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40)

心侯在殿門外,等着滿臉寒霜的賈抱樸走出來,問道:“總管知道殿下去了哪裏?”

賈抱樸冷臉答道:“殿下重情分,時常想着太子妃為他吃的苦,聽我說了舌吻蘭的毒理功效,他肯定是想親自去試驗下,用來推測太子妃毒發的時間。”

花雙蝶聽了大驚失色。“難道殿下要進沙漠和百花谷嘗試一番?”

“正是如此。”

賈抱樸細細推敲的結果并沒有錯,舌吻蘭的毒性潛伏期不定,因人體質而異,葉沉淵想體會謝開言所受的苦,勢必會走上她走過的路,用殘破身軀應對舌吻蘭的毒性。

他牢牢記得謝開言無聲無息躺在懷裏那一刻驚恐的感受。可能是他迫得太緊,竟然使她生出死逃之心。鎖星樓上,她說了很多話,希望他做明君,愛護萬千子民,唯獨沒有一句話涉及到她的心意——那些十年前苦苦追尋葉潛的心意,像是被風一吹,淡漠地散成了煙雲。

一想到謝開言仍在活着,他焦灼地做不成任何事。天剛破曉,省臺簽發的快件即将啓程離開汴陵,他索性換上常服,游魂一般登上驿館的車,押着文吏出了城。那名小吏并不認得他,緊

緊抱住火漆公文袋,一路提防地看着他。

葉沉淵回神說道:“不用怕。”除此之外再沒有言語。棄車輾轉走到肅州,已是十天之後,沿途青峰連綿不斷,飛鳥振翅盤桓,如同多年以前。那時的他忙于征戰,在華朝內陸留下了很多足跡,甚至還經過了黃沙莽莽的荒漠。

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天,沿着謝開言走過的路朝前瞻望。

肅州荒漠之上,層層沙脊蜿蜒到天邊,像是巨人一般橫卧在眼前,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的痛苦。沙礫上滾燙,只有殘陽投射下來的影子,他穿過一道道幹涸的斷口,心想,她一定也走過這裏。十年的風沙掩蓋了一切痕跡,但是沙毒的霸道毒性不會更改,等他精疲力竭走出荒漠時,他的皮膚包裹着一層熱火。

接下來的地方便是雲州百花谷,傳聞中美麗至極的神仙洞府。桃花溪水裏依然流淌着粉紅的花瓣,白霧籠罩住葉沉淵全身,百花障內不能牽發绮麗情思,否則必然中毒。他小心穿過茫茫霧氣,逐漸迷失了方向。

前面的花樹下,竟然有一道藻繡雪青衫裙的身影。她對他微微笑着,就像多年前那樣無憂無慮。他不禁問道:“你來帶我出去?”

謝開言的背影轉身,帶着葉沉淵走入霧霭沉沉的桃花林,他伸手觸摸她的衫角,她如同海市蜃樓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葉沉淵忍受着冷熱交蘀的兩重氣息,抹去嘴邊血,一步步走出紅霞裝扮的樹林。谷口處,密密匝匝跪着數不清的百花谷民衆,最前方的花雙蝶泣不成聲。

賈抱樸伏地磕頭,嘶聲道:“請殿下保重身體,以江山社稷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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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随行仆從亦然呼喝。

賈抱樸泣血說道:“請殿下早日登基,國不可一日無君!”

身後所有民衆沉默稽首。

連番奔波下來,葉沉淵的身形清減不少,衣袍不勝風。他披散着長發,漠然穿過跪拜的衆人,沿着太陽撒落的光彩走去,心裏仍舊想着,她一定也是這樣走出去的。

賈抱樸起身,緊跟在後面,長長嘆道:“老臣不敢阻擋殿下的任何決定,只是鬥膽勸告殿下,千萬不可因為太子妃的病喪,打亂了原定的計劃——”

葉沉淵停下了腳步,說道:“浮堡已入青龍鎮?”

