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43)

卓王孫淡然笑道:“那金鳳翔海镯造工精巧,普天之下只有熟習剔骨術的匠人才能脫下來。”

花雙蝶驚異道:“公子仍然懷疑小童姑娘就是太子妃?”

“她若是遇見了奇工巧匠,改頭換面也絕非是難事。”

花雙蝶對民間傳聞知之甚少,很難相信這等奇異之事。“瞧公子這樣說,那便是心中有了論斷了?”

“以殿下名義傳令給王衍欽,命他帶兵火速去石城,捉拿摸骨張。另,不可驚擾謝飛。”

花雙蝶仍在遲疑,卓王孫看了她一眼,又道:“殿下曾去過石城,已探得摸骨張的一些蹤跡。”

日暮消息回轉,禀明連城鎮總督王衍欽出動五千輕騎,萬數步卒,搭建一座浮橋通往冰原上的石城。王衍欽假托傳遞安撫流民诏令,将石城中願意随行的民衆請走。那麽剩下來的,必定是追随謝飛的死忠。王衍欽細細探查一番,認出了獵戶裝扮的摸骨張,甚至還發現唯唯諾諾躲在門後的阿吟。

謝飛拒絕離城,王衍欽調動大軍回轉,以修城為理由征調走了大批獵戶,其中就包括摸骨張及阿吟。謝飛為穩固後方,未曾傳遞消息給聶向晚,只提及義父張初義外出勞役數月,日後将歸還。

卓王孫看完傳報,眉色舒展開來。

聶向晚遠遠站在石門處問安,不等卓王孫回複一句,就轉身走向院落休息。自此之後,她只在傍晚前來請安,減少與特使一行人的接觸機會。

“人呢?”這是卓王孫問得較多的一句話。

花雙蝶探查後回答:“在睡覺。”

卓王孫冷了眉眼:“她哪會這麽老實。”

☆、出使

入夜,萬物沉寂。萬象樓巍峨獨立,層層飛檐挑着燈盞,光彩遠綻拂照伊闕。秋齋即将來臨,聶向晚依循蒙撒之意,每日子時前燃放風燈,用以向天神昭告祥瑞氣象。風燈越飛越高,到巅峰處尾端的焰彩包會炸開,撒落一些金粉花末。

今晚的風燈卻有些異樣。只見其中的一盞遙遙飛了一陣,突然倒頭栽了下來,如火球一般砸向萬象樓西南方,點燃了飛檐上的油彩,不多時,那角檐翅火光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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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推算好了時辰的聶向晚早早走到洗脫嫌疑的鼓樓處,與巡夜士兵齊聲驚呼。“快快通傳國師,萬象樓起火了!”

翌日朱明院的晨谏之中,便多了蒙撒的身影。蒙撒上表說,西南起火,天降兇昭,風騰古府瑞象太盛,與皇廷祥彩犯沖,需壓制。蕭皇後逡巡一眼左右官員,詢問誰能領這趟差使。

左右躊躇,膽大者禀奏:“前些日子,皇後為公主籌備婚禮,派官員分發禮帖去三宗……至今都不見禮官們歸還……”

官員倒吸一口涼氣,蕭皇後抑制不怿神色,冷冷道:“三宗即使還狂妄,我也不信他們敢濫殺禮官,壓我皇廷一籌。”說罷,擢派蒙撒領特使之責前往風騰古府。

蒙撒卻慢吞吞說道:“本國師夜觀天象,發覺卓大人所居院落位于風騰瑞象之末,紫氣浮動,似乎能抵擋風騰那方的銳勢。皇後若是請動卓大人前往,那才是造福于本朝的決斷。”

一番辯駁之後,蕭皇後無奈下诏令,派出蒙撒白衣教衆與卓王孫兩方人馬前往風騰。站在宮門前的聶向晚自然聽到所有議對,深知若無意外,這趟差事會落在她頭上。正屏氣凝神間,蒙撒果然走到她跟前,要她領旨出使風騰。

