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44)

拖着絢麗羽翼浮游于空,讓袁擇臉色一變。

袁骊拍手叫道:“這個法術好厲害啊,把皇後娘娘的徽志升到天上去了。”

袁擇厭惡的正是這個,他與皇後鬥了多年,因忌憚國師的法力,難免在氣勢上低于她一籌。可是随後而來的稀奇場面,實出他的意外,不經意間,他竟然站了起來。

彩鳳雲蓋之下,慢慢走來兩只梅花鹿,雙角戴花,口銜鈴鼓,拂響一片沙沙樂聲。它們悠然走了一陣,徑自低頭去拱苜蓿草。一只皮粗肉糙的大白熊跟在後,嘴裏叼着一只魚,背上系縛大彩球。另有兩頭小熊到處亂走,聽見領頭的熊王在叫,又不情不願地跟上去了。最後來的是一只龐然大物,長着駱駝般溫馴的嘴臉,全身披着皮甲。它的背峰高高隆起,偏又能砌成一座小平臺,上面還搭建了一間小小的花籃亭子。聶向晚盤膝坐在裏面,笑得溫文無害。

袁骊歡呼一聲,掀起裙子跑向梅花鹿。

袁擇咳嗽了下,喝道:“來者何人?”

聶向晚彎腰施禮,朗聲道:“國師門下白衣小童,領皇後懿旨前來恭賀小姐生辰。”

袁擇冷笑道:“你怕是說錯了吧,我只聽說過皇後下令,來我這塢堡踏平祥瑞之氣。”

聶向晚穩坐不動:“袁大人若是多心,那可辜負了皇後娘娘一片好意。我知小姐喜歡游樂,特意進了雜耍班子,與班主一起獻藝。誠不誠心,但看小姐的喝令。”

袁骊叫道:“父親別吓跑了她,我要看雜耍!”

袁擇見愛女滿心歡喜的樣子,無奈把手一揮,喝道:“罷了罷了。”

草地上走來另外幾只駱駝車,雜耍班的藝人全數上場,演示各種本領。聶向晚取下熊王背負的彩球,抛出去,兩頭小熊依令用前掌嬉戲。梅花鹿仍在吃着草,熊王吃完魚,呼哧呼哧吐白氣,聶向晚見了,忙扯過它脖頸上的貂絨錦帶,低聲道:“不可再貪嘴。”

熊王搖搖晃晃走到跷板旁,用一只腳掌踩住了一頭。它喔地一聲叫喚,小熊從另一頭的木梯跳下,重重砸向板子,雙雙被彈飛。袁骊開懷大笑,聶向晚乘機向袁擇請求,騎駱駝繞着石湖走一圈,不着痕跡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據蒙撒查算,袁擇瑞氣最盛的地方就在石湖,可是袁擇貴為宗主,哪是那麽好打發的,因此,她才要想辦法踩掉這股氣,方便回去複命。

一切安置妥當後,被袁骊挽留下來的聶向晚顯得十分輕松。吃完晚膳,她由着仆從伺候沐浴淨身,換上整潔衣袍,打算熄燈休息。

袁骊卻摸進門,央求她再變些戲法引住卓王孫的注意。聶向晚奇道:“難道小姐對卓公子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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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骊低頭擰衣角,不答話。

聶向晚遲疑:“據我說知……那卓公子已經有了妻室,且對妻子頗為愛護……”

袁骊不禁嚷道:“還好也沒生下娃,又是賤籍出身,怎麽與我比?你不知道,當初她從袁家逃出去,已經引得我父親不痛快了……”絮絮叨叨說出卓妻阿碧的往事。

聶向晚盤膝坐在床鋪上,支起下巴颏,做出一番認真傾聽的樣子,心底卻有些好笑。若能在這個關口留住卓王孫,不失為一條良計。至于卓王孫是否再納妻,那得看他的歡心,她相信,以他的能力足夠對付袁擇的逼婚。袁骊又拉她的手,她便趁勢說道:“小姐會吹笛麽?”