“回禀殿下,正整裝待發。”

“那便沒有什麽偏差。”

☆、109

華朝皇帝薨殁,太子未登基,邊境三線征戰全部驟停,一夕之間,時局變得對北理皇廷極為有利。央州宗主袁擇位于皇廷之前,沙臺之後,因聶向晚定計抵擋住了封少卿的猛攻,他的塢堡便沒有受到絲毫戰火的侵擾。另外兩處的宗主卻失陷了一些勢力,分別被王衍欽與左遷攻占了三座名下治理的縣郡。

半月前,大國師蒙撒領神武都督之職,取得大小四次戰役的勝利,喜上眉梢。他聽從聶向晚的進言,調轉隊伍輾轉走向皇廷,預備進宮受賞。回程之上,蒙撒特意繞開袁擇所在的風騰古府,拖着一路迤逦的彩旗望塢堡旋走,安心倒在錦繡玉織的車架內品嘗葡萄酒。

蒙撒車架之後,便是聶無憂與李若水的車辇。聶向晚留在最後一輛青車裏,押送財帛物資。她撩開一角窗幔朝外觀望,只見風騰古府沐浴在秋陽之下,袁擇的塢堡屹立于眼前,大塊礫石枕着胳臂粗的銅梁,壘得直通天階,像是穿上了甲胄的巨人。

聶向晚正在細細打量,車窗外逸來一句清冽的聲音:“袁擇的城堡不易攻進去,只能從內部突破。”

聶向晚微微笑道:“謝郎與我想法一致。”

謝照策馬走在一旁,沒有再說什麽。他聽從聶向晚的計策,帶領石城騎兵殺敵十萬,替蒙撒建立了汗血功勳。蓋氏兄弟留守沙臺,他作為騎将首領,本應帶兵沿央州東南側邊境撤退,押解戰俘入海鎮修築城堤。待來日皇後賞給蒙撒食邑後,他和騎兵再被整編成蒙撒私募的甲兵,入駐食邑以圖後事。

若能自置甲軍,足以證明蒙撒十分受皇後恩寵。正是為了保住這種恩寵,蒙撒不遺餘力搜羅各種奇珍異寶進獻給皇後,甚至還涉及到了一些私密的玩意兒。但,無論他怎樣張羅,都十分忌憚其他面容秀麗者進宮,放眼觀望整個白衣巫祝隊伍,均是一色沉默寡言的農家漢子。

聶向晚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傍晚與聶無憂商議時,聶無憂一席話點醒了她。“國師不僅深受皇後寵信,還是皇後的入幕之賓。”

聶向晚不着痕跡地打量一下蒙撒拈着小胡子的身影,臉色微微一怔。

聶無憂笑道:“沒想到?”

“完全沒想到。”

聶無憂又笑道:“皇後精力旺盛,喜歡身材偉健男子,國師好不容易上了皇後的床第,自然要費力保住位席。因此,你若要謝郎舉事,可得将他藏深些,避免國師的猜忌。”

聶向晚的确想将謝照帶入宮廷中,讓他與皇帝相認。但為了不忤逆蒙撒的心意,造成暗通款曲的嫌疑,她當先請示蒙撒,言稱謝照不受任何嘉獎,只願化身為仆從,一生侍奉蒙撒。

蒙撒尚在遲疑:“難道謝郎要和小童一起,住進我的別院裏?”

他對聶向晚只稱“我”,可見已經親信她不少。

聶向晚還待游說,謝照依照北理禮儀向蒙撒施了一禮,非常幹脆地提起尖剔刀,劃傷了自己的面容。頓時,一條鮮紅的血痕橫亘在俊秀容顏上,雖沒傷着骨頭,但是淺顯的疤痕是少不了的。

聶向晚心痛得直呼氣,蒙撒連忙笑道:“謝郎決心不小,本國師就網開一面,帶謝郎入宮吧。只是有一條,謝郎除戰甲做仆從,必須入我白衣教來,穿上教服,不可随便走動,日夜侯在別院裏,等本國師吩咐。”