聶向晚本意便是混進宗主袁擇轄制下的風騰古府,趁機打探一番,鼓動農奴生事。聽到蒙撒一開金口,她忙不疊地應承下來。至于蒙撒牽扯進卓王孫一事,是她萬萬沒有料想到的。她揣測,華朝特使必定會維護本國威儀,拒絕蕭皇後的差遣。然而世事多變,卓王孫為堵塞蒙撒之口,竟然應允此等差事。

巳時,伊闕皇城正門大開,聶向晚乘坐的簡樸青車緩緩出行,一隊白衣巫祝持旗随護左右。走到郊野之時,聚集的流民漸漸多了起來。聶向晚撩起窗帷,細細查看路上光景。上次随蒙撒調軍回轉伊闕時,他們繞道經過風騰古府,有意不觸動袁擇的氣焰。因另走偏道,蒙撒又是享有盛譽的國師,流民□就沒有波及行軍隊伍。

今日的出使隊伍卻走得艱難。

青車上插着蒙撒專屬的彩繡金鳳旗,一些婦孺認出了标識,靠近過來,圍堵着隊伍,七嘴八舌說道:“國師行行好,替我們做場法,撒點風露下來,我們餓壞了啊!”

聶向晚暗嘆口氣,鑽出車門,将預備好的糧食衣物分發下去。一群農家漢子突然從田埂下沖出,個個骨瘦如柴,撥開婦人小孩,搶走了米袋。

場面一度混亂。

聶向晚抽出金鳳旗,捏在手中,跳下馬車站在路旁觀望,并不阻擋。漢子們一陣哄搶,見到白衣巫祝在前,順勢扒下了他們的衣裝。

巫祝隊長捂住胸口扯碎的布條,抖索着說:“小童姑娘,這,這可怎麽辦。”

“不要阻攔,随他們去。”

隊長欲哭無淚:“再搶下去,馬車都要被拉開了。”

聶向晚微微一怔:“你倒是提醒了我。”她躍上搖搖欲墜的車頂,将金鳳旗一招,朗聲道:“天賜瑞兆神武大國師門前護法在此,爾等速速退去!”

衆人哄搶的動作稍稍一滞。聶向晚左手持旗,右手抓了一把金砂粉,效仿平日蒙撒的模樣,閉目撒了出去。“國師昨晚已經祭壇,禱告天神開眼,拂照沐浴金砂之人。”趁着衆人揚手接金砂的間隙,她搶下車廂裏的包袱,跳到白馬之上成功脫圍。

受驚的巫祝随從也發力追着白馬跑向山道,邊追邊問道:“小童姑娘跑什麽?”

聶向晚勒住馬,低聲道:“那些人是從袁擇塢堡裏逃出來的農奴,餓得兩眼發青,國師的名號只能鎮住他們一陣,等他們回過神來,就會抓住我們,把我們煮着吃了。”

一衆巫祝面帶猶豫之色,聽到恐吓後,也不逃走。

聶向晚躍下馬,将隊長拉到一邊,問:“你老實說,這次陪着我出行,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兒?”

隊長吞吐道:“沒有。”

聶向晚笑道:“上次就是你帶人行刺卓大人,這次國師又指派你出來,怎麽可能不生事。”

農家漢子出身的隊長最終交代,國師蒙撒用言語擠兌卓王孫,迫使卓王孫也得出行風騰。他們在路上可伺機使絆,給卓王孫一些苦頭吃。

聶向晚很想拍清呆頭呆腦的隊長,肅容說道:“卓大人每次出行都是前呼後擁戒備森嚴,別說下絆子,就是接近他都很危險。我數次支開你們,便是救你們一命。”

随後,一隊巫祝被說動,抓着撕亂的衣服翻山走向伊闕,向蒙撒複命。

聶向晚将衆人支開後,騎馬躍上山岡,順着榛子樹叢朝外走。底下隐隐傳來馬嘶,夾雜漢子們的吵鬧聲。她側耳聽了一陣,嘆口氣,從包袱裏摸出了焰彩盒。

通往風騰古府的官道只有一條,卓王孫出行的車隊正好走在了聶向晚身後。

農漢們前番得利,看到一隊十數人護衛的馬隊緩緩行來,膽子大了些,堵在前頭就待伸手搶掠。卓王孫安身坐在車廂裏,不發一語,車夫依然行駕,腰身挺得筆直。銀衣铠甲的騎兵齊齊驅馬上前,當道而立,手中長劍指向農漢,眉目間蘊着一團殺氣。