袁骊掏出一柄小竹笛,吞吐道:“我只會吹一些放羊的小曲。”

聶向晚肅容說道:“卓公子通曉六藝,才情卓絕,被華朝士人推為榜首。平常的小詞小曲,恐怕難得入他的眼。”

袁骊急道:“那怎麽辦。”

“小姐勿憂,我替你想法子。”

夜風正涼,聶向晚站在花牆之後,仔細捕捉風聲流動的微響。依照華朝名士的品性,當是喜愛風雅事物,因此月下美人邀約賞花,也是投其所好之舉。她想起以前在連城鎮學音律時,葉沉淵曾用一曲《杏花天影》催發花藤跳舞,誘她駐足觀望,那麽今晚待她依樣施展開來,或許能牽引住卓王孫的目光。

花牆那邊,使出纏功的袁骊果然請來了卓王孫,聶向晚立即屏聲靜氣地站着。一番言語之後,落在卓王孫身後的袁骊掏出竹笛,輕輕吹響一聲,随後只是應對口型。聶向晚也輕輕擡起長笛,查看風聲流向,吹奏了一曲《杏花天影》。

在兩人合計的演示之下,垂在石壁上的紫藤花翩跹舞了一曲。袁骊比卓王孫更加驚異,清脆笑聲飛過了牆。聶向晚便在笑聲中一步步緩慢後退,離開了院子。

正待她寬衣睡覺時,雜耍班的藝人來報:“小童姑娘,那頭大白熊撞開了欄車,跑去了石湖。”

聶向晚為湊足熊王的魚食,花費了一些時間。她提着木桶走向石湖,卻發現卓王孫已經站在了石臺旁,周身披散着蒙蒙月色。

她躊躇一下,還是走向了熊王。

大熊前掌趴在石臺上,半個身子浸在湖水裏,看似在散熱。見到聶向晚來了,還喔地喚了聲。聶向晚硬着頭皮走到卓王孫身旁,低聲道:“公子讓讓。”待卓王孫慢吞吞退向一邊,她将木桶裏的魚食放到熊王跟前,說道:“好大白,上來吧,我給魚吃。”

熊王掙紮了一下,慢慢爬上石臺。聶向晚趁機将木桶朝後移動半尺。

身後卓王孫在問:“大白是你豢養的?”

聶向晚擡起木桶底敲擊石面,繼續誘使熊王上岸,回道:“不是。”

“可我瞧着與你差不多,都是一個心眼。”

聶向晚抿嘴不答,因為她知道,一旦回答了氣勢就會落向下乘。

卓王孫卻說道:“你來之前,我已喂了兩塊肉餅,它為了要挾第三塊餅,這才下了水。”

聶向晚忙回道:“公子不可随便喂食,大熊笨重,不識人性,恐怕會誤傷公子。”

“大白很通人性,比你的心思淺。”

聽到這淡淡的一句話,聶向晚提桶的手不由得一頓。她暗想,卓王孫話中有話,難道是他看出了什麽?要找出疑問也很簡單,只要她不着痕跡地試探就行。

“公子似乎是對我心生不滿……”

夜風微涼,大熊擡掌爬上石臺,抖了抖身上的水。卓王孫始終垂落右手,左掌卻輕輕一動,在袖口處翻出了一張油紙包住的糟肉餅。大熊聞到味道,自發走上前,站在卓王孫身邊便不動了。他無意喂食,它也不刨抓,只是低頭嗅着。

可見,大熊是很通人性的。

卓王孫擡眼看着聶向晚,道:“我問你一句話。”

聶向晚這才知道他深夜來石湖的目的,竟是為了一句話。

“方才代袁骊吹笛子時,你心裏可曾想起一個人?”

聶向晚見先前暗助袁骊的伎倆被識破,也不推脫,索性爽快問道:“誰?”

“教你吹曲的人。”

“公子為什麽要問?”

