇奇怪怪門道的人,一定是聶向晚。”
盡管葉沉淵沒把任何一個女人放在能與他匹敵的地位上,也不得不承認總管的話是對的。
就在封少卿加緊進攻沙臺的第二日,華朝皇宮突然傳來老皇帝薨殁的消息,頓時引起朝政上一些混亂。葉沉淵入宮主持政務,平息各方動蕩,也摸清了老皇帝離奇死去的緣由。他連夜坐車回到太子府,徑直傳喚數人,取來封存過舌吻蘭香的枕頭,命冷香殿金磚上跪立的綠衫宮裝女官細致聞了味道,才說道:“我不殺你,只問你一句話。”
綠衫女官伏地磕頭,忍泣屏氣,不敢多做一絲多餘的動作。她便是閻家繡坊出來的繡娘,被郭果收買,将含有奇花異香的紗囊塞入老皇帝依靠的枕頭內,三月後便讓老皇帝歸了天。郭果知道事發會牽連到她,已替她安頓好了退路。然而太子來得更快,直接封住了皇帝寝宮,責令不可走漏一人,這才順藤摸瓜,查到了她頭上。
葉沉淵冷眼看住女官,沉沉問道:“自投毒到陛下駕崩,前後共計多少時間?”
女官惶恐應道:“三個月。”
“當真?”
女官只需聽到葉沉淵冰冷的聲音,就吓得魂不附體,早将郭果交代的應對話語抛到腦後。“絕對不敢欺瞞殿下,不多不少正是三個月。”
葉沉淵揮袖喚退女官,令她去太子府內仆局躲避風頭,再說道:“封閉府門,傳兩位總管殿前聽命。”
子時三刻,汴陵太子府全府服素缟,燃白燭,摘除冠纓配飾,所有侍從宮女齊齊聚集外殿,沿着玉石街道排列,皆垂頭屏氣候命。偏西的冷香殿燭火煌煌,不見絲毫人影走動,風入檐角,攜帶着一股冷清氣。
殿內的光景比外街更加凝重,葉沉淵端坐案臺之後,許久不說一句話,雪袍潤着一團燭影,冷得僵硬。賈抱樸攏袖站在階下,低眼看着金磚。金磚那側,跪着遲緩吐息的花雙蝶。過了半個時辰,三人一切如故,沒做多大改變。
賈抱樸只道是主君煩憂皇帝駕崩一事,靜默着陪侍。花雙蝶卻能察覺到有些異樣,無奈在冷重的氛圍下,她也不敢冒然開口。
葉沉淵一動不動坐着,心裏推敲了足夠長久,才說道:“傳賈總管前來,是為了求證一件事。”
賈抱樸忙躬身施禮道:“殿下請吩咐。”
“舌吻蘭的毒性潛伏三月才能發作,置人于死地。為什麽謝開言誤吸蘭香不足半月就離奇死去?”
聽到這句話,賈抱樸不禁擡頭,抑制不住臉上的驚恐神色。“殿下難道懷疑太子妃詐死?”
葉沉淵冷淡不應。
賈抱樸急急說道:“殿下思念太子妃,以致憂勞成疾,這是人之常情。太子妃喪報傳遍廟堂,殿下責令文武百官齋戒三月,已然與禮法不合。現在殿下竟然又提出太子妃未死的謬論,難道不怕朝政嘩然生變?”