打頭的漢子正待呼喝衆人動手,突然砰咚一聲巨響,引得路旁的孩童驚呼:“山那邊有彩雲!”他們回頭去看,只見到青色山岡之上,傘蓋似的一朵朵雲彩争先而出,紅紫兩色輝映,片刻後聚集起一團光彩陸離的鳳凰霧雲,緩緩向着伊闕去了。

農漢尚在驚疑,婦人們已遙遙下拜:“天神真的顯靈了!”推推搡搡追着雲霧跑去。

官道上的流民不多時就散了,卓王孫撩起窗帷一角,看了看風向,吩咐道:“你們先去驿館候着。”

榛子樹結集如華蓋,遮住了底下的一澗泉水。聶向晚挽起袖子,在香氣浮動的山泉中替白馬上上下下刷了一遍身體,看到自己也濕透了,順便勉為其難洗了個澡。

她将白馬栓在樹下,坐在山石上聽蟲鳴鳥叫。一只松鼠跳過,帶動樹枝沙沙輕響。她拈起榛木棒敲了敲樹身,吓跑松鼠。另有一只灰皮野兔從樹洞冒出頭,慌慌張張奔向草叢。她見了,忙提着裙子追過去。

山路彎彎曲曲,盡頭處站着紫袍身影,緋色羅紗蔽罩迎風飛揚,散發衣染清香。

聶向晚頓步,遲疑問道:“公子怎會在這裏?”

卓王孫彎腰提起被砸暈的兔子,淡淡道:“剛才山頭飛過一只鳳凰雲彩,可是你放的焰火?”

聶向晚推了推背上的包袱,答道:“是我放的,想替公子解圍。”

“那朵雲極好看,何人能有這般巧手?”

聶向晚沉默不語。風燈和焰彩都是謝飛叔叔做的,巧奪天工,特意囑托阿駐送進宮來。他依照她的想法才做了兩三個,為了降服袁擇一事所用,哪能讓她随随便便透露出處?

卓王孫笑了笑:“既然你不願意說,那便再放一只給我瞧瞧。”

聶向晚抹去額上汗水,低聲說道:“那些只是糊弄人的小把戲,公子勿要取笑了。”

卓王孫拎着灰兔耳朵向山岡走去,聶向晚看到兔子一動不動的樣子,躊躇一下,也跟在後面。“公子怎麽單身上得山來?那一衆随從呢?”

卓王孫面不改色答道:“先前流民□,将一衆人沖散了。”

“衛士能找到山上來麽?”

“不用擔心,他們有辦法尋到我。”

聶向晚語塞,安靜跟在卓王孫身後,始終保持着得體的距離。

山尖長滿枝葉飽綻的松樹,一間破敗的木屋依在石前,吞吐着風聲月色。走進門,地上搭建着火塘,随處擺放着采石人的用具。主人或是逃難或是餓死,不見歸還。卓王孫安然坐在木椅上,将發暈的兔子放上火架,拂了拂衣袖。他的意态極淡雅,似乎是在屋子裏作客,臉上也不見任何焦灼的神色。

聶向晚站在門外,緊緊看着半死的兔子,問道:“公子肚子餓了麽?”