“夜曲低回婉轉,似乎寄托了哀思。”

聶向晚默然。她當然知道這曲《杏花天影》是為了訴說吹奏者身不由己的隐痛,就如葉沉淵的心意一樣。站在花牆後吹奏時,她并沒有想到很多,然而頭腦中突然浮現的影子,的确是揮之不去的。

卓王孫看着她暗淡下去的眼睛,再緊着聲音問了一次:“真的想起了那個人?”

“是的。”

卓王孫笑了起來:“那便好。”

聶向晚心奇,凝神去看卓王孫,發覺他的眉眼有異于前,竟然透着一股隐隐的熟悉感。正待她深究時,卓王孫突然放下肉餅,轉身離開了石湖。

大熊毫不客氣地啃食完肉餅,一路循着卓王孫的背影走去。聶向晚站在石臺上怔忡許久,暗想,這絕對不可能,他明明是卓公子,在蕭皇後的宴席之上,我已驗明過正身。卓公子談吐大方,行使使臣職責,若是換做旁人,一定不會做得這般出色。

然而,他為什麽追問她的想法,又是讓她費神之事。

聶向晚慢慢走回屋舍休息,仍然推想不出其中的聯系。一想到即将要來的公主大婚,她不得不摒棄其他的心思,轉念推敲自己的計劃是否可行,将卓王孫的問話抛在腦後。

翌日清晨,梳洗一新的袁骊經過院落去向卓王孫請安,站在窗前的聶向晚自然看得見。随後,袁骊請求卓王孫陪她游玩,甚至還提出同行華朝的要求。桑麻扶着雜耍班的欄車出塢堡,趁機向聶向晚說了這則消息。

聶向晚低聲道:“小姐纏住了卓公子,這可是天大的機會,省去了我的一番口舌。”

桑麻點頭道:“趁風行船,我們甩開手幹吧。”

蒙撒特使離堡,袁擇自然不會出來送行,蕭蕭古道外,倒成了聶向晚與熊王分別的地方。她塞給雜耍班主一些銀子,好好與熊王道了別,委托他送還烏幹湖去。熊王舔食她的手心,她笑着拍拍它的頭,依然說道:“以後再來看你,別忘了我。”

黃葉飄零,她騎着馬走向伊闕,與熊王反向而行。從苑囿中打獵回來的聶無憂截住了她的道兒,問道:“事成了麽?”

聶向晚點頭。

他揚手丢過一張白狐皮,道:“送你的。”

她也随手接過,問:“還過幾日便是大婚,公子怎麽不準備?”

聶無憂笑道:“已經準備好了。”

“公主那邊呢?”

“我已講明大皇子留不得,她哭着哭着,就睡了。”

聶向晚微微一嘆。聶無憂卻淡淡說道:“夫君與兄長,國家與私情,總要有所取舍。”見她默然不應,又冷不防問道:“你呢?”

聶向晚擡頭看着他,他依然淡淡說道:“葉沉淵遲早會發現你的事,到那時,你選擇站在哪一邊?”

聶向晚奇道:“他是如何知道?”

“你義父已經被請進了連城鎮軍營,他雖然圓滑,就怕敵不過葉沉淵的拷問。”

聶向晚沉默一刻,細細思量之後,便擡頭說道:“緊要關頭不可分心,義父那裏我先放一放。至于公子的問題麽……”

“怎樣?”

“我留在北理助公子登基。”

☆、交談

宮廷大婚臨近之際,蕭皇後牢牢把控各方消息。李若水換上嬌豔的紅裙,來朱明院央求,給久未見面的父王進獻一盤喜餅。蕭皇後順手接過銀盤,喚人驗過毒,準備按照以往的戒備方法送到地牢去。李若水卻拉住她的手臂說道:“母後怕父王的瘟病魇了我,不準我去見父王,但可指派一個貼心的奴才去嘛,這盤喜餅是我親手做的,交給侍衛我不放心。”