聶向晚已經拉住謝照的手腕,這才讓他沒劃下第二刀。

蒙撒見兩人神色始終恭謙,言談舉止之間不住尊崇自己,料想他們也沒有任何異志,日漸倚重于他們的能力。蒙撒手上沒有将才,聶向晚騎白熊從天而降,替他解決所有的困難,自然使他樂得惬意。聶向晚趁機進獻最後一箱珠寶,有意安排蒙撒看到他們的家底,以示沒有後退之心。蒙撒摸摸修剪得當的小胡子,當之無愧地受用了珠寶,轉身進獻給皇後。

歸程之上,謝照果然穿着白袍,绾發戴帽,策馬走在青車一旁,充作聶向晚的随護。他的容貌過于俊秀,與人接待時只能微微低了頭,聶向晚隔着車幔看到他的影子,忍不住輕輕一嘆。

謝郎在外神色依然,淡淡道:“我不委屈,不用覺得過意不去。”

一道山陵堵在路前,騎兵營依靠軍令,必須與蒙撒隊伍分道揚镳,帶着戰俘前往海鎮。胡兵隊長縱馬跑回,手把手搭住謝郎的肩膀,用男兒才懂的禮節告別,咧嘴笑着說了一句:“保重。”

謝照雙手作揖道:“兄長保重,謝郎每日必當為兄長祝禱,期望早日與兄長重逢。”

隊伍如常行進後,聶向晚坐在車裏傳出一線聲音,細細問道:“暗語?”

謝照同樣傳聲回來:“是的。”

“沒有謝郎鎮守的騎兵營,胡兵不會逆反吧?”

“不會,軍裏的漢子一向重承諾,何況我還留了副将做主帥。”

聶向晚放下心來,随車悠悠蕩蕩駛向前方。一座座連綿青山後退,黃沙路面逐漸稀少,銜接而來的便是筆直的走馬道。伊闕坐落在山前,用一種高瞻遠矚的姿勢俯瞰城池,像極了雲霧中的巨力神。最高的玉石街上,一棟樓塔拔地而起,八角飛檐吞吐着風聲,帶動清脆銅鈴響徹雲天。

聶向晚只能瞧見樓塔大致輪廓,耳邊脆響不斷,像是天外之音拂照了整座伊闕寶頂。

謝照依然不輕不淡地解釋道:“皇後下令新建的萬象樓,用來祭祀天神。”

聶向晚擡頭觀望很久,篤定道:“這種規格,絕對不是祭祀天神這麽簡單。”

“走近看看便知分曉。”

車馬繼續行進,穿過不計其數的水井廬包之後,外城大門徐徐打開,蒙撒車架帶領白衣教衆昂然駛入市鎮。白石磚道上擠滿了按肩行禮的城民,姑娘們戴着花冠,垂着流蘇纓絡纏繞的小辮,正七嘴八舌地堵在車前,念叨着什麽。

白衣教衆應是看多了此種場面,每人舉旗站定,不牽發一絲騷亂。

蒙撒的華車被堵塞住,前進不得。聶向晚一向持重,看到滿街的小辮及點綴其上的花葉、珍珠,也不禁探出半臉,細細打量起來。謝照轉臉瞧了她一眼,沒說什麽。蒙撒鑽出垂紗門,站在車架上揚聲念了幾句祝詞,再将手一撒,抛下點點星碎的光芒。

城民更加擁擠,近身前來,承接被神化的國師撒下的金砂,祈求得到天神眷顧。

一切妥當之後,蒙撒喝令餘衆退開,繼續朝着巍峨的皇城進發。

聶向晚趴在車窗前,回頭瞧着那滿街的小辮,嘆為觀止。謝照突然說道:“你不會梳發?”她也應聲嗯了下,過後才醒悟過來,作為謝開言的前半身,一樣是不會梳發穿衣的。

耳邊傳來各種流水似的人聲,聶向晚坐在車裏靜靜聽着,竟然沒有一句提及到邊境的戰争,仿似華朝大将封少卿此時并沒有攻打沙臺一樣。如果不是民衆太樂于享受太平,那便是皇廷有意欺瞞了戰事。聶向晚細細想着,對即将見面的皇後已經摸到了一些根底。