“嗯。”

聶向晚将包袱抵在搖搖欲墜的木窗上,在裏面翻揀一陣,摸出兩個幹果和一塊糕點,一并包在手帕中,慢慢走近。“公子先将就一下,我再去摘些果子。”

卓王孫接過幹糧,随手在手帕上抓了抓,将它整治成一朵西番蓮花的模樣,輕輕擱在陶壺口。

聶向晚看得眼直:“想是公子吃不慣這些粗食……”她走到木架旁拎起灰兔耳朵,擺了擺它的身子,說道:“這只兔子也是粗皮糙肉的,公子稍微忍耐下,我再去尋得更好的口糧。”說完,她也不等卓王孫應允,抱住兔子急匆匆走下山去。

來到山澗旁,白馬輕輕甩着尾巴,萬物靜默如故。她用冷水淋醒兔子,将它塞進樹洞,又輕輕躍起,采摘了一些樹上結的果子。洗淨後,她将果子切成小片,放在蕉葉上。随後又想了想,摘下兩枚紅透的沙棗,點綴在果葉頂,将它們包成了一個粽子。

卓王孫留在木屋裏,查看四周境況。他在馬車上已休整一天,食水充足。相比聶向晚的奔波,他閑适了許多,見她許久不歸還,他并不心急,依然安靜坐着。

聶向晚終于摸進門來,遞給他一個裹得緊緊的蕉葉粽子。在她少許期待的目光下,他拆開葉子,吃了幾片水果。好在她也沒問滋味如何,他默默咽下了那股苦澀。

聶向晚看看蕉葉上被她切得七零八落的水果,問道:“公子飽了麽?”

卓王孫輕輕一咳:“飽了。”

聶向晚暗地松口氣,暗想再也不必采摘樹上的果子了,心思轉到嘴裏時,自然變成了一些客套話。“公子早些安歇吧,我去看看白馬。”她施了個禮,先行離開木屋。

當晚,月朗星稀,夜風輕柔。聶向晚靠坐在樹幹上,遠望着玉盤似的月亮,驀地想起娘親所講的故事。她說嫦娥夜夜相思,淚水化作星子撒下來,那一明一暗的光彩,都是天上人的悔恨眼淚。

風拂過,送來一陣衣染清香。

聶向晚低眼一看,卓王孫正站在樹下,手裏扣着一枚石子,趁月色,将石子飛激進草叢。

聶向晚躍下樹問道:“公子這是幹什麽?”

“打獵。”

聶向晚的眼皮跳動一下:“這夜深人靜之時,正是萬物生長之期,公子高擡貴手,讓兔子松鼠回巢睡個安穩覺吧。”

卓王孫拂拂袖口,清淡道:“既然有你求情,那我便放過它們。”

聶向晚聽後腹诽一句,又不便與他争論,只覺在如此寂靜的山澗旁,兩人默然相對面面相觑,實在是有些傻氣。她咳了一聲,先開口說道:“我送公子回去,公子早些安歇。”

“肚子餓,睡不着。”

聶向晚在包袱裏翻了翻,拿出細繩紮緊的粽葉包,倒出一個兔頭形狀的飯團,遞給卓王孫,無奈地說:“最後一個了,公子将就下吧。”

卓王孫笑納。

聶向晚用榛子棒掃開連綿起伏的野草,領着卓王孫朝山頂木屋走去。月光照在兩人身上,像是流紗一般輕柔。他們各自無話,只是窸窸窣窣地走着,在靜寂的夜裏,驚吓了草蟲的奏鳴曲。

木屋前安放着一把椅子,卓王孫安然坐下,說道:“你進去休息,我在外守一夜。”

聶向晚忙推辭,卓王孫穩坐不動。她走進屋子裏,倒在石床之上,卻怎麽也睡不着。月華淡漠,将天色裁成一襲素色衣袍,長長地拖在窗口。她默然看着,突然聽到門外在問:“在想什麽?”

她随口應道:“公子不會趁我熟睡之時,又去獵殺一些小兔子小松鼠吧?”

“不會。”

她翻了個身,看到素淡月光落在石壁之上,不禁用手摸了摸。月色終究是涼的,不似那人的袍角,無論她怎麽放松心神,都不能摒棄腦子裏浮現的影子。

她幹脆盤膝而坐,冥想了一番。

門外不聞任何聲息,卓王孫端坐如故,月華落在他的衣上,像是一捧清冷的雪。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卻知道自己想做什麽。若是妄動心念,難免又會毒發,痛得他難以把持住。

正默默吐納時,聶向晚的聲音傳來:“聽聞公子通曉幾方語言?”