最後,聶向晚取得兩人的信任,手捧銀盤走向玄英院冷宮。

一番繁瑣的谕令檢查後,她沿着曲折幽暗的石梯向下,來到一間潮濕的地牢前。門口有另置的籠舍,通常由侍衛把守。她說明來意,并塞過銀子,聲稱替公主轉達些體恤話。侍衛們會意,打開鐵門密鎖,遠避幾丈開外,任由她只身鑽入地牢。

北理皇帝奄奄一息躺在石床上,仍有神智,褥底鋪着的幹草透出臭味。聶向晚放下銀盤,湊近說道:“陛下,奴婢便是每晚從氣窗吊下字條的人,若是陛下信我,半個時辰後請吃下這盤餅子。”

皇帝睜開雙眼,看清了聶向晚的模樣,吃力說道:“你這女娃有心了,每晚來探望我。只是外面看得嚴,你怎麽将我帶出去。”

聶向晚附嘴過去,細細說出了計劃,并叮囑道:“陛下要一切如常,不能讓侍衛起疑。”

皇帝閉眼考慮一陣,最後應了用桑花果詐死之事。

聶向晚處置好一切,拿出一封讨伐蕭皇後的诏書,請皇帝用指上的寶石戒指蓋了紅泥徽印。她退出地牢,走出石梯入口,路過宮院內殘破花圃時,腳步不由得頓住。紅色佛盞花似是吸足了地底冤魂之血,越長越凄豔,根莖處的銅繡也越來越重。她蹲□,用發上別着的曲卡挖了一個小坑,伸指進去掏了掏,卻未發現大的變故。

這可奇怪了,她暗想,每晚來探查北理皇帝病情時,她曾倒了一些煉金水進佛盞花根,用以探查地底的礦藏是何種物質,而今日顯露的狀況表明,佛盞花圃下似乎只埋着死人屍骨和銅鏽,與《北水經》所記載的內容不符。

《北水經》有雲:北理伊闕皇宮由玉石堆砌而成,所藏頗豐,且有奇礦。

院外巡查的士兵喝令聶向晚離開。

聶向晚擺脫士兵,輾轉找到聶無憂,出示印章诏書,說道:“事成。”聶無憂浏覽一遍诏書,将它收好,商秋院外已響起騎兵跑動的聲音。

“戒嚴!”

騎兵統領手持大旗發號命令,催動其他兵卒圍困宮內四院,不多時,皇宮便像鐵桶一般,擁堵得水洩不通。

聶向晚與聶無憂雙雙對望一眼。“桑花果藥效發作了。”

聶無憂點頭:“大婚之前,皇後肯定要對三宗封鎖陛下駕崩的消息……”

正說着,內侍手持蕭皇後金印進來傳令,聲稱皇帝染病不治,已薨殁,棺椁停放在朱明院偏殿。他裝模作樣地安撫一番,匆匆趕去其他內院。

聶向晚一心挂着冷宮花圃下的礦藏,辭別聶無憂,慢慢走回居處。別院旁邊便是供奉特使的宮苑,此刻未點燈,滿地冷清。她拉過一名宮女詢問,才得知花雙蝶已離開伊闕,坐車回了華朝。

洗漱完畢後,聶向晚愁腸百結地躺在木床上,思量着該如何避開衆多的守兵,再去冷宮內探一探。突然,鄰近的宮苑傳來一聲巨響,帶動別院地面也抖了兩抖。

士兵喧嘩:“卓大人宮苑失火,閑雜人等回避!”

卓王孫居住的宮苑空無一人,整座庭院被炸平,大火熊熊燃燒,趁風一吹,火舌遍布其餘房屋。聶向晚抱着被褥跑出,與宮女驚惶逃竄去他處,更多的侍從及兵士加入救火行列。她兀自跑了一陣,趁慌亂中混入夜色,施展輕功一路奔向冷宮。

因地處偏僻又無異事,玄英院兵士值守較渙散。聶向晚摸進後門旁的神廟裏,藏在塑像後。她本待守兵換崗之時,再去正殿探查,卻無意發現神像前的桌案有些異樣。

小小一間土廟裏,居然藏有乾坤。案底灰塵散落得厚薄不均,聶向晚從薄處入手,探查到了一條地道。她的目力強于世人,不需點燈,也能看清眼前的景象。那地道越走越沉,兩旁的石壁觸手可滑,似乎滴着水。她走了許久,眼前的光亮陡然變大,定睛一看,原來是絢麗晶石迸出輝彩。