車架随行進了皇城,徑直駛向了蒙撒的宅邸,夾道的恭迎之聲不在話下。蒙撒宅邸位于內城西北角,與皇宮僅隔了一座苑囿,假如皇後召見國師,車架不出片刻便能抵達後宮。所有出入的門禁,全部維系在那道兩丈高許的城門上,看着十分威儀,聶向晚一路行來,卻發覺蒙撒的彩繡靈熊旗起了很大便利——只要是守軍看到旗幟,就大開門戶,徑直放進車架前行,而蒙撒的種種便利,不能用“恩寵”兩字道盡。

日暮,聶向晚一行人栖息在蒙撒別院裏,李若水最是按捺不住,騎着小紅馬,一陣風地沖向內廷。聶無憂站在大門前目送她遠去,并不追趕。

聶向晚鑽進偏房收拾了床鋪,點燃熏香,請謝照先行歇息。聶無憂慢步踱到石院裏,聶向晚已整饬完畢,坐在圓桌旁低頭打量磚石上的陰影。萬象樓臺披着一層朦胧的月光,屹立于斯,落下的影子籠罩住了皇城牆根,如一片烏雲傘蓋。

聶無憂闊別北理大半年,再回來時,已經看到萬象樓沖天而起,自然很難忽視它的驕橫跋扈之态。他知道聶向晚在想什麽,也坐了下來,說道:“皇後建萬象樓,野心昭然若揭。北理禪位只需祭拜天神,鼓動民衆擁簇就行,是否見到陛下的讓位诏,已經無關緊要了。”

聶向晚聽說過萬象樓的來歷。謝飛叔叔擅長修繕、功作、屯田、水利,年輕時師從南翎國大司空,學得各種本領,入了刑律堂後,才放下了那些手藝技能,盡心做得一名長老。這次來石城駐守,他與農桑獵戶商讨,着手改進翻車,使它在冰雪消融的地區也能運作。他常在冰原上走動,回來後就說了說北理國都伊闕的動靜。

謝飛道:“皇後指派親信修建一座祭祀高樓,取名為‘萬象’,還說‘萬象皆天意,聖母親臨之’,那就是要代表上天來統領北理了。萬象高兩百九十尺,壓過主殿屋脊,下層為方,對應四季;圓頂之上覆蓋八角朝天塔,直指雲巅。這種狂妄氣概,早就超出了一個皇後應有的容度……”

當初的一席話說得聶向晚印象極深刻。

她再次擡頭看看通天樓塔,推斷道:“皇後肯定要用好蒙撒這步棋,繼續神化他的法力,迫使民衆擁戴他,不敢生出逆反心。”

聶無憂點頭:“那是自然。”

聶向晚又問道:“北理宮廷繼任過幾位女皇?”

聶無憂仔細想了想:“輔國太後倒是有,女皇不曾出過一名。”

“既然理國祖制中未出過女皇先例,那麽蕭皇後的繼位應當會受到一些阻力。”

聶無憂哂然:“我就是阻力,所以才被她參谏了一本,下放職務巡查邊疆。”緊接着在寒冷空曠的煉淵之上,他炸斷冰川放出了謝開言。

“現在不可貿然行事。”

“那是自然。”

聶向晚突然不語,與聶無憂雙雙對望了一眼。

聶無憂笑道:“放心吧,公主那邊我自會提點,她現在不是小孩子,知道穩住皇後的關鍵。”

言及至此,聶向晚也不好再說上什麽,只是擡手請了請,無聲喚勸聶無憂退出院落,自行去府宅休息。聶無憂長身而起,從袖中掏出一縷銀絲碎玉葉的發繩,就着站立的姿勢在聶向晚發髻上比了比。

聶向晚忙退讓。

聶無憂哂笑:“這麽避着我幹什麽,難道不準哥哥對妹子親近麽?”