卓王孫淡淡應了聲。

“公子可知北理之外的烏爾特族?”

“知道。”

聶向晚沉頓一下,又問道:“他們的話好學麽?”

卓王孫也靜默一下,才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聶向晚躊躇片刻說道:“‘比奇那多庫瑪,陀越思音雖尼格’是什麽意思?”

卓王孫心裏一動,一股尖銳的痛楚便直入肺腑。他抹去嘴邊血,皺眉問道:“誰對你說的?”

“我在冰原上待過一陣,一天,一個獵戶大哥跟我說了域外的故事。他喝醉了,反複唱着這一句,瞧着還似是很傷感。”

卓王孫暗暗吐納一刻,才應道:“我戀你,當生死如一。”

聶向晚抓頭,細細想着這句話,沉默了下來。

卓王孫又道:“烏爾特族發轫于烏幹湖上,世代牧羊為生。相傳三十年前,三宗塢主用火攻占冰原,将烏爾特族趕到了域外。族內的男子被抓,與北理民女通婚,放棄了發妻。一代代人傳下來,與北理民衆混雜,誕下後裔,偏又割舍不了本族的血脈親情。男子一入冬天,便走去遙遠的雪湖,尋找瞳色相近之人。依照他們的族規,若是嫡系,身上必定有相同的印記。你提及的那個獵戶,想必是發妻已死,或者是與他生生分離,讓他難以獨自存活下去……”說到最後,他的語聲變得凝澀不少,屋內反而無一絲動靜。他細細一聽,原來是她已經睡着。

卓王孫秉持君子之風,進屋一次替聶向晚蓋好身上的衣物,坐在屋外再也沒有動作。他看着月升月落,獨自抑制內心的傷痛。松鼠跳得近了,刮動樹枝亂響,他怕擾了她的睡夢,才拈起石子将它趕跑。

天亮後,聶向晚借口去山澗邊洗漱,撇下屋前的卓王孫一人。她牽着白馬走到山道口,在馬股上狠狠一抽,看它順勢跑向了木屋。處置好一切,她便掠起身形,遠遠奔着風騰山而去。

如果不出異常,先行混入農戶中的蓋行遠已經等在了田埂上。蓋行遠為人樸實,在石城中享有薄名,這次為了化解三宗勢力,他依計改名作蓋大,混進了袁擇名下的佃戶家。

袁擇既是宗主,依附于他的農奴便是佃戶。農奴地位低賤,無田産口糧,只能租借袁擇的土地進行耕種。袁擇為控制隸屬的奴衆,将數座鎮子連起來,砌上礫石磚牆,稱霸于一方。三十前過去了,原風騰山野就變成了袁擇的私家府第。

換好農婦裝的聶向晚翻山越嶺,掠進一片榆樹林裏。衆多的婦孺砍斷大樹,拖在身後,一步步走向黑煙滾滾的石窟。石窟上洞開一根碩大的煙囪,燒炭後的煙氣一陣陣排向蒼穹。墳包一般的洞窟中另有安置,轉過去,才能看見鐵栅欄與索道。一些光着胳臂的漢子掄起鐵錘,站在黃土院子裏敲打武器。

聶向晚抹黑臉,混進人群拖了一棵榆樹,費力朝前走去。身旁不時有推着木車的農工走過,她暗暗打量着四周,終于在做完晌午的勞役後,碰到在水井邊喝水的蓋行遠。

“布置得如何?”

聶向晚也覺口渴,坐在山石上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蓋行遠回頭看了一眼,認出來人是誰,也爽快說道:“石城裏的流民來了一批,化成無家可歸的人投靠進了袁擇的鎮子。鎮子裏都住着農奴,他們也有頭領。我吩咐石城人多散播一下石城的好處,已經與他們接上了話。再等幾天,合适的機會一來,相信他們能起來反抗。”

聶向晚沉吟道:“這事并不簡單,還請蓋大哥多費心。”

“好。”

☆、布置

夜沉星稀,雞犬無鳴,勞累了一日的農奴們回到村鎮之中,低頭進入管制下的籠屋,倒頭睡去。不久之後,寂靜的石子路上只剩下橐橐靴聲。每隔一個時辰,必有巡夜的甲兵經過,他們目不斜視,日複一日地按照固定的樣子走下去。