聶向晚站在一間空曠的石穴裏,擡頭仰望穹窿頂。各種玉石晶石如同天河垂珠,挂在縫隙處。饒是她這種愛好鑿空、玩賞玉器之人,也不能全數說出各種玉石名目,遑論那些奇光閃閃的晶石。更奇妙的是,石壁底部連着泥土夯成的地基,四處泛落着紫紅之色,斑斑駁駁,透出花紋。

她拿出采掘佛盞花的花鏟,在地基上輕輕敲打,聽到不同回響。她發力挖去,挖到半鏟尖紫珠般的石塊,用手一撚,質地竟是十分堅硬。

“紫紅石,珍異礦藏,伊闕獨有,遇火不化。”靜寂的石穴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語聲。

聶向晚擡頭,發覺一塊落地生成的晶石屏後,坐着一道雪衣身影。他的衣襟纖塵不染,坐在一片流麗生光的玉石堆裏,如同點染靈芝瑞露的仙人。

“公子怎會在這裏?”

聶向晚不得不驚奇,按照常理來推斷,卓王孫應該滞留在袁擇塢堡內。

卓王孫清淡回道:“蒙撒起了歹心,炸平我宮苑。”

“可公子又怎會在宮苑裏?”

“待你走後,蒙撒派人接我回宮,聲稱皇後旨令,需我出席婚禮。”

聶向晚上上下下打量卓王孫周身:“這借口如此拙劣,公子也信?”

卓王孫不語。

聶向晚看到晶石屏旁邊有道水晶拱門,裏面光芒稍黯淡,好奇不過,拽起一塊彩石照亮就走了進去。洞穴內多土坑,散落大片的紫紅石,形狀不一,藏量頗足。門外卓王孫在說:“出來,我有話交付你。”

聶向晚圍着土坑打轉,随口說道:“公子請講。”

“我要看得見你。”

聶向晚心奇,但又不便說出失禮的話,就磨磨蹭蹭走到拱門處,一腳踏在外,露出個半身。她繼續用花鏟刨那洞壁,剝落兩粒紫紅石後,将它藏進袖口。

卓王孫見她忙個不停,再喚了聲:“你出來!”

聶向晚使出壁虎功,向上游走,扒在洞穴頂仔細勘探。頂部有一處土磚年久松脫,隐隐透出腥臭,她随手一拉,一點殘骸骨末合着佛盞花根滾落,染她一手銅鏽。

原來佛盞花下,紫紅石洞穴之上,布置了一截夾層,用以掩護底部的礦藏。若不是本月內朱明院杖斃多名官員,又遣她來埋葬屍骨,被她看到了紅佛盞的根繡,這個秘密或許要藏得久一些。

門外傳來淡淡的呼吸,壓抑了一種幾不可聞的骨骼關節輕顫聲,在如此寂靜的石穴裏,落入遍開功力的聶向晚耳中。她想了想,擦淨手,走出拱門,站在卓王孫身前。

“公子要說什麽?”

卓王孫默默吐納,極力平複肺腑間的巨痛,然而心念一旦打開,情毒像是百花障裏的霧氣一般,密密麻麻沖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坐着不動,抑制住毒血的翻湧。

“過來。”他啞聲吐出兩個字。

聶向晚在他丈許遠的地方站定,蹲□,去看他的眉眼。

他低斂了眉目,聲音難掩蕭瑟之情。“你曾問我為何來北理。”

“是的。”

“我為我的妻子而來。”

聶向晚杵着花鏟,應聲道:“公子與尊夫人的私事,不應當我這外人面說,我看公子吐納遲緩,像是受了內傷,不如讓我給公子護法,公子自行調息一下。”

卓王孫啞聲道:“聽我說完。”