聶向晚低聲道:“公子即将為驸馬,應注重禮節。”

聶無憂輕輕一嘆:“理國的女兒生性随意,喜紮小辮,你該入鄉随俗,所以我才送你頭繩。”

聶向晚将信将疑接下,聶無憂本待伸手揉揉她的發頂,看了一眼她那疏離的神色,暗嘆一口氣,将手放下,轉身走了出去。

聶向晚走進與謝照相對的偏房,躺在木榻上,一宿難以安寝。自從重新擔負起謝族的責任,她也很少能睡着。窗口裁剪着一道月華,像是素淡的袍子,她徑直看了很久,才在冥想裏靜下心來。

天明洗漱完畢,聶向晚推開木窗,将鏡奁支在唯一的桌上,開始動手梳妝。勉強編了一股小辮之後,她纏起銀絲發繩,卻怎麽也不得要領,直弄得歪歪斜斜。再一炷香後,她翻箱找到一頂小帽,戴在垂落的發絲上,就待這樣走出門。

一襲白冠禮服的謝照正站在石桌之旁。聶向晚道聲早,他卻說道:“牙梳沾點花膏,梳發時就會便利許多。”

聶向晚只當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陪他站着,等待蒙撒傳令過來,去宮城觐見皇後。

謝照道:“你坐下來,我幫你梳發。”

聶向晚忙道:“不敢煩勞謝郎。”

謝照淡淡道:“既然喚我進宮來做仆從,侍弄國師府中的寵臣也是應該的。”

聶向晚站着不動。

謝照又道:“再過一刻國師就會傳令下來,想必他是很樂意看到你衣裝不整的樣子。”

聶向晚躊躇一下,終于坐在石凳上。

謝照走進房間,将溫好的水倒入丁香幹花中,調入清淡發膏,用紗囊盛起。他取出保存了十年的象牙梳,在花香紗囊的潤澤下,一遍遍梳理着聶向晚的長發。

聶向晚安靜坐着,一動也不敢動。

謝照始終沒說什麽,動作一如十年前熟練。多年的光陰過去,她記不清少女時期的晨起該是什麽樣子。恍惚思緒中,倒是記起了花雙蝶替她梳發的情形。

花雙蝶似乎還唱了一首歌曲,不管過了多久,她都會記得。

“一梳梳到尾,缤紛落盡謝清輝;二梳梳到尾,花開盛景嘗歡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随。”

而且她決計沒有想到,再次見到花雙蝶,竟是如此快速。

☆、110

北理宮廷內近日議論紛紛,大多圍着蕭皇後是否登樓告祭天神的事宜有關。蕭皇後穩坐在朱明院內,由着朝臣争吵,只接見了國師蒙撒等親信。

北理行政方式與華朝、南翎相似,文華風俗卻是大不相同。蕭皇後建萬象樓,以方形地基對應四季,所居宮舍也帶有希求天時四神眷顧的意思,分別取名為芳春、朱明、商秋、玄英,一一對着春夏秋冬四季。

北理的院落即是宮殿,官員衙署坐落在芳春院內,蕭皇後占據朱明院處理政務,皇親子嗣居住在商秋院,剩下的玄英院冷清至極,亂石堆砌,便是俗稱的冷宮了。每院之間有走道夾院連接,各自安置着隸屬的宮人及随從。

聶向晚來到北理十日,由蒙撒引薦入駐宮廷,蕭皇後坐在垂紗紅絹簾後,讓她看不清神色。蕭皇後對她所進獻的賀禮只是點了點頭,陪侍一旁的皇子妃謝顏才喚人收好,将她收到籍制內,指派她做了朱明院的戶婢。

蒙撒撫掌歡笑,道:“小童守門最好,我大為放心。”

能将親信留在宮內當值,做了禦駕前行走的女官,方便他自由來去,這種安置對他來說自然是最好的。聶向晚也沒任何遲疑,立刻走馬上任,掌管起了朱明院的門戶。

每日都有各衙署的官員前來進谏,門外石階上跪倒一片,哭聲震天,蕭皇後只是安然,聶向晚站在一側,探查到了北理內政的諸多方面。

不久前,華朝皇帝薨殁、邊境三軍素缟退兵的消息傳來,群臣振奮不已,就在他們以為能松一口氣時,蕭皇後當機立斷,以登樓為病弱陛下祈福作借口,打算堂而皇之地祭告天神登位。

南樞密院大夫死谏,被罷官。

納言侍長跟上,跪在石階前磕頭咚咚響,說道:“陛下天體久違,皇後輔佐陛下已有兩年,憂勞勤勉至此,臣等領五姓民衆深感于心。皇後登樓祈福陛下早日康複,臣等本該附從,只是祖例在前,應由大皇子宣讀文書割肉獻禮,皇後站在樓下觀禮,才能符合祭祀禮儀!”