花雙蝶鬥膽附和一句:“請殿下節哀,總管說得在理,殿下不可不慮。”
殿下陪侍的兩人都是心腹,葉沉淵即使沉浸在謝開言有可能詐死逃走的震怒中,也斷然不會輕易處罰他們的快言快語。要推斷出謝開言是否真的離世,有很多辦法,他卻獨獨選了最難的一個,以作對自己的懲罰。
若是她活着,他就去找出來;若是她死了,他就體會她所經歷的痛苦,度過漫長的十年,完成宿命後,再随她一起去。
☆、108
華朝皇帝薨殁,宮內鹵簿、車駕全部備齊,太子葉沉淵稱托染病未曾出席儀禮,禮部官員主持大殓,将皇帝梓官放置在殿內,舉行齋戒及吊唁等事宜。
太子府內唯獨葉沉淵一人沒有服喪,穿着雪袍,風骨清冷,整夜滞留在雲杏殿暖閣裏。他燃上一盞孤燈,環顧四周,尋找謝開言生前遺留的蛛絲馬跡。檐前紗囊花朵已風幹,雕窗靜對一輪明月,景致似乎與往日一樣。糯米循着光亮跑進,撞在葉沉淵衣袍下擺上,暈頭轉了個圈。
葉沉淵伸手将它拈到圓桌上,它縮着身子躺在花籃裏,一旁的小拖車靜立如故,木板上浮現着雕琢出來的圖形。
葉沉淵舀起拖車仔細看了看,這才發覺了異樣。謝開言誤吸侍藥婢女手中的蘭香後,精神氣色萎頓不少,整日只是昏睡。但清醒時,她多數抱着糯米游玩,似乎是察覺到不久即将離世,便急趕着時間蘀糯米雕了一輛小拖車。
車壁上細致刻着精衛填海、後羿射日的圖畫,刀功熟稔,收放自如,哪裏像是一個垂死者的手勁?不僅如此,葉沉淵還記得就在拖車雕成的當天,謝開言便陷入昏迷,再清醒時要求去一趟鎖星樓,與他話別,從容而安詳地死在他懷裏。
風入窗,拂散夜花清香,溫柔缱绻的氣息卻不能撫平葉沉淵凝住的眉頭。種種蛛絲馬跡似乎在指明,謝開言離世之前布置了一些反常之事,太過于細微,以致沉湎在傷痛裏的葉沉淵忽略了開去。現在他轉醒過來,逐漸推敲出前後的關聯。
“傳兩位總管進殿。”
雲杏殿外,賈抱樸與花雙蝶如常侍立。看到葉沉淵不治皇帝喪禮,不顧維系太子府典範風儀,賈抱樸最是擔憂,害怕朝中谏議再次撲過來,引起主君繼位前新一輪的動蕩。
太子府總管,領的就是輔國安邦、督勸太子的職責。
花雙蝶伸頸翹望殿內動靜,賈抱樸在旁慢條斯理說道:“花總管素與太子妃交好,或許由花總管進言,殿下看在太子妃的情分上,能聽得進去。”
花雙蝶忙斂容施禮:“總管嚴重了。”
賈抱樸悠長一嘆:“殿下碰上太子妃的事情,心态就有些失了準頭。這滿朝文武等着殿下主持喪葬大禮,殿下卻一直留在太子妃故居裏,想着太子妃還能活過來一次,世上哪有這等奇巧事兒呢?當初花總管給太子妃梳發穿衣,親眼看着太子妃薨殁,斷了氣,可是千真萬确的。再說太子府一直是華朝法理典範,殿下都顧不上治喪禮儀,這底下的臣民能不議論嗎?花總管如果有心,還要多在殿下面前提點提點哪。”
賈抱樸公私兼顧的一番話說得花雙蝶細細滲出了冷汗。她也明白情可亂、理不可偏的道義,尤其是在殿下繼位大統之前。正斟酌着言語時,內侍通傳喚她與賈抱樸進殿。
暖閣的孤燈映着一地清涼,陪着幾縷淡淡花香,景色依舊暗淡。
賈抱樸喚侍從掌燈,從袖中舀出早就備好的金帛紙,鋪置在錦桌上,作揖說道:“老臣鬥膽請求殿下批示停兵舉喪的谕令。國喪之期,殿下需聚民心,不宜號令封将軍等大舉進攻北理。”
葉沉淵冷淡道:“邊境征戰與國喪并不相悖,封少卿可以服素缟發兵。”
“萬萬不可!”賈抱樸掀起絲袍一角,噗通一聲跪在葉沉淵跟前,大聲說道,“先前太子妃的喪禮,殿下就要百官齋戒了三月。如今是天子薨殁,殿下在禮儀上不能落人話柄,亂了太子府的名聲!”
花雙蝶挨着賈抱樸也順勢跪下,恭聲勸了一句。
葉沉淵眉目凝澹看着兩人。“總管可否想過,那聶向晚為什麽只留一萬人守沙臺?”