袁擇名下有四名說得上話的農奴首領,住在鎮尾,今夜秘密聚集在一起。蓋行遠帶着聶向晚進了後院裏的柴房,衆人一見領頭來舉事的居然是個姑娘,目光裏難掩失望之意。

蓋行遠抱了抱拳,誠懇道:“這位小童姑娘是石頭鎮的軍師,帶着我們破了閻家軍,後又收服了國師,成了國師門下的特使。”

三言兩語過去,衆人的表情已經變得吃驚不少。若說北理最大的名頭,當屬國師蒙撒無疑,既然能收服國師,可見姑娘家更是厲害。

布衣粗裙的聶向晚看懂衆人心思,依次向四周施了禮,說道:“各位大哥放寬心,我不會什麽妖法,也不像蓋将軍說的那樣厲害,只是有一點,我來這裏鼓動大家起事,是想大家掙脫宗主的控制,分得田地,當自己的主人。”

農奴首領應聲道:“就是為了分地,不分地我們還不鬧事哩。”

聶向晚不禁微微笑道:“各位大哥果然爽快,既然這事兒對我們兩方都有利,那麽接下來的計劃,應該不會有偏差吧。”

首領們磕了磕旱煙槍,七嘴八舌道:“瞧姑娘說的什麽話。”

“我們過的苦日子夠多了,不想後輩也這麽過下去,姑娘要是有高招兒,盡管使出來吧。”

聶向晚細細聽着首領們的牢騷,斷定他們是真的有反叛之心,不是一時受人蠱惑那麽簡單。她先說了一番警醒話,随後直奔正題:“皇後假托公主大婚的名義,不斷催促三宗宗主進皇城觀禮。實際上,皇後已經起了殺心。三宗也不好糊弄,暗地認袁擇做老大,密切關注着袁擇的一舉一動。袁擇在這月大肆挖礦冶鐵,就是打算去皇城觀禮時,順道帶走自己的甲兵,沖進伊闕逼皇後退位。所以說,這兩派陣營是狗咬狗,不管誰勝了,對我們都沒一點好處。但是,如果我們做第三方,埋伏在後面,等他們拼得兩敗俱傷時再殺過來,那我們就是最後的贏家,三宗再想回頭,我們就能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将他們一一消滅。”

“怎麽滅?”

聽到質疑,聶向晚也不慌張,擺動桌上的幾個茶杯成傘形散開,說道:“三宗塢堡堵在伊闕外圍,占據了南、西、北三邊的進攻路線,此時華朝邊境又全線息兵,形勢對三宗宗主極有利。等公主大婚那日,他們帶甲兵沖進伊闕,皇後必定出嫡親禁軍平叛。那麽皇城之中的守衛就變得薄弱,如果這時,又有一支軍隊打着援助皇後的旗號,從東邊挺進,占據宮廷,阻斷禁軍的退路,與各位大哥帶來的散兵團一起夾擊困在伊闕的這兩派人……想一想,這種勝算該是有多大?”

首領們低頭細想,一直沉默的蓋行遠适時說道:“這是一次很難得的機會,成功了,北理近百年被宗主把持的局面就會解開。失敗了,我們又會被奴役,子孫後代照樣做牛做馬伺候宗主。所以趁着這次機會,我們絕對不能退縮,只能拉起氣勢沖到伊闕去。”

首領遲疑道:“我們不是退縮,是想着……就算三宗死了,宮裏的人怎麽可能讓我們翻身,占田分地,做自己的主人?”

聶向晚正色道:“我已找到了陛下,有他的手谕,我不信宮裏人還敢追究各位大哥的罪責。”

與會衆人面面相觑,過後才有首領艱難問道:“聽說陛下早就被皇後軟禁起來了……你還找到了陛下?”