納言侍長哭得聲嘶力竭,争谏大皇子才能登樓行禮,便是在維護李姓王孫的儲君地位。如果蕭皇後登樓祭告,那麽帝王名號勢必落在她身上,所以群臣才拼死進言。

聶向晚每日站在門前,親眼看着一場場仆從持竹杖驅散百官的景象。只要退得慢了,官員還會挨打。一些硬骨頭直挺挺跪着就是不動,新漆的竹杖毫無例外打下來,濺起斑駁血痕,有的撒在了聶向晚的靴邊。

今天的言谏似乎更加激烈了些。

聶向晚微微低頭,繼續謙恭站着,仔細收斂各種聲音。耳邊一片慘淡哭聲還沒落下,朱明院大殿裏傳來淡淡的嗓音,像是用手拂去藻繡袍袖上的發絲:“你們跪了一天,乏也乏了,早些退吧。”

衆官員相互對望一眼,突然從跪立的隊列中向前膝行出一名監察禦史,穿着斜襟朱紅織衫官服,神情極悲憤。“自半年前公主外嫁,陛下就開始退朝養病,每天由娘娘院裏的侍從報告一兩句陛下的病情,上醫院的太醫卻說從沒見過陛下的聖面,更不談能為陛下診治。娘娘輔佐朝政,先是改國旗為彩繡雪熊金鳳旗,再是派嫡系占據了官衙中各要務,這些舉措怕都是娘娘要改朝換代的先聲吧?”

蕭皇後聲音冷冷傳來:“大膽監察,竟敢誣言犯上!”

監察禦史力争,要朱明院放出國君,蕭皇後在內只是不應,門樓腳轉出手持竹杖的侍衛,氣勢洶洶地踏步過來。那監察禦史一看,立刻起身,低頭沖向門柱。聶向晚才擡頭,就看到他一頭撞在銅柱上,磕得額頭鮮血直流。

一衆官員驚呼,聶向晚站得最近,将要扶起禦史大人,他卻将她的手揮向一邊,再發力撞向銅柱,立刻斃命。

朱明院外一片混亂,院內依舊飄拂着奶茶香氣,不見任何動靜。

納言侍長抱住禦史屍體痛哭,侍衛的竹杖還是打了下來,砸得肉身嗵嗵響。侍長一邊哭一邊叫罵:“老巫婆做下這等犯上欺下的事,必遭天神懲治!前三日處斬邊境武衛大将,昨日杖斃兩名丞相,今日又逼死了監察禦史!我大理國民看得清楚,老巫婆分明是在朝堂掀起腥風血雨,清洗不利于自己的老臣!我今日即使被打死,也要笑着看老巫婆能猖獗到幾時?”

一陣竹杖痛擊之後,納言侍長屍身直挺在地,臉上帶着奇異的笑容。

另有被杖責的官員驚呼:“侍長大人果真是含笑九泉!天神要開眼了!”

院外鮮血淋漓,呼聲震天,正值混亂之時,銅鈴脆響從遠方急速傳來,再過一會,身着禮服的蒙撒躍下馬車,出現在衆人面前。

他的胡子經過精心修剪,抖成了一縷風:“都是一群老糊塗,放着官位不坐,天天來院裏吵着娘娘安寝。你說天神開了眼,本國師就是代天傳令的使者,收到的天啓怎地跟你們不一樣?”