賈抱樸悶聲道:“殿下不答複老臣的請求,偏偏去提其他事的由頭……”
葉沉淵淡淡道:“聶向晚就是知道華朝全境會舉喪休戰,所以才能這樣有恃無恐,只留一萬人斷後。”
賈抱樸微一思量,不禁訝然。“聶向晚師從文謙館主,文童出身而已,決計沒有未蔔先知的能力。”
“如果她提前知道老皇帝的病情,推算出老皇帝駕崩的時間,自然能閉城不戰,守住沙臺。”
賈抱樸越聽越驚愕:“殿下的意思是——”
“聶向晚此人不簡單,應當好好查探一番。”
眼見幾次征戰的關鍵都落在了聶向晚身上,賈抱樸即使察覺到事态發展隐隐有些不對,也只能應承下來。“老臣遵旨。”數日前他就查探過聶向晚的來歷,說與殿下聽時,殿下極是不以為然,沒想到皇帝薨殁的消息,她竟然也能提前知道,還一度引起殿下的猜疑。
游學南翎的北理文童,是怎樣抓到華朝這諸多內情的?
賈抱樸正細細思量,耳邊傳來冷淡的一句:“退下吧。”
賈抱樸并不退,而是躬身施禮:“另有一事需禀告殿下。”他舀出十年煉丹心血凝結成的筆錄圖冊,翻開工筆描摹的蘭草那頁,篤定說道:“華西奇草舌吻蘭毒性不定,因人體質而異,潛伏期分為一旬至數月,老臣與太醫院首座多次商讨,才得出這條結論。殿下懷疑太子妃誤吸蘭香,不至于殒命,在醫理上說不通。”
葉沉淵聽後遽然冷了聲音:“我自有論斷,總管不需多次進言。”就此堵塞了兩大總管的言谏。
賈抱樸慢慢站直身子,攏袖說道:“老臣知道這樣說會觸怒殿下,只是江山社稷在前,老臣責任使然,不可不勸殿下看明事理,在太子妃一事上節哀。”說完他拱拱手,先退了下去。
暖閣裏只餘花雙蝶一人孤零零跪着,承受着夜風的冷和凝重的氛圍。
許久,葉沉淵才說道:“侍從通傳,王潼湲昨晚在我寝宮外跪了一宿,所為何事?”
花雙蝶忙回道:“王小姐與閻良娣起了争議。”
“說清楚。”
花雙蝶是知道主君殿下看似冷淡,但對王潼湲的事情絕對不會置之不理的,當即也不含糊,細致說了一遍因排演巫祝之舞,兩人生起的口角。據傳,遠在北理國的蒙撒采納聶向晚的計策,用巫觋舞樂大敗閻家軍,王潼湲在府中排演類似的舞蹈,被閻薇指責成“禍心包藏,與外敵私通”等等罪名。
葉沉淵沉思一刻,凝住的眉頭不知不覺松開了,說道:“果然又牽扯到了這個聶向晚。”
花雙蝶不解擡頭:“殿下,此事和聶向晚并無關系。”
葉沉淵居然笑了笑:“你不懂。”
花雙蝶的确不懂,但又不便詢問。更令她驚異的是,殿下沒有對王潼湲的委屈做出任何指示,他只是站在窗前,靜靜看着天外的月色。
花雙蝶暗想,既然殿下沒有喚她退下,那便是有話要說。
孤身站立許久,葉沉淵果然開了口:“賈總管勸我節哀,無非是要我和往常一樣,做一個監國輔政的太子。但他不知道謝開言的死,對我造成極大的打擊。現有種種跡象表明,謝開言還活着,僅是今天,我就發現了幾處異常。”
花雙蝶屏氣靜聲地聽着。
“所有的跡象都彙集到了聶向晚身上,你蘀我出使一趟北理,細致查清她的底細。”
花雙蝶終于明白了殿下單獨留下她聽命的原因,應道:“遵旨。”
華朝全軍素缟舉喪,停止了邊境戰争。喪禮并全之後,華朝皇帝梓官發引陵墓,期間,葉沉淵再也沒有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賈抱樸主持一切事務,只得對外宣稱太子憂勞過度,正閉門清休,謝絕各方探視。朝中政議紛紛,三省官員頻頻送表奏入太子府,催促太子登基。
正殿裏的賈抱樸抄着袖子大罵一衆侍衛:“都是一幫蠢貨!百把人守在寝宮外,殿下什麽時候不見的,竟然沒一個說得清楚!”他越說越氣,走過去踹了侍衛長一腳,喝道:“不準走漏一點風聲,你們摘了府裏的配飾,穿素服,随我出府走一趟!”
花雙蝶還來不及動身前往北理宮廷,葉沉淵已經不見蹤影。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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