聶向晚盤膝坐定,只能默然。

“我的妻子為了我,入華朝做平民,費盡辛苦才來到我身邊。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以為她已入華朝籍貫,當是全心歸屬于我。華朝出兵與她的國家對戰,将她的國民收編為獵戶,遷入人口匮乏的華西等地,只留下少數奴工造船。她聽到戰亂消息,哭着要回去,見我不應,竟然在我面前服毒自盡。”

聶向晚聞言心裏一動,低頭仔細回想阿碧的事情。

卓王孫又緩緩說道:“她卻不知我已經離不開她,只想和她一起去了。我之所以茍活,只是在完成上輩的使命。自她服毒後,我像傻子一樣不吃不喝,等着她能睜開眼再看我一次。她就睡在我懷裏,無論我怎麽喚,她都像聽不見,動也不動。我舍不得殓葬她,屬下便将我迷暈,将她放進棺椁安葬。”

聶向晚暗暗思量,難道阿碧已經死了?可是并沒有聽到謠傳。她的事情竟與我有些相似,不知那時的她懷着怎樣的決心,卓公子又是怎樣處置敵對的關系。正紛亂想着,耳邊傳來卓王孫越發凝澀的聲音:“她的性子與你極相似,若是這事再來一次,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是怎樣想的?”

聶向晚遲疑:“尊夫人所想……不一定與我一致……”

“但說無妨。”

聶向晚仍在遲疑,一來是擅自揣度他人心意不合禮儀,二來是卓王孫于她有恩,若是直言說出,恐怕會加深他的痛苦。

卓王孫似乎看穿了她的顧慮,說道:“你說出來,我以後便不會錯了。”

“難道公子的尋妻之事還有轉機?”

“嗯。”

聶向晚想了一刻,擡頭道:“既然公子執意要聽,那我便猜測幾分。”

卓王孫舉袖掩了下嘴角,不着痕跡抹去了泅出的血水。

聶向晚道:“公子出兵攻占尊夫人故土,已然斬斷了尊夫人的敬重之情。試想,生她養她的故土,她怎會不眷念。尊夫人先前離家去國來到公子身邊,那只是喜愛公子的緣故,然而國家受難,她愛護的便是千千萬萬民衆,她哭着請求公子,只想借公子之力,使民衆免于流離。公子不懂她,吞沒她的國土,奴役她的手足,如同将她抽筋剝骨一般,卻還想着将她留在身邊,做一個不懂情仇的傀儡,這種好笑之事但凡放在稍有骨血的女人身上,都不會得以善全,遑論她還是個經受教養長大的世族子弟。”

卓王孫咳嗽一聲,嘴角滲落大片血跡,飛濺在雪白衣襟上,染出凄厲的梅花紅。

聶向晚擡眼看着卓王孫入鬓的白發、琥珀色淺淡的眸子,輕輕一笑,清冽說道:“你說是不是,殿下?”

☆、愛恨參半

聶向晚的笑容如秋水明霞,入眼鮮亮。葉沉淵看着她的眉眼,胸口的劇痛攪得更加厲害,他默默抑制住氣息,過了很久才能問出一句:“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聶向晚仍舊盤膝而坐,擡眼看着他,手上用花鏟杵着明鏡似的地面。

“殿下與卓公子生得七分相似,稍作修飾,便能瞞住衆人。殿下為隐瞞行蹤,也算煞費苦心,去了一趟石城後,又徑自走向域外,讓我等以為殿下是去了北邊,從不曾提防殿下又轉了回來。我猜想卓公子是真的中了國師施放的佛盞花毒,不得已回去療傷,讓殿下有了機會來一趟北理宮廷。”

葉沉淵緩緩吐納,她瞧見了他的痛苦,接着說道:“殿下棄了往日所用的熏香,遮住右手不顯露出來,無非是不想讓我瞧出差別。殿下這樣做,既能保住易容的秘密,又能方便行事。那麽,殿下能不能告訴我,千裏迢迢趕到北理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葉沉淵啞聲說一句,血沫争先恐後湧出。“我想帶你回去。”

“還有呢?”