蒙撒将寬袖一揚,飛出數張金沙符紙,上面無字。等符紙悠悠落地後,浸過磷粉水跡的部分在空氣中一燒,顯現出幾個大字:聖母臨朝,永昌帝業。

這是蒙撒的拿手伎倆,朝中有見識的大臣就嗤笑過這種雕蟲小技,今日也是如此。不過,聶向晚曾私下進言,加強了蒙撒的把戲。

只見符紙被風卷走,原來潔白的石磚上,凸顯出幾個镌刻般的大字,仍是“聖母臨朝,永昌帝業”。

朱明院外的石階前一直以來是官員跪立的争谏席,每日都有仆從清洗血跡、髒污,絕不會憑空出現這八個形似于天書的文字。官員見奇景突起,均面面相觑,作聲不得。

蒙撒哼了一聲,甩袖走進朱明院。

遠遠地,一頂紅绡軟帳的擡辇急急行來。帳角金鈴叮咚作響,牽引住了滞留不去的官員視線。一截皓雪般的手腕輕撩開紗簾,送出一道酥軟到骨頭裏的聲音:“大皇子可真壞,陪着小卿好好地戲水就成了,幹什麽急巴巴地趕來,看這批老不死的臉色?”

北理國大皇子栖身在軟帳之中,重重親了下寵姬的臉龐,衣衫不整地跳下辇車來,看都不看身後一衆寄予着希望的眼光,徑直走向院內大殿。

他的身形虎虎有力,說出來的聲音也是中氣十足。“母後替父王操勞政務,十分辛苦。天神垂憐,顯威帶走華朝老皇帝,讓母後的邊境之争喘口氣。朝政上剛有點起色,他們又開始吵鬧,母後千萬不要理會他們,兒子就将江山社稷的福祉繼續轉托給母後,請母後像往常一樣臨朝聽政吧。”

大殿美人靠上的蕭皇後笑道:“還是我兒體恤母親。”

大皇子走出來,揮袖驅散院外聽命的衆臣,衆臣紛紛嘆息搖頭而去。擡辇上的寵姬捂嘴嬌笑,衣衫翩翩溜下雪肩。大皇子看了不禁飛了飛眉,來不及進殿請退,就大方地爬上辇車,摟着寵姬親吻。寵姬笑着推開,他才得空喚道:“母後這兒可還有嬌俏的美人?再送兩個過來吧,兒子的寝宮裝得下。”

蕭皇後的聲音輕輕笑啐:“不成體統。”

門前守值的聶向晚低頭,繼續運力聽着各處的聲音,将一切動靜收入耳中。皇子寵姬的擡辇還沒散去,李若水的小紅馬一陣風沖來,脆蹄敲擊在石磚之上,噠噠直響。

李若水每日必來問安,說些乖巧話逗得蕭皇後十分開心。聶向晚站在院外自然能聽清,較為驚嘆聶無憂的□之力。蕭皇後用鐵血手腕壓制朝堂的異動,內廷之中難免對一雙兒女稍微松了些心。李若水盡得聶無憂的教導,拿出渾身本領讨好蕭皇後,甚至還壓下了謝顏的風頭。

謝顏一直是蕭皇後身邊的陪侍,受盡寵愛,俨然成了朱明院的第二個女主。皇子新進的寵姬小卿曾笑談,那華朝嫁過來的公主,似乎不是給大皇子的,倒像是給皇後的婢女。

謝顏聽後,只是拽緊了手中的絹帕,笑了一下。聶向晚卻是捕捉到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憤懑之色。謝顏擡頭看見聶向晚站在一邊,神情很不耐,這才揮揮手打發她來看門。

酉時風沙起,日影西沉。

李若水聽到朱明院的動靜,特意盛裝打扮而來。翠羽小帽壓在潔白額頭之上,與身上的杏紅窄袖襦裙兩廂映照,使嬌美容顏增色不少。她睥睨了門邊的聶向晚一眼,甩手抽了一鞭過去,脆生生說道:“本公主還需通傳嗎?哼,不長眼的狗東西!”話聲還沒落下,紅影子一閃,已經縱馬闖進了大門。

聶向晚撿起被馬鞭抽掉的絹帽,彈彈灰,再端正戴在發頂,用曲卡別住。小公主每日來問安,最喜歡巧立名目訓斥她,她早就習以為常。推究原因,還是出在聶無憂身上。小公主見聶無憂對自家妹子百般照顧,不服氣,變着花樣整治聶向晚。