聶向晚點頭道:“小童說話絕無半點虛假,只是陛下被扣在地牢裏,皇後的禁軍守在皇城,小童不易救他出來。”

衆人将目光移到一名黑臉漢子身上。那黑臉漢子就是三宗塢堡裏最有聲望的農奴首領,叫桑麻。桑麻一直沒說話,只聽衆人商議,到這時,才顯露出他的作用。

他站起身,看着聶向晚道:“小童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借我們三宗農家漢子的鬧事,方便你在宮裏救出陛下,反過來,你也會幫我們剿滅三宗的勢力,形成互利局面。”

“沒錯。”

“既然有陛下的手谕和小童的保證,那我們還怕什麽,一起鬧事吧。”

聶向晚聞言笑容滿面地坐下來,與衆人商議其餘的細節。桑麻問:“其餘兩邊宗主那裏,小童也派了人吧?”

聶向晚誠懇道:“實不相瞞,有家兄親信與蓋小将軍坐鎮,相信另外兩方的塢堡也會起事,只不過先要征得桑大哥的同意。”

桑麻把手一揮:“我有個什麽不同意的,有田有地的買賣,絕對參與!”

入夜衆人散了,聶向晚留宿在柴房裏,看見蓋行遠借口流連不去,知他有話要說。蓋行遠目送四名首領離去,掩好木門,回頭問道:“你真的布置好了一切?”

聶向晚彎腰整理床鋪,左按右按,不擡頭說道:“蓋大哥還在擔憂什麽?”

“頭領們只聽到有地就願意起事,但——皇宮裏,哪是你說了算的?”

聶向晚回頭嘆道:“皇帝身體虧損,還能活到幾時?能繼位的只有大皇子和阿照。但聶公子虎視眈眈守在一旁,斷然不會将皇位拱手相讓。所以我猜宮變那日,聶公子肯定會趁勢抹殺大皇子的性命。按照北理先例,皇帝一旦駕崩,宗族國親可輔國監政。而那時偌大個北理,又只剩下阿照與驸馬在位,所以最終必定是聶公子奪得權柄,執掌這點江山。”

“而聶公子當政後,又會推行你的主張。”

“正是如此。”

蓋行遠低低一嘆:“可惜了謝郎,他是條漢子。”

聶向晚也嘆:“我問過阿照,是否願意登基做新皇,他只說完成謝叔心意後,就此不過問世事——那便是無意角逐皇位了。”

蓋行遠嘆息着走出柴房,坐在門外守護一夜。天明接到消息後,他與聶向晚商議,說道:“卓王孫也來了,不如趁機殺了他,免得夜長夢多。”

聶向晚暗嘆一聲,道:“殺了他,給葉沉淵進兵北理的借口?”

蓋行遠忍不住一砸拳:“在這節骨眼上,他怎麽偏偏又來了。”

聶向晚卻笑道:“只要他不是帶兵來,我自有辦法拖住他。”

風騰古府占據沃野山原,承澤金風玉露,實屬一方寶地。宗主袁擇早早換了錦服,駕着驷馬華車,親自到大道上迎接卓王孫的到來。随行的袁骊極不解,問道:“父親,那卓大人不過是華朝的官吏,怎麽能勞父親大駕,跑這裏來親自接見他?”

袁擇瞥了一眼裝扮得像朵花兒一般的女兒,回道:“卓大人是沉淵太子的寵臣,據說太子留了五十萬騎兵在邊境,用來保護卓大人的安全。萬一怠慢了他,我這後方就不穩妥了。”

袁骊吹開蕩到嘴邊的流蘇花縧,哼了聲:“父親只怕華朝兵,怎麽不見款待國師的使者?”

袁擇嗤道:“蒙老怪會幾手法術,我才禮讓他三分。現在只派個門童過來,我還理會他幹什麽。”

袁骊撇撇嘴:“父親就是說得好聽,哪次國師發下來的符文,父親不是好好接着?”