“你不信我?”

“不足以信。”

見她冷淡如斯,他忍痛喚了聲:“你……你過來些。”

可能是思念的人在前,又不能控制住心念,他的疼痛翻江倒海,一刻也不得停歇。嘴角垂落的血水很快染紅了他的衣襟,他無法再去遮掩,索性閉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聶向晚說道:“我可是第一次見到殿下如此狼狽。”

葉沉淵閉眼說道:“我始終虧欠于你,別說狼狽,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能給你。”

聶向晚用花鏟鑿着地面上的晶石坷垃,不以為然地說:“多謝殿下厚愛,我承擔不起。既然殿下都願意把性命交付給我,為什麽不敢睜開眼睛看看我?”

葉沉淵聞言睜開眼睛看了看,正對聶向晚的一番笑臉,一口血泅出嘴角,氣息又紊亂起來。他痛得斂起雙眉,蕭瑟說道:“這樣折磨我,滿意了麽?”

聶向晚笑道:“殿下這樣說,可是沒道理的。論理,殿下是自行去了荒漠和百花谷,染得一身情毒回來,落下這吐血的病根,與我沒有一點幹系。論情,我身處百丈紅塵之外,與殿下不曾約定過誓言,更不曾要求殿下為我做任何事,又何來折磨一說?”

葉沉淵沒有應答,眉眼輕顫如秋蟬之翼,每閃動一下,隐痛便強上一分。他那緊抿的嘴角與沉默的容貌終于讓她安靜了下來,她覺察到他痛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走到他背後,伸出手抵住了他的穴位,給他渡氣。

葉沉淵的苦痛立減。

他低聲說:“為什麽救我?”

“殿下現在還不能死。”

石穴內一時靜寂無語。

葉沉淵的氣息終于平複下來,聶向晚剛松開手,他便拉住了她的手腕。“随我回去。”

她擺動手腕,沒掙脫,再發力,他也忍痛抵擋住了她的內力攻擊。她見狀說道:“松手,我還有事要說。”

葉沉淵起身抱住了她,緊緊摟在懷裏,不顧她的反抗,像是箍着一個失而複得的珍寶。她掙脫一會,未成功,暗嘆口氣,站住不動。他的氣息翻滾一下,必有點滴血水滑落,濺在她的肩頭,她扭頭看見了,伸手別過他的下颌,嫌惡說道:“別弄髒了我的衫子。”

他突然咬了她一下,痛得她瑟縮躲避。

咬過之後,他又親了親她的臉頰,低聲道:“不準喚我為殿下,我是阿潛。”

聶向晚揉了揉肉麻的臉,沒說話。

他又說道:“幾日前我問你,可曾想起教你吹曲的人,你當時應了我,可見你還是想念我的。”

她沒有辯解,只因他說對了,而且以他的一顆玲珑心也應該看出了她現在的不忍心。情毒發作時滋味如何,她比他更清楚——越是見到歡喜之人,動嗔動念,越是難捱切膚的痛。

葉沉淵嗅着聶向晚發辮上的茶花香,苦澀說道:“既然對我有情,就不用避得這樣緊。”

聶向晚淡淡道:“你是儲君身份,将要攻打北理,我現今依靠北理宮廷庇護,沒殺了你,已是覺得對不起民衆。若是再不避開點,我怕我的顏面都要丢光了。”

葉沉淵不禁放開她的身子,注視着她如水的眉眼,問道:“你是執意要與我為敵?”