但比起謝顏的手段,李若水的刁難只能算是天外雲煙,一吹即刻飄散。

聶向晚正想到謝顏每日的指派和為難,另一架流蘇垂幔的擡辇正款款走來,随風拂送一抹幽香粉氣。看到謝顏的牽引嬷嬷走在前,她忙側身站在門邊,候着迤逦儀仗進去。

謝顏并不露面,坐在雪英般的軟帳之後與姬妾小卿的擡辇擦肩而過,從嘴角溢出一絲鄙夷的笑聲。笑聲極輕淡,夾雜在小卿的嬌笑嚷叫中不易聽得見,只是聶向晚耳尖,毫不費力地探查到了,今日謝顏的心情想必沒法好得起來。

大皇子摟住小卿揚長而去,像是沒見到正妻謝顏的擡辇一般。謝顏也不下辇,徑直進了朱明院,在大殿前才整了衣裝走入,與李若水分站兩旁。

李若水撅起嘴,拉着蕭皇後的手臂搖晃:“母後什麽時候才能替我主持婚禮?”

蕭皇後笑道:“快了,快了,公主不用心急。我已差官員分發了禮帖,等三宗塢主彙集伊闕,公主的大婚就能舉行。”

李若水拍手笑道:“三宗伯伯都要來,那些猴子猴孫也會跟來賀禮,哇,那會兒我的婚禮可就風光了。”

蕭皇後輕輕點頭:“王室宗親必須來觀禮,這樣,公主的彩金自然又會豐厚一些。”

李若水再說了些體己話,歡喜離去。

大殿內只剩下了蕭皇後、蒙撒及謝顏三人。謝顏在銀盆裏洗淨手,斟了一盞栗香奶茶放在美人靠旁的幾臺上,再從提盒裏取出幾碟凍□糕,擺在蕭皇後面前。

蕭皇後笑着稱贊:“真是個貼心肝的皇媳。”

身旁再無閑雜人等,蒙撒直接坐在了蕭皇後身邊,彎腰下去,給她輕輕捶着腿。蕭皇後以手支頤閉目養神,時不時地咬掉一顆送到唇邊的紫葡萄。

謝顏躬身說道:“母後這兒若無煩累事,臣媳先行告退。”

蕭皇後淡淡點了點頭。

謝顏說出此行目的:“臣媳一并帶走門口值守的小童,好生教導她一些宮裏的規矩,讓她忘掉今日的言谏及庭議。”

一直近身服侍蕭皇後的蒙撒開口說道:“柳妃不用如此操勞,小童是個明事理的奴婢,當值之後還得随我一同回去。”

“哦?國師少不了小童的駕随嗎?”蕭皇後睜開眼睛,一抹異樣的光彩流蕩在眼角,“看國師隔三差五就喚小童回府,有什麽緊急事兒這麽挂心?”

蒙撒看着蕭皇後的明眸,聲音不知不覺酥麻了不少:“小童只是替我張羅禮慶的事宜,經不得柳妃的□,娘娘還是高擡貴手放過她吧。”

蕭皇後笑道:“能讓國師倚重的小童,怎麽可能只是個出身低下的奴婢。她助國師大破華朝軍,還替我分解邊境的壓力,來得太及時了,自然要讓柳妃好好審查下。她若是忠心,我這宮廷永遠對她敞開;她若是有二心,即便是國師,也保不住她的小命……”

蒙撒連忙捶着蕭皇後的小腿,趕急說道:“小童散盡家財來侍奉娘娘,又鞍前馬後為我奔勞,絕不會生出二心,娘娘為什麽不能信任她?”

蕭皇後淡淡笑了:“宮廷之中向來爾虞我詐,走得穩妥些才能長久。”

“那就依娘娘的意思吧。”

謝顏欣然受命,施禮退出大殿。蒙撒扶起蕭皇後保養得當的身子,走向寝室。他湊到她的耳邊,笑語道:“我在獵民手中買到了奇方,能保住我臍下三寸不洩氣,娘娘要不要試試?”蕭皇後點了他額角一下,笑着說了一句:“有什麽本事盡力使出來。”手指已經摸索下去,撩得蒙撒叫喚。

他們以為再也沒人能聽見殿內的一切動靜,卻不知站在門口的聶向晚突然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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