袁擇把眼一瞪,袁骊已經掀裙跳下車,追逐一只小黃鳥去了。古道上希聿聿響起一陣馬蹄聲,一輛白玉立柱黑檀轅木的華麗馬車出現在眼前,兩旁并列數名銀铠騎兵,其威儀氣勢不亞于宗主袁擇隊列。

袁骊頓步不急,險些撞在馬頭上。車夫揚鞭一甩,兩匹白馬如通人性,齊齊甩蹄站住。袁擇的眼力要深些,當即看出衆随護訓練有素,果然不曾辱沒華朝特使門風。

袁擇默然不開口,車裏傳來疏淡而有禮的聲音:“可曾傷到小姐?”

袁骊哼了哼,當她看到随之而來的容顏,突然說不出話來。卓王孫站在車前,紫衣灼然,如清玉塑骨,着實纏住了她的視線。

風騰古府設置多處彩廬為華朝特使接風洗塵,然而一路之上,袁擇放任女兒游蕩在卓王孫身邊,自己驅馬在前,帶着車隊走上灑掃好的白石磚道,避開了塢堡裏的軍力布置。

袁骊好奇地問:“瞧着公子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為什麽生出了白發?”

卓王孫騎馬走在一旁,想了想,答道:“思念發妻所致。”

袁骊呵呵笑道:“聽說公子十年前娶了阿碧姐姐做妻子,對吧?那阿碧姐姐長得極好看,我小時候見過一回。”

卓王孫沉頓一下,才答道:“是的。”

袁骊如同小黃鳥一般叽叽喳喳說着一些往事,告訴了卓王孫,他的妻子阿碧當初在袁族只是一名部曲長的女兒,被指派給官員做侍妾,阿碧不堪奴役,主動請纓去了宮廷做一名女醫。随後出使華朝,嫁進了卓家。

卓王孫神色淺淡,一路無語。袁骊不嫌冷漠,兀自高興地說着各種趣事。一行人抵達袁擇塢堡時,天色尚早,草地裏已新紮起一座彩樓。

卓王孫梳洗一番之後,褪下官服,身着雪白衣袍入席。他喚人呈上一對晶瑩剔透的玉杯,送給了袁骊,賀祝她十六歲的生辰。

袁擇笑道:“有勞公子費心了。”

卓王孫微微颔首,言辭之禮全由身旁的侍衛代勞。

袁擇一愣,仍舊笑道:“骊兒直吵着要配玉,可我這荒僻鄉野,不像皇宮地底藏豐,哪裏去尋到玉石給她。”

卓王孫淡然道:“所以宗主打算進軍皇宮,掘出各類寶玉送給小姐?”

袁擇倒酒的手頓住:“公子真會說笑,來,來,喝酒,喝酒。”

随行侍衛單膝跪地,扣手道:“請宗主恕罪,我家公子不勝酒力,恐在尊駕前失儀,這杯水酒就由屬下代勞吧。”

袁擇牙一咬,怫然作色,突然看到側席上的袁骊撅嘴哼了聲,他馬上又換上笑臉,繼續陪着卓王孫寒暄。說不了幾句,他的意圖便顯露出來,直指卓王孫家事。

“公子一直無後,不如再娶個平妻,給卓家開枝散葉……”

卓王孫冷淡道:“我曾與內子許諾,無意再娶。”

袁擇将話岔開,笑着說些他事。黑臉短褂的桑麻跑上樓來,抹去汗水,說道:“老爺要的雜耍已經到了。”

彩樓依湖而建,面向塢堡草野。不時有些甲兵騎馬來去,呼喝農工結圈鬥角力,充作酒樂餘興。袁骊看過多遍,早就有些不耐煩,一聽到有新奇玩意兒來了,忙拍手叫好。

秋風瑟瑟,草地寂然無聲,連一絲蟲鳴鳥叫都沒有。

袁骊撅起嘴:“什麽嘛,吊着人家的胃口。”

突然砰咚一聲巨響,樹林尖上升起一朵傘蓋紫雲,牽引了衆人視線。卓王孫不需要擡頭去看,單聽這熟悉的聲響,他就知道又是誰來了。衆多啧啧稱奇的話語充斥耳邊,他睇視一眼風向,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只彩鳳緩緩飄來,與蕭皇後駕前旗幟的繡飾一樣。

☆、追問

紫雲散去,焰彩化作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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