她拂下他緊抓不放的手腕,說道:“殿下說話好沒道理,明明是殿下要攻取北理,反過來又怪責我的不是。”

她走到石穴另一邊,查看壁石,舉止雖然從容,但緊皺的眉尖可看出她的不耐。眼見她起了煩厭之心,恐怕随後又難以說上話,葉沉淵安靜站了片刻,緩和起伏不定的氣息,不再執着于争戰議論上。

他的沉默,便是氣勢上的退讓。

聶向晚摩挲壁上玉石,用指尖試質地,查探下去,就要一路順着石類長勢走出洞穴。葉沉淵立刻叫住了她:“将香囊還給我。”

聶向晚一怔,走回來,攤開左手,掌心便放着一個紫絹布面料的香囊,散發着淡淡雅馨。她盯着囊包上繡飾的青竹與紫蝶,竟覺得有些眼熟。

那拙劣的針繡,似乎是出自她之手。再細想一下,她依稀記得在連城鎮時,曾與花雙蝶讨要過一頂帽子,花雙蝶教她女紅,她便随手繡了一叢竹子。

她拿走這香囊,本想好好參詳一番,以後若不見他,也能留個紀念。

葉沉淵淡淡道:“還從我懷裏摸去了什麽?”

聶向晚爽快道:“沒了。”

“袖中還有你贈與的短笛,要不要一并取了去?”

“殿下若還我,再好不過。”

葉沉淵伸手拈過香囊,放進懷中。由于此次他大方地用了右手,掌心的傷疤便顯露出來,再也沒有遮擋住。聶向晚站着一陣恍惚,猛然記起自從提調到特使別院起,他就有意隐蔽了她熟悉的方方面面,可見為了扮作卓王孫接近她身邊,他的确是煞費苦心。

她擡頭看着他那與卓王孫頗相似的眉眼,再掃了掃他鬓角的零星白發,說道:“中了沙毒和百花障之後,發色變白,眸色變清,面相越來越冷。若不解毒,強用功力壓制,也只有數年壽命。殿下剛才問我如何認出了你,便是這個原因。”

葉沉淵站着不動,只應了一聲。

她又說道:“我已經告訴殿下一個原因,不知殿下能不能回答我的一個問題。”

“叫我阿潛。”

她沉默不應。

“夫君也可以。”

她開口問道:“殿下派卓公子來北理,到底為了什麽?”

“慶賀公主大婚。”

聶向晚忍不住嗤道:“殿下會有這般好心?”

“你随我回去,我告訴你所有事。”

她不答,無聲拒絕他的提議。

“為什麽不願回去?”

“殿下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北理宮廷下埋有紫紅石,質地堅硬,運出做城牆,鉛彈打不破。”

聶向晚細細咀嚼葉沉淵的話,總覺不會如此簡單,依他深藏不露的性格,不會做無用之事。若說他派卓王孫千裏迢迢趕來,僅是為了挖走地底的石頭,未免太過兒戲。

她站着冥思苦想,他就擡手摸了摸她的臉。他的手指在她的耳根細細摸了一陣,似乎是起了瘾,反複捺着,按出一抹紅痕。

聶向晚驚覺過來,站開了幾步。

葉沉淵嗤道:“你這面皮見不得水。”

義父張初義曾說過,削骨做成的臉不能長久泡水,否則會起皺。她在細細想着他事,哪會與他一般悠閑,對他去說無關緊要的東西。

可是葉沉淵一句話如同炸雷,轟得她頭皮發緊。“張館主和阿吟在我府上做客。”

“殿下要威脅我了麽?”

葉沉淵淡然道:“有必要時,一定要試一試。”

聶向晚冷了眉眼說道:“殿下現在毒發,功力不如我,因此想出這種計策了?”

“要帶走你的法子很多,我先知會你一聲,只想你心甘情願跟着我回去,不再生出那些詐死逃亡的心思。”

聶向晚低眼看着玉石臺,不再說話。暗想着,他的口風如此緊,該怎樣求證她心裏的疑惑?

這時,葉沉淵走向她,拉住她的手腕,溫聲問道:“告訴我,為什麽不願回去?”

她拂下他的手,抓緊機會說道:“我與殿下都是不肯吃虧的人,不如這樣,我向殿下索要幾個答複。作為回報,殿下也可以問我一些事情。”

他小心候着她的脾氣,滿口答應:“好。”

聶向晚坐在玉石臺上,将鑿出的晶石一字擺開,回想着遇見卓王孫之後發生的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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